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辆警车停在小杂货铺门口,明黄色的胶带将凶案现场封锁,曹敬看见有人聚在外面一边看一边议论。
曹阳面色阴沉地走出来,把沾血的证物袋丢进警车后备厢。曹敬坐在一边,作为第一目击者,他待会儿还要去警察局录一下口供。警局的人知道他是曹阳的弟弟,倒没怎么刁难,只是给了他一块毛巾,让他在路边先坐一会儿。
“里面死了几个?”曹敬从毛巾里抬起脸问。
“两个。”曹阳捞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里面的茶水,“凶手看上去想让他们多受点儿折磨。”
“有个年轻的女的,大概……二十岁吧。”曹敬在自己脖子处比画了一下,“大概这么高,长得还算清秀,发现了她的踪迹吗?”
“没看见。”曹阳站在原地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但我怀疑,她可能是凶手。”
曹敬没说话,僵直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房间里找到一些有意思的玩意儿,长生功的宣传材料,还有些录像带以及一些……工具。”曹阳站在原地没动,“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也能进现场么?”曹敬问。
“戴上手套脚套,别乱碰乱踩。”曹阳沉重地摇头,“但我劝你别进去,进去了你晚上又要睡不着。”
“我进去看看。”曹敬猛地站起身来,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曹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递给他一双手套。
有股霉味,这是曹敬进屋后的第一感觉,哪怕是血的腥气也没能遮掉那些腐旧发霉的气味。店铺后面就是住人的狭窄房子,光线很暗,防盗窗里的玻璃蓝汪汪的,好像蒙了一层灰。墙上挂了一幅宗教主题的画,镀金版画,圣子降临题材,柜子上整整齐齐地码了两沓白壳录像带。通往后院的门敞开着,一个大锅般的卫星锅躺在院子里。
墙角缩着两个人,脸色发黑,几乎看不出人形。地上的血到处都是,已经有现场工作人员用相机拍下了血迹的形状。
“是怎么死的?”
“中毒死的。”有人回答,“土豆袋子下面发现一瓶用过的农药,看这皮肤的颜色,先控制住人,然后再灌药进去?”
“先中了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后慢慢整死的。”有个老警察叉着腰反驳年轻的警察,“虽然从嘴唇、眼睛这些部位来看,有农药中毒的迹象,但是你看这些血流的痕迹,骨头被敲碎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
曹敬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黑色的污血包围了,脖子上的血管开始跳,耳朵开始鸣叫起来,警察之间说的话像是变得遥远……非常遥远。他感觉自己的眼眶里好像有一些热热的东西正在凝聚,血已经凝固了,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是什么呢?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平衡,他努力伸出手扶住墙,被曹阳从背后一把抓住。
“别动!”
曹阳从背后递了个塑料桶过来。“要吐的话吐到里面。”
“不……不用了。”曹敬咬着牙嘶叫,“我想喝口水。”
他手扶着的地方,边上有几个指印。曹敬盯着被标记好的指印看了一会儿,面向墙壁,背对尸体。外面的担架抬了进来,穿着白色外套的法医带人进来开始搬动尸体。曹敬闭上眼睛。
“有的时候,我会做梦。”曹敬平静地对着墙说,“我梦见吴晓峰从门外走过来,一边鼓掌一边跟我说,我通过了考验。从今天开始,我就有资格作为进化者,光明正大地活着,我有资格去用我的能力帮助他人,为国家效力,为人民服务。”
“你现在还会做梦?”
“偶尔,几乎不。但也……有的时候会。”曹敬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哥。”曹敬转过身,“我现在总会抑制不住地想到这个念头,如果我还有能力,那么这些人就不会死。我如果还能做当年的我,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你不要老把这些事看得太重。没了你,地球一样转,太阳一样升起。”曹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过几年,这种事经历多了,你就习惯了。老三虽然是个傻蛋,但有句话没说错,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别想太多,想太多容易折寿。”
说完这句话,曹阳自己突然苦笑一声。
“我今天晚上肯定要加班,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有点儿不放心,要么做完笔录你在派出所里蹲一宿。”曹阳说完自己又摇摇头,“把明郁江学校的电话给我,我帮你打。”
“别开玩笑了。”曹敬失笑,“打给她干什么?”
“老大不在,能照顾你的就她一个了。”曹阳伸出手,“别逼我回去查内部资料。”
明郁江半个多个小时后就赶到了,大约是一路全力骑车过来,脸色红通通的,大冷天的头上还冒着热气。她从派出所里把曹敬牵了出来。
“就上次那个一脸阴沉沉的女生啊,真看不出来。”二人推着车往仓库走,“你给我讲讲现场什么样呗。”
“满地都是血,没什么可说的。”曹敬不是很想谈这个,但他又记起一件事,“对了。她家里……有长生功和新世纪之门的一些资料。”
“长生功的那种小册子不是到处发嘛,连我们研究生宿舍都有来敲门的。”明郁江扬起眉毛,“长生功的大上师,号称自己是新世纪之门的先知之一,所以不算违法教派。现在宗教这片也比较乱,国内各地政策不一样,宗教管理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不提南边,海上那边的边疆群岛地带,据说还有原始宗教部落存在呢。”
“不是那种宣传小册子,有录像卡带和受功卫星锅,比较高级的那种。”曹敬说到这里也皱起眉毛,“……这两个都是资深成员才有的东西。我上次去家访,看到类似的东西就聊了一下,录像卡带一套四百九十九,受功卫星锅一千四百九十九,加起来有两千块。住的地方那么破,却买这种玩意儿……”
明郁江嗤之以鼻道:“这种骗的就是穷人了,廉价的精神慰藉,越穷越容易上当。长生功只不过比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气功流派做得更大更气派而已,号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开发人体潜能,冲关觉醒超能力……真的这么好用,我这种千磨百炼的持证进化者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仓库,曹敬开锁的工夫,明郁江把两人的车锁在了一起。
“你今晚……”曹敬口吃了一下,“你今晚……”
“睡这里喽。可怜我刚搬完寝室,新床还没睡几天呢……”明郁江叹了口气,“不过怕你半夜发疯,或者一个人默默流泪,我就来照看一下你啦。”
曹敬想说的不是这个,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跟明郁江一起走了进去。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关于杂货铺凶杀案的情况。曹敬认真回忆了一下,加上后来在派出所和片警们闲聊时总结的消息,零零碎碎汇总起来,大概得出了几个消息。
那两个死者是那个阴沉女生的娘家亲戚,大约是舅舅和舅妈。那个女生叫杜云娟,外地人,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死了,然后就来投奔她舅舅。白天和周末就在他们家的杂货店打工,晚上去读夜校。
“听说那家人对她不是很好,而且那两个老的又沉迷练功,铺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看。”曹敬叹了口气,“寄人篱下,境遇难过也是很常见的事。但逼到要杀人,可能其中还有更多的隐情吧。”
天冷,两人便用锅子自制了火锅吃,虽然只有白菜、豆腐、土豆,但有曹敬自己做的辣酱在,还是吃得很爽快。
“说不定有人就是天生脑后有反骨呢。”明郁江吸溜着粉条咕噜咕噜地说,“你别说,那姑娘不会是觉醒了吧。你不是学进化者专业的么,有分析过这种情况吧。”
曹敬的胃口突然不是很好,他放下筷子,沉吟道:“心理素质不够强大的人,有的时候会做出过激举动。从统计学上来说,这是事实。但……”
明郁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讷讷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提。”
“没事。”曹敬摇头道,“你说的其实没错。杜云娟的确有可能是新生的觉醒者,但我在凶案现场没有发现特异能力的显著表现——农药和重物击打,看上去是普通的凶杀案。等法医报告出来后,才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不过话说回来,觉醒者只是千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具备致命杀伤能力的更是非常少数的存在,我不认为这起案件中有觉醒者的存在。”
“具备致命杀伤能力……”明郁江隔着火锅的雾气微笑道,“我倒觉得不怎么‘少数’,我们当年那个福利院里就是复数嘛。”
“你的能力算是间接杀伤能力,不算数吧。”
“把脸凑过来。”明郁江向他勾勾手指,“我让你看看什么叫致命杀伤能力。”
就在曹敬向她俯身的时候,明郁江突然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然后站起身,轻轻吻了他一下。曹敬觉得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下。
女性的馨香……明郁江身上的香味突然猛烈地向他涌来,虽然有让人扫兴的辣酱味,但女性的荷尔蒙突然间激活了曹敬的生理机能,让他的心脏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他一直试图无视的那种致命的性吸引力,突然砸入他的表层意识,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唔……”明郁江的手撑在他心口,指甲嵌进他的衬衣,发出了像是无法喘息的闷哼。曹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吸啜她的舌头,心脏跳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咳……”迅速分开后,明郁江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才说道,“你这人真是得寸进尺……感觉到了吗,心头是不是小鹿乱撞?致命杀伤力,对吧?我刚刚让你的心跳停止了一瞬间,然后又调……调整了一下你的血液流速,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心吗?”
曹敬笑了起来,他现在感觉到了,之前的悸动,的确是明郁江玩弄的小把戏。她控制有限液体的能力,需要接触或接近液体,所以之前她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加速体内血液循环,以此强化自己的体能和爆发力。但如果和他人的体液接触,她就能够控制对方体内的液体……例如血液。
而她手按在曹敬心口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对曹敬心口处的血液的控制力增强了。胸腔中的血液被灵活地操弄着,曹敬现在才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刚才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肾上腺素开始分泌。
“真的感觉好多了。”
曹敬想起来了,她以前就曾经这么玩过。他现在可以体会到那种增强的感觉,明郁江的血液加速能力不会让心脏有压迫感,只是让人感觉突然间充满了力量。
人的精神受到身体状态的影响,曹敬感觉重新具备了面对世界的勇气。
“郁江。”
他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
明郁江盯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我……我没带。今天算了吧。”
“我这边有。”曹敬说。
午夜十二点,曹敬从床上爬起来,绕过东倒西歪的高跟靴子,穿上外套,从墙角抽出伸缩警棍插在腰间。
他没开灯,以免惊醒睡得很沉的明郁江,孤身一人打着手电筒,向仓库的深处走去。
地上的血迹只有一点点,但他知道这些血的尽头是什么。在之前开门的时候,他注意到锁被动过,而且有两个很浅的血指印。冬天天气很冷,钢锁上的指印结了霜,让他能一眼看清它的形状。
“杜云娟,杜小姐。”他用手电筒照住那个蜷缩在一堆工字钢后的身影,轻声唤道。斗篷下的人还没醒来,盘着的双腿前面还堆着几个包装袋和饮料瓶。过了一会儿,手电筒刺眼的光线才让对方惊醒,一张憔悴苍白的面容从阴影中出现。
杀人凶手就在此处。
“……你别过来。”
杜云娟——已经见过多次,但曹敬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充满警惕地瞪着曹敬。她的腿上好像受了伤,曹敬闻到血的味道,她身边散落着绷带,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烤土豆的气味。
“不准报警。”杜云娟警告道,“不然我就……我……”
“你想怎么样?”曹敬往前走了一步,“杜小姐?”
“我会杀了你。”杜云娟缓缓垂下自己瘦长的手臂,她看上去十分虚弱,但曹敬却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一种凶险的气息,这让他做出了判断:“你觉醒了?”
“不,不是进化。”杜云娟的嘴角略微咧了咧,“是邪魔……他们这么说。”
曹敬愣了一下。
他接触过一些精神病人,在觉醒的进化者中,许多人会有精神问题,特别是年纪较小的人。曹敬能从她身上嗅到深重的黑色忧郁之气,能够品尝他人身上的气息,这或许是之前自身能力残留下的一点儿痕迹,让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气质。杜云娟身上苦涩、酸咸的独特气场,不仅仅是在凶杀案发生之后才具备的,在之前曹敬每次去杂货铺买东西的时候,他都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像是近距离接触一些阴沉黏稠的事物。
“他们说我是阻拦人得救的邪魔。”杜云娟的笑容变成了明确的自嘲,“曹先生,你别想靠近我,‘邪魔’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现在转过身去,就当不知道我在这里……天一亮我就离开,我只想避开警察的搜查,去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罢了。”
“你真的杀了你舅舅一家?”曹敬皱眉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该死。”杜云娟泠然道。
曹敬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为什么要折磨他们?”
“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杜云娟的笑从脸上消失了,“曹先生,你还记得我当初搬到这里来是什么时候吗?是一年前的时候,我的父母在车祸中死了。那天我站在这里,看见你背着一个旅行包走过去,你脸上的表情和我当时一模一样。”
曹敬想起来了,他搬到这里的那天,脑子里都在想别的事,从这条小巷走过的时候,瞥见杂货店门口有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高个儿姑娘。仅仅一瞥,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再想起这个场景。
“你住在这个仓库里,我没过几天就知道了这件事,舅舅提起你的时候说你是个怪人,脖子上的环那么明显,让别人都害怕和你打交道。但我却觉得你很亲切,而且你每次来买东西的时候都彬彬有礼,让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就好了。”
曹敬盯着杜云娟,他突然意识到她不光在冬天,哪怕在夏天也穿着长袖,这让他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前因后果,他在那个家里看到的东西,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揭示出一个事实:
“你舅舅一家是练长生功的。那你……”
“你也知道长生功这件事啊。”杜云娟失声大笑起来,“没办法,他们因为我不信而折磨我,说我是邪魔附身,来引诱他们偏离正道。一边逼我走上‘正道’,一边又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拿走,去买那些蛊惑傻子的玩意儿。我没东西吃,没办法睡觉,又要在他们的驱使下给他们干活,他们稍不顺心就用棍子抽我。曹先生,你每次来的时候,我都想向你求救呀!但我如果跟你多说几句话,被人看到了又要传出闲言碎语,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整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呀。”
曹敬默然无言,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我为什么要杀人,我为什么要折磨他们两个,原因就是我要报复。父母留给我的钱被他们拿走了,我没钱上大学,他们也不让我走,禁止我和任何人说话,我的人生已经被这两个畜生毁了……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先带走他们,让他们活着的时候尝尝在地狱里翻滚的滋味。曹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你在里面和你的女友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外面听着。我发现哪怕是你,也比我幸运,过得比我快活……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杜云娟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轻,曹敬知道她的理性已经被苦难磨去了。随着倾诉,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随时都可能爆发。
“我知道。”曹敬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条路。”
杜云娟的呓语逐渐止住了,她看向曹敬。
“我曾经感受过那种感觉。”曹敬说,“被折磨得无法思考,陷入了恐惧和绝望的黑洞。不知不觉间,你的思维已经被杀人或自杀的念头劫持了,眼睛好像失去了焦距。不知何时,眼前只剩下这一个选项,一条路,除了杀人或自杀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才能凿开现实的冰面,把头探出去,大喘一口气。”
曹敬的描述非常感性。
“有点儿像是喝醉了酒的感觉,你的理性和逻辑融化了。如果用理智分析的话,其实可以找到别的出路,找到别的拯救自己的办法……但你已经无法思考了,只能顺应自己的本能,拿起手边的武器。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在做,只是一个失神的瞬间一切就发生了。”
如果不是必要,曹敬绝对不想回忆这种感觉。他感觉到自己胃里有种强烈的呕吐感,脖子上的项圈传来了细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危险状态。但自己不能在这里失去控制,他往前走了一步,责任感让他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必须在这里挽回她。
“必须撑过去。没有撑过去,你就从理性的悬崖边上彻底失足了。”曹敬又上前走了一步,“成了……悲剧。”
在这个距离,曹敬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能够看见杜云娟身上的许多细节。
她手里握着的那把尖刀,把她自己的手也割破了,手上的伤口只用纱布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杜云娟脖子的地方,可以看到烧烫的丑陋疤痕。曹敬依稀记得当时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忧伤平静的蓝裙子女生,而眼前这个负了伤、如困兽般的杀人者——他根本无法把两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这种感觉的?”
曹敬的眼眶湿润了,他有些犹豫,她会因为自己流下的眼泪而动摇吗?然后他才意识到,现在自己手里握着手电筒,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他关掉了手电筒,让两人一起陷入黑暗。
眼泪流了下来。
“我……”曹敬深呼吸了一下,“我曾经是个进化者,而且不是普通的进化者。”
“啊……”
“我的能力……是心灵感应。我能感受到他人的想法,他人的感受,体验和阅读他们的感情。我本应把这个能力用在理解和帮助他人身上,但我错了,我受到了惩罚,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
曹敬曾经许多次地说出精心打造的谎言,或者说,诱导性的谎言。曾经的曹敬,那个内向安静的少年,曾经以为自己觉醒后的能力只是窥探他人的梦境。然而他当时不知道,这仅仅是自身真正能力的附带作用,而当他真正理解自身所具备的能力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力量将为他带来的副作用。
面具如同冰层般破碎,曹敬在黑暗中感受到久违的自由,终于说出来了。哪怕只有这一个听众,他此刻也把自己身上背负的秘密分享给了她。
“我知道杀人和自杀是什么感觉,我曾经体验过。我曾被愤怒驱使,犯下了大错。”曹敬喟叹道,“我如果能拯救你就好了。但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如果在这之前的一年里,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哪怕一次,就好了。”
曹敬将手指放在项圈上,他曾经在一个人那里学过一个办法,能够回避项圈的惩戒机制。难度很高,而且他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如果我曾经能被你拯救,就好了。”杜云娟在黑暗中厉声说,像是在逃避与曹敬的和解。“但我没有,或许我真的是被邪魔附身了吧。命中注定,我拥有的东西,全都会离我而去,最后只剩我孤身一人……曹先生,我曾长久地看着你,还去矿厂的保卫科偷到了仓库的备用钥匙,我想我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就来找你求救……我是相信你会伸出手救我的,但我迟迟不敢踏出这一步。胆怯,害怕自己只是从一个绝境进入一个新的绝境……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懦弱,我咎由自取。”
“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曹敬在黑暗中继续上前,“我想感受你的感受,如果这能够让你感觉好一些……放下刀吧,你的生命还有希望,你还没失去所有的东西。”
“如果你把我告发,我就会因为杀人罪被枪毙。”杜云娟往后退了一步,“我宁愿隐姓埋名,逃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我想活下去,而现在的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曹敬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违背自己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职业道德,甚至违背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但他记得第一次操控他人意志时的那种权力的罪恶感,在那个家伙笨拙地举起手枪的时候,曹敬越过了意志的界限。在明郁江尖叫着冲过去的时候,他决然而冷酷地降下了审判。明明有办法让那个蠢货放下武器投降,但是曹敬说“不”,他在唐泽脑中怒吼道:
“我要你死!”
不是偷窥他人的思想,而是直接闯进了那个偷窃手枪,妄图射杀曹雪卿的蠢蛋的脑子里。他看见这个常被欺负的小胖子羡慕得到夸赞的曹敬,也想与敌人的首领同归于尽。他愤怒、鄙夷地对唐泽的脑子大喊,强行灌输一个想法: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这个懦夫、蠢蛋,没用的拖后腿的废物。只要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就行了。
曹敬没想到,这个傻瓜真的这样做了。曹敬就停驻在他的脑子里,愕然发现自己的诅咒立刻实现。
他的头颅仿佛被同时贯穿。
“你不会被枪毙。”曹敬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合法地重新回到社会上生活。”
“你是说……”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光。
“你听过心理教化吗?”曹敬说出了让他自己都开始颤抖的话,他浑身都在战栗。
“你是说……精神能力者主持的洗脑程序。”杜云娟在黑暗中疑问,“我会忘记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罪恶,转换为一个崭新的人?这种骗小孩的话,你觉得我会信?”
“有一部分情况特殊的犯罪者,可以经过心理教化进行赦免。”曹敬的嗓子发干,“审查条件非常严苛,并且必须具备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但是,如果你愿意自首的话,我可以通过我的关系,确保让你进行一次心理教化。”
曹敬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触碰着柔韧的颈环,后脑的刺痛感逐渐升温。许久不用了,他害怕自己的能力已经生锈,如同一辆开不动的老爷车,踢一脚就会散架。束缚器能够探测头部能量辐射的峰谷,并且通过非常粗暴的措施来驯化受缚者——精确的脉冲刺激。任何进化者只要使用自己的能力,就会立刻品尝到直入大脑皮层的痛楚。
在束缚器干扰的情况下,进化者的思维将陷入僵直,无法有效地运用意志和思想操控自身的能力。而长期佩戴后,受缚者将建立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受到脉冲刺激前,大脑就会阻止自己使用能力,这使得长期佩戴者难以运用自身的力量。
“感受那种痛觉。”
他回想起当时对方说的话。
“感受那种痛觉,然后记住它。”
“哪怕这是真的,但我还会是我吗?世界上还会存在杜云娟这个人吗?”黑暗中,对方的声音似乎哽咽了,“我想活下去……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好难啊……”
“你会有新的名字,新的过去。世界上将不再存在杜云娟这个人,你的身份会被注销,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身份和回忆……”曹敬努力说服她,“我知道,这是个很难做出的决定。但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和真正的死亡是不同的,你……作为一个人的‘你’……将会得到与之前不同的人生。”
杜云娟抽泣着,似乎在黑暗中掂量着这个建议。曹敬对自己的劝解并不抱信心,心理教化的存在实在太像童话了,普通人或许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真正相信它存在的仅是极少数人。
“你很认真。”杜云娟终于又开口了,“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你说得这么认真,我开始有点儿信了。你真的见过被洗脑的人吗?”
“……没有。但我认识介入过这种事的人。”
曹敬的脑中骤然一阵剧痛,久违的脉冲电流让他眼冒金星,几乎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和思绪。热痛的冲击像是把烙铁插入脑髓,翻转搅动,将理性绞碎。这会被记录在案,他知道,这次脉冲会在束缚器的内部数据储存中留下记录,但他了解它的原理……除非受到毁坏,警报不会发出。
他定了定神,发现额上已经流下了热汗。
就像是潜入自己的梦,让“现实中的我”去承受痛觉,然后“在梦中的我”继续操纵身体。把头脑分割成两份,竭力把神经中来回震荡的痛觉与尽可能多的资源分割开来,用这些隔离出来的资源重建自己的思维。
除了具备精神能力的进化者之外,没有人能这样精细地玩弄自己的大脑。这是一种危险的玩火行为,当年他就学到了这一点。这种头脑超载将会极大地损害精神健康。除了消耗巨大的意志力,超负荷运转的神经网络也会实实在在地伤害脑细胞,甚至有变成废人的危险。
“我当年的老师是个大人物,他亲口跟我说过,他曾经在十几年前,在东北某地执行过一次心理教化。我有关系能够保住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敬滔滔不绝到一半的时候被杜云娟打断了,他一时间难以接话。
“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帮助我这样一个和你萍水相逢的人?我身上现在难道还有什么你看得上的东西吗?”杜云娟毫不停顿地继续诘问,“我身上只有一点点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孤身一人也没什么能够给你作为回报。如果你想要女人,你床上的女人比我更漂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冒着被我杀了的风险和我聊天,劝我投案自首?”
“我……”
“我只会在你的仓库里待一夜,天明的时候就启程。火车站已经被封锁了,我靠着脚往城外走,沿着国道或者田野,往外面走,我只想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帮我呢?还是说,你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想等警察来?”黑暗中,杜云娟的眸子反射出仓库窗外的一点路灯,“如果是那样,我现在就杀了你,然后迅速逃走。夜里正好上路,我可以等明天白天再休息。”
“是为了我自己。”曹敬说,“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一定要拯救别人。不然我活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曹敬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层坚韧的厚膜……短短一瞬间,他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如同登山家翻越了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只能维持短短的一小会儿,但是……一种新的感觉淹没了他的知觉。
他回来了。
曹敬回来了。
曾经的曹敬一瞬间回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教育局的阴沉小职员,四处跑腿的穷小子,为了柴米油盐发愁的独居青年……这些琐碎的外壳被骤然膨胀的内在顷刻间抖落,每一次呼吸,回归的感觉都在蔓延。
他重新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感性、精神的世界,漂浮在物质世界之外的精神宇宙。在那里,一切物质都黯淡下去,只剩下代表生命力的火光,他能够感受到不同的火焰所带来的轻微的烧灼感,那是情感能量的辐射。
眨眼。
他看见数不清的繁星,暗淡的星光,每一颗都代表一个智能个体。曹敬漂浮在群星的银河中,绝大多数的星光都遥远而冰冷,而在他面前的一小团火焰,正与他自身力量的触须胶结在一起,双方的注意力都全然地放在对方身上。曹敬迅速体会到了杜云娟此刻心中的痛楚、惊惶以及反复踌躇的杀意与胆怯。
曹敬抬起头,打开手电筒,照亮了杜云娟。
仓库外,警笛的尖啸声刺破了夜空。
手电筒的光线照耀下,杜云娟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两人同时竖耳倾听,而曹敬深入了她的思维……杜云娟的心智外壳是粗糙而满布裂痕的。婴儿的心智是柔软而不定形的云雾,随着年龄增长,人们的心智逐渐诞生了骨架与外壳,变得越来越坚固。
而杜云娟的外壳已经破碎不堪,这代表的是她没有任何相信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能够依赖的信念。毫无求索的欲望,只剩下最后的求生本能在支撑她前行。在外壳下,他触碰到了勃然而起的杀机利齿。
眨眼。
曹敬的视线回到物质宇宙,女人正在从外套内侧掏出一个黑沉沉的东西,曹敬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一把枪。
“你报警了!”她的声音在齿缝中嘶嘶作响。
“我没……”曹敬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对。他松开手,猛地向前一个翻滚,杜云娟已经举起手枪向他瞄准,手电筒落地,光锥四处乱晃,让杜云娟无法找到他的位置。
她怎么会有枪?曹敬第一反应就是丢下手电筒,在黑暗中杜云娟没有办法看见自己,也没有办法向自己射击。
“敬!”
门口传来明郁江的声音,仓库里的日光灯猛然打开,昏黄的灯光将钢铁、机械和曹敬照亮。他立刻转向杜云娟,然而持枪的凶手已经消失不见了。
人在哪儿?曹敬用了一个闪念思考。
眨眼。
他钻进对方头脑,感知到了对方的位置,她正在堆积成山的物资之间穿行,试图避开明郁江和曹敬的视线,从仓库的正门逃走。
“郁江,快出去!”曹敬高声呼喊,而十几米外的明郁江只穿着衬衫和长裤,赤手空拳,看上去好像刚从温暖的床上起来。
你说什么?她远远地做了个手势,歪头问他。
眨眼。
杜云娟的精神开始膨胀,最后,作为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望撑破了脆弱的外壳,黑色的狰狞的杀意从中凸显出来。愤怒、惊慌与生的渴望压过了悲痛与自怜,将她转变为追逐一线生机的野兽。
左边,有人。曹敬向明郁江指了指杜云娟的方位,然后比了个割喉的手势,示意危险。
有枪!他无声地做了个开枪的动作,然后做了个口型。
明郁江点了点头,然后从门口退开了。
眨眼。
明郁江传来沉稳的信号,亮蓝色的火焰,清澈而勇敢地等待着。她毫无惧怕,兴致勃勃地等待挑战,好斗的基因被重新点燃,纯净的青春气息,天不怕地不怕的昂然意气。
太危险了!
曹敬顾不得自身安危,他握住伸缩警棍,向着杜云娟退走的方向轻声踮步走去。
曹敬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加速,冲出了仓库,然后曹敬听见一声枪响。
“郁江!”
他冲到仓库门口的时候,看见明郁江正从背后勒住杜云娟的脖子和胳膊,后者正拼命挣扎,只是双方的力量差距太大了,她完全无法摆脱关节技的压制。冒着烟的手枪落在二人脚边,被明郁江用脚上的拖鞋远远踢开。
缠斗了十几秒,杜云娟因为窒息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