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夫夫相

这个年节,悠闲与忙碌并齐。

他们拜访的人家多,但大多都没心情待客,见面时心不在焉,多坐一会儿都是不会看眼色。

行程排得紧,过程却松。

海城的圈子藏不住事,很快就有人听说江庭接连去拜访官学院长的事。

目的一看便知,这是要拜师啊。

所以谢星珩跟江知与余下几天的拜年,又紧凑起来。

留客的人家,都是问江庭拜师的事。

不知道他们夫夫俩怎么想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搞学问就算了,还去拜师。

谢星珩应对简单,什么时候都要读书啊。

不到最后,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哪怕是过日子,也得拜个好师父,学一身本领。更何况是从文的书生。

这一番话说得许多人都默然无语。

理是这么个理,但他也太淡定了点。

有人心里难免怀疑,认为他有了退路。

还是老话,这都什么时候了?选择坦言直接问的人有好些。

言语间都是让谢星珩拉拔一把,大恩不言谢。

谢星珩跟他们对着苦笑:“你们以为我到处走动拜年是为了什么?”

担忧前程,就能空熬着混日子吗?还不是得凑合过。

这一圈走访完,江知与去了一趟文家。

文世昌是直属谢星珩的“传声筒”,两年以来,消息都从他这里过。

紧要的大事,谢星珩跟江知与会去找刘进贤。

一些不太着急的布置,就通过文世昌来转达。

江知与过来时,文家的小夫郎文京面色忧虑,看样子也被战争影响到了心态。

他跟江知与叹气道:“我夫君的科举又要耽搁了。”

这个“又”字很灵性。

今年是立新十二年,举人可以上京考进士。

按照年限来算,文京的夫婿,仅仅耽搁了今年一届。

但据文京所说,他这位夫君,上一届时突然生病,没能应试。好不容易又捱了三年,意志都要消磨光了。

江知与宽慰他:“大丈夫生于天地,岂能靠功名论长短?若只求虚名,考上进士又怎样?只怕书生意气都要消磨干净。所谓乱世出英雄,他想成就一番事业,不必把眼光盯在科举上。”

文京对他是敬服的,把这番话记在了心里。等着办完事情,就去跟他夫君好好说说。

江知与便切入正题,交给他一份名单。名单是以礼单的形式写的,列明要送三牲之一的人,是他们重点要攻略的人。

拿不下,也要让其心防崩掉,无法理智当差。

大启朝的官员年假很短,仅七天而已。

名单交接过来时,踩着休假结束的日子,文世昌今天在家。

江知与前脚走,文京转眼就拿着名单去找他父亲。

行在半路,他夫婿张遵祖突然从他身后喊了一声。

“你做什么去?”

文京被吓得一激灵,回过身见是他,笑道:“我找爹说个事。”

张遵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每次过来,你都要去找爹说事,他能有什么事跟爹说?”

文京不常出门,撒谎的水平不高,从前都是含糊着说,张遵祖从来不深究。

这么多问两句,让文京有点无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张张嘴,又被张遵祖抢白。

“是不是谢大人找爹有事?是什么事?为什么一直让你转达?”

文京灵光一闪,突然记起来他跟江知与说了科举的事。

他便如此这般说,连带着把江知与宽慰人的话也说了一遍。

张遵祖突然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是正经科举出来的举人!要他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夫郎指点!”

文京被他吼得愣在了原地。

他们家人丁少,又受限于文世昌的官职品级,宅院不算大。

张遵祖的大声吼叫,把隔着两条游廊的文世昌给惊动了。

文世昌人还没来,一声“放肆”就先传过来。

夫夫俩个忙低头站到墙边,等着父亲过来训话。

文世昌看一眼眼睛红红的文京,转而审视张遵祖垂眉耷眼的样子,冷嗤道:“原来是我们家的张赘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隔壁的谢大人来了,好大的威风。谁家赘婿做成你这样?对着自家夫郎如此脾气!?”

文京想劝劝,文世昌抬手:“不必多说,他一心想科举,为父便送他去科举。即日出城。战乱还没到京城,今年科举如期举行。只有不想去的人,没有能耽误的考试。”

文世昌决议后,立刻唤来两个壮实护卫,不顾他俩的呼喊,把张遵祖押到空置客房里软禁。

文京跟着他去书房,心里着急,顶着文世昌的威严目光,嗓音发颤的解释道:“他是被战事影响心情了,也没说我什么,现在外头乱,把他送去赶考,万一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文世昌皱眉,让他说起冲突的原因。

文京不敢隐瞒,整个复述了一遍。

他眼睁睁看着他父亲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

文世昌说:“幸好你这夫婿是个要面子的人,没脸出去与人结交,否则你我父子二人,非死他手里不可。”

文家出了变故。

文家的赘婿,悄无声息在家里看着他们往来频繁,神神秘秘。

暂时不知道他有没有掌握其他消息,依着文世昌对他的了解,以及最后要送他去京城的举动,都没能让张遵祖说出威胁的话,文世昌判断张遵祖尚不知道他们私下里做了什么。

这个变故打得谢星珩措手不及。

文家这条线暴露,他的一切行为就都是明牌了。现在不是明牌的好时机。

谢星珩垂眸深思,问文世昌:“他恨你们吗?”

文世昌苦笑,这时的他,没有了在外头的嚣张模样,纯然一副憔悴老父亲的样子。

“应当是恨的。世间如你一般心性的人太少,我看他养不熟,就想压着他。哪有看着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的道理?但我只是不让他耍男人脾气罢了。”

只这一条,就足够让人记恨了。

在外抬不起头,在内也抬不起头。

谢星珩说:“不能送他去京城。他去了京城,极有可能告御状,说你我二人背叛之事。哪怕没证据,以现在局势而言也太危险了。你若舍不得杀,就秘密关押起来。明年之前,他都不能见人。”

这话说完,谢星珩稍有怔愣。

岁月无情,他与原来的世界、原来的自己越发遥远陌生了。

杀人的话,都能随口说出来了。

文世昌怕在海城内引发事端,想着把他送到别的府县里盯着。

谢星珩同意了。

“让刘进贤搭把手。”

他俩说完事情,文世昌就从江家离开。

江知与目送他走远,才去找谢星珩问出了什么事。

谢星珩骂了两句。

“会咬人的狗不叫。”

文京跟张遵祖都很少出门,文京只在周边几家邻居间走动,张遵祖是一个朋友都没有,认识两年多,谢星珩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星珩当他是顶级社恐,害怕生人。原来憋着坏。

江知与皱眉。

“是我疏忽了。”

这条路走了太多次,也太顺利,没想到会突然生出事端。

谢星珩说:“没事,把人控制住就好。”

谢星珩是这样说的,但他心里有非常不妙的预感。

通常认为没有问题,就会出大问题。

他恨恨拍了下桌子。

江知与看他气成这样,先是宽慰了他一句:“战局瞬息万变,他不一定赶得上。”

然后说:“我们心软,总有人心硬。”

谢星珩有段时间没教他东西,成长到现在,江知与足够独当一面,他无需像盯着小孩子一样,时时看着,时时纠正。

但今天,谢星珩要跟他说一个事。

“人都有软肋。这个软肋,高于名利钱权,高于理想抱负,也高于生命。”

但愿文世昌,不会软在文京的眼泪里。

江知与眼神有了变化,谢星珩又说:“事情难就难在这里。他还没做出出格的事,我们动手了,就太过阴狠。这会让文京记恨。

“一个交际圈浅,自认找到了爱情的人,很会钻牛角尖。他悲痛欲绝,伤心难过,累及身体后,文大人会心疼,会追根溯源,发现这事错就错在我们太过分。

“他这辈子就一个孩子,活到这岁数,所求理想与官职,无非是保孩子平安。真到那时,我们会决裂,他会倒戈。”

江知与的脑袋也痛了起来。

夫夫俩隔着时段,做了同样的事,他也在恨恨在桌上拍了一巴掌。

不论他们怎么为难,隔天清早,文家都有一辆马车离开海城,说送哥婿去京城赶考。

得知文京同行以后,谢星珩跟江知与的心都沉了沉。

相反,文世昌为着弥补这个错误,做事异常积极,积极到谢星珩需要提醒他不要太过惹人注意。

新的一年,粮价上涨,满城上下,由官及民,都死气沉沉。

江知与在这一年忙得厉害。他参考丰州县逛小集的模式,海城没有的商品,就尽力找原料去做。

丰州那么个小县城,都能做到基本的自给自足,海城怎么不可以呢?

走这一步,是极为冒险的。因为在筹集军费的时候,他做了一些吃力费时,短期见不到效益的事。

新张贴的招工信息贴出去,响应的百姓极少。

江知与考虑到百姓们现在的处境和对朝廷的信任度,换了一个方式,在海城择地划分区域,开小市集。

百姓们随时可以去以物易物,除了乱七八糟的破烂,基本都能有所收获。

余下没换出去的东西,皇商账上支出一笔银子,先买下来,再根据各区域百姓的需求,另做投放。

这个行为,唤醒了海城的一丝生机。

但紧跟着,许多商户相继过来叫苦。他们不务农事,就靠着门店的生意糊口。

皇商把生意做成这样,他们怎么活得下去?

江知与就让他们也参与到市集交易里面来。

“你们要钱还不是买东西?愿意尝试的,先登记一下铺面地址,有何物品,都是什么价钱。”

涨价以后的商品,不适合投放。

江知与想要两头登记,这边登记货物与价格,在外以街区的形式对接百姓,登记他们的需求。隔日送货过去。

他想试几天,看看亏损情况。

如果承受得起,他再从账上支出一笔银子。然后满城募捐。

富户豪绅之外,海城的官吏,一个都少不了。

他会参考最初救助枫江县百姓时一样,张贴红榜。

捐赠多少,都有数目。

这些被海城滋养得流油的人,该出出血了。

这个对策,短期内调动的官吏不计其数。

户部的人手不够用,江知与又去找盛荣借人。

盐课司的官吏本就在外头收盐、运货,满城分区操持。这件事交到他们手里,他们都不乐意。

江知与承诺会从皇商账上另发一份月银给他们,他们叫苦推辞的话堵在喉间,开口全是抢着要干活的声音。

这头进入正轨,江知与又一家家的上门筹款。

他话说得漂亮,不论当前形式如何,爱民如子的官员,总不会被苛待。

这群人心惶惶的职官,自知贪墨巨数,这时吐出来一点,全当买命钱,有何不可?

但想得开的人,是少数。

江知与不厌其烦,也不管别人怎么讽刺讥嘲,一次次的上门,又一次次的游说,以少数撬动多数。

以区域张贴的红榜,写在上面的名字越来越多,数目也越来越大。

捐赠钱财之外,又另外写出钱财走向。

皇商那头的缺口不急着补,先拿大头的银子,买些粮食。

城里不够,就去外地买。

海城的日子接连跌入低谷,他回回都想到应对之法,尽全力保住了民众的基础生活需求。

这次民间再有他的传闻,同样的夸赞,却与年前的捧杀截然不同。哪怕是看他不顺眼的官员们,也要说一句佩服。

从前江知与跟谢星珩走在街上,旁人认出来他,只是好奇的多看两眼。看一看这个以夫郎身份做官的第一人长什么样。

现在他走在街上,很多人会跟他打招呼。

那些淳朴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江知与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丰州县。

那时也有很多百姓围着他们说话提问,所言所说都是家常,眼里都有满满的信任与喜悦。

江知与回应他们,忍不住落泪。

他意识到,当官一场,可以目的不纯,能为家为己,为情为爱为与某人并肩,但他要无愧于心,无愧于民。

这才无愧他这身官袍,无愧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无愧他们辛辛苦苦,排除万难才得到的小小官职。

他回家邀谢星珩喝酒。成亲十多年,他的酒量还没练出来,两杯下肚就犯倔。

这次是抱着谢星珩泪流不停。

原来这一路走来,谢星珩对他的影响那么大。

他做事方式,操作之法,桩桩件件都有谢星珩的影子。

他醉态尽显,问谢星珩:“小谢,我们这是不是很有夫夫相?”

谢星珩捧着他脸,望着他蒙着水汽,灿若星辰的双眸,笑道:“我们这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江知与笑得好大声,笑着笑着呛到了。

谢星珩给他拍背顺气,他咳着咳着又哭了起来。

“我好想家,父亲跟爹爹一定很为我高兴。”

谢星珩很心疼,勉强笑起来,眉眼弯起,右眼没藏住心情,跟他一块儿掉眼泪。

“快了,这次是真的快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皇天后土为证,若有虚言,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