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的

祁九盲目地走着,胡乱地用手背擦去泪水。

他的步调已经完全乱掉,急冲冲地走在前面,好几次走错路被晏时清拉回来。

他看得出来很着急,但不知道在急什么,完全没有自己方才表现出来的冷静,在又一次往墙角拐之后,被晏时清拉住抱在了怀里。

“祁九。” 晏时清唤他,手指落在他的碎发,然后下移,轻轻地揉捏他的耳朵,“没事了。”

他很不会哄人,到现在会说的也只有这一句,翻来覆去地用。

祁九闻到他身上苦茶的味道,闷闷的,让大脑也有点发昏。

但他没有躲,藏在晏时清怀里,任由晏时清将他紧密抱住。

今天有点冷,晏时清怕他着凉,巴不得把祁九的全部都覆盖住。

他对整个事情了解得不是很清楚,从旁观者那里得到一些细枝末节的碎片,拼凑起来,就是姓段的伤了祁九的心。

在这样萧瑟的秋夜里,晏时清内心滚烫的。

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一直没能做出很好的选择,是不是刚才揍了一拳还不够狠,是不是当初就该带祁九一起走,是不是最开始就应该干脆一点,不要玷污祁九,不要让祁九进入他的世界——

“晏时清,我觉得好难过。” 然后,他怀里的祁九这么说。

晏时清骤地无措起来,像捧了一块无上的玉,局促又忐忑。

他想继续问,但是又害怕停留这个话题祁九会更难过,正在犹豫之时,祁九已经接着说。

“可以变成兔子吗,好想揉一揉。”

晏时清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他:“好像不可以。”

他手接着往后,从耳垂绕到后颈,停在腺体的位置,摩挲落在这里的碎发,无声地安慰着他。

祁九感受着他的动作,静默良久才说:“我觉得,我本意上应该是帮助了很多人的,在遇到你之前是,遇到你之后也是。”

“我知道的,我这种性格的人,早就做好了会被辜负的准备。”

他声音隔着布料,听得有些发闷:“可是,每一次每一次,还是让我好难过。”

“我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祁九睁着眼,“为什么大家最后都是这样,最后都在求着我快走。”

他停顿了一瞬,不知道是在整理情绪,还是面对现实:“所以晏时清,别丢下我。”

“刚才在餐厅也是,以前也是,以后也是。” 他说,把自己压抑太久的心结,把自己始终不敢面对的未来,倾吐在晏时清的心口上。

他轻轻说,宛如一阵没能让叶子颤抖的风:

“不要丢我一个人。”

“...... 不是的。” 晏时清这才像回过神一样,似乎处于不同的介质中,此时才收到祁九的讯息。

他一条一条地否认、一条一条地解释:“不是你的问题。”

“我不会走。” 他掰起祁九的脑袋,望见了祁九通红的眼,与他良久对视,“我怎么舍得走。”

“…… 他亲了你哪里?” 他的吻仓促地印在祁九唇心,反复地落下,像是想替代别人的痕迹。

“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在你身边。”

他最后的吻停在祁九眉心,像是在做一场誓言,或者是想以此将思想灌输进祁九的脑子里。

他心跳急促,咬牙切齿:“但他不能说你。”

晏时清能忍受怒火,在自己扭曲的嫉妒心下备受煎熬,可是他不能忍受段小雨说任何关于祁九丁点的坏话,因为——

“你是最好的。”

晏时清说,一遍又一遍,真诚又恳切:“你是最好的。”

祁九鼻尖有些酸。

祁九觉得,晏时清是个骗子。

他摇曳在秋风里,如同最后一支开败的玉兰,破碎又无助。

他想起来与晏时清重逢的那一天,对方把自己压在墙上,告诉自己,“我真的很需要你”。

没有正常人会因被需要而去爱,祁九不正常,他没办法像祁燕说得那样,做一个快乐又正常的乖小孩。

这种命令性的话语,在他耳里是一种病态的咒语,本不该起到任何支撑性的作用,但就是紧密地束缚住了祁九,带他睁开眼睛,带他向前迈进。

晏时清是个骗子。

祁九想,他把额头放在晏时清肩上,不想让晏时清看到他快哭出来的表情。

他想、他想——

我甘心为他受骗。

-

祁九后来断断续续地和晏时清讲了一些和段小雨的事情,偶尔掺杂着八岁之前的过往。

此时夜色已深,晏时清担心他身体出问题,想让他先睡,第二天再讲。

但祁九不干,像个喝醉了的人,带着莫名的执着,就是硬要和晏时清讲。

讲到一半忍不住哭了,就把被子掀起来盖住脸,呜呜咽咽地不开腔,晏时清怎么哄都不撒手。

晏时清索性将他连团带被子地抱过来,顺便给张裕发消息多请了两天假,先留下来陪祁九。

祁九估摸着是太累了,哭着睡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脸上泪痕都还没褪去,眼睛都肿得都睁不开。

他对着手机掰这眼睛打量了半天,一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就又钻进被子里躲起来。

晏时清在被子外问他有没有好一点,要不要吃完饭再睡。

“不了。” 祁九嗓子像划过一样,一张口就是疼。

晏时清:“你出来我看看?”

“我不。” 祁九鼻音很重,听起来委屈巴巴的,“我成丑鬼了。”

晏时清眼底蹿起无奈笑意,准备强行去把他拉出来,却见祁九突然伸出了一只胳膊。

他在被子里隆成一个鼓包,就只举起手机,以聊天界面对着晏时清,语气里尽是疑惑:“为什么洛成晖要找我出去呀?”

晏时清扫过一眼,只简短地叫他别去。

祁九疑惑地打开微博,发现洛成晖的事情发酵得越来越厉害,从爬床整容再到偷税漏税,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这时候来找祁九,也不知道是病及乱投医还是怎样,但情真意切,只差没跪下来求祁九一定要见他一面。

他甚至连见面的地方都找好了,就在他们别墅附近的茶餐厅,说从六点开始等,祁九不出现,他就不走。

祁九打算听晏时清的,但一直到这一天临近十二点,洛成晖还在和他发消息,而且还张口闭口一个哥喊得亲密,一边道歉自己因为怕被狗仔发现换了地方,一边卖惨,一边求着祁九。

祁九看得眉头紧皱,晏时清只差没把他手机直接按关机,冷静道:“他在道德绑架你,别被利用。”

祁九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再一次礼貌拒绝了他,结果消息一发出去,洛成晖便回了一个电话过来。

祁九迟疑地扫过晏时清,在等他的意见。

晏时清偏头走到一边,闷声不响,只给他留了一个摇晃的尾巴。

祁九便当他是默认了,挪到后院的向日葵花那边,按下了接通键。

洛成晖不知道在哪里,他声音压得很小,语速却很急,几乎在恳求:“哥我求求你,你别再整我了,我给你跪下了。”

“什么?” 祁九总感觉听不懂他说话,“你在说什么?”

“哥,你别装了。” 洛成晖的声音变得很黏,牙关咬字分外清楚,求饶的话听来却格外咬牙切齿,“我知道我之前对你不友好,我给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敢了,我刚起来还不想糊。”

祁九还是听不懂,但洛成晖那边已经接着讲。

“我这边的事情都是晏时清他们工作室披马甲爆出来的,好几个事凑到一起了,我一晚上没睡,经纪人到现在都还在指着我骂。”

他声音委屈,开始卖惨:“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当时不该耍脾气抢你的角色,不该跟你撞档期,也不该三番两次跟你争代言,我真的都知道错了。”

“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在电话那头发出两声啜泣,“哥你心肠好,能不能拜托你和晏哥、晏老师那边求求情,放过我这次。”

祁九听到一半就眉头紧皱,感觉这是从哪个病房里跑出来的神经病。

“不是。” 祁九企图捋出一条逻辑链出来,“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是我因为不爽你所以给晏时清吹了枕旁风,晏时清去黑的你才会成这样?”

洛成晖那边竟然真的信誓旦旦地说是的。

噼啪一声,祁九一个没忍住,把向日葵好不容易发出来的叶子给扯断了。

他还怪内疚的,在长起来的苗苗一旁又把叶子埋下,问:“那你怎么不直接去求晏时清呢?”

洛成晖发出一声讪笑:“晏老师早把我拉黑了。”

祁九便沉默了,叉着腰站起来,开始有点唾弃一开始为洛成晖心软的自己。

昨天没下雨,今天的空气更阴,似乎在蓄谋一场进入秋季该来的风暴。

祁九想把电话挂了,但又听到洛成晖在问:

“哥哥哥,你先别,别、我求求你,你帮我这一次,我一定牢记在心,以后你出了事情我一定也鼎力相助。”

祁九眉心一跳,心说倒也不必这么咒我,随便应付几句想把电话挂断,洛成晖竟然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起来,磨蹭着祁九最后一点良心。

“哥、呜——九哥哥,那你、那你还有没有认识能帮忙的大人物。” 他哽咽着,话都说不清楚,“你都、呜呜——你都能让晏哥哥对你死心塌地——嗝,你一定也认识更多其他金主,你、你行行好,救救我。”

祁九那叫一个头皮发麻,也不知道洛成晖到底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还以为祁九和晏时清的所有纠葛都是在炒作。

他脑子里只剩下匪夷所思这四个字,听见洛成晖还在说:

“哥、呜——我技术很好的,几个人都能玩——你要、你要不嫌弃,我也可以把你服侍得很——”

祁九一个手抖,手机掉在了泥土上。

他难得地会产生这种反胃时刻,鸡皮疙瘩就快从指尖蹿到耳朵背后,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他不正常还是世界不正常,到底怎么才能产生这么纯种的傻逼。

祁九狠狠服气,又一次蹲下. 身,拍了拍沾了泥的手机。

此时秋天的第一颗雨,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似乎是作为末夏与深秋的分割线,这场雨来得格外热烈。

祁九没来得及躲,一时间注意力都放在了听筒这边。

他听得不真切,但还是不可思议地再次问:“...... 你说什么?”

洛成晖在电话那头哭,求祁九能不能把下一部戏的角色给他,就算他这次被骂得很惨,但有了这个机会,他也一定还能翻身。

“你疯了吗?” 祁九眉心紧锁,“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的...... 而且这是我能决定的事情吗?”

“因为哥,你上部戏演得太好,好多人夸,接下来也肯定是一些讨喜的好本子,你不愁的。” 洛成晖哽咽道,“你帮帮我,求你了哥,你不缺的,但我真的很需要这个。”

“哥,或者、或者你这样——” 洛成晖的语气突然激昂,像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尖声道,“九哥哥,你能联系到晏老师吧——!”

“我求你,我求你了哥,你帮我联系一下他。” 他说,“我技术很好的, 我一定能让他满意,这样他就不会再搞我了,我以后看到你就绕着道走,我再不冒犯你们,我就要他一次——”

轰隆。

祁九眼前闪过一阵白光。

真奇怪,光的传播速度不是比声音快吗,怎么这一次是先听见雷响呢。

祁九觉得耳朵都震得有点发麻,心里像被蚂蚁啃噬一样,脚下的向日葵成了某种攀援植物,一直往上,一直包裹住他。

祁九觉得喘不上气,他甚至都不想仔细去判断,洛成晖到底是喝醉了还是磕了药,或者是已经在高压下被逼疯,说出来的完全不是人话。

雨越下越大,晏时清急忙撑着伞出来找他,但是祁九却陷进泥土里,任由风雨打湿他的头发衣摆。

他站在雨中,屹立不倒,像一株被灌满了的植物。

顽强的、有生命力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遇见的傻逼太多,聚集的压力将他坚硬的外壳碾碎,祁九的思绪从缝隙中飘散着钻出来。

“不要。” 祁九深深吸着雨气,异常地笃定,“都是——”

有一种念头从脚底蹿起,像是植物从根木质部运上来的水一样,经过四肢百骸,冲进祁九的大脑。

我的。

都是我的。

祁九望着晏时清来的方向,神经亢奋得不像话,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肆虐。

都、是、我、的。

这部剧也好,以往的机会也好,晏时清也好,全部全部都是我的。

但祁九说不出来,他猛地升起一丝迫切感。

人不能自私自利在另一个人身上打上自己的标签,可他现在就是充满着膨胀的欲望。

我的。

于是跌下凡间的神明终于有了私心,陨落泥潭的太阳终于不再清醒。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咬着舌尖,逼迫自己清醒,眼神晶亮,仰头看为自己挡雨的晏时清。

他换了个说法,微微吐气,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字一顿地告知:

“反正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