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得遇明主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时近七月,城内事务告一段落,赶上官学放假,谢星珩跟江知与问庭哥儿拜师事宜。

庭哥儿从正月开始努力,半年过去,还没成效。

院长不松口,不收学生。庭哥儿只能厚着脸皮,不管师和光怎么拒绝,他总归是院长,有为学生解惑的职责,庭哥儿就赖上他了。

这实在勇气可嘉,有许多学生效仿他的行为,都顶不住师和光的学问问候,不了了之。

谢星珩不强求,能这样薅羊毛也不错。

到了七月,就离中秋不远,夫夫俩想联合当地知府衙门,筹办个中秋灯会。

中秋灯会是与民同庆的节日,再穷的县城都会挂起灯笼和灯谜。海城富饶,这两年变动多,城内死气沉沉,节日都含糊混过去。

今年百姓们的精神养好了些,可以趁着中秋节,给他们补补精神世界的需求,让他们尽早找回生活的乐趣。

纯粹为了生存,日子就太苦了。

通常来说,这是当地衙门出力,划分区域。区域内,最大的花灯,甚至灯塔,一定是衙门出资,再有富户豪绅捐赠完成。

沿街的商铺再在铺面外面挂出灯笼和灯谜,拿些铺面里售卖的货品,或者是自购的小玩意儿作为彩头就够。

把大花销平摊了,又能在热闹的庆典里,带起流动摊贩的生意,在往年,是个刺激消费的活动。

今年是刺激不到了,谢星珩想把已经沉寂下去的戏班子、杂耍班子、皮影戏等热闹场面抬出来,让民众看个乐子。

到目前为止,城内的职官,包括卫所的千户们,都被策反得差不多。

这个程度,并非是他们直接倒戈,而是立场暧昧。很多事情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到底。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容许城内有变动,哪怕是政策上的,只要不过分,他们都能放过。不会各衙门互相抬杠捣乱。

日子越过,战局越是明朗。他们有所预料,更有人把家人暗自送出了海城。

谢星珩的行为也越来越到明面上,与文世昌的联络日渐频繁,在户部不算秘密,在海城的圈子里,就更加瞩目。

经文世昌威逼利诱的人,见此情状,结合谢星珩的背景履历,默契不谈。

余下的人,在海城的改变里,慢慢回过了味儿。

像盐课司的提举盛荣,就私下里找了他的表弟刘进贤来问。

“你跟谢敬之走得近,你给我说个准话,他是不是有退路?”

刘进贤很感谢盛荣在官场上对他的帮扶,但他拉不动盛荣,早前甚至冒着兄弟决裂的风险狠狠规劝过,盛荣大为感动,没责怪他,反对他更好,却依然我行我素。

盛荣说:“我为皇上办事,我有什么错?”

如今寻退路,谁也不敢跟他说实话。

因他是皇帝的心腹臣子,职位虽低,权利却大。

他在海城连番捅娄子,朝廷都没给他实质性的惩罚。只是数次训话,让他知道利害。

刘进贤摇头:“我也不知道,这话他也不能直接跟我说,但他是个聪明人,我们要么学着点?再不济学学其他墙头草,态度暧昧点,谁也拿不到错处。”

盛荣对皇帝效忠,但不是愚忠。忠诚哪有小命重要?

他应下,约上刘进贤,去找谢星珩喝酒。

谢星珩跟他们兄弟俩关系都不错,约酒答应了,席间他说了想筹办中秋灯会的事,拜托两位哥哥多多支持。

这点小事,盛荣大手一挥答应了。

这件事,盛荣点头,知府衙门要给面子。

盐课司拿了一笔银子出来,知府衙门再添一点,余下商户有皇商号召,江知与知道他们也苦,仔细核算过账目,依照街区繁华度,按他们的铺面能获得的曝光率计算,大大小小的商户拿钱数量不等,但最高的,只有十二两银子,这让他们都松了口气。

既是中秋节,反抗民兵那边也得兼顾上。

又一批军饷被劫走,当地府兵追得懒散。上面的人松了,下面的人就不会卖命斗狠了。

海城有条不紊的筹备中秋节灯会时,被文世昌和刘进贤联合送到平西的张遵祖成功夹带一个消息,送了出去。

张遵祖没能参加今年的春试,文京前所未有的心硬,磨破嘴皮子都不让他去赶考,连在平西居住的宅院都不能出。

他另想了法子,说他要看书。他们出行仓促,所带的书本极少,笔墨和纸张都有定数。不让他出门,总要满足他的读书需求。

来平西将近半年,张遵祖都以回家携带太麻烦为由,看完的书籍,他都要让文京还到书斋。

文京也谨慎,每次都细细检查,没有发现夹带信件。

他偶尔也会觉得这样做实在伤人,但父亲说的话,他牢记在心。

他们父子的两条命,还有海城那么多官员的命,都在张遵祖的嘴里、笔下,舍不得杀就算了,再谨慎小心都没错。

但他没有想到张遵祖如此心机,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一点点的仿写摘抄模仿笔迹,在书籍内,以夹批的形式,写了要命的话。

这本书还到书斋,算折价卖。

折价的书,会更快流入市场。

这年头,不在乎买书钱的人,不会买折价书。

愿意买折价书的人,都是急迫要看的。

很平常的一天,文京看天气不错,提前把被褥拿出来晾晒,为着换季做准备。

还想着去请裁缝做冬衣,另买些料子,他要做靴子。

厨房里,还咕噜炖着汤,有香味弥散出来。

正当他朝屋里喊话,问张遵祖今天中午想吃什么的时候,院门被人敲响。

敲得很急躁,文京立刻警觉,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有人翻墙进来。

来人做官差打扮,腰间佩刀。

他跳进院墙,立刻从里开门,放进来更多的官差。

文京的脸色霎时白了。

离开海城时,他父亲说过,真有这一天,就是张遵祖恨透了他们,一定要他们死。让他必得反咬一口。

文京开口前,张遵祖在屋里大声喊:“救命!快来救命!这些谋逆叛贼关着我,全在干谋反的大事!!”

刘进贤派来盯梢的人,做家仆打扮。

怕太显眼,在宅子里伺候的人,三种性别都有。

连着浆洗的婆子夫郎,灶屋里忙着的厨子,都是他们的人。

立即有前门管事的人过来跟官差沟通。

装得很像样,害怕之中硬着头皮上。

“官爷,是出了什么事?我家姑爷患了失心疯,他说的话可信不得啊!”

管事说着话,从怀里掏出文世昌给的信物,是一枚户部的牌子。

“我家老爷是户部海城清吏司的员外郎,为官数十年,就是个小小地方官,哪能做谋逆的事?”

张遵祖还在嚷嚷,大声喊话,把谢星珩和江知与牵带进来说。

文京这时也缓过劲儿,忍着心中翻腾的愤怒,手脚发凉,慢慢朝着官兵走去。

他是官家子弟,进来的官差态度客气了些。

文京给他们行了一礼,跟他们解释道:“让各位看笑话了。我家就我一个独哥儿,我爹舍不得我出嫁,给我招婿。他多年取仕不中,又因赘婿没脸,常年待在家,憋出了毛病。

“谢大人是新来海城的官员,也是赘婿,官职却不低,曾入阁拜相,我这夫君一向妒忌。谢大人的夫郎你们该听说过,他是封官的夫郎。夫郎都能封官,我夫君受了大刺激,这两年精神一直不好,年前发病……

“我爹本劝我和离,多年夫夫情义,我哪能抛下病中的他不管不顾?为着家中颜面,我们以赶考的名义,来外地养病。没想到他因没能上京而记恨上了我跟我爹……”

这一番话,文京离开海城以后,日夜回想,他颤巍巍几乎站不住,越说脸色越是苍白,但好歹讲完了。

家仆来扶他,他又让人去房里拿病案本来。

张遵祖听他一席话,心就凉了半截,望着文京的眼神淬毒般阴狠。

文家果然没有把他当自家人,文京也是虚情假意。这些话都能空口白牙往外说!

家里准备充分,病案本之外,还有药炉、药渣作证。

病案本里,连带着当地大夫把脉的记录都有。

张遵祖死命喊话:“我根本就没有病!我没有喝过药!也没看过大夫!你们大可请人来对峙!”

文京原地干呕。

他从未有这么强烈的呕吐欲。

这位枕边人,真是捂不热的狼心狗肺。

文京不怕对峙。

他们能准备好病案,每天熬药,就不怕对峙。

为什么是来的平西,而不是其他城市?张遵祖真的不会想吗。

可惜,动乱时局里,当地官员想要谋求向上爬的机会。

铁证如山,也要把他们夫夫俩送到京城去审。

让京城的太医,看看张遵祖是不是真病了。

也让朝廷派钦差去海城,看看文大人有没有联合谢大人、江大人谋逆。

他们还没被定罪,一路上官兵押送,但可以坐自家车马。

文京再不想见张遵祖,与他分车而坐,沿途里,但凡歇脚,张遵祖都要说他这些年察觉的异常。

更早的,竟然是谢大人一家没搬来海城之前的事。

从他嘴里说出来,文京感觉从前的日子,都蒙上了一层油雾,朦胧不清,又难以擦除,黏腻难缠,恶心至极。

好在,有人会回海城报信,但求父亲平安。

两头的人,同时出发,前后脚抵达目的地。

平西送来一个举报海城有官员谋逆的举人,而海城的刘进贤,收到了张遵祖坏事的消息。

刘进贤立即去找谢星珩,另外派人把文世昌叫来。

这次密谈,谢星珩把江知与带上了。

事到如今,不必再做外围掩饰,有事同商共议。

文世昌听到这消息,心凉了半截——去了京城,看了太医,一切都瞒不住了。文京会死。

谢星珩记得他的功劳,这件事也不能受害者有害论。

他安抚道:“你是功臣,世子不会忘记你的付出。这件事闹到京城,我们的人会全力保下文京。文大人须得振作起来,我们要在海城拼一条生路,你才能跟文京团聚。”

谢星珩让刘进贤把地图挂上。

刘进贤是更上一级的联络人,他手里掌握的消息,是在场众人里最多的。

地图挂上,他拿毛笔沾朱砂,一处处圈地,表明那些是林庚已占领的城池。

留给朝廷城池不多了,主要包含京城在内的三省七府十五县,以及东、西两部的相对偏远的城池。

海城就是其中之一。跟西部不同,海城是必争之地,林庚已出兵往海城而来。

富贵险中求。

他们都做到这份上了,城内官员策反了那么多,现在跑路算什么?前功尽弃。

谢星珩想赌一把。

看是林庚的兵马先来,还是朝廷砍头的圣旨先到。

“我会联络杨飞接应,也会与当地武将沟通,提前派人出去望风,到时我们还有机会逃离。现在不能走。你们的意见呢?”

江知与自是陪他一起。

而且江知与也认为不能走。

他们好不容把海城百姓的生活纠正,让他们过上普通日子。现在离开,等同放弃这里的百姓们。

以前铺垫的舆论,后来做出的努力,都会白费。

哪怕不求功名,只为生灵,他也想多撑一撑。

刘进贤也是不走的。

他还没有暴露。

文世昌沉默着,思索着,他艰涩开口道:“三位大人再安排细致些吧,到时朝廷的人先来,我会顶下罪名,撇清你们的关系……”

谢星珩让他停止这种危险的想法。

“我的情况不同,皇上本就怀疑我,撇不清的。你到时跟我们一起走。现在正常筹备。计划有变,这个中秋节不能纯粹的过了,你们让手下的人都动起来,早年铺垫过的舆论,要再次唤醒,让民心倒戈。”

民心多厉害,谢星珩见识过。

江家最初的抄家之祸,就是民心所向赢来的翻盘机会。

得民心,哪怕他们逃跑出了差错,也能有周旋余地。

京城,霍家。

霍钧把霍叔玉叫到书房。

今年年初,霍钧告老,已从朝中退下。

霍家再无首辅,但霍钧的三个儿子都任朝中要职,从前人脉关系都还在。

其中又以霍钧的关系网最广,离开朝廷了,但朝廷的丝毫动向,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他让霍叔玉看一封密信。

霍叔玉去了都察院以后,周身气质肉眼可见的变得阴鸷,从前不露声色的疯感,莫名与文气糅合,让他看起来极不好惹。

他接过信,展开看第一行,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是平西县官寄来的信。

平西县官是霍钧学生的门生,关系绕了个弯儿,在人还没有抵达京城之前,消息二转,先送到了这位前任首辅的桌案上。

霍叔玉眸光一闪,给父亲行礼告罪,先出去安排人半路把文京带走,然后回来跟父亲说这件事。

“父亲认为我该插手吗?”

不过是个小小县令,怕人争功,消息不敢外泄。

他顶着霍家的门楣,一个口信就能让人退下。

霍钧讲话的速度愈发慢了,他缓缓摇头。

“势不可挡,挡了反惹一身脏水。”

霍叔玉垂眸,心思急转,理解了父亲的意思。

朝廷有耳目,谋逆的事,必然一路都被张遵祖嚷嚷过。

人若不能平安抵京,被张遵祖点名过的,都会被赐死。宁错杀,不放过。

这件事挡不了,也挡不得。

张遵祖只要来了京城,一切布置都会暴露。救走一个文京影响不大。

但拖延时机,给谢星珩他们准备时间,就是大错特错。

霍叔玉抿唇,沉默好一阵,他问:“我想祸水东引。”

对不起常将军了。

大启朝厉害的武将有,大多在林庚旗下。少数不受重视,临时调任,与兵士不熟,军队里成团,不能如臂使指,对阵时很费劲。

最让林庚重视的将领是常如玉,林庚先在云川军屯耗着,战争爆发以后,又带兵在云川附近牵制。

打不狠打,每日叫阵,都是两个将军阵前比划。

明眼人看得出来,常如玉是被困住了。但这种事,也能有其他解释,比如说,常如玉跟林庚惺惺相惜,虽是敌人,也打出了好交情。

战事胶着,常如玉这个名将都没打个漂亮的胜仗,鼓舞士气,在朝中非议颇多。

当今圣上是个疑心重的人,这几年只怕早就怀疑了。

另外常家派遣出去的几个小将,哪怕明摆着是送死的,真上了战场,也确实出事了。但人家好好的在敌营当俘虏。

这又是可疑之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霍叔玉想要加一把火,让局势更乱。

全是叛臣,全在谋反,让皇帝自行决断。

霍钧倏地抬眸,霍叔玉罕见的在那双浑浊的双眼里看见了些许明亮的光彩。

这光彩转瞬即逝,他还没品出其中包含的情绪和深意,霍钧就说:“良将蒙尘,推他一把吧。”

他当了太多年的首辅,对朝中臣子的品性再了解不过。

常如玉是忠臣良将,但读了圣贤书,认死理。

“有志之士得遇明主,才有忠臣不事二主。”

一开始就是错的,又何来效忠一说。

霍叔玉脸上少有的浮现出孩子气的笑意,有一种被认可的惊喜。

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他选择效忠的人没有错。

他深深躬身:“儿子受教。”

霍叔玉转而出去安排布置,平西县的官差,把张遵祖押送来京时,相关衙门都在急速运转,清查常家有无谋逆叛逃的倾向。

常将军是什么身份?他现在又带兵在外,他谋逆的重要性是海城几个户部文官可以比拟的吗?

平西县的人,在京城耗着,心里叫苦不迭。

越往后拖延,他们心里越有退缩之意。朝廷损失一名大将和数万士兵,天子必然震怒。这时候状告几个文官谋反,是真的还好,若是假的,他们脑袋要搬家。

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给张遵祖请个大夫看看。

可是人都送进都察院关起来了,他们轻易见不到。上下打点数次,这些人收钱不办事,硬是不让他们带郎中进去诊脉。

问个理由,他们说要保张遵祖的安全。

竟然是怕他们下毒。

他们气得不行,等待途中,有人扛不住心理压力,连夜跑了。

余下几个,跟着师爷一块儿,惶惶不可终日。

常如玉可能投敌的事情,在朝内震荡很大。

两派人据理力争,霍叔玉控制了度,死咬着常如玉在云川鬼打墙说事,一句不提谋逆。

这个程度,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把常如玉召回京城,或者另外调任到别地。

但要推常如玉一把,自然不能纯粹靠嘴皮子去吵。

林庚那头配合行动,把云川彻底孤立了。

争论的一个多月里,他那头以雷霆之势出兵,将云川附近的城池相继拿下。

一封封的战报送来,天子气得病了一场。

这个内心还是太子的帝王,不懂得怜惜。

他年事已高,对当前局势无力回天。

他下旨,要常如玉祭旗谢罪。

这个旨意,把朝臣的心,哪怕是谄媚惑主的臣子,都惊得透心凉。

圣旨出京,霍叔玉紧跟着把张遵祖举报的事,在朝会上说了。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还都是谋逆。

张遵祖这辈子第一次金殿面圣,不是因为殿试,而是举报。

霍叔玉俨然一副铁公无私的模样,将如今的证据都摆了出来。

文家的说辞,因张遵祖的脉案诊断不攻自破。

所以张遵祖极有可能说的是实话。

让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慌慌张张,只会车轱辘说那些他察觉的疑点,没有一个捉到实际线索的。

张遵祖在天子与群臣的注视之中,额头涔涔冒汗,他怕死,他用他知道的消息胡乱攀咬。

他说:“谢大人曾救了很多百姓,那些当了匪徒的百姓,总能抢到军饷,就是他帮忙的!还有他夫郎,他们满城走动,说是帮扶百姓,实际是传递消息!”

他说着说着,感觉有理。

他接着往下面编造。

就是这样子的,一如到他们家里来传递消息一样,很多重要信息,就是以这种不起眼的方式传递的。

他很少出门,知道的事情不多,认得的官员也不多。

他死命的去想,然后把他能想到的人都咬了个遍。

文世昌常来往的人,他从文京嘴里听说过的人。

甚至听说江庭想要拜官学院长为师的事,他都拿来讲。

他说这位院长,也是细作。

他说得自己都要信了。

“他出题大胆,影射朝廷,影射天子,给学生们传递不好的思想,他是想破坏我朝根基!”

霍叔玉垂眸立在原地,眼角余光不着痕迹的扫了张遵祖一眼。

张遵祖感觉到寒意,打了个哆嗦,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霍叔玉适时接话,“他在都察院不是这么说的,此事牵扯的官员太多,下官认为,应该派遣钦差去查证,再以罪论处。”

天子还未病愈,也没对常如玉的事释怀,两件事连着来,他可以查其他人是不是清白的,但既然文家的说辞是假的,文京也被人劫走,那文世昌就逃不了。

常去文家传消息的江知与和谢星珩也逃不了。

常如玉都能被赐死,这三个死又如何。

霍叔玉不做劝说。

他早前给谢星珩寄信说过,皇上到了绝境,会大开杀戒,不会给朝廷留忠实能干的人。

没有错处的,他不好直接动。

须得像常如玉和谢星珩这种,有人攀咬,自身又确实可疑的。

但这时没关系了。

动了常如玉,战局就会如山倒,再无悬念。

张遵祖继续被收监,霍叔玉让人每天颠倒问题,轮换着,高强度审问。

只要张遵祖说话有出入,就要被狠狠训斥威吓一番。

以这种强度,他得失心疯,是迟早的事。

在张遵祖被审讯的同时,一行锦衣卫带着圣旨,先行出发去海城。

在他们后面,有一批奉命查案的人跟着。

杀常如玉的圣旨先到云川。

常如玉在帐前跪地接旨,以他的心性,听见皇上要他祭旗的时候,都有些懵然,“什么?”

宣旨的太监目露怜悯,温声重复了一遍。

附近的将士都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情绪由懵转怒。

他们不敢明着骂皇帝,只能说朝廷有奸臣、太监假传圣旨。

常如玉拿圣旨仔细看,确认无误,他闭眼静立,顷刻间,满身疲惫。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军旗前的动静很大,常如玉面前,拦着一批又一批的士兵,更远处的,还有叠出声浪的呼喊,让常如玉别去。

在云川兵屯十里外扎营的林庚,带着一队精兵,飞马疾驰,还没到地方,就远远听见了这些声音。

兵屯都是男人,喊声厚实雄浑,但他从里面听出了悲愤苦求的心痛。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朝廷会在战时斩杀大将。

他们只知道,常如玉没有犯错,是个好将军。

林庚让人叫阵,见了人,他让带个口信给常如玉。

“山河破碎,外敌未清,奸佞未除,望常将军为民三思。我敬佩他是忠义之士,但我瞧不起他因忠义盲听盲从。言官可死谏帝王之错,常将军文可治国,武可战天下,却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据理力争的勇气,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愚忠!”

林庚等了会儿,又一次叫阵,让人传话。

“常将军明知此事不对,却不辩不争,让帝王痛失大将,是为不忠!

“数万士兵在此驻扎,主将贸然赴死,置他们安危不顾,是为不义!

“家中老母尚在,他将常家儿郎尽数带出来,无一人归家,是为不孝!”

“常将军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圣旨,做不忠不义不孝之徒,那便算追随你的下属一腔热血错付了!”

兵屯里的声音逐渐弱下,缓缓归于平静。

没一会儿,常如玉单人单骑,提枪出来。

林庚挥手,让精兵们后退。

两人又一次见面,常如玉直接说:“是你做的。”

林庚没否认:“一个小小的计谋,但他愿意信。”

常如玉沉默良久,问他:“你说的奸佞是谁?”

林庚指指天上:“当然是要杀你的好皇帝了。”

常如玉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掌心几乎要磨出血。

“我家人还在京城。”

林庚知道。

不然常如玉哪能二话不说,乖乖赴死?

他说:“我会安排。”

常如玉点头:“我除不了奸佞,我去南地,把秦将军换过来。”

他守边境。

林庚失笑摇头。

“老太君年纪大了,常将军还是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了。你跟着我上京便可。”

他不参站,就让林庚空出手了。

常如玉拧眉,林庚又说:“常将军不必为下属担忧,我不是嗜杀之人。营地里的普通兵卒打散调派到各地守城,多余的人手,从事生产建设。你知道的,打仗是要钱粮的。你的心腹你带着,日后回京城,我再做安排。”

这很冒险,没了兵权,就是剪除了利爪。

只带着心腹有什么用?还不是案板上的鱼。

但常如玉信他。

真要杀,不用留到京城。

他欲翻身下马,给林庚牵马,带他进营,这是臣服。

林庚用长刀刀背在他身前拦了下。

“不用,我就不进去了,我相信常将军会处理好兵屯的事。”

常如玉唇角勾动。

“你怕我设伏杀你?”

林庚坦然点头:“谨慎总没错。”

胆大心细,缜密慎行,又如泥鳅一样滑手,难怪能在逆境之中活到今天。

常如玉不强求:“给我五天时间。”

林庚后退,带着他的精兵回营。

海城。

时近中秋,城内选了人流量最大的街区搭灯塔,为着调动民众的热情,截止到八月初十,百姓们都可以到各街坊市集提供灯谜。

因灯谜重复率高,无法给大的嘉奖,但在市集交易上,可以免除摊位费。

这对大多百姓来说都没用,只是有人参加,知道些灯谜的百姓会感到有趣,人多了,凑个热闹,气氛就不一样了。

外头稳稳当当进入节日气氛时,谢星珩收到了京城来信。是霍叔玉写的。

霍叔玉让谢星珩早做准备,简要写了张遵祖的攀咬名单,又给谢星珩扔了个重磅消息——皇帝要杀常如玉。

即使谢星珩早就料到了,认为常如玉比他更危险,看见这行文字时,依然狠狠震惊。

因震惊太过浓郁,所以信件里另外一个信息,都显得平常了。

在海城的最高联络人,是官学院长师和光。

正因有他在,这座以文臣为主的城市,才能顺利在暗地布置绸缪,不惹人注意。

谢星珩恍然大悟。

难怪这位院长会随机代课。

哪里是代课,分明是给某家少爷布置功课的时候夹带私货啊。

也难怪他不收学生,根本就不方便。

或许他纵容庭哥儿缠着他求学,还有谢星珩跟他是同阵营的原因。

霍叔玉同时给师和光写了信,让他们同谋退路。不能死守海城,该退就退。

该布置的,谢星珩都布置完成了。

抽空跟师和光碰个面,也不过是寒暄。因为这些事情,刘进贤都跟师和光说过。

官学在山里,这座山靠着海,从这里能看见非常美丽的景观。

在这里,也能轻易跟反抗民兵联系。

太近了。

谢星珩初心不改,正事说完,他问师和光:“先生收学生吗?我那儿子资质不差,定不会给你丢人。”

师和光:“……”

“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有机会。

谢星珩相当满意。

转眼到了中秋节,民众出街来玩,商铺张灯结彩。是这几年难得一见的喜庆热闹。

走在街上,人的心情被感染着,都洋溢着笑脸。

今年的中秋节格外热闹,城外还有两方来客。

好巧不巧,京城来捉反臣的锦衣卫,跟林庚派来攻下海城的人在城外相逢了。

带兵的人是宋原。

宋原被林庚从糖厂调任到边境秦将军旗下,从押运粮草的差事做起,直到起兵,又被调离,来到内陆征战,谋求功名。

他今天本想带着些精锐,乔装改扮,以游商的名义进城,先见见谢星珩跟江知与。

探子来报,他就带了一队人,在城外守株待兔。

真是好巧。

他劫下了锦衣卫们,抢了圣旨,扒光了他们的衣裳,叫上几个亲兵,跟他一块儿换上,然后进城,在守城士兵这里,拿着圣旨,狐假虎威,把他们一帮人分批调离,把所有人都使唤上,全去请上官来接旨。

这个空档里,大批士兵进城来。

远道而来接旨的官员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宋原做锦衣卫打扮,手里拿着锦衣卫的牌子抛动,一手举着圣旨,问:“人到齐了吗?”

城门处所有的士兵都使唤出去了,叫来的官员近乎是海城所有职官。

谢星珩跟江知与也在内。他们慢慢吞吞,要不是一路碰见了不少人,早就跑了。

到了地方,他们隔得远,看不清宋原的样子。

听见声音有点熟悉,又往那处细细看。

江知与在海城看账多,用眼过度,仔细看也看不清。反而是谢星珩眼睛保护得好,眯眼依稀可见。

“看着好眼熟。”

前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有人大声喊话,让他们按照衙门所属,列队站好。

宋原继续扯虎皮:“圣上体谅你们辛苦,给你们筹备了中秋惊喜,全员来了,一同接旨。”

他还大胆的在官员列队的中央行走,走到户部清吏司这处,谢星珩跟江知与都瞪大了眼睛。

宋原勾唇笑了笑。

“你俩长得不错,去前面站着,等着给各位大人分月饼。”

谢星珩跟江知与:“……”

美貌还有这种优势吗。

但来的人是大表哥,他们心里好安定。

也不知表哥是怎么想的法子,也太妙了。

他们去前面没一会儿,宋原就绕回来跟他们低语道:“碰上了几个锦衣卫,顺手劫了。”

夫夫俩:“……”

原来是“杀人的刀”来了。

那么,表哥现在是“借刀杀人”了?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