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阿伫,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谢夫人从梦中惊醒,瞥见智能手表屏幕亮着, 上面是心率过快的警告。
她本能推了枕边人一下, 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内心那股巨大的悲恸和惶恐感。
谢先生睡眠很浅,醒来后几乎瞬间拉开床头的夜灯,想问妻子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灯光下妻子红肿的眼睛。
她眼眶依旧在往外冒着泪。
从相识到相知,这么多年来, 谢先生还是第二次看到妻子脸上露出这种表情, 情绪濒临失控。
第一次是他们小儿子先遭遇绑架, 又不幸被拐卖的时候。
可那个时候她其实还很年轻,很多事情都做不到现在这样从容, 就算梦见了不好的东西, 应该也至于泪水涟涟,无论如何收也收不住才对。
从眼睛的红肿程度来看,她在梦里就已经开始哭了。
谢先生无言搂住她,感觉她情绪比刚刚稍微平缓一些, 才开始询问, 想知道梦里到底发生什么。
……难道在那个梦里, 双亲和家人都出现了什么意外?
“我梦见小乖了。”
谢夫人哑着嗓子,“……梦见他被我们找回来。”
谢先生一时愕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妻子却表现得这般难过。
“但是我们没有领养阿笃, 你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是一个叫软软的孩子。”
谢夫人声音哽咽, “……他就是之前绑架小乖,想强迫小乖的人。”
谢先生轻轻抚摸她后背的动作滞在半空, 难得失态。
“什么?”他本能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荒谬的事。
然而当时他在福利院, 假如不是阿笃拦住他, 他确实是打算去接触院长口中一个叫做“软软”的孩子的。
“我开始并没有打算留下他……但是他发了烧,在梦里一直喊妈妈,让我想到小乖以前发烧,他发烧的时候也总是喊妈妈。”
“我觉得他很可怜。”谢夫人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黯然,“……我没有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有那么深沉的想法,为了能被我们收养,故意让自己跑了好几个小时的冷水。”
在那个梦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她居然能让一个五岁的小孩发现自己当时在情绪上的问题,被加以利用,而且轻信了那些误导。
她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也没有继续服用对方之前开的那些药物,相信一个五岁小孩“阿姨明明没有生病,只是因为哥哥走丢太伤心了”,“哥哥肯定能很快找回来,我会和阿姨一起等他”的承诺,轻易交付信任,放下心防。
在那个梦里,谢家对软软很好。
她后来甚至同意对方改名的请求,因为对方说这样感觉他们更像是一家人,却不知道在对方盘算改名的同时,就用自己平时积攒起来的“零花钱”探听、甚至是冒充小乖的消息。
她被那些消息弄得筋疲力尽,一次次充满希望,又迅速失望,却只以为是类似的孩子太多,从没想过是有人从中作祟,想加重她情绪上的负担。
但她的小乖还是被顺利找回来了。
他们谨慎核对了资料,信息,喊司机把人送回家,定了一桌团圆宴,却没想到在重新回来接人的时候会撞见意外。
她两个孩子各打八十大板,都教训了几句,一个的太毛手毛脚,另一个则是不够谨慎,心里却没有真正当成一回事。
只是因为一个孩子的手伤,大家难免手忙脚乱了一点,最后在家吃了晚餐。
她忘记了和自己的小乖说自己有多高兴,也没有告诉他原本的那些准备,也没注意到因为这个很小的插曲,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不自在和尴尬。
……她只当是对方刚回家,所以不习惯。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他被找回来的时候生日已经过去了,补办会很匆忙,她想当然觉得既然两个孩子关系很好,一起办也没有什么,这样准备的时间也可以更充分一点。
她做了决定,然后准备,想当然以为这样这样他会更加开心,没有想过会有人搬弄是非,更没有料到自己交付信赖的另一个孩子,表现得格外喜欢,依赖他这个哥哥的软软会直接颠倒黑白。
软软没有替她传话,让他以为他只是顺带,并没有受到重视,少年人藏得不是很好的失落在她眼中,就成了某种不够亲近的信号。
还有后来那些陆陆续续,她一回想起来,就心如刀绞的误会。
她最后还是点头,把找了十多年,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宝贝赶出家门,让他单独出去住。
这其实是一种放弃的信号,可是那个时候她沉浸在为什么这个孩子会变得这么陌生的失落里,未曾发觉是自己因为种种原因,一开始就没有好好去看过他。
她没有真正和他沟通过,开始时是担心唐突,不如交给同龄人在熟络后慢慢沟通,后来就变成了很擅自的失望。
——她有什么资格失望呢?
谢夫人难过地想,整个人如同一朵安静凋零的鲜花。
她声音很轻,在格外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来,飘渺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阿伫,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我有想过是当时我死掉就好了。”
谢先生熄灭了手里的烟,垂眸,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她。
要是他擅长安慰人,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说出很讨巧的话,当年也不会闷头直接去福利院。
他爱孩子,本质上是因为爱妻子。
谢先生这些年几乎没有在谢夫人面前抽过烟,今天算是特例。
等烟燃尽,他才沉默地通讯录里翻出家庭医生的号码,给对方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出去。
谢夫人脸上泪痕已经干了,问他:“为什么我会不相信自己的孩子,甚至没有认真听他说什么,就做出了判断呢?”
谢先生又点了一只烟。
良久,他同样哑然地开口:“……这并不你的问题,你同样也是受害者。”
“可是这不能代表什么。”
谢夫人理智地开口,“……阿伫,我是受害者,但我也同样是加害人。”
她对那个梦的记忆清晰到可怕。
在那个梦里,她记得是小思最先发现了不对,告诉她,她给小乖的银行卡在软软的房间。
她去问软软,但是软软神色很平静,不像说谎,告诉她银行卡是在家里的垃圾桶里看见的。
他捡起来,是怕她知道后会伤心。
所幸的是她怀疑了。
她当时觉得小乖虽然不是好孩子,但心里对她还存有一丝敬畏,不至于干出一出家门就直接丢到银行卡的事。
他在从她手里接过银行卡的时候,眸光灰白,透着一丝惶恐。
她那天晚上辗转许久,去查了家门前的监控。
他没有丢掉那张银行卡,只是站在家门口不远处站了许久,做了一个擦眼泪的动作,转身离开了。
那银行卡是怎么到软软手上的——?
这两个孩子后来的关系并不好,转交应该不可能。
她心中的疑惑越放越大,开始调查,然后,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软软做事非常周全,但那是在他逐渐长大之后。
谢夫人还是找到了一些证据。
她沉默地把那些证据摆在软软面前,声音颤抖,问他为什么。
谢家对他难道还不够好吗?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看待,也计划给他留了和其他人等额的股份。
谢夫人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们家成员构成非常简单,相亲相爱,更没有因为家产分配的问题红过眼。
软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和软软对峙时,软软并没有任何慌乱,只是笑,然后笑出了眼泪。
他仍然喊她“妈妈”,可是谢夫人觉得恶心。
软软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软软承认了所有的事,并嘲笑她,说你们的爱也不过如此,不如把他交给我。
谢夫人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现在这样,强烈地希望某个人从世上消失过。
但软软动作更快,干脆离开了谢家,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开始提醒吊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既找不到软软的踪迹,也寻不见她的小乖的下落,生怕软软找到了小乖,怕他做什么。
幸运的是,他们最后还是抓到了软软,将其绳之以法。
可他们在北方的那些县城里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应该去了北方的小乖。
“他那个时候的抑郁情绪很严重。”请过来的侧写师声音轻柔,话里话外都希望她能做好最坏的预期。
谢夫人甚至不知道在梦里那段时间,自己到底是怎样度过的。
人最后是在一个偏远,连快递都要去镇子上才能去取的村落里找到的。
她风尘仆仆地赶过去,迫不及待想对他道歉,认错,想让他回家。
然而她的小乖并不认她了。
谢夫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树上给村里的老人家摘柿子,他没有从树上下来——因为现在下去,再爬上来会很不方便。
他表现得温和疏远,礼貌又客气地先像她道了歉,然后才问她的来意,连犹豫都没有,干脆拒绝了他。
她站在树下面,听他很平静地承认自己之前的不理解。
还有怨恨。
“……那个时候其实很疼。”
她听见自己的孩子这么说,“我只知道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工地那卖盒饭的夫妻坐在病床前面,说,娃,你现在这样不行。
他也知道自己不行的,可同样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那对好心的夫妻看他可怜,又生了病,一个人确实不容易活下去,便雇他帮工,让他择菜,又想办法给他联系了那种不贵的社区医生。
不管是心理辅导还是后来开的药,还是那对夫妻垫的钱。
他那个时候其实不太想活,总会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可一想到自己还欠他们许多,疼的时候咬咬牙,按时吃药,慢慢也就生存下来了,想开了许多事情。
夫妻两个人在外面打工,还要带孩子,没有时间照顾家里的老人,还是在电话里才知道老人忘记关家里的煤气,差点中毒的事。
他感觉自己的病好一点了,就主动提出说自己可以过去帮忙照顾老人——他还会打视频,有他在,他们不用担心老人不会联络的问题。
村子里其实也有工作,年青人回来创业,承包了山头,开了家卖各种水果的网点,现拍现摘,包好之后由三轮车统一拉去镇上的快递点。
他去果园帮忙,手脚勤快,一个月也能拿三千到四千块钱,除去每个月他坚持要还掉,还能剩下一些。
谢夫人找了他一年多,将近两年。
可是他已经从过去的那种痛苦彻底走出,也不像过去那样再渴求来自家人的温暖和爱了,自己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宇宙。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稍微好受一点呢?”谢夫人小心翼翼,不敢再自称妈妈。
她只想期求一个原谅。
然而“原谅”的行为是尚且抱有希望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他仍看着她,但他的眼里已不再有她。
面对她的后悔,还有被刻意曲解的言行,包括那些已经水落石出的误会,他只是沉默了大约十几秒的时间。
他很释然地告诉她,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误,他也有错。
他那个时候并不敢和他们沟通交流,同样没有敞开心扉。
——可是他有什么错呢?
遭受欺骗的是他,被深深伤害的人也是他。
谢夫人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个村子,纵使他再怎么怨恨自己,谢夫人都不会觉得有多难过。
被怨恨总比彻底被当成陌生人要来得好。
后者代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在那个梦里,他最后通过自考,上到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
留守的老人们把他当成亲孙子那样疼爱,他同样拥有很多的朋友,认识的人都很喜欢他。
世界上有没有谢家的存在,对他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或许很久之前他们曾经短暂地相交过,但血缘并不是万能的借口,更非良药。
早就在她傲慢地让他搬出去,将他赶出家门的时候,那条线就应该断掉了。
覆水难收,断掉的东西,就算再怎么努力拼接,也不可能恢复如初的。
谢夫人喃喃念着孩子的小名,死死地握住丈夫的手,语气哀伤。
“……阿伫,你知道吗,小乖刚回家的时候,和梦里他被我赶出去……”
谢先生听见她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没意识到谢夫人攥着自己的力道有多紧,早在之前,谢夫人和他说梦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之后,他的半边身子就失去了知觉,仅能感知到妻子烫得吓人的眼泪。
“他刚回家那副小心的样子,和被我赶出去之后……简直一模一样。”
谢夫人呼吸困难,不太能分清梦和现实。
她在谢先生怀里昏厥过去。
*
谢笃之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谢先生看见他,还火急火燎从酒吧赶回来的谢思之,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们妈妈住院的事,不要让你们弟弟知道。”
他夹在手上的烟还没有燃尽。
“就说她和朋友出门,所以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谢先生记得很清楚,再过两天小儿子期末考完就回家了。
“还有你们大哥那边。”
想到在外地作市场调研的大儿子,谢先生沉沉叹了口气,“……也说她出去了吧。”
大儿子性格太耿直,容易瞒不住事。
“妈妈到底怎么了?”谢思之强按着耐心等他叮嘱完,急急忙忙地开口,“你们不是没多久以前还做了身体检查?”
怎么会半夜被送到家里的医院?
“应该是抑郁复发。”
谢先生说,“……具体原因要是她想说,以后或许会和你们说的。”
谢思之一时失言,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会抑郁复发,“……那就这样瞒着小乖,等妈妈状态好一点?”
他觉得这个做法既合情合理,又透着奇怪。
谢笃之凝视着病房的方向,过了片刻,等他们交谈完,才缓缓开口。
“妈妈是不是做了什么和小乖相关的梦?”他这样问谢先生。
谢先生夹烟的手抖了一下。
他一直知道谢笃之从小就敏锐,洞察力过人,但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直接找到了重心。
当然,也可能是他表现得太过失态了。
谢先生点点头,闭目:“……所以让你们不要告诉他。”
谢夫人不太能受得了刺激,小儿子要是知道那个梦,心里恐怕也不会好受。
除了暂时阻止母子见面,谢先生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谢思之后知后觉,想要惊叫,被谢笃之踩了一脚。
“——这里是医院,保持安静。”
谢笃之说完,又看向谢先生,问他:“妈妈什么时候能醒?”
“……不清楚,医生说她情绪起伏太大,对身体造成了很严重的负担。”
谢先生凝视着病房的方向,“或许明天吧。”
他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谢夫人脸颊苍白,不见任何血色,她对丈夫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先进来说,外面站着太冷了。”
她停顿了一下,忽地看向谢笃之,“阿笃,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不是我,是老二。”
谢笃之神色平静,下手的力道却不轻。
谢思之被他往前推的时候,险些打了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谢思之下意识回头瞪谢笃之,发现刚刚动手的人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二之前也做了个一个和小乖有关的梦。”
谢笃之干脆无视了他,“梦见你们领养了白软,因为白软他被找回来之后,又被赶出了家门。”
谢夫人怔住,嘴唇微颤,手几乎要从门把上滑落下来。
谢先生一直关注她,眼疾手快,将她扶在怀里,谢夫人这才没有软倒下去。
“……你们先进来。”谢夫人很勉强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小乖的事,不要让妈妈知道。”
进门之前,谢笃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其余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处理。”
谢思之有一瞬间的感动,从未觉得他如此可靠过,好像把弟弟托付给他确实是件令人安心的事。
直到他站到谢夫人的病床前,发现谢先生正在病床上坐着,紧紧握着她的手,而病床旁边唯一的椅子被谢笃之占据。
发展自己站着尴尬,坐也不好坐。
“小思,你有没有梦见什么?”谢夫人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迫切希望他能告诉自己稍微让人能减轻一点内疚感的东西。
——比如在那个梦的后来,她没有看见的后来,他们和那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有随着时间逐渐修复,虽然远达不到过去的程度,但也不是最亲密的陌生人。
谢思之被她看得心头一紧,本能不太敢面对她的目光。
“……我只梦到小乖被赶出了家门,然后我有一次去找白软,问他有没有看见我之前的某幅废稿,在他的桌子上看见了小乖的银行卡。”
他咬住下唇,那种害怕的感觉又涌上来,“我有点怀疑,就把银行卡的事情告诉了梦里面的你。”
“还有呢?”谢夫人不自觉催促。
“然后我就没有梦到了。”谢思之说,“我只知道做了那个梦之后,醒过来非常害怕。”
他发现银行卡的时候,距离弟弟被赶出家门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日子,因此也格外担心、甚至是惶恐。
——万一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他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身上并没有钱,不具备任何的应急能力。
谢思之沉默片刻,缓缓握紧了拳,“妈妈,你说那个梦里,他会不会……?”
谢夫人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她要告诉自己的二儿子,梦里小儿子没有出事,但其实已经等同于死过一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