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下雨的时候, 人会想家。

庄忱躺在卧室的床上,听见雨水砸中玻璃的声音,但家里的窗帘厚实, 遮住铺天盖地的阴霾暴雨。

宋边霁坐在他身边, 静静握着他的手, 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装满了工具的工具箱开着, 等在一旁。

在这种事上, 专业人员远比主角团有优势——用不着解剖台、用不着冷冰冰的手术灯,用不着那么多辅助的机械设备,一样也能修理机器人。

庄忱想了想, 主动提要求:“我想换个大点的集尘袋。”

宋边霁揉揉他的头发,手指拢着柔软的黑色发丝, 轻声纠正:“胃。”

机器人很好说话,闭着眼睛:“……大点的胃,再要一颗心脏。”

庄忱和系统研究了说明书, 对他这个型号来说, 机械心脏不是供能装置, 不能用来提供能源,也不是必需品——全部的功能, 大概也就是用来反应情绪变化。

紧张、恐惧、快乐的时候,模拟的心跳就加速;能放松休息, 感到安全, 心跳就会放慢。

是个挺不错的功能。

心跳起来, 就像是活着。

“好。”宋边霁轻轻摸他阖着的眼皮, 手上的力道柔和, “还想要什么?”

翦密的睫毛动了动,机器人睁开眼睛, 点漆似的黑瞳映着他,抬起手,学着他的动作摸了摸他的眉弓。

宋边霁的呼吸停了停。

“要包子。”庄忱说,“等我醒了,煮包子火锅。”

这次轮到专业人士惊讶,宋边霁没有相关知识储备,愣了一会儿:“包子也能煮火锅?”

不仅能,味道其实还不错。

要那种白白胖胖、暄软厚实的包子,煮在红油火锅里,热腾腾的滚香底料翻腾,香辣开胃。

浸透了红汤的包子,咬一口又烫又香,在嘴里转个圈才能咽下去,立刻又想咬下一口。

这是庄忱在任务世界学到的,他还学了不少东西,等醒过来以后,可以和冤大头的收货人一起慢慢实践,逐个验证可行性。

宋边霁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想起机器人的痛觉模块还没关,刚想放松,微凉的手掌就回握上来。

“可以现在就修,我关掉痛觉模块。”庄忱说,“在别的世界,这个叫‘局麻手术’。”

浅灰色的眼睛认真看着他,专注到心无旁骛,跟着轻轻笑了下。

宋边霁拢着他的头颈,俯身抱了抱他,微微摇头,下颌贴着机器人柔软的黑发。

“等你睡着。”宋边霁轻声说,“现在不行,要睡着。”

轻缓的心跳,有规律的呼吸,血液流动的声音,骨骼肌微弱的运动声。

庄忱以为自己并不喜欢睡觉。

他其实一直这么以为,对宿主来说,睡眠已经不是必须,不休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机器人的数据库里,一部分暗色的区块被激活,他记起有人这样揽着他,慢慢拍他的背,摩挲着发尾,一路从头颈到后背,倦意在温暖的掌心下汹涌溢出。

“我会醒的。”庄忱说,“要叫我。”

他的人类说“好”,声音很轻,似乎可以不经过空气传导,从胸膛到胸膛。

这是最合适维修的时机——数据库虽然已经千疮百孔,但状况总归还可控,尚且没恶劣到完全难以收拾。

现在修改供电模块、拆掉定时自毁装置,自主意识苏醒过来的概率最高,保有记忆的可能性也越大。

要尽快,越拖反而越渺茫。

庄忱握住他的袖子:“要叫我。”

“好。”宋边霁回答,“放心,交给我。”

年轻的机器人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认真,记忆转换成密密麻麻的代码,再一次叠加在数据库的深处。

机器人的瞳孔忽然亮起细光,微弱闪烁,明灭不定,像是数不清的萤火。

庄忱当然也有所发觉——在他的视角里,这些光点把视野模糊成一片,灼亮到生出眼眶发烫的错觉:“这是什么?”

宋边霁没有立刻开口。

他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调整好声音,给什么都好奇的机器人解惑:“是新增的源代码。”

源代码是数据库的核心,可供写入的内存有限,因为重要,所以增删代码会有灯光提示。

过去的三十五个“30天”,并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安静的、从不多说话的机器人,好像只是注视着他,好像只是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等着走到终点的那一天。

宋边霁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新增代码提示。

提示会保存三年,这代表近三年的时间里,旧有代码几乎被删除殆尽,空出来的地方用来装新的记忆,用来敲定锚点。

能重新设法回到这三十天的锚点。

能回来找他,陪他找办法,一次一次找出路的锚点。

逻辑太过复杂,年轻的机器人在堪比催眠的专业叙述里,坠下眼皮睡着,滑下的额头抵着他的胸口。

宋边霁揽着他躺好,去取工具,走到床边。

……这次要成功。

要是再逃不出去,2603号数据库的核心源代码,就一个多余的字符也写不下了。

/

这场雨下了很久。

远比一场“全麻手术”久,宋边霁演练过无数次的修改思路,在不受打扰的卧室里,干净利落到不带一丝赘余。

修改供电模块,加快充功能,增加蓄电池,拆除定时自毁模块,更换廉价关节,更改用料。

全部完成后,再重新修复人工皮肤,抹去修改痕迹……彻底做完,也只不过三天时间。

比起这场连绵不绝的雨,的确稍微有些快过了头。

他的机器人安静,一动不动睡在床上,模拟出的心跳均匀稳定,胸口微弱起伏。

宋边霁握住那只手,俯下肩膀,轻声叫他:“阿忱。”

机器人没有反应——这并不奇怪,时间太短了,现在还不是醒的时候,需要再耐心等等。

等不是问题。

宋边霁取过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陪他,他们的一只手交握着,机器人的金属部件也染上淡淡温度。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跳出来。

宋边霁尝试择出导致眩晕的代码,可惜不算成功。

这种远程修改,远比换个零部件难得多。如影随形的眩晕、疼痛、不适,和2603的整个过往纠缠在一起,让机器人有了微弱的反应。

被他握着的手张开,又因为手指无力,慢慢合拢。

像是残余电流导致的微弱反射,又像是想要握住什么,摸索着寻找。

系统扯着目标的袖子,徇私枉法地往宿主手里送,装作没看到剧情变化的提醒。

——在剧情里,不论哪个30天,主角团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一点都不好过,克洛的伤是个导火索,几乎直接导致了主角团的内讧争执,矛盾不断升级,最后分崩离析。

对于一个故事来说,这大概是个被一笔带过的常见背景:主角曾经年少轻狂,铸成大错。当初的同伴或反目、或远走、或沉寂,也有黑化成反派的,在以后的日子里纠缠不休。

多年后,主角脱胎换骨重生,一路艰辛走到尽头,和渡尽劫波的同伴重归于好,在夕阳里缅怀往事,提起几个早就褪色的名字。

相逢一笑泯恩仇。

……再常见不过的剧情。

系统把剧情揉成赛博废纸,踩了几脚,扔进垃圾桶。

回溯到第三十六次,因为龙套的不配合,主线剧情也发生了实质性改变。

主角团没能重新得到2603的死后机器人。

这是个连锁反应的开端——得不到机器人,就没法改造有能力做轨迹预测的总处理器,对主角团的战力是种毁灭性的打击。

就在不久前,系统得到提示,主角团把一次S级任务搞砸得一塌糊涂。

这些人已经早就不记得……怎么在没有轨迹预测的情况下,靠自己的本事完成任务,找准出路了。

倒是记得怎么内讧。

铺天盖地的传单攻势有效果,走投无路的主角团,狼狈到这个地步,已经开始打起彼此的主意。

究竟要不要再找个人,安装中央处理器?

找谁来做这件事?

如果找错了人,安装了中央处理器的人心怀不满,蓄意报复,有了轨迹加成,岂不是一报复一个准?

……

听见没完没了敲门、撞门甚至砸门声的系统,甚至有点想把主角团也揉成赛博废纸。

宋边霁放下手提电脑。

他没什么表情,像是早知道有人会来,又像是早就在等这些人。

宋边霁垂着视线,浅灰色的眼睛柔和,摸了摸机器人的额头,把被子掩好,起身下床。

系统跟着他离开卧室,看见那双灰色的眼睛,莫名不安。

——说实话,宋边霁其实比穿书局更清楚,这三十天里会发生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条轨迹。

门外站着的是主角团。

这么说不严谨,应当说,门外站着的是2603曾经的“朋友”。

一起长大,一起从垃圾场里冲出去,一路向上奋斗,一起走到天上城的“亲人和挚友”。

“……是我们弄错了事。”

许云程艰难出声:“我们误会了他,他那时候落了单,吃了亏,落在那些人手里,我们不知道……”

门外的人不可谓不狼狈,一个个要么挂了彩、要么灰头土脸,好像痛悔,好像知道了疼。

“你们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故意不给你们提供轨迹。”宋边霁垂着眼,接过话头,“所以生他的气。”

许云程怔住,看着这个神秘的程序员,神色迸出些压不住错愕。

“这次任务,你们跟对面的核心成员有交手,才从对方口中知道这件事,知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这些年,你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多,隔阂越来越深,都是因为交流太少,互相之间太多误解了。”

“你们曾经是亲人,是手足,是最好的朋友。”

“你们现在来接2603回家,你们再也不让他预测轨迹了,以后大伙好好在一起,你们要和他认错,好好照顾他。”

宋边霁一口气背完,流畅得像是在念什么感人至深的演讲:“……还有吗?”

门外的人影幢幢,却鸦雀无声,僵硬得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术。

——没人能想明白,这个古怪异常的家伙,怎么能把他们准备说的话,一个字不差地提前说出来。

难不成这人也能预测轨迹??

惊惧怀疑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彻底落定,就被宋边霁打断:“我不能。”

他只是听过实在太多次,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自然就变得会背。

如果他能预测轨迹,在最初的几个“30天”里,他就不会在完全不了解这些人的前提下,轻易相信这些话,把2603交给这些人。

……

明明那个时候,机器人就已经牵着他的手腕,怎么哄都不松开。

全世界最好哄、最乖的机器人,乌润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有些话要从眼睛里淌出来,却没办法张开口。

宋边霁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

他致力于忽略一些记忆,不算成功,看着门外的人影,解剖床上的画面还是冒出来。

2603静静望着他,清秀的眼尾是电流灼烧的痕迹,身体已经被肢解,空空的胸膛和腹腔,满地拆毁的零件。

“我们,我们一开始没想这么做。”有人跟着他,拙劣地拼命解释,“没办法,到了那一步没得选……”

这不算是谎言,主角团一开始的确没想拆掉2603,甚至的确“忏悔”、的确“追忆往昔”,想着要把2603接回去,重新好好生活。

可寄生在一棵树上的攀藤,在风和日丽、营养充足的时候,尚且能忍得住不去剥削偷蚀——到了数九寒冬,艰难度日,又怎么忍得住。

反正树已经死亡,残留的躯壳也存在不久。

“他本来也只剩三十天了。”记忆里的人影吃力地说,“我们,我们想着……”

宋边霁握住口袋里的电磁枪。

惨白的灯光下,冷灰色的眼睛叫人心头打怵,莫名从脊后透出森寒。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系统吓了一跳,绕着宋边霁打转,“把主角团干掉,世界线就要崩了。到时候我们能走,你要被带着一起崩掉,就真不一定能重来了……”

宋边霁听不见它的话,但系统严重怀疑,目标可能就是这么打算的。

因为这是最没有后患的处理方式——先把机器人修好,然后拉着主角团一起毁灭,把世界线弄崩,放他们走。

双方诡异地陷入寂静。

宋边霁单手扶着门,没有立刻行动,似乎还在计算,又或者是衡量。

……但人毕竟不是中央处理器。

人的大脑出于某种原因,经常会或无意、或下意识地忽略某些可能。

比如这时候的任何一个人,大概都绝对没考虑过,卧室的门会被推开。

机器人从里面走出来,穿着很舒服的睡衣,头发睡得乱糟糟。

宋边霁倏地回身,张了张口,竟然没能出声。

“早上好。”庄忱打了个呵欠,半睡半醒往厨房游荡,“我来做早饭。”

他困得视野不清,差点撞在门框上,被宋边霁一个箭步过去,揽在胸口拢住。

他的机器人拿额头轻轻撞他,小猫似的力道,半闭着眼睛:“早上好。”

宋边霁收拢手臂,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听见自己慢慢跟着重复这三个字。

门外有人再忍不住,急着喊:“阿忱!”

机器人循声看过去。

刚整理好的源代码明灭闪烁,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透出流光。

年轻的机器人不认识门外的人,眨了下眼睛,温润的眉宇里有些茫然,握住宋边霁的手腕,视线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