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喜欢你的电影
七天前,喻遐从大巴车上下来,伸了个懒腰。
临水镇的天空蓝得透亮。
位于云省的南方,偏安一隅,人迹罕至。明清时候这里发现过银矿,当年那一批富商因此发家,在平山、白水建了两个家族式的村落。如今村落保存完好的民居出了名,东河的研学团也是冲着考察这个前来。
白水村离得近一些,抵达后,乔小蝶决定早点去。
翌日起了个大早,在白水村耗了几乎整天都没能看完一半,回来后已经下午四点。
徐锐青问喻遐一起去镇上逛逛吗,喻遐觉得累,就拒绝了。他站了一天,后面下午的讲解也是他来的,小腿、膝盖、喉咙都不太舒服,只想现在找个地方自己待会儿,或者赶紧回青旅冲个澡躺平。
斟酌片刻,喻遐选了后者。
路过一扇装修颇有复古味的雕花小门,大约出于对木质建筑的敏感、对临水民居的兴趣,喻遐脚步停了停,往那儿看了一眼,走过去。
时间不早不晚,抱着一大筐百合花的男人和他在窄门相逢。
“借过。”男人从百合花后探出头。
馥郁香气与低缓的好听男声袭了喻遐满身,他依言往后退了一步,脑内却不受控地让他看向男人。慢条斯理的咬字腔调似曾相识,百合与绿叶的遮掩下闪过熟悉的淡漠眼睛,喻遐没用半秒钟就想到了他的名字:姜换。
这两个字轻轻地顺着呼吸滑出嘴唇,像一阵微风,递到对方耳中只剩模糊尾音了。
姜换把一筐花放在电瓶车前排。
他应该听见了,转过头,看向茫然的喻遐。
正要叫他第二遍,漂亮雕花的门里追出一个高挑的碎花裙子女人,她边笑边问:“行不行啊你?要不还是我去送?”
“你忙吧。”姜换跨上小电瓶,他的腿太长,叠在上面有种局促的滑稽。
女人叉起腰:“你就把花给——”
“我懂。”姜换说这话时还笑了下,他压根没看女人和旁边的喻遐,扶了把百合花,“然后告诉他,这是杨姐专程给你的。”
女人啐了一口,脸上带着少女似的红晕:“也不是专程……”
姜换拉长声音“哎”的一句:“这么腻歪的,彭老师打算什么时候求婚啊?”
“滚吧你!”女人作势要拿水壶扔他。
姜换一拧电瓶车把,轧过碎石子路,颠簸不平地从容滚了。
女人用临水方言又小声骂了两句什么,喻遐听不懂,她转身要进那扇校门,然后就看到了呆站在她家雕花旁、提着一个旧书包的喻遐。
“哟,小帅哥。”女人的笑容标准又温暖,“喝咖啡还是住宿?”
喻遐就这么认识了杨观凤,溪月小筑的女老板。
他来不及跟本人确定是不是演员姜换,杨观凤已经把他想知道的都卖了个彻底。
说出“喝杯咖啡”后,她热情地让喻遐进院子里坐,忽悠他点单,然后在他忐忑地问了半句“刚才那个人”的时候,用小扇子扇着风,理所当然地说:“哦,姜换嘛,你没看错,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演员。”
喻遐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诧异于小镇与世隔绝,竟有人认识边缘题材专业户姜换。
杨观凤抿嘴一笑,像看透了他的疑惑似的:“奇怪啊?姐姐也是去过大城市的嘛。再说了《蓝太阳》在我们这儿取过景呢!”
对的,喻遐想起来了,《蓝太阳》里有一条河,就是临水的那条清河。
“我们就那会儿认识的。”杨观凤说,“怎么,你是他粉丝?”
“不……”
“肯定是的,提到他的时候你眼睛都亮了。”杨观凤大概心情好,继续说,“姜换去送个东西,一会儿回来。你要不急着走呢就点个喝的,等等他。这儿是自己地盘,很放松的,说不定他晚点约你喝两杯哦。”
喻遐犹豫地来回抚摸饮品单的折角,眼神闪烁好几次,最后要了杯拿铁。
百合花的香气还留在他衣领。
杨观凤说的“一会儿”显然在哄他,因为过去快一个小时,还不见姜换踪影。
溪月小筑是前院咖啡店、后院客栈,喻遐等待的时候拿出手机搜了搜,发现这里居然还是临水镇的一处网红民宿,推荐帖非常多,零星两个提到店里有个“很帅的义工”。
喻遐想应该就指的姜换,认识姜换的人远不如他想象中多。
这也许属于演员滤镜的一种,脱离角色,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看见的时候觉得面熟,但通常等到告别才后知后觉好像在哪片银幕上见过。
姜换的电影公映的只有三部,每个角色相差都很大,无怪他能光明正大地隐居。
拿铁喝得很慢,喻遐厚脸皮地占据小咖啡店最显眼的那张桌子,在心里排练好几次姜换回来之后如何跟他打招呼。
是开门见山,还是不经意间地迎上去?
他会希望被粉丝发现吗?
其实喻遐觉得自己不算姜换的粉丝,他又确实看过姜换每一部作品。他把那部《蓝太阳》来回看了小二十遍,几乎能背诵大部分英文台词。
可只看了电影中呈现的那些角色,喻遐依然对姜换一无所知,也不想只是追着他像追一颗碰不到的星星,永远遥遥地单向仰望。
或许有些病态,比起永远保持距离,他想更靠近姜换,看看姜换到底是什么人。哪怕姜换性格恶劣,天生冷漠没有人情味,也好过电影屏幕上不知像不像他的那个角色。
太阳快落山,喻遐那杯咖啡不好意思地见了底。
再赖下去没什么用,哪有一杯咖啡坐到天黑的道理。他把留言本翻了又翻,眼见无人在意,悄声撕下其中一页后叹了口气。
徐锐青发微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米线,怕他饿死,喻遐回了个“去”。
起身到吧台结账,输支付密码时风铃响了响。
送百合花的姜换回来了。
喻遐抬起头,打好的腹稿霎时乱作一团。
但没等他有所表示,姜换匆匆忙忙地去了后院,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电瓶车钥匙在他指根处挂着,一走路,不知和什么挂坠碰在一起发出声响,沉闷得如同击打一根木头。
喻遐哑然站在原地,失落持续到他离开溪月小筑。
他回去以后徐锐青问他到哪儿了,饭桌上所有人都互相聊着天,喻遐没多戒备,喝了口百香果茶,说去找一个人,但是没遇到。
“男的啊?”徐锐青古怪地问。
喻遐看他像看神经病:“只是一个喜欢的演员。”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刚走,姜换就骑着电瓶车回到了前院咖啡店。
“刚有个你的小粉丝,坐一下午。”跟在他身后的杨观凤环顾四周,“诶?人呢?……好像走了,估计是等得没耐心了吧。”
“算彭新橙的。”姜换语气却没多不开心,“等他半天。”
“话说回来……”杨观凤不死心地再望了一圈,没管姜换有没有听,嘟囔着,“今天那个小孩儿长得很可爱,是你喜欢的类型呢。”
姜换反问:“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
杨观凤的大眼睛眨了眨,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穿一身学生才会买的印卡通字母的T恤和牛仔裤,乖乖的短发,看似镇定,在社会人面前却藏不住一点象牙塔里才有的青涩和羞怯。
捧着咖啡坐在桌边的时候背挺得很直,像只等待被领养的小狗,唯恐自己表现不佳。
她就是知道,喻遐身上小心翼翼的放肆一定能吸引姜换。
此后几天,研学团的足迹都不紧不慢地绕着临水镇,中间有两天去了40公里外的建洲古城,算是以临水镇这个交通枢纽为中心,将云省南边的几个古城都转了个遍。
空闲时候喻遐又到咖啡店去过两三次,不过无论有没有看到姜换,他都没敢进去,总是在外面转了两圈依依不舍地离开。
喻遐说不上自己的心态是什么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扑空不是他想要的,那天和姜换短短一句没来得及确认的开场白多少也有点打击到了他,至今没做好准备和姜换说第一句话,不知道心理准备要何时才能妥当。
可是再拖下去,他们快要离开这儿了,喻遐于是去溪月小筑附近的次数变得更多。
杨观凤无意中成为了推喻遐一把的那个人。
这回是上午,喻遐不知多少次在门外徘徊时,出门浇花的杨观凤看见他,眉梢一挑,喊了句“小帅哥”,成功地拉住喻遐。
他局促得手足无措,杨观凤忍俊不禁,接着她不吭声,单手指了指屋内,然后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暗示:“快去吧,他在里面看书——”
喻遐脚步一顿,错开视线。
杨观凤放下水壶盯着他,好像他不进去女人就不肯善罢甘休一样。
被她看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回过神时,喻遐听见木门处风铃传来清脆的响声。他在门口站了半秒,余光已经瞥见落地窗边的男人了。
这能算是他做过最勇敢的事之一吗?
他从来不是个擅长自我疗愈的人,但经历太多挫折,反而不害怕多一件。
“不理我就不理我吧。”喻遐想大不了说完喜欢他的电影就完了,心一横朝姜换走去。
落地窗边的小沙发是两个,喻遐在姜换对面坐下,对方察觉有人就礼貌地抬了下眼。陌生人只能占用他一呼一吸的时间,喻遐飞快地说。
“姜换老师,我很喜欢你的《蓝太阳》。”
姜换那天把长发扎成一个很低的马尾垂在胸前,遮住黑T恤上一只怪猫,他放下手里那本村上龙的小说,看着喻遐,指尖还压着书页。
审视,充满戒备,还有点儿细微不耐烦,和想象中别无二致的眼神。
一秒一秒的流逝被突然拉长,直到姜换点了下头。
“谢谢。”他说得很慢。
喻遐拽着书包带无意识地拉扯两下,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糟糕,掏遍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点东西能提起姜换兴趣。但对方也对他够意思了,被他打扰,没有像传闻中那样黑着脸不配合,没说任何的冷言冷语驱赶他。
喻遐的开头不太顺利,他结巴着“我”“你”了几句,笨嘴拙舌,逻辑半晌不得要领,却始终不嫌够似的一直牢牢地望向姜换,目光热得过分。
姜换坐在对面,眉心疑惑地一蹙,舒展开后紧跟着对上了喻遐的眼睛。
他这次把书合上了,探过身:“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我……”
特别喜欢你,的作品。
简单一句话已经被连续几次欲言又止冲散了字词结构,喻遐眨眨眼,他手指酸得握不住,脚底像踩了团稻草嘎吱作响。
他终于费劲地从书包外掏出那张折成四个方格的纸,递过去。
有什么“咔嗒”一声,好似掉落,但喻遐太紧张也太尴尬了,压根没注意到。
姜换先是迷惑,接着有大概三秒钟空白。
他笑了,细长的眼角一弯,几乎忽略不计的笑纹从鼻梁两侧浮现,旋即又消失了。因为姜换摊开那张纸放在桌面,带着不好形容的揶揄,指了指上面潦草的素描,指了指自己。
“……我啊?”他问喻遐,“你画的?”
浅笑来得快走得也快,喻遐却突然一点儿也不紧张了。
他直视姜换,那双眼睛比银幕中更黑。
他带点戏谑地问:“像不像?”
“不像。”姜换说,笑意收敛了,却依然对他十分温和,“不太像吧。”
“我很喜欢你的电影。”喻遐再说了一次,声音更轻,胆怯又直率地把最强烈的感觉小心翼翼送到姜换面前。
他只想这么告诉姜换,作品很好,你很好,你是我很喜欢的演员。他要对姜换说的话似乎还有许多,但在这一刻,除了这句俗套的开场白他好像什么也说不出。
姜换收起那张素描随手夹进《69》。
“是嘛。”他假装促狭地问,“有多喜欢,有没有排名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