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时值正午, 红日当空。

硝烟滚滚成幕, 几乎遮蔽了宫禁上方天穹。

舒氏这话一撂,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得城墙上下多少人瞪眼噤声。

简先生身处其中,他先是拧了拧眉, 而后嗤笑道:“你胡说什么?”

舒氏神态从容地看他道:“你并非陛下骨血, 根本不配姓凌,当年陛下便是查明白此事, 才将丽妃车裂、紫家满门抄斩,令尔为庶人的。”

简先生愣了愣。

舒氏瞥眼看立在城下的凌冽, 继续道:“陛下又非昏君庸主,哪会儿为了一个宠妃就当真不要自己儿子?他是觉得丢脸, 不想皇家颜面尽失,才假托了淑仪宸皇贵妃的死, 做得此局。”

简先生没开口。

凌冽却顺着舒氏太皇太后的话, 想到其中关窍:

他母妃固然是宠妃, 但容氏这个恶首都只是斩首、家族流放, 丽妃贵为一宫主位、膝下还有皇子,没道理为此事牵连丽妃母子, 还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

若在彻查之后, 发现自己养育六七年的孩子根本不是皇家骨血……

那么, 元徽六年父皇屠戮太医院,血腥地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明令史书工笔抹去“六皇子凌冿”的种种痕迹, 便也有了道理。

丽妃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所以被车裂。

紫家目无纲纪、欺君罔上,所以被满门抄斩。

而血洗太医院, 为的或许并不是害死苏贵妃的汤饮,而是因“六皇子”身份的不妥、治了他们失察之罪。

“六皇子”凌冿出生在元徽元年,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身份贵重无比。

若不用淑仪宸皇贵妃的死来掩盖,只怕这桩丑闻会成极大的笑柄。

紫家和紫氏死后,明帝也未对那孽子赶尽杀绝,只将他从玉牒除名,废为庶人送往北郡王府,从此不再相见。

没想,一念之差,酿下如今惨祸。

“此事,陛下只让哀家和几个亲近宫人知晓。经手的内官们,也在往后几年中被暗中处理,”舒氏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娘当年在宫外还有一位意中人,她根本就不想入东宫太子府。”

简先生只犹疑了一瞬就摇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氏,“老太婆,你都说了,当年经手此事之人都被杀了,如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舒氏眼中尽是讥诮,“哀家何必骗你。”

简先生拧拧眉,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莫说是身处其中的他,在场诸人想到元徽六年事,都多少存了疑——丽妃也曾盛宠不衰,国君即便是见一个爱一个,也不至于色衰爱弛到这样恨不得将对方赶尽杀绝、挫骨扬灰的地步。

念及此,不少将军看向简先生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简先生却忽然大笑一声,“怎么?发现养子根本不杀你,便以为捉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以为编造些谎言,就能动摇我的皇室血统?”

他说着,忽然上前,当众抽了舒氏一耳光,“老太婆,为了活命,你还有脸侮辱我娘亲?她性子纯直,从不愿参与你们宫闱内斗,怎会与人苟且?!”

舒氏被打得摇晃一下,最终叹道:“……自欺欺人。”

她确实没有证据,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位紫氏美人根本不喜欢明帝,入东宫后就一直避宠,还在某日询问过身边嬷嬷如何避子。

那时的紫氏确实如简先生所言不懂争宠,对身边人毫无防备。

被她问话的嬷嬷惊惧,速将此事禀给了她这位“正妻”。

舒氏记得自己心中窃喜,然后前往紫氏所在的小院,听见了紫氏亲口告诉她——入宫只是家族逼她的,她心中自有心上人,不会同任何人争,也希望舒氏能帮她。

当时的舒氏虽为太子妃,但接连生女,太子府上还有不少姬妾,其中不乏诞下男孩的,虽然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多没过三五岁就夭亡,但接连入府的姬妾,还是给舒氏带去了不少的压力。

紫氏能主动避宠,舒氏也因此真心以礼相待。

但在明帝继位那年前后,紫氏竟被诊出了身孕,从此之后性情大变、与舒氏交恶。更在元徽元年诞下一子,此子身份贵重,紫氏也由此在宫中栽种毒花毒草、不与宫中诸人来往。

舒氏还记得,那时哥哥急急入宫,直言她是信了紫氏的花言巧语,才会叫这个小贱人钻了空子,忍辱蛰伏,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图谋储君。

后来,便是元徽六年。

舒氏记得明帝当时的愤慨,也记得自己胸口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的轻松。

细想当年,舒氏最后看了简先生一眼,“你娘死前,陛下曾到她的宫中见过她最后一面,她对自己种种罪行供认无讳,只求陛下开恩,让她前往皇寺中祈福,算是为你积德。”

简先生挑挑眉,觉得自己隐约记得这一节。

元徽六年,他已虚岁有七,平日要往学堂念书。苏贵妃死后,那段日子宫中风声鹤唳,父皇派了许多士兵守在后宫各殿门口,不少娘娘都被禁足,但那一日的娘亲却破天荒将他送到了学堂外。

他很高兴,比往日更认真地听了课。

可等他从学堂出来,却被宫人告知母妃去了皇寺祈福,让他先回宫休息。

之后没过多久,禁军就闯入了宫闱,将他带走、交到了后宫一处阴冷的偏殿中看管,仍由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来救。他喊了父皇、母妃、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最后却只是高热着昏过去。

再醒来,就已在前往北郡王府的马车上,听见了身边的禁军,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的母妃因谋害苏贵妃被杀、紫家满门上下被斩首,而他也被从皇室族谱除名、从此不再是尊贵的皇子。

“你若不信,大可以到皇寺中问问,当年你母妃是不是曾经在元徽六年到寺庙中祈福。”舒氏道。

他们这厢说着,那群戎狄武士们却找到了机会悄悄从安定门上逃离。

舒明义见势不对,忙提枪阻拦,城楼之下又闹杀起来,而在城北的翰墨却已带领东北大营的士兵截断了戎狄败退之路,将数以万计的戎狄武士围杀在了北宫墙外。

剩下的戎狄武士们进退维谷、四下逃窜,冲天喊杀声中,定国公尹元也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凌冽和小蛮王,自带着士兵们去处理城内的戎狄武士。

伊稚查已死,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就在众人纷纷外撤时,忽有一匹白马穿过南城门,顺景华街来到了安定城楼下。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当朝起居注虞书,一个则为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被派往鲁郡后,不知得了什么高人襄助,竟提前囤积了粮草、巩固了布防,因此在戎狄南下时,给中原和江南争取了最多的时间。

在场的士兵对季鸿多有敬重,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虞书坐在靠后的马鞍上,带季鸿到地方后,他就先下马闪身退到一边。

季鸿匆匆下马,先向凌冽和乌宇恬风一拜,然后才看着简先生道:“元徽六年,臣确实在皇寺中,见过一回庶……丽妃娘娘。”

季鸿是君子,行事端方温柔。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自称“臣”,也换了“丽妃”之称。

简先生听了,却一点儿不领情,他睨着季鸿看了一眼,“元徽六年?你们要演戏也演全套好不好?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元徽六年你几岁,你凭什么见过我母妃?”

季鸿顿了顿,却还是温言道:“臣元徽二年生人,时虚六岁,已记事,皇寺的明远大师,是臣的恩师。那时,我还是寺中的小沙弥,法名义直。”

凌冽又想起那件袈裟,羽书的来信上说过——

季鸿小时候曾在他师父的箱子里看见过一件写满了祖文的袈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简先生,侧首想同乌宇恬风商量,要三部首领留在此处,他们往皇寺中一探。

结果,城楼上的舒氏又开口:“是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明远大师。你那娘亲,从前可最喜欢往皇寺里跑,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丽妃去皇寺做了什么,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怀上你这孽种的!”

这话说出来,就不仅仅是皇家颜面之事。

更干系佛门清净、皇寺尊严,让城楼下的季鸿都面色微变,“请施……太皇太后慎言。”

简先生一向沉稳老练,这次,也终于动了真怒。

他上前,一把扼住舒氏喉咙,“老妖婆,若我去了皇寺,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

舒氏讽刺地看着他,即便整张脸都因窒息憋得通红,拉满了血丝的双眸中依旧透露着对简先生的讥笑,那样的眼神看得简先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时候,大太子音单被伊稚查活刮的时候;还有大太子的母亲、族人被伊稚查当真狗那般戏耍的时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对着宫中女子痛下杀手的时候——

他都不觉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不过是他荣登九五之尊大位时必要的付出,只有将这整个污秽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来盛主明君。她们或者他们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顺利登基后,会追封她们、会给她们修缮最好的陵寝……

登基?

简先生呼吸一窒,终于松开了扼住舒氏的手。

这么一会儿功夫,舒氏已两眼发直,在他松手时,整个人就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简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满了伊稚查鲜血的刀,一面重新将舒氏架起来,“去皇寺看看也好,那么,还请这位——义直大师,前头带路吧?”

季鸿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间,简先生已利落地带着舒氏从城楼上下来。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还是一派气度从容,只冲季鸿挑眉,侧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后还挂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让三部首领留下来帮定国公的忙,自己和乌宇恬风策马跟上。

皇寺在宫禁之外偏北的祭龙山中,顺着宫禁后花园出,还需走上一刻钟。戎狄虽败退,简先生身边也还有他自己暗中培养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着像江湖豪客,只听命于他,倒同王府影卫一般无二。

他们很快在宫墙之外给简先生准备了马车,然后护在周围、跟着季鸿等人上了祭龙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泞,往上则是青石板路,马车不便,简先生就将舒氏拖出来交给自己的暗卫,然后自己跟着季鸿爬上了山道,凌冽和乌宇恬风也下马,羽书坠在最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马匹。

长条的方石上布满了青苔,安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阵阵清脆的鸟鸣。

乌宇恬风悄悄数过,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级,不算很多,但却足够让被五花大绑的舒氏耗尽最后的体力——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被那些暗卫提到了皇寺门口。

寺门口方正而庄严地挂着金子牌匾,因战乱而紧闭多日的大门如今却打开了,一个僧人提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季鸿一行人后,他便殷切地走上前来,先是一礼佛号,才执季鸿手道:“师弟怎么才来?!”

季鸿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开口,“师父算准了你今日会来,让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脸被那盏灯熏得发亮,他对着季鸿在笑,看向他身后众人却只是点点头,不冷不热道:“师父也料定你会带人过来,佛门重地,几位带刀的施主,请在门外暂避。”

闻言,暗卫们看向简先生。

简先生点点头,将舒氏拽过来自己带着,这才跟着那僧人和季鸿一道儿进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庄严的清净佛寺,如今院内挤满了从京城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吃着寺院提供的斋饭,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进门来。

“……师父让僧人们都到罗汉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给百姓们。”僧人解释。

季鸿点点头,“师父和几位师叔伯呢,也在罗汉堂?”

僧人答:“没有,师父他们住回了后山旧寺。”

如今的皇寺是后来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悬崖峭壁中,与这边的新寺以一飞云木桥相连,桥下是万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浅白色浮云,旧寺原本用来藏经,条件要差些,高僧们便主动居住到了这边。

僧人带着众人穿过飞云桥,远远在大雄宝殿外作揖,道了佛号。

昏暗的殿内,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人群后,只远远看见了一个半身佛像,佛头已经风蚀,下方破旧的蒲团上,跪坐着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听见僧人的佛号,中央一个手持犍稚*的老僧顿了顿,他停了木鱼声,让身边的其他僧人也停下离开,自己才从大殿内跨步出来,冲着众人一揖,道了佛号,他先看季鸿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师父。”季鸿上前。

明远大师点点头,看看简先生又看看凌冽和乌宇恬风,才道:“几位施主跟我来吧。”

古旧的禅院并不大,院内还晾晒着许多旧经书,明远大师带着他们穿过了重重书摊,来到了后殿的一处僧庐,他让季鸿和那僧人进屋,将里面的一只木箱子端出来,自己则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简先生,然后又瞥眼看见太皇太后身上的绳索,微微拧了拧眉。

这时,季鸿也同师兄将木箱子搬出,明远大师将其上的铜锁打开,从层叠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旧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隐隐约约可见不少字迹——

明远大师将那袈裟递给了简先生,面色平静:“令堂生前,曾将此物托给老僧保管。说若将来,老僧能再见施主,便要我将此物送交给施主,让施主无论如何寻个南境懂苗疆古语之人看读。”

简先生接过那袈裟抖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倒是凌冽远远一看,就从其中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祖文字词——这些东西他在南境译过很多,草草一眼,就能窥见一两个令人心惊词句:如“并非”,如“复仇”。

明远交托完东西,后退一步冲简先生一揖,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令堂生前虽非诚心礼佛,却对天下苍生心怀善念,施主既是她一力保下的,也该以黎民安定为念。”

简先生皱眉看着那袈裟,“除了这袈裟,娘亲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明远大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让僧人作陪,自己先回到了前院去看晾晒的经文。

倒是那个被季鸿叫做“师兄”的年轻僧侣,翻了个白眼瞪简先生一眼,“这么多文字不都在上面吗!让你去找个苗人来看呗!”

简先生一听“苗人”二字,下意识就看向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却举起手来,“别看我,那是祖文我可看不懂。”

“祖……文?”简先生重复了一遍。

乌宇恬风哼着歌点点头。

简先生对凌冽在苗疆的经历虽不甚清楚,却大抵知道他帮助乌宇恬风平了叛乱。他转头,看向凌冽将袈裟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听闻七弟在南境多有奇遇,还要劳烦……”

凌冽没接,他只是看着简先生。

简先生也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凌冽的心思。

若没有这份袈裟,他同凌冽都是明帝的子息,小皇帝无子,在继承顺位上,他们两人都有一争之力。

此处懂得祖文的只有凌冽一人,若他有心在祖文上做文章,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简先生微微一笑,道:“镇北军五年,我信皇弟为人。”

凌冽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件袈裟。

直到接过来,凌冽才看清楚——这袈裟上的内容,是祖文和苗文掺半写就,毕竟祖文中能用的词汇较少,紫氏也是精心挑选了,才写明白她想告诉儿子的意思——

原来,丽妃紫氏在京中有一位青梅竹马,她与此人两情相悦,最终却因为紫家而被迫分开,紫家在京中也是名门望族,以这小青梅的性命为胁,要紫氏入太子府为姬。

紫氏认命入府,不想为自己不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因此才会向舒氏讨要避子之方。

后来,她更发现了宫禁中有通往城外的水道,于是便贿|赂了老太监,从水道来回往返同青梅相见,一直到后来,明帝继位,紫氏注定要成为老死深宫的女人,她便大胆做出决定——

在明帝登基前,她约了青梅去到祭龙山中,一|夜|春|风后,她便给了青梅许多钱财,让他和家人赶快离开京城,远远地躲开紫家和朝堂。

然后,她返回宫中,性情大变,开始争宠,最后用苗疆毒草遮掩,生下了“皇子”凌冿。

念及此处,凌冽顿了顿,看了简先生一眼。

简先生没说话,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显已捏成了拳。

之后青梅一家在南渡时,不幸遇难而亡,那以后的紫氏便日日梦魇,常来皇寺佛堂中忏悔,为青梅上香。因此也结识了在佛寺中的明远大师,大师看出了她心怀怨怼,一直悉心劝解。

紫氏执念虽深,但常日礼佛下,终于被大师感化,准备放弃那些仇恨,好好养育儿子长大成人,将来做个普通的富贵王爷,也算是一生富贵无忧。

只可惜,就在淑仪宸皇贵妃入宫那年,她意外得知心上人的死,竟是紫家为斩草除根、防备将来卷入政斗中被做人拿捏把柄,便提前在青梅一家乘坐的小船上做了手脚,让他们的船行至江中而散架。

听到这里,那僧人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师弟你还记不记得?!”

季鸿偏头看他。

僧人道:“小时候,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练完功回来,寺院当中有个师傅从不给我们见的贵人,她不等我们清场就急匆匆闯出来,满脸都是泪痕,殿内,还有一整串扯断的佛珠!”

季鸿也想起来,那串佛珠是师父的朋友从南海带来的珍宝,见着同贵人投缘,才送给了她。

当时季鸿只是替师父可惜,经僧人这么一提,他倒想起来——

那位贵人可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点点头,指着袈裟上的文字道:“那便是了,她在此处说,那时便觉得自己白白礼佛多年,却叫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往后,紫氏便不再来皇寺中,一直在暗中筹谋如何才能让紫家付出代价。后来便想到利用这孩子的身世,只有秽乱后宫、模糊皇室血脉这事儿被揭发,才会让紫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荒谬!”简先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这样!难道就不会牵连到我么?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将我也杀了呢?!”

凌冽没说话,倒是乌宇恬风点点头,“这倒像是苗疆女子会做出来的事。”

舒氏亦道:“在紫氏看来,若你能一起死,倒算是一家人团圆,根本是件好事。”

凌冽还想往下看,但简先生终于有些崩溃地抢了过来——

他根本不相信,他不是皇室血脉。

那他这么多年来,到底在忙些什么?!

舒氏见他抢袈裟,讽刺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可怜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复仇——呵,不过也算是你替你母亲复仇了,她若看见今日京城饿殍遍地,定要赞你是她的好儿子呢!”

紫氏,从来都是疯狂的。

爱人不再,便要邀天地同丧。

这一点,倒是很有苗疆女子那股子狠劲儿。

乌宇恬风撇撇嘴,牵着凌冽后退一步,小声在他耳畔道:“哥哥放心,我知道哥哥心怀天下,就算要报仇,也绝不会牵连无辜。”

凌冽睨他一眼,这哪跟哪儿。

简先生却陷入了一种怀疑和疯狂中,他咬咬牙,瞪着凌冽,“你骗我的是不是,都是你编的,上面的内容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确确实实是父皇的儿子!你是为了皇位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凌冽耸耸肩,坦言道:“我无心皇位。”

简先生却不肯信,他哈哈哈地后退:“怎么可能会有人无心皇位?!凌冽!你姓凌!你是中原皇室最了不起的王爷,你有威名!你还得百姓爱戴!你怎么会不想要皇位!你多憋屈啊!若不是我母妃和这个老太婆的一番设计,你本来就已经是太子了!”

凌冽点点头,“或许?”

他不否认自己从前怨过,也恨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笑着牵起身边人的手,“不过,还要多谢你们一番算计。”

乌宇恬风则是笑着看他,拽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简先生瞪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最终哈哈哈大笑起来,“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就是父皇的儿子!你们为了活命、为了皇权都在骗我!”

乌宇恬风看他发狂,拉着凌冽往后退几步躲开,他小声冲凌冽讲:“哥哥,还好你嫁给我了,不然留在中原,都会变成他这样的大傻子。”

他说的苗语,生怕刺激到简先生。

但简先生行迹已趋疯迷,他撕扯着袈裟,最终生生将这一件袈裟撕开了一个裂口,然后他发泄一般将裂口整个扯大,没几下就将袈裟给撕成了破布。

他哈哈哈大笑着,反过来将舒氏横在自己身前,一把长刀出鞘顶上了她的喉管:“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这老太婆还在我手中,你们就动不了我!哈哈哈,只要我下山去,我还是尊贵的六皇子!我还是六皇子凌冿!”

说完,他就拽着舒氏太皇太后疾步上了飞云桥。

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视一眼,都没有上前,只觉得此人已经疯了。

而季鸿和僧人两个慈悲心肠,还上前拦了拦,结果,舒氏太皇太后只是深深看了凌冽一眼,在飞云桥上一撞简先生,趁他吃痛时,身子一歪,就从那只有膝盖高的木栏杆上翻了下去。

简先生一愣,只能虚虚捉住悬崖上穿过指尖的风。

而凌冽也被吓了一跳,同乌宇恬风两个急急上前,只看见舒氏闭着眼睛缓缓地坠向深谷。

没人知道这位在宫中盘桓了三朝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舒家所有人,都在从元徽朝到如今的变乱中覆没,一大家族,最终归于尘土。

简先生没了人质,他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直起身子来,仓皇后退,也不理凌冽几个,自己踉踉跄跄地下山,山林间时不时传来他的哭叫声,不是在说“骗人”就是在喊“假的”,总之受刺激不小。

凌冽无奈,只能先谢过的大师,然后才同乌宇恬风一道下山去。

季鸿还想跟随,被虞书拦了,这位前起居注、实际是北宁王府影卫的好友冲他弯眼一笑,轻声道:“你多年未归,在寺中陪陪你师父和众位师兄弟吧。”

“可是……”

“王爷那边有我,”虞书眨了眨眼睛,“再说了,我们现在跟上去,‘王妃’多半要同你拈酸了。”

季鸿:“……”

寺庙之外,乌宇恬风果然快走两步到凌冽身前,他半蹲下身子,自己将金色长卷发顺到胸前,“天晚了,我背哥哥下山。”

偏西的夕阳将他的轮廓描绘出一道金光,而金色的卷发内吸满了晚霞最漂亮的金红,直到今天,凌冽还是觉得他家小蛮子闪亮亮得出挑好看。

他走上前,不赞同,“天晚了,山路昏暗,你背我多危险。”

乌宇恬风似乎等的就是凌冽这句话,他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灯笼,“所以要哥哥掌灯。”

凌冽奇了:“这灯哪儿来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小声道:“偷的。”

“啊?”

乌宇恬风却已经趁着他愣神,一扯手臂将人直接搬上了肩头,凌冽惊呼一声,最终认命地伏上了乌宇恬风的后背,手中稳稳地提着那盏白色的小灯笼。

“哥哥悄声——!”乌宇恬风缺德地直笑,“让僧人发现,我们可就没灯了。”

“……”知道还骗人家的灯笼?

凌冽拧他耳朵,“……小坏蛋!”

乌宇恬风露出唇瓣梨涡融融,一点儿没羞耻感,反而嘻嘻笑着带凌冽下山。

山风吹得灯烛摇曳,小蛮子过高的身高让那盏灯形同虚设,几乎只照亮了小蛮王的胸腹和脸颊一片。凌冽担心小蛮子摔着,从山上滚下去,可不只是屁|股开花、断手断脚怎么简单。

“要不我还是下来吧?”

“不要,”乌宇恬风往上托了托,“我能看清的。”

他鼻翼上有汗,眼睛却很亮很亮,身上偏高的温度暖着凌冽,他的声音也在山中隐隐传来回音,“我肯定稳稳当当地将哥哥带回家,不会摔着哥哥的。”

凌冽紧了紧手臂,笑道:“你牵着我走不是更好么?就这么喜欢背我?”

“哥哥又不重,”乌宇恬风停下来,看着远处已经渐次亮起明灯的宫禁,慢慢长吐了一口气,“背着哥哥,感觉到哥哥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就好像我现在拥有了全天下一样——”

他微微侧了侧脑袋,一双绿眼睛闪闪烁烁看进凌冽眼中,“让我觉得很踏实,很满足。”

灿烂的红日随着他的话音,终于沉沉坠入地面,湛蓝星幕缓缓垂落人间,凌冽勾起嘴角,回应小蛮子的,是缱绻落在他嘴角的吻,是衔住他的耳廓、搂紧他的脖子的一句:“好,那阿恬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