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知不觉,已到夜阑人静之时。

整座田庄只剩下零星几间房还亮着灯。

此刻,玄印监正单膝跪地,向应长川行礼道:

“启禀陛下,经查证太仆罗启荣的确死于洪水之中,尸体现已找到。他所乘坐的马车位置也已确定,预计再有两日就能打捞上岸。”

“府中如何。”

“吾等已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控制太仆府,目前正在彻查府中的财物、账本。”

说到这里,玄印监的语气也不再平静。

人算不如天算!

玄印监早就查出罗启荣与聆天台关系匪浅。

但是贸然出手,他本人或者手下一定会立即销毁账本、证据,继而惊到后面的大鱼。

玄印监按兵不动,罗启荣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这次竟然趁夜色出府密会大司卜!

……出事后,远远跟在他背后的玄印监立刻赶回昭都,并赶在罗启荣手下、家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控制了整座府宅。

现如今他们已经搜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话音落下,玄印监就将已查到的物品名录送至御前,并补充道:“除此之外,回行宫的官道也已清理完毕。”

“嗯。”

……嗯?

玄印监忍不住偷偷抬头,略微疑惑地看了应长川一眼……奇怪,陛下不着急回宫吗?

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还有何事?”

“没,没有。”

玄印监立刻低头行礼退出屋内,不消片刻生出满背冷汗。

-

接连多日没有好好休息,这晚江玉珣难得无梦,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还迷糊着的少年,下意识想要挡住光亮,可是手抬起不到十厘米,便被一阵酸痛打断。

“嘶……”

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睁大了眼睛。

好疼!

自己怎么坐着睡了一晚?

昨晚的一切,瞬间涌入江玉珣的脑海。

如一道惊雷将他钉死在原地。

——洪水远比肉眼能看到的还要脏。

江玉珣在水里泡了好一会,澡也洗得格外久。

直到阴冷、寒湿的感觉彻底消散,木桶里的水将要变凉时,方才离开浴房。

他去找应长川汇报河务的时候,前面还有一名官员没走。

江玉珣便托桑公公带了个话,说自己过半个时辰再来,便转身回屋……坐在桌案前眯了一会。

谁知这一眯居然是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江玉珣瞬间清醒了。

完蛋了,我竟然放了应长川鸽子?!

……江玉珣啊江玉珣,我看你是不真的不想要命了。

就在少年绝望之际,桑公公突然出现在了门外。

他敲了敲门,满脸堆笑地问:“江大人,请问是否现在备水洗漱?”

说着又上前无比贴心地把江玉珣扶了起来:“您当心,千万别摔着。”

江玉珣敢放皇帝鸽子,不但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甚至连半点责罚都没受!

身为人精中的人精。

桑公公一秒都没犹豫,便见风使舵彻底换了个态度。

“不必麻烦,”不习惯被人伺候的江玉珣默默向后退了半步,“我自己来就行。”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桑公公一边说一边向门外退去,没走几步忽然停下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官道昨日已被清好,待会便可以回仙游宫了。”

“好。”

桑公公终于退了出去,江玉珣的眼瞳也逐渐适应了光亮。

他忍不住抬头看天。

此刻,太阳已经悬在半天,看上去像是九十点钟的样子。

……官道昨天就清理好了吗?

江玉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紧接着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不不,别胡思乱想!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但是在出门看到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的禁军与玄印监后,江玉珣还是忍不住怀疑了一瞬——

应长川该不会是等自己,等到了现在吧?

-

连夜清出的官道,还有些湿滑泥泞。

江玉珣始终紧拽缰绳,小心骑马。

众人一边走一边继续视察河道,行进速度又在无形之中变得更慢。

在马蹄声的间隙,江玉珣隐约听到有人上前对应长川说:“回禀陛下,玄印监左部已回到昭都,预计明日便能将京兆尹带至行宫……”

登基后,应长川仍坚持御驾亲征、四处征讨。

每年都有大半时间不在昭都。

身为都水使者,童海霖每一年都会按照当年水情制订加固策略,并将它送至御前。

可是后续施工上的事,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江玉珣忍不住回忆了起来……怡河河堤有多处遭虫、蚁、蛇、鼠破坏,真的不像修葺过的样子。

京兆尹是负责管辖昭都,以及附近地区的地方官,前些日子一直留守昭都。

怡河这段河堤,就是由他负责加固的。

听到这里,江玉珣当下明白过来:应长川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仙游宫建在高处,离怡河较远。

走着走着,周围景象便由河道变成了山林,只余远处河水拍岸的怒号声回荡在耳畔。

明明是正午,江玉珣却莫名觉得阴冷。

“咴——”

正想着,少年所骑白马突然一边嘶鸣,一边不安地在原地踏步。

他正想俯身安慰马匹,却见整支队伍都紧张戒备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下意识向一旁树林中看去。

不等他发现异常,突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逼人群最中央的应长川而去,在刹那间打破了河岸边的寂静。

刺杀!

江玉珣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历史上应长川曾多次遭到刺杀,后世还曾以此为背景,创作出多部话本、小说。

只是……江玉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遇到现场版。

“铮”一声脆响,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不过转眼,便有近百号黑衣人从林中冲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这么大的手笔,就算不是聆天台派的人,也必然与他们有关!

玄印监与禁军飞速集中,保护随行官员。

可是受制于土地湿滑,他们动作到底是慢了一点。

马匹因受惊而起扬前蹄,四处乱撞。

江玉珣拽紧缰绳,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跃动。

慌乱间,他听到有黑衣人大声喊道:“那是江玉珣!别管其余当官的!先杀了他和皇帝——”

话音落下,便有二十几人飞速向江玉珣所在的位置靠近。

剩余杀手则全向应长川包抄而去。

玄印监随即大声喊道:

“护着江大人!”

“是——”

受惊的白马逐渐失去控制,四周皆是挥剑朝他而来的刺客,江玉珣突然觉得眼前场景有些讽刺。

大周以北的草原、荒漠之上,生活着名为“折柔”的异族,他们虎视眈眈意欲夺中原。

要不是多年前在应长川手中吃过败仗,早就肆无忌惮地南下了!

历史上,应长川便是在与折柔的最后一战中负伤,并于不久后驾崩的。

如今,大战还未开始。

折柔尚未被灭,仍蠢蠢欲动需要应长川震慑。

可是已经有人等不及了。

……他们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疯狂。

刺杀若是成功,只会提前天下大乱的时间。

甚至……在异族的征伐下,乱世也只会比历史上记载的更加残酷!

江玉珣一点一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大量玄印监正向此处聚集。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能待在马背上等人来救。

可是少年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头大声问:“有刀吗?”

自己绝不能当累赘,只等着别人来救!

玄印监愣了一下,立刻将自己的备用刀取下,朝江玉珣扔了过去。

“大人,接着!”

这是一把环首刀。

刀身细长,刃直而狭,上面还阴刻着“玄印”二字。

江玉珣对这样的剑并不陌生。

——千年后,它将成为华国博物馆的一大镇馆之宝。

可如今,它在自己手中。

少年一点点握紧手中长刀,猛地抬臂挡住了向自己脖颈而来的利刃。

“砰!”

泛着寒光的刀剑直直地撞在一起,冒出刺眼火星。

江玉珣的手臂随之麻痛了一瞬。

刺客不由一惊,他似乎没有想到江玉珣居然也会反击。

不仅如此,见刺客走神,江玉珣竟在此时抬手,用刀面重重地拍在了对方心口。

“——啊!”刺客被他逼得向后退去,站定后又怒吼一声,双手持剑向江玉珣冲来。

赤红的眼瞳中满是杀意。

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亡命之徒。

受惊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不安地甩身。

一剑刺空,刺客突然咬牙、抛剑暴起,双手死死握住环首刀的刀刃,用尽全力将少年自马背上拽了下来。

江玉珣的手臂随之传来一阵刺痛。

一时间,泥浆迸溅,土腥翻涌。

官道上乱作一团,受惊的马匹随时可能踏向他脆弱的脖颈。

江玉珣却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微颤。

看到这一幕,应长川随即蹙眉,抬手示意身旁玄印监上前帮他。

江玉珣虽然是大将军之子,但到底没有上过战场,看样子是被吓到了。

——玄印监心下了然。

然而还几人未动身,少年竟强忍着颤抖,双手握刀猛地刺向了对方胸膛。

削铁如泥的锋刃,穿透皮肉劈断骨骼。

生出的震颤,顺着刀传至江玉珣的指尖与心脏。

少年的胸膛正剧烈起伏,脸色也极其苍白。

但他没有眨眼,更未退缩。

而是紧握长刀,一点一点将刺客钉死在地。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

随之赶来的玄印监不由对视,并从对方眸中看出了浓浓的惊异与钦佩。

溃堤一事过后,江玉珣的仁善之名传遍了整片怡河平原。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不敢挥刀。

直至此刻,众人方才意识到,仁善绝不等同于怯懦。

他可以比任何人都勇敢。

……

“江大人快起来!”

“当心后面那匹马——”

刺客正向此处包围过来,血液混着泥浆一道翻飞,马蹄凌乱眼看就要踏向江玉珣脖颈……

少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正此时,一阵熟悉的声音突然自他耳边响起:“上马——”

不等江玉珣反应,那道玄色身影竟俯身,一手将他腾空拽上了马背。

两人的身体在瞬间紧贴。

微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衫传了过来,江玉珣的后背随之轻麻。

“抓紧。”

来不及多想,马蹄高高扬起的那一刹那,又有刺客自另一侧袭来。

就是这一瞬!

应长川正要出手,忽有一道寒光先于他将刺客斩落。

鲜血如雨似瓣,自半空洒落。

江玉珣颤抖着长舒一口气,咬着牙说:“陛下,别将臣当累赘。”

应长川的眸色随之一晦。

末了忽然笑了起来。

世人皆知玉美,却不知它也是能化作利刃,穿透人胸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