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直到日落西山, 文池才重新回到画舫上。
婉君姑娘显然已等候多时,见他微锁着眉独自上来, 低声道:“文大人, 半个时辰前有位圆脸侍卫来找大人,小女子推说大人在后舱休息,先打发他回去了。”
说罢抬手, 递过来一杯雪花酒。
文池愣了下, 看向岸边。婉君说的那人是太子的贴身侍卫。这几日太子知道他心情不好,已经允了他可以四处走走散心, 文池偶尔会去寺庙找和尚谈佛, 又或者去书院闲逛, 经常半天不回去。也没见侍卫去找。
莫非太子有急事?
他不敢耽搁, 见婉君敬酒, 摇头道:“婉君姑娘的酒太辣,在下可不敢多喝。”
雪花酒是酒中极品,以琼液酒为底, 内加熬烂的羊腿肉羊脑和龙脑等料,入口清甜, 色香极致,辣意悠长但轻微。文池哪里是嫌酒辣,明显是不满婉君的这次安排。
婉君姑娘忙下拜行礼:“请大人恕罪。只不过这酒不是让大人喝的。”
她眼眸低垂,看着乖顺无比。文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如果不想把下午跟齐鸢见面的事情对太子和盘托出, 那就得借着婉君的慌,称自己在画舫睡觉。若是如此, 那身上总要有点酒味。
文池迟疑了一下, 最后沉默地将杯子接过来, 往衣摆和袖子上各洒了些酒。
“姑娘兰心蕙质,奈何从贼?”文池淡淡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上岸。
太子周昀才回东宫,就听下人回文池已经回来了。
太子冷哼一声:“他还知道回来?可醒酒了?”
回话的小內侍忙道:“文大人已经喝过醒酒汤,刚刚也沐浴过了。”
太子皱眉:“沐浴?”
內侍道:“文大人身上酒味有些重,大人怕熏着殿下,所以回来后先叫了水。”
太子的脸色阴沉下去,招了招手,问旁边的侍卫:“他今天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会去见那个扬州名妓?”
侍卫回:“是阮二公子约的文大人,那画舫也是阮公子安排的。”
太子惊讶:“阮鸿?他什么时候跟文池关系这么好了?”
阮鸿是阮阁老的幼子,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
文池虽然擅长左右逢迎,但什么时候跟这种人熟悉了?不过,那阮鸿虽然本事不济,倒是生了副俊俏风流的好皮囊。
陆惟真一直跟在太子身后,此刻见太子隐着怒气,趋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文兄认识阮鸿是因臣的缘故。”
太子愣了下,转身望着他。
陆惟真道:“臣听说阮鸿手里有一幅《春山宴饮图》,其山间轻岚虚实相生,峰高林茂用色大胆,宴饮之笔更是玲珑秀润……臣心向往之,又听说阮鸿最厌恶臣这样的迂腐文人,因此臣央了文兄帮忙,看能不能买下来。若是不能买,有机会看一眼也好。”
太子一向更倚重陆惟真,对他的事情无有不应,此时听完脸色也和缓下来,轻笑道,“这阮鸿倒是有本事,一幅画勾住孤的两个伴读。”
陆惟真笑了下,又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殿下,臣想去看看文兄。”
“这么等不得?文池要是给你办妥了,自然会告诉你。”太子失笑,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摆摆手,“罢了,你去看看吧。”
陆惟真应了声是,转身去了文池的与同院。
文池正看着眼前的东西出神。听到陆惟真在外面说话,他讶然起身,迎了出去。
俩人虽同为太子伴读,但彼此关系并不亲密。文池不怎么主动跟陆惟真搭话,而后者端方风雅,也很少踏足与同院。
今天这番,着实让人意外。
文池跟陆惟真见过礼,将人让进室内,又吩咐小厮上茶。
陆惟真笑了笑,温和道:“陆某是替殿下来探望文兄的。今日殿下入宫后一直心神不宁,问了你七八次,又遣了侍卫去找你。要不是圣上一直考察殿下政务,殿下就要亲自去找你了。”
文池愣了愣,只觉得意外。
他跟陆惟真辅佐太子六年,太子真心倚重和喜欢的始终都是后者,甚至到后来,生出倾慕之心。
只不过陆惟真人如其名,端方如玉,对太子只有君臣之义。太子怕他察觉,一直隐忍掩饰,后来干脆将自己当成陆惟真的替身,夜夜欢好。
东宫内外的人都知道文池是太子的侍童男宠,却不知其中缘由。陆惟真自然也不知道。
今天既然有陆惟真陪着,太子比如不会担心自己,问了那么多次,约莫是有什么安排。
文池心里叹息,点头道:“看来殿下找我有事。我一会儿先去前面陪个罪。”
陆惟真嗯了一声,又看了外面的小厮一眼,笑了笑:“是该去看看。不过这事也怪我,若不是我求文兄帮忙找阮鸿借画,文兄也不至于被阮鸿拉去狎妓宴饮。希望太子不会怪罪文兄,否则我心里要不安了。”
文池疑惑地等陆惟真说完,心里才慢慢明白过来——陆惟真竟然为自己狎妓编了个借口。
这可是欺君了。
他心里又惊讶又感动,走过去给陆惟真斟茶,低低道:“陆兄所托,文某不敢忘怀。”
“顺其自然就好。”陆惟真笑着接过,扭头看到桌案上摊开的册子,微微一愣,“这是……当年的那篇万言策?”
文池颔首:“正是。当年祁神童在谨身殿上大发宏议,口占万言,讲帝王之治,养民之法,盐商之弊,海防之患……现在看来,仍是字字珠玑,切中要害。”
当年他们三个人面圣,皇帝以策考之,陆惟真和文池也各有所答,皇帝夸赞二人“甚得朕意”。对祁神童的万言策却皱眉不语。
陆惟真叹息一声:“朝廷风气不正,试策也多阿谀顺旨,唯祁兄心怀天下,直言抗论,你我远不及他。只可惜他这样的天纵之才,竟偏偏落水失忆,才学尽失……”
文池低头看着那十几页的万言策,“嗯”了一声。
当初在谨身殿上,祁神童针砭时弊,条论精详。文池当时越听越惊,于是屏息凝神,仗着自己有过目成诵的本事,愣是将万言策的内容记下,回家后连夜默了出来。
后来小神童被皇帝降罪,文池怕自己默下的东西惹祸,便一直放在书箱最底下。直到今天,他在那艘船上与齐鸢谈策论道时,屡屡被对方的言论惊艳,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这篇策论。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文池低声念了两句,犹豫着看向陆惟真,“陆兄,如果有人才情堪比祁神童,殿下得其相助,会不会少走些弯路,事半功倍?”
陆惟真笑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来辅佐殿下,殿下必然如虎添翼。只是……”
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不可能的,不会有人能跟他相提并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