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

“我不回。”明郁江把一把花生丢进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

曹敬一向冷静,但他现在浑身怒气勃发,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明郁江盘腿坐在他那张棕绷床上,一边吃花生一边看着他原地踱步。

“吴晓峰这人就是个畜生,永远不安好心,而且绝对不会说实话!”曹敬一拳砸在墙上,脸上的筋都绷起来了,“我太年轻,斗不过他,每一次遇到他都会倒大霉……这一次我一个人就行了,他舍不得让我死的,但你在这里真的会遇到危险……你回学校吧,那里不会有事。”

“怕什么,大不了一起死呗。”明郁江继续剥花生,“反正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也是混吃等死,不如现在大家快快乐乐地一同上西天,我也不用去当什么民俗学者,传承什么民族文化。啊,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是开玩笑,郁江。”曹敬抽过一张椅子,反身坐在窗前,“你现在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而且你……哪怕留在这里,能够起到的作用也不大。我不想连累你。”

“曹敬,问你个事儿。”明郁江纤指一弹,将一粒花生米打进曹敬嘴里,“先别回答,慢慢想一下再回答。我问你,那个姓吴的跟你说的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真的用出你的能力了?你真的重新心灵感应了?”

曹敬嚼了嚼花生,他注意到明郁江此时的表情很认真,两只眸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看不清喜怒。

“我倒希望我这会儿能感应一下你。”

眨眼。

当然,曹敬这会儿什么也读不到,那个项圈还牢牢地扣在他的脖子上。

“再想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如果我回答‘是’或‘否’,你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曹敬反问,“我回答什么你会回大学?或者说,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看来是没有。”明郁江捏着一颗花生看了一会儿,“如果你还会感应的话,就不会说这种话。是啊,如果你还会感应的话,那无论我说什么,想什么,你都能把我哄得服服帖帖的,而不是迂回着打探我的心思。”

“你生气了?”曹敬皱眉问。

“还行。”明郁江捧着花生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觉得很害怕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一直不能理解。”曹敬用手托着下巴,“嗯……也不能说完全不理解,只是,我有的时候会很不理解。我当年努力地想要让你感到开心、快乐,为什么适得其反?我曾经能够感应你的许多精神活动,但我并非全知全能,我发现我越迎合你,你反而越来越退缩……”

明郁江摇头道:“那种被人完全掌握的感觉,很不好。和你在一起确实开心快乐,甚至很幸福。但是,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的反应完全不是你应该有的反应,和我相处的你……不是曹敬,而是一个做出完美应对的……超级加强版曹敬,让我感觉很害怕。

“我想说的任何话,甚至我还没有说出口,也不打算说出口的话,你全都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我觉得你把我心中的——哪怕一个连我自己都没发觉的闪念都看透了。只是刚刚觉得有点冷,你就递过一杯茶,我刚想到一句诗,你就接上了下半句,甚至……”

明郁江长出一口气。“直到你戴上这个环后,我才感觉舒心一些。但现在突然发现,你好像又能感应了。我想,如果和你相处的每时每刻我都要想,‘这会儿他在读我的心吗’,那这样相处也太难受了。我们的关系是不对等的,你能看见我的心,我却看不见你的,单方面的信息优势,这感觉太难受了。”

曹敬这会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青涩的学生时期,有那么一段时间,曹敬因为自己的能力而志得意满,那时候生活看起来很美好。

“现在我并不能心灵感应。曾经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似乎超越了控制,不过那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而且后遗症很严重。”曹敬坦白道。

明郁江撇嘴笑了:“我感觉你在说真话。可能我对你也有心灵感应吧,扯平了!”

“不谈这些。”曹敬揉了揉自己的眉毛,“我们来想想接下来怎么保护好自己吧。”

在和吴晓峰的谈话结束后,曹敬给曹阳透露了一部分信息,曹阳说一有事立刻打电话,十五分钟内赶到。虽然整件事的始末属于机密,不能完全透露给二哥,但曹敬还是得到了兄长的保证。

吴晓峰在谈话结束前,特意要求曹敬不要做出任何有违日常作息的改变,他需要曹敬做一个合格的、不露出破绽的诱饵。曹敬怀疑他背后还有更深的图谋,然而曹敬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无法得到更多更有价值的信息,只能与当事人之一——明郁江一起思考对策。

“以前我们在书上读过进化者之间的战斗案例,那个时候我们还一起设计过各种使用自身能力的策略。你现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从小喜欢读书的一个优点是知识量大,两人的研究专业都与进化能力相关,而进化者之间的战斗自然也是学习过的课题。这种对进化者之间能力生克的游戏或许要往更早推,从小的时候起,孩子们就因为争论哪个进化者更厉害而吵得不可开交,曹敬和明郁江也不能免俗。

由于二人特殊的进化者身份,在进行一些战术推演的时候也经常以自身为模板。最热衷于此的时候双方都试着开发了一些运用能力的小技巧,不过强度有限。

明郁江的“液体亲和”能力被用来增强自身体能,这是她最早学会也用得最多的途径。每个人对进化能力的运用与增强的途径都不一样,用明郁江的话来说,操作液体是一种身体的本能。注意力越集中,能够完成的操作越精密,想要完成目标的意愿越强烈,其具备的力量也越强大。

在增强状态下的明郁江,新陈代谢比常人要快数十倍,除了数倍于常人的体能、耐力之外,也让她肌体的爆发力得到提升,甚至专注力和思维速度也会有小幅度的提升。

而在格斗方面,明郁江练习的是福利院里的小孩都跟老姜学过的擒拿和一些关节技术。

在接触对方的身体后,明郁江可以短暂地减缓对方的血液流动,让敌人浑身无力,或者因为脑部缺血而晕厥。曹敬问她能不能把对方的血液直接抽出来,她只是耸耸肩,说没有伤口的话很难。而理论上更有杀伤力的做法是在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下,破坏对方的内脏,或者直接绞碎对方的大脑。

不过这些技巧都是“理论上”而已。明郁江还没能在活人身上实验过,哪怕真的和人对敌,她也不敢用这么凶残的招式。在外部液体操控方面,明郁江就很尴尬了。她能够小范围地富集空气中的水分,但效率很低。当液体离开她五米之外,她就只能轻微地感应到。当全神贯注地集中精神的时候,明郁江能够感应方圆二十米的液体分布,这可以作为一种人体探测运用。

大部分的时候,明郁江只能把一杯水化作一道水龙,化身杂耍艺人般地让它漫天飞舞。这招确实很炫,而且用来调戏室友百试不爽。不过和人打架的时候,她的选择通常是抄起身边任何有棱有角的玩意儿,用力照对面脑袋上招呼。

曹敬的心灵感应能力并不适合与人搏斗。在他觉醒的最初时光,他的感应能力也不过是遨游他人梦境,和人对话的时候有一点儿优势,能够感觉周围人的情绪,直到十四岁后这一点儿才有所改观。男生对暴力的本能追求终究还是让他学会了几招。

白鲸俱乐部。周日。

“身体有什么感觉?”朱烽取下曹敬头上的耳机。

曹敬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什么感觉。”

朱烽今天给曹敬准备了很多奇怪的东西,例如一些音乐录音。说是音乐,其实不成调子,像是各种杂音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腔怪调的噪声。曹敬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这会儿感觉不太愉快。

“身体什么感觉都没有?心情有没有变化?”朱烽让明郁江在一边拿笔做记录。

“……迷惑不解?”曹敬疑惑地说。

“嗯,很正常,接下来我会给你看一些图片,你有色弱或者色盲吗?”

“没有。”

这是很像色盲检查图的一沓卡片,大部分是由色块纷繁地组成不能辨识的图案,还有一些景物、动物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本书,书页翻开,很老的国文印刷体,写的是沧江市近代历史中的一页,曹敬读了一会儿,说的是当年金蔷薇革命时期的一些内战逸闻。

朱烽一张张耐心地给他看,让他在每一张图片上都停留足够的时间,看完之后问了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也没啥感觉。这本书叫什么名字?”曹敬翻出之前的那张照片,指着问。

“《江郊实录》,吕老兄提供的。”

“吕君房?”曹敬惊问道,“郁江说吕君房吕老师也是这家俱乐部的成员,能有幸认识一下吗?”

“这个……”朱烽听上去有些迟疑,不过房间门突然被敲响。外面的人不请自来地将门打开后,朱烽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想认识吕兄吗?这就送上门来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戴小春老医生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见到的。另一个就是吕君房了。正面看的时候看不出他的岁数,头发有些斑白,但从面貌上看却像是三十岁左右,眼神里带着笑意,有点嬉皮气质。两人争论一个历史事件的年份,各持己见,便找朱烽来评理。朱烽刚好记得,判了吕君房胜。赢了赌赛,吕君房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的读者?见笑见笑,献丑献丑。”看不出年纪的吕君房挠挠自己的白头发,“今天没带书,不然可以签个名。”

“吕兄是个写小说的文人,但在做研究这方面我还真得仰赖他。”朱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吕兄家里藏书特别多,而且记忆力惊人,是我们圈子里著名的两脚书橱,为我们的研究做了很多贡献,提供了不少思路。”

“别叫我文人。”吕君房摆手道,“写小说,在旧社会里就是说书的、讲相声的、卖字的,不算上流人物,倒不如说是不入流的下三烂。是旧社会被推翻,我们这些写小说的才一跃翻身,变成了体面人。我写点儿小说,混口饭吃而已。说我是文人,有辱斯文。”

曹敬不但读过他写的小说,还读过文学杂志上对吕君房的点评。这人为人很低调,从不接受采访,甚至不让拍照,也很少和主流文学界接触,知道他本尊长什么模样的人很少。现在见到真人,这位吕先生说话神采飞扬,倒很是天真烂漫。

“《海豹奇人》到底想说什么?”作为读者,曹敬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

一本描写因纽特人利用驯化的武装海豹来征服世界的小说,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其中的大量现实细节,构建出一个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然而这本小说的主要情节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讲述的是在那个世界里,因一个构写出与读者身处的现实世界有着相同历史的神秘的幻想小说家所写的小说《杀手》而引发的一系列混乱事件。

吕君房露出受伤的表情。

“文本……脱离了作者之后,就只是一个独立的文本而已。读者读出什么是他的自由,作者无权干涉。一部小说也不是阅读理解,它不是为了标准答案而存在的。既然你对此有疑问,那就代表这本书与你没有缘分吧。”

小说家沉吟片刻,又摇头道:“但你别把我当成一个作者来对话,我们现在就是两个普通人。探讨个问题,我最近在想,如果我们的历史中再也没有进化者的存在,那我们的历史会是什么样?或许发展到现在会和今天的世界完全不同吧?”

房间里的人都笑了,朱烽笑道:“我也算是做历史人文研究的,如果没有进化者,那整个世界近代史都要重写了。金蔷薇国能不能建立都是个疑问,金蔷薇主义或许还是会被提出,但没有战略级进化者存在,国家和国家之间就没有战略威慑这个前提,没有制衡条件的国际社会恐怕会战乱不休,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假如那个世界里的诸国发明了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种武器是如此可怕,乃至于足以毁灭大部分人类社会……以此作为战略威慑呢?”

吕君房似乎很热衷于这个话题,看他兴致高昂,其余人也不好意思扫他的兴,众人便坐下来休息聊天。

“《海豹奇人》的世界观里,存在一个设定。”吕君房端起杯子对曹敬说,“说出来也没事,小说里只有暗示而已。可以说是只有我才知道,或者说确认的事情。那位写出《杀手》的作者就是一个进化者,也是那个世界中最后一个进化者。”

“他的能力是什么?能够看见其余世界吗?”曹敬好奇地问。

“不。”吕君房说,“他的能力是改变世界。是他改变了过去,从而在历史中消除了进化者的存在,以此缔造了海豹帝国。”

曹敬有些失笑,世界上不存在如此强大的进化者,这只能是小说家的浪漫幻想罢了。虽然能力的觉醒目前也没有一个相对可信的理论,但科学界普遍认为这些都是人体本身潜在功能的开发,任何能力都需要以进化者自身为基础。所以,绝大多数进化者的能力水平都属于能够被人体科学解释的层次,或许战略级除外。

“《海豹奇人》还会出第二部吗?如果有第二部,题材会是你所说的,不存在进化者的世界吗?”作为书迷的曹敬忍不住问。

吕君房摸出烟盒,笑道:“存不存在进化者,其实对世界没什么太大影响。没有了进化者,世界上的人们又会找到别的途径来把人分成不同的群体。贫富、种族、语言、性别……历史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所以《海豹奇人》写一本就够了,我现在看着老朱在做研究,参与进来也是因为对答案好奇。”

“什么答案?”

“第一个有史可载的进化者,学界公认大约是上世纪末出现在安纳托利亚半岛的一个名为‘麦登’的村落,这是历史书上记载的最早的进化者,同出一门的三兄弟,被当时的十字教称为‘三先知’。在那个时间点之后,世界各地都出现了进化者。我们的历史好像出现了一个转折点,在那个点之前,世界上不存在进化者。在那个点之后,进化者出现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吕君房俯下身子,低声道:“我想搞清楚,在那个点,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出现了什么?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冥冥在上的天意,将进化的种子撒向人间?还是说这背后是一个古老的阴谋?为什么人类这个种群的进化会在短时间内跨越数千年的演变,分化出如此多的异种?我不明白,但我真的想搞清楚这件事。”

曹敬、明郁江和朱烽把接下来的实验项目做完后,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今天实验项目比较多,朱烽便邀请两人留下来在俱乐部吃晚饭。

白鲸俱乐部有些藏酒,也能够点餐,不过其实都是在隔壁的餐馆“和膳房”订的。朱烽和餐厅老板有点交情,加上路程很近,所以都是服务员直接送餐上门。

吃晚饭的时候,吕君房老实不客气地跟朱烽他们坐在了一桌。这人的话匣子一开好像就停不下来,在餐桌上谈天说地,但这人口才很好,加上知识广博,所以他说话并不惹人厌,反而有种愉快感。

正好明郁江最近在考虑自己的能力如何才能增强实战功能,便旁敲侧击地把谈话引到了这个话题上。一谈到这个话题,吕君房用筷子一敲酒杯,大呼问对人了。一问才知道,吕君房原来还是白鲸俱乐部里的非著名能力顾问之一(自称),他本人没有进化能力,但对各种能力的资料收集和研究可是很出名的。

“人类学里有句俗话说得好,‘技术意味着好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古代民族,越好战且善战的民族,科技水平发展越快。当然,这是一个很狭隘的说法,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善不善战?科技水平发不发达?但这句话其实是要这么理解的,就是说,战争引发了需求,而需求推动了进步。”

吕君房开始滔滔不绝的时候,连朱烽都笑而不语,曹敬觉得可能这就是所谓“半瓶子醋晃荡”。

“四十年前,我们国家曾经在南海地区搞过技术推广,大移民那段时期,以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推动产业革命。结果在太平洋一些小岛上发现当地有些原住民的生活水平还在石器时代,都二十世纪了才刚脱离茹毛饮血的状态,而且只有语法结构很简单的语言,连成体系的文字都没有。后来我们送农业专家、送种子,但没什么用。因为当地人懒得种地,树上的果子已经够吃了,谁还有那么多心思种地?”

曹敬听说过这些,以前他看书的时候读到过。这几年南海的几个大群岛在搞产业升级,船厂、远海渔场、近海水产养殖、海洋发电站、海洋矿物产业、近海油田开发……虽然几个群岛陆地面积不大,但是当地海洋资源丰富。

经过几十年发展,现在南海诸岛已经全部通电,家家有电视,义务教育也推广开来,岛上的原住民都会说国文了。在几十年里发生了跨越数千年的文明进化,从人类学和社会学上来看也是赫然奇观。当地地价原先一文不值,但因为很多国内资本去那边投资产业,现在反而涨起来了。当地政府因为卖地赚得盆满钵满,居民吃福利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生活质量反而比内地一些三线城市高得多,社会上最近还兴起了一股去南海养老的南海热。

“所以说,为什么南海民族科技水平落后了几千年?因为没有需求。躺着就能过日子,谁还想站起来?轮子?不需要。岛就那么大,走几步路就到了。火?这个倒是有,为了把食物烧熟。人人都会游泳,都会捕鱼,这都是废话不提。金属冶炼?基本不存在。小岛上哪来的金属矿?石头已经足够做捕鱼长矛了。

“反观中原民族,那可就杀得激烈了。打仗啊,这里技不如人可不是一句甘拜下风就能了结的,那是要死人,要改朝换代,尸山血海的啊。不狠、不强、不勤劳,乱世的时候那就只有做两脚羊的份儿。我们国家之所以在古代这么长时间里能位列中央王朝,既有地理气候的原因,也是因为一直在打仗。”

“那这些和进化能力又有什么关系呢?是说进化能力也是这种优胜劣汰的产物之一吗?”曹敬皱眉问。

和膳房的卤鸭掌是一绝,吕君房说话间,桌上的一盒卤鸭掌已经被分食干净,作家低头一看,气得连啃了两根羊排。

朱烽接过话头,笑道:“是这样的,吕老师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根据十年前做的人口调查显示,不同地区的进化者觉醒比例也不一样,世界上几个主要的民族,觉醒比例都在千分之一左右。少数民族则相对低一点,西南那边还好,从长江一带往南,觉醒比例呈现出逐渐降低的趋势。从统计学上来说,吕老师的话也是有依据的。

“……而自身进化能力的进一步觉醒,也就是所谓二度开发,挖掘出之前没有的潜能,或者说体会到新的应用领域这种很罕见的情况,也很明显和自身所受到的磨炼呈一个正相关。生活在城市里的上班族,很少会出现二度开发的。但进入军队领域的进化者,在有意识地训练、探索和压迫自身的极限情况下,二度开发的比例就大幅度上升了。”

吕君房用餐巾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笑道:“不过二度开发这种事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些人以为逼一逼自己就能逼出来,结果死了都没能开发出个屁来。这种案例看多了,有的时候会有一种宿命论的看法,好像这种进化的力量不是靠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是你的身体、你的基因知道你面临危险而判断应该给你力量一样。”

“这太浪漫主义了。”朱烽笑着摇头,“你们听听就算了,但绝对不能真的这样想。老是想着‘等到危急时候我就会变得更厉害’,真的遇到危急情况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又上了一盆莼菜汤,明郁江敲敲汤盆,里面的清汤立刻搅动起来。曹敬给她盛了一碗,倒不是客气,而是怕她开始在饭桌上耍杂技。

吕君房说自己喜欢喝这个汤,又喝了一碗。

“不过,能力二度开发和本身功能性的开发又是两码事。一个是挖掘自身能力的上限,另一个则是在目前的极限里想更多花样出来,这个可就是我擅长的部分了。”吕君房盯着汤盆,看向明郁江,“你这个能力和当年的龙王很像,多嘴问一句,你是不是哪个家族出来的?”

“咳咳。”朱烽有点尴尬地提醒,“这俩孩子都是福利院出身。”

“抱歉抱歉,无意的。”吕君房立刻道歉,“龙王嘛,沧江本地人都知道,可以说是对水有着无所不能的掌握能力。通过水这种介质作为力量的载体,龙王当年能让沧江改道,这种纯粹的力量是很多战略级都无法达到的。这个我们不能比,但要论运用的精妙,这个就能好好地探讨探讨了。比如,小姑娘,你能改变水的温度吗?”

“……没试过。”明郁江茫然地摇摇头,“我的能力是流体亲和,可能有这个功能,但我不知道怎么做到。”

吕君房看上去比她还着急,叹道:“就很简单,加速水分子的活动速度啊!水分子都是在做随机的布朗运动,你只要加快它们的活动速度,温度就提高了呀!如果能够提高温度,那不就很厉害了?或者降低温度也行啊!”

明郁江还是摇头,她也知道水的温度这种基本常识,但是她“不会”。不是“做不到”,而是“不会”。她或许能够改变水的温度,她的能力也确实有可能具备这样的功能,但她不知道“怎样发力”。她知道操控液体的流动是什么感觉,但操控内部活动的频率,她就一无所知了。

“那你能够改变液体的密度么?”吕君房锲而不舍地挖掘另外的方向,“让水变成水蒸气,让水变成冰,这些都是很厉害的啊。”

“水变成冰,不就是降低温度么,老吕你就不要说车轱辘话了。”朱烽也加入了对话,“郁江同学是流体亲和,又不是气体亲和,也不是固体亲和。她只能感觉和触碰到物体流动的那种动态并且加以改变,三相变化并不在其中。”

吕君房陷入了沉思,和朱烽不时讨论几句,曹敬一直光吃不说话,但心里其实也想着事情。他记得以前在少训所,吴晓峰好像跟他讲过类似的事情。但那时候他状态太差了,很久以后才想起来这件事情。

吴晓峰当时说,只要能挨过去,他曹敬就能比以前更强、更厉害。现在想想,虽然吴晓峰手段下作,但他确实挖掘出了曹敬所具备的潜能。而再往前看,曹敬的心灵感应能力,其实也是一种很罕见的二次开发。

从穿行于睡梦,到感应他人的情感,到读取他人的记忆……这种能力的拓展其实就是一种二次开发,而且当时是青春期,能力还没有定型,成长速度相当快。再到后面跟吴晓峰学的快速暗示术,结合一些心理学知识,让曹敬的能力具备了极大的可能性。

吃完晚饭,曹敬和明郁江一起骑车回家。

到家门口时,曹敬下意识地看了看门锁,之前杜云娟留下的指印还在,只不过磨损了一些,剩下一个浅色的印记。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支白色粉笔,在墙皮脱落的砖墙上画了一个眼睛的图案。这只眼睛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五角星,乍一看像是顽童的涂鸦。

画下这个图案的时候,他回想起之前俱乐部里吕君房说的话,吕君房说现在的进化者只是人类演变的一个中转阶段。作为一个种族的人类,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未来会有更多种类的超人类出现。用辅助插件强化的人类、出生前就进行过基因调整的人类、服用功能性药物成为常态的人类……吕君房喋喋不休宣讲的那些点子,有些听上去可行,有些听上去只是疯子的呓语。他那种炽热的表达欲望让曹敬有些敬畏,或许搞创作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我们现在是在同居吗?”明郁江没注意他的动作,弯腰把两人的车用一个U形锁锁在一起,顺手拽了拽链子。

“事实上同居吧。”曹敬看了看表,晚七点,然后对着墙上的图案眨了眨眼睛。

明郁江的脸红红的,或许是晚餐时喝了两杯,她去洗了把脸,然后自顾自地坐在曹敬的床上,打开收音机,懒洋洋地靠在被子上。

“曹敬,你现在看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哦。有点儿像……”

“有点儿像什么?”曹敬把海军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过头看见明郁江正杏眼迷离地看着他。“喝多了就休息吧。今晚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有点儿像你以前,更具侵略性的时期……”明郁江把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好像在摸自己的动脉。曹敬感觉到室内温度有些上升,明郁江似乎变成了一个人体热源,脸颊已经变得通红。

过了一会儿,她一个翻身坐起来,脸上的酒色已经完全消退,又变回了那个言行总是游刃有余的明郁江。

曹敬抓起一面镜子,镜中的自己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短发,一样的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然而明郁江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改变,从与杜云娟狭路相逢的那一夜开始,突破了桎梏的曹敬像是从冬眠中复苏了。是的,他现在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中好像多了一点东西,压力与紧迫感令他的身体与心理开始发生变化。

生命的需求给予你力量。

曹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吕君房说的话。他的身体似乎被危险的气氛所刺激,被封冻的精力挣脱了厚重的冰层,从裂缝中流淌出来。最重要的是,曹敬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我姐以前说,身处危险中的时候,坐以待毙是最笨的选择。”曹敬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睛,“不管别人在筹划些什么,必须掌握事态的主动权。”

“你想怎么做?”明郁江挑起一边眉毛,兴趣盎然地用眼神示意,“用你那根伸缩警棍?”

“我自有我的办法。”

但问题在于,跨出这一步——即主动开始重启自己的进化能力——所要面对的阻力和将会引起的事态。曹敬搓了搓脸,抽了把椅子坐在明郁江面前,准备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如果我有节制地使用自身的能力,你能够理解我这么做的动机和理由吗?只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滥用这种能力来获取非我所应得的事物,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明郁江审慎地看着他,像是想用心灵感应来看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然后她蹦出一个词来:“高级暗示。”

“什么?”

“为什么不用高级暗示,直接让我欢欣鼓舞地接受你的任何意见,你知道,哪怕让我对你心悦诚服,五体投地,言听计从……你也完全可以做到,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如果你真的决心重新变成危险的能力者,为什么我还没有跳到你怀里开始吻你的耳朵?”

“高级暗示不是这么方便的东西,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高级暗示需要长年累月的持续操作才能够达成一些非常惊人的控制效果。我的精神感应……唉。”曹敬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额头,“……一方面是技术原因,现在的我做不到。另一方面,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改变你的意志。如果你不想看到我重新成为以前的曹敬,那我就不做呗。现在的我也挺好的,大不了打电话叫姐姐来救命,再说有吴胖子那边悄悄地盯着,生命危险大约也不会有……大约吧。”

“去吧,可怜的孩子。”明郁江扑哧一声笑了,“去做你想做的吧,我相信你。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门口画了一个自创的符号,而这是一个标记。

曹敬小时候编的那个杀人狂故事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地方远近闻名的都市传说,而这个故事的起源则是他想要给人的梦境植入一个引导的道标。少训所里接受训练的时候他和吴晓峰分享过这个事,并希望用自己的这个发明得到吴晓峰的赞赏,吴胖子嘿嘿一笑,然后一个栗子敲在他脑壳上。

这种技巧在成熟的精神感应者中被称为“标记”,用来定位目标的精神。在寒冷虚无的意识世界中,不同的智能所散发出的光与热也截然不同,在远距离的情况下,群星般纷繁复杂的心智群落难以分辨。在人口茂密的都市中寻找特定对象,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在一个人的精神中植入标记有许多种方式,曹敬的方式既没有效率又容易出问题。吴晓峰告诉他,更有效率的办法是植入一个符号,能够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符号。

老练的精神感应者能够在多个心智中寻找精确的目标,吴晓峰当时给曹敬的测试之一就是在广袤的都市中寻找一个特定个体。只要能够植入一个暗记,曹敬就能够在广域内锁定一个心灵。

而标记的手法则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曹敬之前做的就是一种得到认可的反追踪手段。

“我们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我们在明处,而无论是吴晓峰还是长生功教团的人,都在暗处。我们之间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这个游戏并不公平。但如果把这种信息不对称逆转过来思考,就能够找到其中可以利用的部分,例如我在门口画的暗号。”

明郁江想去看看,被曹敬阻止了:“你去看了,我这里就多了一些杂音,所以你最好不知道我到底画了什么。这样一个荒僻的仓库,门口马路破破烂烂的,会注意到门口新涂鸦的过路人恐怕寥寥无几,除了……”

“监视我们的人。”明郁江笑了笑。

“受过训练的人通常对这类暗号非常敏感,特别是当这个仓库只有一个进出口的时候。只要他们对这个符号产生了疑惑,这个标记就植入成功。我就能够将监视我的人缩减到一个非常小的范围,从这个范围里进行调查,就能够逆转我们之间的信息不对称,让我能够窥探全局。”

这是标记的一种被动式应用。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搜索监视者?”

“今晚午夜。”曹敬看了看表,“如果他们敬职敬业的话,五个小时足够让他们好好观察记忆。”

“你脖子上这个圈,真的能绕过去么?”明郁江皱眉问。

曹敬微笑道:“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其次,这次我是以最原始的方式使用我的感应能力,以梦为媒介消耗非常低微,这也让维持第二自我的工作轻松很多。”

并没有我现在说得这么容易。曹敬暗忖。

每一次绕过束缚器带来的都是巨大的痛苦,如同被滚落的山岩碾过全身,头颅像被烧红的火钳刺穿。只有最顽强的进化者才能够从这种剧痛中存活下来,而他付出的代价是扭曲自己的精神,将自己心智的一部分——处理痛觉的那一部分神经系统暂时从自己的意识中割离,把这种痛苦寄存在一个保险柜里。

这种对自己头脑进行精神手术的事,如果在大学里说出来,会被教授们当成是痴人说梦。但吴晓峰告诉他,精神感应者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意志,具备强烈意志的精神感应者能够超越自身的极限,以燃烧自身人格的方式获取足以在一瞬间扭曲他人精神的巨大能力。

极度激烈的恨意,对杀戮的渴望,对某种目标的坚定追求,牺牲自我的觉悟。曹敬想起吴晓峰曾一张张地放给他看的那些幻灯片、病历报告、互相残杀的屠杀现场……七窍流血、被白布覆盖的苍白死者,坐在轮椅上鼻子里插着饲管的植物人……

“力量是有代价的。”吴晓峰双手合十,交叠在大腹便便的肚子上,露出猫戏老鼠般的微笑。“现在,再来试试,用你的全力,撬开我的脑子,看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一幕仍然偶尔会折磨曹敬,让他感到生理上的呕吐感。

“很简单的。”曹敬拍拍明郁江的头,被对方一巴掌扇了回来。“别怕,有我在。一切都在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