第102章 自卑又自信
祁九给段小雨送去了粥,因为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又很饿。
给他送去了自己喜欢的伞,因为天阴沉沉的就快下雨。
给他送去了限量版的大黄蜂,包装拆开过,里面塞了一万块钱,因为他弟弟需要。
段小雨看上去显得很不耐烦,也很有敌意,祁九递给他东西时他连谢谢都没说。
但是祁九在第二天竟然又在窗外看见了他。
第三天、第四天,对方每次都在原地,穿着得体,站直端正,在垃圾箱旁边,一站就是一天。
他不喜欢往上看,视线总是下垂三十度落地,对着脚尖,好像在数地上经过的蚂蚁。
有时候下雨,就撑着祁九那把明黄色的伞。
祁九不知道他在等谁,但是在第五天走前,过去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谁知对方见到他时又恢复警惕状态,眼神在他身上流连,然后头埋向地面,一副谦卑到地里去的样子。
祁九记得,那也是一个下雨天。
水气混着泥土的臭味,段小雨拿着伞,舍不得放在垃圾箱上,不愿意搁进泥土里,于是兜兜转转,又递回到祁九的手中。
紧接着他跪下,给祁九连磕了几个头。
砰砰。
掀起的水花,把祁九的裤脚都湿透。
祁九那里见过这种阵仗,慌乱地扶他起来。
那把精致的伞落在地面,还是被弄脏了。
段小雨的额发都被泥潭污水搞湿,全身湿透了,狼狈又肮脏。
他哽咽着说,自己弟弟要没了,能不能帮帮他。
他还说大恩无以为报,但祁九愿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和弟弟都会来给他当牛做马。
这倒是不必,祁九说,终还是抵不过心软,告诉他:
“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我这做助理,我试着和筱筱哥说一下,刚好我也还差一个助理。”
于是他力排众议,说服了极力反驳的杨筱,不管谣言四起,将段小雨带进了自己的团队。
起初他们相处得很融洽,段小雨是个专业素质过硬的助理,早就能在高压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能轻松将祁九照顾得面面俱到。
加上祁九比他上一个艺人好太多,不会挑刺、不会发脾气、不会突然就给他一顿臭骂。
他对段小雨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娱乐圈工作。
段小雨回答得也直接,说因为这边有很多人傻钱多的笨蛋,搞钱比其他地方容易。
祁九便笑了。
因为他作为人傻钱倒不是很多的笨蛋一员,正提着大袋小袋,准备去看他患病的弟弟。
在某一个深秋午后,祁九与他一起去了医院。
弟弟恢复得不算好,但精神气很足,头发掉得光光的,戴了一顶毛线帽,正在嘴里滋儿哇乱叫地玩祁九以前送的大黄蜂。
祁九那一次还带了一个新的威震天,很配合地挨打,也同样在配一些幼稚的音效。
段小雨靠在病房门口看着他们玩,唇间勾着笑,觉得自己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透露着喜悦。
真好。
他会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我很幸福。
有时候段小雨会觉得,他喜欢上祁九,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没有太多过错,只是在雏鸟效应下很倾向于帮助过他的人,加上祁九又过于温暖,像一个小太阳一样,轻而易举地让他动了心。
有时候段小雨会很清醒,明白他不是祁九的偏心,祁九对所有人都很好,都体贴又温柔。
但是很快卑劣的求胜心又会涌上头来,篡改他的想法。
他会想,自己肯定是更特殊的一个,祁九又不是菩萨,他才不会轻而易举就给别人一万块钱,不会随随便便地要给给别人工作的机会,更不会毅然决然地要去看别人得了绝症的弟弟。
他肯定是对我有更多的想法,把我看得很重要,所以才会做这些事情。
段小雨这么想着,自卑又自信。
他一边兀自将祁九奉为自己的救赎,一边自顾自地,把自己当成了祁九的特例。
我在他眼里,一定是特殊的。
段小雨就这么打响如意算盘,毫无根据地对未来进行幻想。
他想着,自己的弟弟一定能治好,祁九这么优秀也一定会有更多人喜欢。
但他不在意,他选择默默付出,一直陪伴在祁九身边,这样在等到祁九回头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到时候祁九会感动,会在浮躁的娱乐圈中见识谁是真正爱他的人,会心满意足地和自己在一起。
…… 段小雨算错了。
他从根源就算错了,祁九从没有回头过。
祁九一直在往前赶,也不知道在朝向哪里,就是很努力,明明不是个演员却一直在上表演课,明明从不追星,却总是喜欢用小号刷着一位男演员最新消息。
段小雨认识这个男演员,两年前闹出大瓜,然后逃到国外发展,近期又有回国的趋势。
本着和祁九建立友好话题的原则,他主动夸了夸照片里的晏时清。
都是千篇一律的赞赏,长得好看、演得戏好一类,但祁九却明显地高兴起来。
他明明看起来很开心,但段小雨敏锐地察觉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失落,却还是强撑着欢喜继续说:“再夸一点。”
段小雨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
且当他留意到这个事情之后,晏时清的存在感就骤地多了起来。
他发现祁九其实很经常地会刷晏时清的消息,他有一个小号,用着晏时清的头像,转发晏时清的最新动态,扎进晏时清的粉丝群里,披着层马甲看别人聊瓜。
段小雨不明白,他不知道祁九是单纯喜欢这一款,还是这个人于他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但是他查不到,网上一干二净,根本没有把 “晏时清” 和“祁九”这两个名词放在一起出现的任何内容。
于是段小雨开始紧张。
他担心祁九是真真正正地喜欢晏时清,对晏时清有不一样的情感,那他是完全比不上的。
因为晏时清比他高、比他英俊、有远超于他的外貌和能力——
最重要的是,晏时清是个 Alpha。
那是个 alpha,祁九喜欢 alpha,他永远不会是 alpha,他从出生就输了。
段小雨并不是没想过去植入腺体,但是植入腺体的手术费用太高,成功率太低,他还有个弟弟,他赌不起。
于是他只能带着酸涩的情意,咬牙切齿地跟在祁九身边。
看他依然对别人好,依然对晏时清充满憧憬,依然不可能属于自己。
段小雨是在某一天去接祁九去表演课时,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小丑的。
那天杨筱有事,只好托付给段小雨,让他去接祁九。
段小雨怀着激动的心情,还抱着一束花,头一回来到祁九的家里,忐忑又放肆,用眼神四处打量。
他贪婪地观察祁九的每一处空间,想找到所有能证实这个人是独居且单身的表现,视线却第一瞬间就落在了沙发角落的相框上。
他本来不该看的,但他控制不住,那张照片像旋涡一样,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是祁九和晏时清,比现在稚嫩得多,但依然能分辨得清楚样貌。
两个人都带着米奇的老鼠装饰,看向镜头时有些害羞别扭,但眼里的情意能轻松地辨别出来。
段小雨突然就明白了。
祁九在一旁装花,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动作一僵,然后快步去把相框收起来。
他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啊,这几天晚上老下雨,我就... 拿过来看看,你当没看见。”
这话里完全没有逻辑,“拿过来” 是指从哪里过来?和下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沙发上?
段小雨完全没办法思考,他又开始以浮夸的姿势对着地面,脖子像折断一样,瞳孔剧烈地摇曳着,已经在失智的边缘游走。
他羞耻又愤怒,回忆自己还异想天开,觉得自己默默付出终有回报,能顺理成章地站在祁九身边。
他脸涨得通红,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想把这可笑的念头抽走。
他从来就站不到那个位置,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他永远成为不了那么璀璨的人。
——他甚至在根源上就不可能走进祁九。
段小雨的名字里就有祁九不喜欢的事物,他没钱没势,他甚至从出生那刻就不可能,他是个 beta。
祁九被他吓到,匆忙拉住了他的手想阻止他,谁知却被段小雨反借了力,被拉入对方的怀里,错愕之中被印上了唇。
段小雨甚至到这里都不敢,到这里都觉得自己不配。
于冲动之下,他只是蹭了蹭祁九的嘴角。
但祁九还是难得地愤怒了,他面色苍白,眼里只有震惊,似乎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段小雨对他有这样的想法。
然后祁九生气地扬起花瓶,作势要砸他。
清澈的水洒了一地,也把段小雨的一些妄想浇灭。
他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从这里结束。
他苦笑着,告诉祁九:
“不要再对我好了。”
于是祁九骤地泄力。
那只花瓶没落在人身上,从他疲软的手中坠下,嗑在桌角,瓶口处砸出一个斜斜的口子。
祁九无空去管,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的。
他心如乱麻,胃里好像被攥紧,呕吐感越来越剧烈,耳朵里嗡声一片。
他腿在发抖,越来越站不住,最后瘫坐在地。
他看着段小雨卖力地笑着,他明明没有在说话,祁九脑子里却在重复回想他的声音。
——不要再对我好了。
这像某种咒语一样,把祁九拉回高中时代,有一个已经存在于他记忆边角的人,此刻恶劣地探出头来。
一模、一模一样的内容。
将近十年前,杨光对祁九说过近乎一模一样的内容。
他尽心帮助过的同学,恳求他不要再对他好了。
他努力扶持过的助理,也在求他,拜托他不要再这样了。
为什么?
祁九眼睫轻颤,心口起伏不定,迷茫地想:
是我哪一部分做错了吗?
他疑惑地抬头,迷茫又无措,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
他渴望得到答案,想从段小雨那里得到解答,想发自内心地询问,可不可以告诉他,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
但是对方却比他更落魄,久久地望向地面,然后没管祁九,颤颤巍巍地走了。
段小雨那天作为助理失了格,没能送祁九到表演老师那里。
之后他也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放肆,擅自离职,合同还没到期就在找其他地方的工作。
但圈内本来就对他口碑不好,加上好像总是有其他势力干扰,他混不下去,最后只能落魄到卖体力的地方赚钱过活。
这后面的事情祁九便没了解了,他自那天过后便和段小雨断了联系,杨筱问起来,他也以 “对自己产生不良想法” 为由,三两句话翻了过去。
导致今日,祁九猝不及防再遇到段小雨时,只感觉到胃里翻涌的还是怅然情绪。
且对方还被自己的营业男友一圈撂倒在地时,祁九心里便更复杂。
晏时清倒是显得更局促些,刚才的凶狠与粗暴一消而散,当务之急是把沾了血的手藏在身后。
他轻磕一声,以保证自己的声音还是稳定的:“...... 你怎么来了?”
祁九没有回答,看见段小雨的身体抽搐两下,自己还没有动作,晏时清已经迅速挡在了眼前。
祁九就站在原地,眉宇间尽是悲悯,却没有再向前了。
段小雨无力起身,意识匆忙回归,瘫软在地上咳嗽了很久,注意到面前站着祁九后,全身的力量又骤地消退。
他似乎已经是一条死鱼,瞪着眼睛很久都不眨,眼眶逐渐红起来,然后手脚并用,狼狈地向祁九爬去。
“祁九、小九——我弟弟...... 我弟弟没了。” 他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声音难听得像一把破风箱,“我弟弟死了。”
“我救不了他、我没办法救他,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走的。” 他嚎啕大哭,无能地捶地,凄惨又可笑,“我什么都没了。”
“我什么、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他其实在撒谎,他还有的。
他还有两个变形金刚,是他的弟弟留给他的。
弟弟在临死前还在问,问为什么小九哥哥再也没有来过。
弟弟还说,以后只能哥哥和小九玩了,到时候要小九做大黄蜂,哥哥做威震天。
他说哥哥不要和小九吵架,哥哥不可以欺负小九。
他在撒谎,他还有的。 那把明黄色的伞还在,在他床头的抽屉里。
祁九当初给他的一万块也还在,他一直藏在伞套里,没有舍得用。
只是在段小雨曾经梦过的美好幻想中,一个心愿都没有实现。
健康的弟弟,美好的未来,幸福的生活,温柔的祁九。
一个都没有。
他此刻伸长手,眼神悲哀又酸楚。
他想收回自己在妒意下的说辞,想弥补自己当初的过错,想做自己当初没有做到的事情,去抱一抱、安慰一下那个孩童一样迷茫又难过的祁九。
他失败了,晏时清在他面前,狠狠地踩上了他的手。
啪嗒。
最后一个泡沫也最终破裂。
祁九在他面前,缓缓蹲下. 身,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的新助理,她会替我给你一些帮助。”
他最终还是给出一个笑容,但给的很吝啬,眉间唇角都泛着苦味:“弟弟的事情...... 请节哀。”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唇部抿紧,把说辞通通咽在了喉咙。
他甚至连一点客套的内容都没给,连一句再见都没留,在深深地凝望他之后,就此让段小雨沉默地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最后只是拉着晏时清,离开了这里。
就像当初他对杨光一样,决绝又无情。
祁九闭上眼睛,觉得眼睛干涩,一阖上眼就想哭,那应该是生理泪水。
但他埋头往前,宁愿自己的泪水糊了视线,也不愿意再回头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