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暴雨过后官道上无土无沙、空气澄净。

应长川所骑的西域烈马通体玄黑,比其余马匹高出整整半身,无比显眼。

刺客当即围拢过来,大声喊道:

“把大周皇帝和江玉珣一起斩于刀下——”

这群亡命徒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只管把对手逼向绝路。

“右侧!”

原主为武将之后,身体勉强有些底子。

应长川的声音自江玉珣耳边传来,他条件反射地抬手向右侧挡去。

下一秒,便有一把剑撞了上来。

江玉珣手臂随之重重一麻,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铜铁打制而成的环首刀极重,可他并没有选择将刀放下,而是咬着牙用绳把自己的手与刀上的圆环紧紧地缠绑在了一起。

此时,黑色的战马已被逼入林中,玄印监与禁军却被堵在林外。

刺客们面目狰狞、步步紧逼。

战马不安地踏脚,发出“咴”一声嘶鸣。

刺客随即紧握长刃发出怒吼,“杀!!!”同时齐齐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他们势在必得之际,密林的另外一边,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是玄印监?!”

——玄印监上部众人,竟被坚执锐从后方冲了出来,不过刹那便扭转了局势。

他们不是驻守在行宫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对。”

应长川的语气颇为悠然,不见半点意外。

说完便轻扯缰绳,朝林中而去:“这里交给他们,回行宫吧。”

战马扬蹄向前,它并没有拐回官道,而是通过密林朝仙游宫的方向奔去。

见此情形,江玉珣空着的那只手不自觉攥紧了马鬃:“……我明白了。”

“爱卿明白什么?”

方才结束一场厮杀,江玉珣的声音还在颤抖:“陛下早就知道有一场刺杀等着自己,甚至提前将玄印监上部安排在了这里。”

他方才明明可以咬牙冲出包围,却一退再退……现在回想起来,完全就是故意把刺客往密林之中引!

“爱卿的确聪慧。”应长川没有否认。

慵懒、低沉的声音自耳后传来,瞬间带来一阵酥麻。

少年在这一刻,嗅到了淡淡的龙涎香。

骏马仍在疾驰,颠簸间他的肩背于无意之中撞向了对方坚实的胸膛。

自己……与应长川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就像被他半揽在怀中一般。

江玉珣瞬间坐直了身,下意识与对方保持距离,并略为不自然地说:“陛下不如先将臣放下。”

应长川挑眉道:“爱卿想走回行宫?”

密林之中巨木参天,完全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江玉珣立刻清醒过来:“……不想!”

同时如怕应长川反悔似的,默默用左手攥紧了手下的马鬃。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畔除了马蹄声,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

静下来后,方才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衣摆上的血腥味,变得愈发刺鼻。

长刀穿透皮肉的感觉,似乎仍徘徊在指尖没有散去。

……江玉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某天竟会动手杀人。

他的手指不由轻轻颤抖。

“砰——”

就在江玉珣出神之际,忽有一道寒光从他面前闪过。

缓过神来时,应长川已挥剑斩断了缠在他腕上的绳子。

没有了束缚的环首刀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将少年的思绪拽了回来。

江玉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手上的长刀。

他正要道谢,应长川突然开口:“抓紧马鞍。”

“什么?”

不等江玉珣反应,战马突然嘶鸣一声,加速向前冲去。

!!!

少年下意识抓紧了马鞍。

疾风如刀从颊边割过,眼前景致骤然模糊变形。

江玉珣的大脑瞬间只剩一片空白,方才的厮杀、刺鼻的血腥味与长刀穿透皮肉的感觉,在这一刻通通被快马丢在了身后。

他缓缓攥紧还在发麻的右手,恍惚间心中竟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该去铸一把趁手的武器了。

-

几日后,怡河水位逐渐降低。

第一批离河较远、受灾相对较轻的百姓,终于离开了田庄。

安然度过天灾本是好事,可此时他们却满面的愁容。

一对夫妇牵着女儿走在官道之上。

男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天没回家,也不知道咱们家里那几只鸡如何了。”

女人轻轻摇头:“只要我们人还在就好,剩下的就别想那么多了。”

“唉,话虽这么说,但那可是我们全部的家当啊……”

田庄面积有限,自然不能把家禽家畜也带去。

他们心中其实很清楚——就算没有被水淹,这么多天无人饲养,家里的鸡鸭牛羊恐怕也早就饿死了。

真不知未来要怎么办……

小女孩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也懂事地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百姓几乎人人如此,田埂之上死气沉沉。

直到他们走到村口。

持剑守在此处的官兵突然上前核验起了身份。

男人把照身帖递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们不过是回个家,怎么如此大费周章?”

核验完后,官兵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照身帖交还给他,笑着说道:“请三位同我过来一趟。”

一家人面面相觑,无比忐忑地跟了上去。

官兵将他们带到了一间新搭的屋棚旁,刚走近三人便听到了一阵“咯咯”叫声。

“这…这是……!”男人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那名官兵已翻过栅栏,抓出了三只母鸡。

那鸡爪上缠着块布条,上面写的正是他的名字!

男人颤着手将母鸡接到怀中,当即便要哭出声来。

“先别急,”正说着,官兵又将一盘鸡蛋送到了他妻子手中,“这是它们近几日下的蛋,上面写了日期。”

“对对对!一日三枚,不多也不少!”女人当即拿出几枚鸡蛋塞到官兵手中,“大人之恩无以为报,民妇家中只有这点值钱的东西,您千万不要见笑。”

说着,男人便要向他磕头。

“使不得!”官兵连忙将人扶了起来,“这些都是江大人的主意。你们迁走后,他便派人将家禽、家畜赶至山上统一饲养。”

说完又朝女人笑道:“江大人还说,不许拿你们的谢礼。”

此时女人已泣不成声:“没…没想到江大人竟然还记得这些……”

小女孩也跟着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屋棚外人越聚越多。

一时间,鸡鸭牛羊的叫声全都混在了一起,听上去格外刺耳,但却没有一个人嫌弃。

这对他们而言并非噪音,而是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起了江玉珣的名字,众人纷纷应和。

原本寂静的村庄,骤然间热闹了起来。

那声音甚至传到了官道之上——

乘马车途经此处的庄岳缓缓拉开车帘,见此情形他既无比欣慰又有几分忐忑:“阿珣真是长大了!”

属下当即笑道:“怡河两岸百姓都在夸赞江大人呢。”

庄岳笑着放下车帘,朝属下问道:“这几日的赈灾事宜都是由阿珣负责的?”

“是,庄大人。”

庄岳不由抿唇。

皇帝回行宫途中遇刺的事,已于暗中传遍朝野。

除此之外,另有一条小道消息甚嚣尘上:皇帝在刺杀中身受重伤,情况不容乐观。

应长川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可是他这一回,竟然将赈灾的事全部交给了江玉珣,对所有朝臣更是闭门不见。

——这似乎也在无形之中印证了那则流言。

-

傍晚,庄岳准时回到行宫,将新统计出的记录农田受灾情况的急报,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见少年拿了就走,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坏了!陛下往常收到急报,都会第一时间找自己商议……怎么今日没有?

“等等,阿珣!”庄岳叫住江玉珣,确定四下无人后,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陛下现在还好吗?我听人说,他似乎在刺杀中受了点伤……”

江玉珣当下攥紧了急报。

他移开视线,停顿几秒后轻轻摇头说:“放心吧,陛下那里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可是江玉珣的语气与表情都不算轻松,甚至有几分安慰的意思在。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否认……

庄岳略为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不,你不懂。

——江玉珣在心里默默反驳。

他将视线移到一边,停顿片刻后道:“天色不早了,世伯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

“好,你也回去吧,”庄岳无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膀对他说,“若遇到什么难处或是忙不过来了,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放心吧世伯。”江玉珣朝他笑了一下,终于拿着急报,在庄岳的目送下回到了流云殿内。

这一路并不长,少年却走得格外艰辛。

直到进门,终于长舒一口气——

我应该骗过庄大人了吧?

遭到刺杀后,应长川并没有急着处理幕后黑手,而是将计就计把“皇帝重伤或不久于人世”的谣言传了出去,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

这件事的真相,只有玄印监上部的成员,还有和他同骑一匹马的自己知道……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长叹一声。

江玉珣你堕落了!

应长川装病装到底,这几日一直待在后殿之中。

江玉珣正要带急报过去,抬头却见……应长川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前殿。

“陛下您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问。

应长川没有回答,而是挑眉向墙上看去。

怡河两岸的地图就悬在这里……他自然是要对着地图,核对附近农田受灾情况。

江玉珣:!!!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爱卿为何忽然叹气?”应长川的声音穿过大殿,落在了少年耳边。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悲。

“庄大人一直将臣当做亲生儿子般看待,臣方才却骗了他,”江玉珣攥紧了急报,无比沉痛地实话实说道,“臣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和陛下同流合污的那一天,故而觉得自己实在是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