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声回荡在?朽旧的村子上空, 这里并不是宁唯萍阐述中的断壁残垣,而是?全?新的桂村, 在岁月中斑驳多年后被人尽力?修整,却依旧无力?回天的废弃模样。
阵势散尽后?,被捆缚其中煎熬多年的魂魄碎片也得到解脱,逐风而去,唯有一缕恋恋不舍地环绕在?宁唯萍左右,苍白的魂光下,映出一道苍老慈祥的身影。
她红了眼眶,伸手去碰触那抹虚幻的影子, 却终究只能?停在?近处,不能?落下。
“村长爷爷……”
宁唯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惨痛的过去,却在?此刻哽咽,潸然泪下。
破碎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 只有化作清风白雪,春花秋雨。
但这?也算得了大自在?,大逍遥, 再不必被困于庸俗的皮囊, 只能?看见一方狭窄的天地。
从此以?后?, 他们就是?天地。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想问我。关于那个书生, 关于他的复生之法,关于他撰写的《诡闻奇术》。”
宁唯萍哑着嗓音:“不过,还是?烦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把欠村长爷爷的那折戏唱完, 再好好的与他们道个别。”
秦方与冷天道对视一眼, 看向云不意。
云不意还在?为宁唯萍的故事?惆怅,冷不防被他们一瞧, 愣了愣,赶紧点头。
他思忖着说:“唱戏可以?,我们也能?帮你?再建一座戏台。不过……《南海辞》,已经不适合在?这?时唱了。”
《南海辞》是?祝寿的戏曲,然而需要祝寿的人,却已不在?了。
“说的也是?。”宁唯萍微微一笑,她早就从梦中苏醒,因而并不感伤,只为亲朋们得到解脱而释然和高兴,“那灵草先生以?为该唱什么好?”
“嗯?问我吗?”云不意茫然地晃了晃叶子,“我不太?听戏,不过……宁姑娘,你?要不要唱一支《青鸟》?”
宁唯萍一愣:“《青鸟》?”
《青鸟》是?北地的戏目,不算冷门,却是?老曲调了,如今鲜少有人唱,也鲜少有人听。
云不意叉着叶子仿佛揣着手,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调道:“在?古老的传说中,青鸟是?西王母座下的信使,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以?青鸟传信,传递的,是?思念啊……”
宁唯萍怔住,良久,忽然别过身去,抬袖按了按眼角。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唱青鸟吧。就在?旧戏台的废墟上唱。”
说着,宁唯萍提起衣摆,快步跑向村子中央已经烧毁的戏台,步履轻盈,依稀能?看出多?年?前苦练的戏曲身段。
众人缓步跟上,留给她平复心情和准备的时间。
秦离繁凑近云不意,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
云不意的主茎被戳得一歪:“干嘛?”
秦离繁认真地问:“青鸟什么时候变成信使了?”
冷天道颇有求知欲地接上:“西王母是?何?人?”
秦方淡定地补充:“那句诗是?何?人所写?别说你?自己写的,你?连复杂一些?的异体字都认不全?。”
三双人眼外加一对圆溜溜的猫瞳齐刷刷看向云不意,专注、镇静,充满好奇。
“……”
云不意一扶叶子缩进瓷盆:“哎呀我好累,刚才挡雷浑身都疼。你?们赶紧去帮人姑娘重建戏台,我眯一会儿,宁姑娘开腔前别喊我啊!”
说完,他枝干一缩,叶子一盖,手动关灯盖被,一秒打起呼噜。
众人:“……”
你?的演技还能?更拙劣些?吗?
……
有秦方和冷天道两个修行?者在?,戏台很快重建完毕,是?宁唯萍记忆中的样子,挂着灯笼,有金桂洒落荫凉。
她换上花旦的衣服,画了妆,先清唱《谈风月》的最后?一段试音。
多?年?未开嗓,她的嗓音已经回不到当?初的清亮婉转,高音唱不上去,低音压不下来,唱云不意提议的《青鸟》倒是?正好。
宁唯萍从前不信命运,后?来为命运所困至今,也不得不相信,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好的,强求不来。
她扶了扶繁复的发髻,那里已经没有姐姐亲手簪上的木钗,只戴了几朵桂花,让她碰了一手芬芳。
冷天道挥袖化出一架琴,席地而坐,指尖
拂过琴弦,旷远淡然的曲调潺湲泻出。
云不意从瓷盆内钻出来,倚在?冷天道肩上,身体随着乐曲缓缓摇曳。
细碎的光影落在?一人一草身上,风吹落桂花,铺了满地碎金。
宁唯萍张嘴,随着冷天道的琴音哼唱。
《青鸟》是?无词之曲,不同人唱便是?不同的风格与情感。这?支曲子平淡舒缓,少有起伏,却有包容天地的气量,心里想什么,唱出来的便是?什么,没有任何?人能?在?哼唱它的时候欺瞒自己,欺瞒别人。
就像宁唯萍,她想着云不意方才的话,回忆着从前在?桂村度过的日日夜夜,经历的点点滴滴,便自然而然地心防瓦解,任深埋于心的思念倾泻而出,随歌声铺陈,随风远去。
风里似乎有同样的歌声相和,那些?原本已经消散的灵魂再度凝聚,围绕在?宁唯萍身旁,轻轻碰触她的脸。
她看到熟悉的亲人向她微笑,熟悉的好友挥手道别。
她看到在?阳光下渐渐模糊的桂村,看见姐姐站在?远处的田埂上,身旁是?呼啸的风吹起金黄的麦浪。
她看见从前的自己走进了那座桂村,与自己思念的一切同往同归。
一缕残魂,两百二十五年?的执念。
今日终得解脱。
云不意听得入神,不知为何?,隐约觉得这?支曲子很耳熟,有点像他每回施展净化之术时响起的那道吟唱声。
冷天道的琴也弹得很好,他不懂赏析,只感觉抓耳又好听,无意间往他抚琴的手一扫,愣住了。
冷天道十指拨动,白玉般的指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纤细的藤枝,它们枯萎已久,了无生气,却还隐隐能?看出生前的色泽,大抵是?晶莹如玉,绿得喜人。
云不意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手,见他闭着眼专注弹奏,实在?不宜打扰,便忍住了没说。
不过那几根枝杈让他看着有些?难受,私心认为它们不该是?那副枯死的丑样,便悄悄探出一根枝条,尖端在?它们身上一碰。
一缕灵力?注入其中,成效斐然。
青蓝色的光辉在?藤枝上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很快,藤枝焕发新生,变得色泽青嫩,枝叶丰盈,缠绕在?冷天道青葱白玉般的指间,过分的合衬精致。
冷天道猛然睁眼,拨弦未停,目光却长久停留于那几枝细藤上,良久,转头看了云不意一眼。
云不意正欣赏音乐,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叶子不惬意地摇摆。
冷天道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浮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不远处,秦方屈膝坐着,右手被秦离繁捉去摆弄,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玉蘅落坐得端正,一面听曲一面看旁边父子俩的互动。秦离繁跟个孩子似的,秦方也宠着他,玉蘅落从他们身上,恍惚看到了从前的兄长与自己。
青鸟传递思念,原来,也会带来思念。
一曲终了,宣泄完思念的宁唯萍散去花旦装束,恢复成残魂应有的模样——一道薄如纸片的半透明影子。
她坐在?金桂树枝头晃着腿,释然一笑:“多?谢几位助我得偿所愿。作为报答,我便将我知道的那个书生的事?告诉你?们吧。”
闻言,众人精神一振,秦离繁摸出了笔和本子,做好了全?程记录的准备。
宁唯萍仰头望天,思索了好一阵才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
生前死后?,宁唯萍只真正见过书生两次。第一次在?十三岁那年?,书生将她姐姐收为弟子,那时他并未留下名姓,跟宁唯萍也并无交流,只能?算碰了个面。
第二次在?宁唯萍死去数年?之后?,书生将她的尸骨从桂村废墟中翻寻出来,为她缝补新的血肉,用以?种?浮羽花哄重生后?的宁唯笙高兴。
两次见面都是?宁唯萍单方面对他留下印象,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皆是?宁唯萍通过各种?手段、渠道打听到的。
书生名唤林葳,年?岁不知几何?,是?《诡闻奇术》的撰书人。他常住宁州的昏云山,从前和宁唯笙一起,后?来守了宁唯笙的冰棺一段时日,最近突然不见踪影。
宁唯萍半个月前偷偷去过一趟昏云山,她是?残魂之身,那时又还戴着姐姐留给她的木钗,因此没有惊动护山大阵便成功登上山顶——林葳不在?,山顶的松树下只有宁唯笙的冰棺。
“他又入世了?”云不意抖抖枝干,“我有不祥的预感,他恐怕在?作妖。”
宁唯萍掩唇轻笑,旋即语调微沉:“确实如此。我游离人间这?两百多?年?,他入世过两次,一次害死了一百三十五人,给我缝了一身血肉。另一次带着宁唯笙游山玩水,有数位女子因多?看他几眼而被宁唯笙妒忌,遭他杀害。”
“畜生。”云不意和秦离繁脱口?而出。
“畜生的心肝尚且是?红色的。”秦方语气冰凉,“他连血都黑透了。”
宁唯萍点头:“所以?我不认那位新生的宁唯笙是?我姐姐,那更像是?他恶面的投射,我姐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云不意赞同,真正的宁唯笙可是?到死都在?试图阻止林葳,哪怕她知道林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她。
宁唯萍继续说:“林葳此回出山,带了他撰写的《诡闻奇术》,说明这?次他要做的事?需要用到书中的诡术。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人间散布他书里的邪法,尤其是?涉及复活的那部分,成功几率之高,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
顿了顿,她看向玉蘅落:“因为姐姐的缘故,我一直在?关注那些?修习了复生之术的人,包括玉家大公子。其实,二公子你?是?复活之术成功的案例——除了宁唯笙之外,唯一的案例。”
玉蘅落木然与她对视。
宁唯萍一提起“复活”二字,玉蘅落就想到了自己兄长修习的邪法。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是?所谓的成功案例。
“我……”他困惑又难过,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明白。”
宁唯萍道:“《诡闻奇术》中绝大多?数邪法都与执念相关,执念越强,则威力?越强,根源就在?于这?套复活之术上。所谓的复活,本质上是?掠夺他人生命力?注入已死之人的躯壳,以?自身执念在?这?具躯体里强行?催生出新的意识,因此被‘复活’的人,已然不是?原本那个人,而是?施法者执念的化身,性格也与其相像。宁唯笙便是?如此。”
说完,她看着玉蘅落强调道:“但你?不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
玉蘅落眨眨眼,仍然不明所以?,云不意却立刻明白了。
他坐在?冷天道肩头,叶子摆成跷二郎腿的姿势:“你?的意思是?,玉大公子的执念远远超过复生术法的创造者,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和规则,将二公子的灵魂强行?留在?了世间?”
宁唯萍微笑:“真聪明。”
玉蘅落怔住了,秦方与秦离繁瞠目结舌,就连毫无生念的冷天道都不禁为之动容。
云不意咋舌:“执念深重至此,他也算开天辟地第一人了。那玉蘅落的魂魄为什么没有回到他的身体里?”
宁唯萍叹了口?气:“因为玉大公子掠夺的生命力?不够。”
复生之术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掠夺他人命力?恢复死者身躯的活性,第二部分才是?在?躯壳内催生新的意识,或者令魂魄归位。
玉绮芳完成了第二步,却因为不忍伤害无辜,没能?完成第一步。
人心真是?奇怪。
为了救一个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有悖逆天道的勇气,和突破生死桎梏的力?量。
但也会为了不牵连其他人,而情愿让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作废。
世上有林葳那种?人,也有玉绮芳这?种?人。
为恶者得偿所愿,善良者抱憾而亡。
真不公平。
宁唯萍面色晦暗,轻声道:“大公子当?时抽空了自己的寿数与生命,才让自己被邪法反噬,变成后?来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他一个人的命力?填不满复生之术第一阶段的窟窿,所以?二公子的灵魂无处可依,在?尘世漂流偌久,方在?这?只狸奴体内重生。”
“二公子,你?绕过了轮回重获新生,与真正的复活无异。然而修习复生之法的人那么多?,也唯有你?兄长成功了。”
“……”
玉蘅落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爪子里,翻倒的耳朵微微颤抖。
成功了吗?
他不觉得,他情愿自己死得不能?再死,情愿活下来的那人是?他的兄长。
玉蘅落颈上的玉环闪烁微光,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云不意同情地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脊。
宁唯萍深吸一口?气,光线照得她的身影愈发透明,好像随时都将迎风散去。
她抚了抚鬓发,坦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林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到他此回出山,我倒是?有个猜测,你?们姑且一听。”
秦方颔首:“请说。”
“他毁灭桂村,是?为了复活我姐姐。而现在?,宁唯笙命途将尽,被他通过酷烈手段唤醒的灵魂也苍老衰朽,因此他这?次出山的目的,应该与为宁唯笙续命相关。”
宁唯萍点点心口?:“灵魂的衰败,几乎是?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如今的宁唯笙一旦死去,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会魂魄崩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掠夺他人的灵魂填补自身。”
闻言,云不意、秦方和秦离繁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
频繁出现的鬼蜮,鬼画舫里吞食灵魂的鬼藤壶。
云不意浑身绒毛根根炸起,含羞草瞬间变成蒲公英。
他说:“秦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秦方与他视线相对,微微点头:“频繁出现的鬼蜮应该是?用来培育鬼藤壶的,鬼藤壶有吞食魂魄之能?,如果宁姑娘所料不错,鬼蜮与鬼藤壶的出现正好与林葳的目的相合。”
“要真是?他的话……”云不意感受到了熟悉的三叉神经剧痛感,“他还是?真是?一根可怕的搅屎棍。”
秦方耸耸肩:“如果鬼蜮频繁出现之事?真的是?他的手笔,那个突然冒头的见诡组织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没有培育出符合要求的鬼藤壶,他也不会就此停手。等着吧,我们就快抓住他的尾巴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丁听见冷天道开口?道:“她快消散了。”
反应过来后?,云不意一惊,条件反射地望向金桂梢头。
宁唯萍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轻盈坐在?树荫里,唇角噙着微笑。
虽然这?一世没能?报仇,可能?让桂村的亲朋从煎熬中解脱,也不枉她坚持到今日。
现在?,她这?缕残魂也该功成身退了。
嗅到离别的气息,众人沉默起身,就连悲伤不已的玉蘅落也撑站起来,准备送宁唯萍一程。
他们素昧平生,昨夜刚刚相识,谈不上彼此了解,也没有任何?交情,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换之外,甚至没有叙过哪怕一句闲话。
他们不算朋友。
可分别来临时,依旧显得那样伤感。
残魂无法入轮回,宁唯萍的身体如同一张被风鼓动的轻纱,飘摇中缓缓崩解,融入风中,吹向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她会像桂村的村民一样,从此融入天地,成为天地。
云不意从冷天道肩上离开,舒展青枝绿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拢住伞下游过的一缕微凉的风。
像告别一位经年?未见,短暂重逢后?又再度分离的好友,他轻声说:
“辛苦了,做个好梦。”
桂村的仇、鬼画舫的仇,他们会报。
而现在?,他们只想祝贺宁唯萍,孑孓独行?,流离半生,终得解脱。
……
旧的桂村已经不复存在?,新生的桂村也破败枯朽,如同这?段由无妄之灾制造的因果,陈旧、腐朽,却执着地不肯散尽。
云不意几人帮着收拾了一番,不说焕然一新,却也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样子,有了几分活气儿。
用“活气”来形容村子确实奇怪,但当?云不意挪走某间院落里倒塌的柿子树,在?树桩上注入灵力?,催化出繁茂的新枝的时候,这?种?奇怪却变成了理所应当?。
他拍拍树干,笑道:“若是?我们能?在?你?来年?落果之前搞死林葳,就过来找你?讨颗果子吃。”
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回应。
秦离繁将戏台打扫干净,一转身,就见玉蘅落叼着只灯笼蹲在?脚边。
不远处,秦方与冷天道在?学习扎灯笼,云不意的主枝立在?两人中间,左边叶子骂秦方榆木脑袋不开窍,右边叶子夸冷天道心灵手巧,丝毫不串屏,且收放自如。
冷天道一个曾经试图在?竹子上上吊的“聪明人”,此时却笨拙地削竹篾、糊灯纸、点蜡烛,从前横刀抹脖面不改色,现在?手指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就跟云不意装可怜。
对此,秦方给出锐评:“矫情。”
秦离繁与玉蘅落相视一笑,在?桂村每间屋子门口?都挂上一盏灯笼,云不意救活的柿子树和戏台旁的金桂树上也各挂了几盏。
灯笼是?燃的是?价值万金的长生烛,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可以?烧一百年?。
从此以?后?,桂村灯火长明。
……
离开桂村,云不意的精神一放松下来,先前挡雷落下的伤便让他重新蔫巴下去,在?瓷盆里缩成一株拇指长的含羞草,叶子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秦离繁紧张地凑上前:“阿意?”
冷天道虚挡了一下,指尖拂过云不意叶片边缘的焦黑,像为他灌些?灵力?疗伤,可灵力?还未入体,就被它自身的力?量弹开。
云不意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举动,只有一根分枝无意识地赶着蚊蝇。
秦方道:“阿意是?灵草,不知什么品种?,拍异性极强。若是?能?用灵力?为他疗伤,我早做了,还用等你?出手。”
他语气中的熟稔令冷天道唇角一撇,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方向,替云不意赶开那些?一得空闲就往他身上扑的蚊虫。
感受到他扇动手掌带起的微风,云不意的分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卷在?了他尾指上,无意间压着他的指节,正卡在?骨缝里,与绕在?他手骨上的一根枯藤重合。
细密的痛楚犹如针扎蚁噬,密密爬过冷天道心头。他僵了僵,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既难过,又愉悦。
冷天道沉静下来,专心为云不意驱赶蝇虫。
回到竹屋,他将紧闭的门窗打开,风与阳光灌入屋中,拂落陈年?的竹香。
云不意栖身的瓷盆被放在?窗台上,日光斜照入内,正好完全?笼罩那株小小的、嫩芽似的灵草。
秦方燃薪烹茶,梅花雪水在?陶炉里咕嘟咕嘟冒泡。秦离繁一勺勺舀出,吹凉了,浇过瓷盆里每一寸土壤。
看这?父子俩熟稔的举动,冷天道全?然插不上手,便揣手坐在?一旁,琉璃似的眼珠盛满金光,泛起些?微熔金色的暖意。
他问:“很难养吗?”
虽然没加主语,但秦离繁和秦方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难养啊。”秦方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似乎有土就能?活,其实可挑剔了。水要喝山泉,茶要喝普洱,跟人一起吃饭便罢了,还贪嘴挑食,但凡不合胃口?,就一口?也不肯动。这?些?都罢了,他最难搞的时期,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时,才真叫难伺候。”
冷天道眼睫微动,看表情,大约是?让他细说。
秦离繁给云不意浇完水,回头冲冷天道笑了笑:“先生想听,还是?我来说吧。那会儿照顾他的人是?我。”
冷天道颔首:“请。”
说着,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在?被秦离繁捡回家前,云不意在?浊云池里泡了不知多?久,泡得他险些?精神崩溃,以?至于逃出生天后?,依旧时时被后?遗症困扰。
最初那三个月里,云不意待在?秦离繁的房间,整日整日地长枝杈,又整夜整夜地断枝掉叶子,就像涂抹了劣质生发药水的秃头人,头发一边长一边掉,闹得秦离繁每天除了给他收拾枝叶外什么都做不了。
大抵是?在?黑暗中憋狠了,云不意特?别喜欢晒太?阳,趋光性极强。
晴日白天还好,将他放到花园空地里任他去晒就行?。可若是?碰上雨天,或者入夜之后?,秦离繁就要在?房间里点满蜡烛,确保光线照亮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丁点阴影都没有。若不如此,云不意就会大把大把地长叶子、掉叶子,长枝丫、断枝丫,不得安宁。
后?来时日长了,到云不意可以?稍微控制身体的生长与枯败的时候,情况才终于略有好转,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会做噩梦。
多?新鲜呐,灵草也做噩梦,果然噩梦之神会平等地眷顾每一个物种?。
云不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时每刻不找点儿事?做就浑身不舒服,一闲下来便犯困,一开始休息便做噩梦。
梦的内容他自己都不记得,反正每次睡下不到半刻钟,就会吱哇乱叫着惊醒,连草带盆蹦跶出二里地,那架势倒不像吓的,像是?愤怒地追着什么似的,直到把盆砸碎了,被碎片划伤根系,才彻底清醒。
三个月,他摔碎了一车的花盆,合计可以?买下一座水荇镇。现在?这?个花盆是?秦方特?地定做的,价值万金,坚固耐摔。
云不意和秦离繁同住,他这?么闹腾,秦离繁晚上自然也休息不好。因此那段时间,秦府的下人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天气晴好,花园里一株灵草铺了满地的枝枝蔓蔓,慵懒地晒着太?阳。秦离繁枕在?他最柔软的一根枝条上,抱着一串叶子打盹,一睡睡到太?阳落山。
很美好的场景。
再后?来,秦离繁发现,在?云不意情绪失控时喂他点好吃的就能?唤回他的理智,便顾不上自己以?往厌食的毛病,开始往家里倒腾各地美食。
云不意做噩梦了,喂一口?桂花糕。
云不意掉叶子了,喂一勺槐花蜜。
云不意因为光线不足破大防了,喂一碗桂花酒酿丸子。
秦离繁的美食疗法可谓对症下药,帮助云不意克服了心理障碍。
渐渐的,他不再趋光畏暗,也不再做噩梦,对于身体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再没有出现过情绪一有波动,枝叶就疯长疯掉的情况。
秦离繁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那个会因为焦躁而掉叶子,会带着盆满院子蹦跶追杀只存在?于梦中的敌人的暴躁云不意,现在?也已经是?一株冷静且强大的灵草了。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炉水沸腾的声音惊破回忆藩篱,冷天道看向窗台,日色淡金,映出他茎叶上纤细绵密的绒毛,缩在?盆里像一团毛鼓鼓的圆球,说不出的可爱。
世间灵草万千,有传言说,灵草是?由建木枯朽后?洒落人世的碎片所化,因而每一种?都独一无二,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冷天道见过不少灵草,确实形态、性格各异,却都不如云不意讨喜。
他讨喜到,若是?能?时常相伴在?侧,冷天道甚至愿意放弃求死的念头,与他一起活到寿终正寝。
“这?么难养……”冷天道想了想,屈指轻叩桌面,“考虑过让别人代养一段日子吗?”
“……?”
秦方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秦离繁就鼓起面颊瞪冷天道,可惜圆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
“不要!”秦离繁的声音轻而坚定,抬手虚环住瓷盆,那表情,简直把“不要抢我的小伙伴”写在?了脸上。
秦方失笑:“阿意是?我这?傻儿子的命根子,你?别打他主意了。想养灵草还不简单,以?你?之能?,要多?少灵草还不是?手到擒来?”
被拒绝得毫不迟疑,冷天道眼神黯淡了几分,恹恹地支着下巴,垂眸看陶炉里鱼眼似的泡沫:“那就罢了。”
灵草虽多?也易寻,可他只想要云不意。
秦离繁见状,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厚道,便灵机一动提议道:“要不先生您跟我们同行?,这?样就能?天天看到阿意了!”
冷天道扫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旋即转脸,分给秦方一抹冷若冰霜的余光。
当?爹的不怎么样,养出的儿子却还不错。
秦方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自己又挨骂了,于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冷先生是?认为我儿的提议不可取?那等阿意醒了,我们就此别过。”
冷天道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到墙角拿出一捆阴干的竹子,熟练地削开裁成细条,用来编灯笼。
和在?桂村时的笨手笨脚相比,他此刻的熟练程度已经不逊于那些?做灯笼的老师傅。
将竹篾弯折编出两只兔子耳朵,冷天道用一种?平淡中略带欠揍的语气说:“没有我,你?算不出下一条关于林葳的线索。”
“拿正事?威胁我?”秦方指指云不意,“不怕阿意对你?留下坏印象?”
“无妨。”冷天道耸肩,“反正他一定会同意我与你?们同行?。”
两个加起来将近一千岁的“老”男人相视一笑,笑容中刀光剑影电闪雷鸣,充满了可以?但是?没必要的较劲气息。
秦离繁也不明白一个玩笑怎么能?演变成如此局面,想来想去认为大概是?所谓的好胜心作祟,于是?摇摇头,蹭到云不意身旁一起晒太?阳。
他靠着窗框打量云不意,即使缩成一团也可可爱爱,浑身的绒毛像炸开的刺,看着唬人,摸上去却是?软的,跟云不意的性子很像。
打量了一会儿,秦离繁忍不住微笑。
他家阿意这?么可爱,讨人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
“哈——欠!”
云不意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才在?第三天的清晨被湿润的风吹醒。
他蜷缩的枝干缓缓舒展,叶子如花瓣一般绽放,主茎一气儿长到半米高,含羞草叶都长成了芭蕉叶,尽情呼吸着清新空气。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从旁边伸来,沾着点点竹香,轻轻蹭过他先前被雷电劈得焦黑的叶子边边。
就像伤口?上的新肉被人摩挲过去,云不意浑身一抖,痒得叶尖都往里卷了一截,赶紧推开那只手。
“恢复得不错。”
冷天道从窗外竹影下走来,伞柄斜在?肩头,绘制着青色鸟儿的伞面在?云不意身前投下阴影,那大片如火焰燃烧的羽毛背光也亮得出奇。
看见好好一个帅小伙儿被绿光笼罩,云不意那不存在?的三叉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伞上画的这?是?……青鸟?”
“嗯。”冷天道颔首,雨水洇湿的几绺碎发在?他额前晃动,浓黑的色泽愈发衬得他肌肤胜雪。
他把雨伞掉了个面,将伞上那只托着长长尾羽的高贵鸟儿完全?展露在?云不意眼前,一双碧蓝的眼睛在?晦暗的雨天也熠熠生辉,所谓画龙点睛,倒真把它衬得像活了过来。
云不意调侃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想给这?位把青鸟画成凤凰的画手磕一个。
“这?把伞你?上哪儿买的?发个链接……不是?,给个店名!”云不意探出嫩绿的新枝勾住冷天道尾指,撒娇似的拽了拽,“我也要买一把!”
冷天道反手捏住枝干尖端的小小叶片,将伞上的露水甩干,合拢放在?窗台上。
“不用买,这?是?我画的。”他抚了抚云不意的主枝,像是?在?摩挲他的脑袋,“喜欢就送你?了。”
闻言,云不意的身体比脑子转得快,六七根枝条“嗖”地蹿出,真正意义上的七手八脚地搂住了那把伞。
但回过神来后?,他还是?矜持地清清嗓子:“无缘无故的,我怎么好收你?的礼物。这?样吧,我拿东西跟你?换怎么样?”
冷天道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好啊,你?要用什么来换?”
“嗯……”
云不意登时被问住了。
钱帛财物他倒是?不缺,只要一句话,秦方和秦离繁就会成箱成箱地搬给他。
可说到底那并不是?他的东西,用这?些?来换,普世价值上倒是?足够甚至有所富余,但他心理上总感觉不值。
云不意琢磨半晌,挫败地一垂脑袋,勾着冷天道尾指的细枝晃了晃:“我不知道能?拿什么来换,要不你?自己挑?”
“秦方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你?却半点儿也没学会。谈交易,最忌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冷天道屈指弹向云不意的主叶,“啪”的一声,又响又脆,语气里带着温吞的教导意味。
他说的有道理,但云不意不听。
云不意才不管什么交易什么主动权,他只是?一株头脑简单的含羞草,得了教诲,也只主动凑过去贴着冷天道的脸蹭蹭。
“我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了,你?不会坑我对不对?”
冷天道垂眸,正迎上云不意扬起的枝叶,刚刚生发的细枝嫩叶软蓬蓬的,他几乎可以?从中拼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轮廓饱满、脸型圆润,宜喜宜嗔。
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罢了。”冷天道摇头,伸手捋了一把散开的长发,“我正好缺一根束发的带子,你?看哪根枝条柔韧耐扯,便送给我当?发带吧。”
“就这??”云不意呆住。
“你?觉得不妥?那我……”
“不不不,没有任何?不妥!”
察觉他口?风突变,似乎要狮子大开口?,云不意赶紧出言打断,并飞快切断身上最幼嫩的那条新枝,略略加工成深青色的细绳状,主动递过去为他束拢头发。
那根枝条虽然已经从云不意身上脱离,却仍然有着丰盈的生命力?和淡而清冽的香味,从发尾上垂落的那一小截还挂着几片装饰般的绿叶,随风一摇一晃,像极了云不意平时摇头晃脑的样子。
冷天道不过随口?提一个要求,成果却叫他意外的满意。他戳了戳那几片叶子,唇角微扬,一张冷淡的脸霎时生动起来,仿若风清月白,俊逸非凡。
云不意突然就有点不自在?。
冷天道素白的指尖好像直接戳到了他身上最怕痒的地方,触之即离,却令他从头到脚颤抖了一瞬。
云不意搔搔叶子,好奇异的感觉,不像心理作用,像生理反应——是?睡着的时候秦方给他浇了什么怪东西吗?
说人人到,念鬼鬼来。
云不意刚想起秦方,窗对面的柴门就被人推开,秦方牵着提了一篮菌子的秦离繁缓步而来,眉心微蹙着,略显不快。
秦离繁飞扑到云不意跟前,与他伸展的枝叶抱了抱,低声说:“阿意你?醒得正好,附近的山上又出现了一个鬼蜮,还有活人误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云不意:“?”
云不意:“……”
他才刚醒啊!
这?到底是?哪里惹来的劳碌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