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六世界完

宋边霁挡住不相干的人。

堵在门外的人影大概察觉到什么, 生出浓浓不安,赶在门被关严前急着喊:“等一下!我们——”

剩下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什么受潮的唱片, 发出拙劣的嘎吱声响。

庄忱第一次近距离观摩这扇门的隔音效果, 有点感兴趣, 探出脑袋想研究材料, 视线却被身影拦住。

宋边霁站在他面前, 捧着他的头颈,浅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庄忱眨了下眼,收回注意力抬头。

确实有点事得提前说明。

“我整理了我的源代码。”庄忱说, “删得太多,没法跟他们走了。”

有中央处理器, 又有剧情,推测出门外是什么人并不难,没必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庄忱删得挺干净, 刚才往门外看过去, 一张脸都不眼熟。

宋边霁低着头, 像是想要说话,张了张口却又沉默, 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发。

那些能做最精密调试的手指, 因为力道克制到极点, 几乎有些微微发抖。

“……有点冒险。”宋边霁找到自己的声音, 把机器人拢在胸口, 轻声说, “删掉这么多,可能会诱发数据迷踪, 数据库紊乱,忘记自己是谁。”

可以说,门外的那些人,参与了2603一切基础源代码的构建。

删掉那些记忆,就像一幢房子,敲掉框架、砸毁地基,剩下来的空中楼阁很不稳定,在重新补全之前,都时刻有坍塌的风险。

“要是我忘了,变成家务机器人。”庄忱问,“还要我吗?”

他的人类大概听不了这种话。

揽在他背后的手臂骤然收紧,用上想把金属机械勒进血肉、熔进骨骼,然后他们一起跟着崩毁的世界线变成一团无法分辨的废墟的力道。

不轮到了什么时候,宋边霁的语气永远比真实状况稳定。

在源代码写下的记忆里,他被拆成一堆零件那次,宋边霁一身狼藉地回来,跌跌撞撞回到解剖台前,迎上他的视线,浅灰色的眼睛还是会笑。

人类靠着解剖台坐下,陪他一起等着世界线崩毁,语气还平静柔和到像是天还会亮。

……但即使是这样,这一次,响起来的声音也带了细微的轻颤:“不会放你走。”

“随便变成什么。”宋边霁说,“不会再放你走了。”

庄忱摸摸他的头发:“可能变成凌晨三点二十九叫你起床的闹钟。”

宋边霁:“……”

这种假设当然是玩笑,用来适当活跃和轻松气氛,庄忱自己凌晨三点二十九都起不来。

他已经完成了改造,已经整理好了源代码和数据库。一幢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破房子被彻底拆除,暂时只剩下满目烟尘。

但不破不立,完成了这一步,剩下的路就没那么难走。

不难走,他们可以走出三十天。

所以不该难受、不该太严肃。

过去的事只是几行数据,新的核心源代码里有大片空白,等着记录未来。

年轻的机器人微仰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抿起来,黑眼睛里透出点笑,揪了揪掌心扎手的短发,准备去弄点早饭。

还没走出人类的实际控制区,手腕就被温暖干燥的掌心拢住。

“你得让我醒一分钟。”宋边霁说。

庄忱怔了下。

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只是看着,仿佛这就是要做的全部了。

声音轻缓柔和,落在耳边,像是穿透时空的梦呓,又分明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宋边霁说着“不会放你走”,但其实并不禁锢他的活动,反而迈了一步,跟上他,抱住单薄的机器人。

“三点半,我来抱你。”宋边霁说,“摸摸你,给你盖被子,哄你睡觉。”

宋边霁问:“是不是能抱住的小闹钟?”

这种用来哄“只会擦窗户和脑门的家务机器人”的语气,让怀里相当厉害、中央处理器稳定运转的机器人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

整理数据库的时候,庄忱其实做了一些不短的梦。

一些久远到他也没什么印象,还是少年的2603,还没变成半人半机器,还在设想着有一个家。

家是什么样?

这问题就有点超纲了,根据旧世界留下的定义,大概是能让人休息、能跟在“回”这个字后面的地方。

相比“去”而言,“回”是个相当特殊的概念——要想使用它,首先要存在某种归属,其次要包含笃信,

笃信有人在等,笃信有一盏灯、一扇会打开的门。

笃信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拥抱。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比“笃信”更危险。

……

“是会预测轨迹的闹钟。”机器人最后提醒他,“很无聊的。”

这是这句话被第二次提起,宋边霁收拢手臂,低下头。

单薄的机器人微仰着头,神色平静,并不避开视线,微凉的手指却攥着他的手腕,乌黑的眼瞳在灯光下,润泽安静。

宋边霁被他牵着,往厨房走,看机器人利落地摆弄厨具。

庄忱宁可删除记忆都没删除菜谱,煎蛋做得金黄喷香,边缘焦脆,煮在热腾腾的汤面里,馋得人恨不得吞舌头。

宋边霁尝试暗中偷吃,这条轨迹显然在预测内,毫不意外地被抓了个正着。

机器人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最先透出来的亮色,其实是带有鲜明少年气的、小猫扑毛线球似的活泼明朗,但很快就被惯性刹住。

那种微弱的亮色,在点漆似的黑眼睛里闪了闪,就沉进深湖的水底,恢复成平静。

宋边霁轻声说:“阿忱。”

庄忱抬头,还没回过神,就被严严实实抱住,有些陌生的暖意覆落下来。

……

2603短暂的、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无聊”是种相当简洁的总结。

第三个30天,被拆成一堆零件的2603和他聊天,曾经在彻底坏掉前问他,是不是自己的错。

“我一直在推演。”2603的发声装置也损毁大半,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掺杂电流杂音,“办法……不好用。”

想说的话没有人听,一切交流都会演变成阴阳怪气和争吵,搬出去像是饮鸩止渴,短暂的平静只能掩盖更深的决裂。

嘈杂的电流声里,2603残存的意识问他:“是不是……我错了?”

“不是。”宋边霁回答他,“是遇到了糟糕的人。”

因为遇到了糟糕的、自私到只为自己考虑的人,所以不论怎么推演,都没办法推演出一条出路。

拒绝沟通的本质是自卑,因为自卑而自负,因为自卑而不安,于是把自己放在“受压迫”的位置。

因为是被压迫的一方,自然就能肆无忌惮地排挤、责备、剥削和凌虐那个所谓的“压迫者”,从血肉压榨到骨头。

荒谬到极点。

2603问:“人不都是这样?”

“不都是。”宋边霁说,“正常人不会做这种事,喜欢你的人更不会。”

2603好奇:“有这种人?”

“当然。”宋边霁举手,“有这种人。”

这种话要是放在安稳的地方,比如温暖的卧室床上、漫天的星星底下,应该是句很温柔的玩笑。

但世界线崩塌在即,解剖床上的零件也早已报废,再专业的人来了也无法修复。

2603在这句话里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慢慢闭上眼睛。

宋边霁轻声问:“不信?”

2603想要做出摇头的动作,不太成功,断裂的电线冒出小火花:“我在脸红。”

这次轮到人类说不出话,宋边霁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双没办法再睁开的眼睛,翻上解剖床,把空荡荡的金属躯壳抱在怀里。

2603问:“下雨了?”

“下雨了。”宋边霁不让他听出声音的异样,抚净落在机器人脸上的水痕,“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去,再不放你走了。”

2603的电线又打出微弱的火花。

中央处理器的运转时断时续,宋边霁帮他扶住摇摇欲坠的电池仓,又扶住发音装置,破碎的电流里,他的机器人断断续续对他说话。

“我要是还没坏掉,就好了。”2603说,“我的脸会很红,会发烫的。”

……

脸很红、会发烫的机器人,这会儿完全没坏掉,拿着刚煎出完美煎蛋的锅铲,好好的被人类抱着。

“轨迹里。”宋边霁轻声问,“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准备做什么?”

这不是试探性的提问,浅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温柔到近乎透明。

庄忱看着那双眼睛。

“我不知道。”机器人回答,“没有百分之百的概率。”

宋边霁轻轻摸他的头发,指腹摩挲过清秀的眼尾,跟着继续问:“百分之九十九的的呢?”

……倒是有那么十几条。

但这也是种陌生到有点新奇的体验,这还是第一次,中央处理器面对概率在95%以上的轨迹,无法进行四舍五入,无法确定答案。

仿佛只要还差那么一点概率没满,答案就是不确定的,发展就是不确定的。

像透明的泡泡,去碰一下,藏着的答案才能绽开。

庄忱咨询专业人士:“为什么会不确定?”

“用人类的说法,这叫‘患得患失’。”宋边霁说,“因为很重视,即使只差一点,也觉得紧张。”

机器人握着他的手腕,澄透的黑眼睛看着他,不闪不避,眼睛里写着“怎么处理”的新疑惑。

……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宋边霁收拢手臂,轻轻摩挲单薄脊背,浅灰色的眼睛里轻轻笑了下。

“不用处理。”宋边霁轻声说,“剩下的百分之一,是我负责验证。”

他低头,什么都不再说,把机器人往怀里更深地填进去,落下轻柔的吻。

——十几条轨迹,在这一刻交汇。

轻柔的、细致到极点的吻。

像毫无预兆的春雨,温热的气流扫过人造皮肤,怀里的机械身体开始变暖,有一点烫。

快充总难免要有点发烫的。

宋边霁摸到淌下来的微凉的液体,收拢手臂,想要开口,眼睛就被遮住。

“不要看。”他的机器人不准他看,自己也紧闭着眼睛,“我在下雨。”

“我的雨也不小,咱们俩一块儿下,难过就会少很多。”宋边霁碰了碰他的额头,“小闹钟。”

还“早上好”,现在就是凌晨三点二十九,他们两个在厨房煎蛋、煮面、做早餐,还一点都不帅地抱着哭。

“……”庄忱沉默了一会儿,总算弄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还困,准备回卧室继续补觉。

念头是这么个念头,迈了两步没迈成功,还在原地踏步。

机器人回过头,乌润的眼瞳仰起,迎上凝注着自己的浅灰色眼睛。

……另一条崭新的的轨迹悄然蔓延。

脸很红、会发烫的机器人问:“你能闭上眼睛吗?”

宋边霁会闭上眼睛的概率是50%。

在他提出这个问题后,他的人类会闭上眼睛的概率是100%。

机器人握住人类的手腕,模仿着刚学会的动作,有点生涩地、一板一眼地严谨复制,轻轻亲吻,细细摩挲。

宋边霁慢慢教他说“我喜欢你”。

或许不是教学,是阐述、是剖白,但机器人的确学得很快。

“我百分之百喜欢你。”庄忱说,这个结论有点新奇,“百分之百。”

他抬手轻碰那双灰色的眼睛,跟着触碰的位置吻上去,分不清谁在微弱战栗,只知道拥抱的手臂是从未有过的力道,坚决到不可思议。

微弱却绚烂的烟花,在源代码的深处绽放,变成眼睛里细碎的流光。

“不回去了,我们过完这三十天,继续向下走。”

宋边霁说:“然后我们去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