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梅和勇乘坐的火车于下午两点抵达沧江北站。
路上他一直在翻一本《江南地图册》,仔细地读其中的每一行信息,从历史文化到当地特产,每一句话都被他仔细吞进自己的脑髓。这是梅和勇三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小时候能读的书不多,他对任何写着字的纸都带有天然的兴趣,这也在后来成为他最大的优点。
下车的时候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把皮封的地图册夹在腋下。火车站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玉米和肉肠的香味,行李箱嘎吱嘎吱地碾过地上散落的竹签,出站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举着“梅老师”牌子的两名男子,便大步走了过去。
距离两人还有十米左右的时候,梅和勇站定脚步。在赶着出站的人潮中,身材高大的梅和勇就像是一尊突然静止的石柱,显得极为突兀。
有人在这里等着他。
两名男子早已被人监视,梅和勇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留给他的反应时间只剩下几秒钟。人流中有异动,他不用眼睛就能够感觉到,身周有四五人正在向他聚拢过来。而在包围圈之外的,根据他的判断,起码还有十余人。
梅和勇深吸了一口气,将空气中的热量吸入肺内。
下午两点三十分,沧江北站的B号出口已经被警方用黄线封锁,出口暂停使用。
吴晓峰蹲在地上,那里画着几个白色的人体痕迹线,其余两名内务部的特使也在现场。名为安德烈的绷带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墨镜男苏易城则像是头嗅到了血腥气味的猎犬,以奇怪的姿势匍匐在地,毫不怕脏地伸出舌头,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搅动,看上去十分怪诞恶心。
“有些失策。”吴晓峰睁开眼睛,“易城兄怎么看这个现场情况?”
“有一股强烈的……沙子的味道,混杂着烤香肠和玉米,人身上的臭汗,发酸的奶味,酸性呕吐物。恶心。”苏易城把墨镜挂在领口,在周围的公安干警都神情严肃的当下,他依然有种油腔滑调的味道,让其余人看着十分不快。“我又不是我妈,没那么大本事。我是作战型,对这种信息收集很不在行。”
苏易城大幅度地扭过脖子,没有墨镜遮挡的一双锐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吴晓峰。“既然吴兄在,那情报与侦查应该是万无一失。我这种人,只要在抓捕战的时候出一次手,差不多就能完事儿了吧。”
吴晓峰摇摇头,从身边的帆布旅行包里取出一只宝丽来相机。他将手放在相机镜头前方,闭目凝思,然后咔嚓一声,一张照片从相机中缓缓吐出。
胖子捏着照片甩了一会儿,让照片显影完毕。他盯着照片,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照片飞掷给苏易城。
照片拍下的并非现实中的景物,而是线条模糊杂乱的素描,勾勒出事发时的人物外形。苏易城见识过吴晓峰的本事,这位在小圈子里颇有名气的资深感应者并非万人瞩目的战略级,但在他父母那里得到的评价却比一些战略级进化者更高。
从这手用意志力影响相机底片感光的技术中便可窥见其实力。
“在场的当事人数以百计,短期印象还未消退,所以信息收集很容易。”吴晓峰把相机放回帆布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如果他们派出的是这个人……首先要考虑的是,是不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有其他高级干部的存在。”
素描中的杀人者身着西装,身材高大,然而却看得出极为瘦削,几乎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黑色的线条盘绕在他身边,就像是黑洞一样,向他的身体中涌去。
“这些黑线是什么意思,肉眼可视的黑色波纹?还是漫画式的渲染线?”苏易城咧嘴笑问道。
“人的感觉。”吴晓峰没有用惯常的那种假笑,“这是综合了多个在场人的印象,对他留下的速写。人的感官并非只有视觉,他们的潜意识能够体会到视觉、听觉、触觉之外的更多信息,而将人群的直观印象综合起来,就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场’,或者说‘真相’。”
“那待会儿怎么跟武警的人说?有个随身携带黑洞的恐怖分子把你们的抓捕小组灭口了?”苏易城扬起眉毛。
“你怕什么?”吴晓峰反问,“你这么油腔滑调,态度问题又这么严重,你有什么害怕的么?”
“我只怕麻烦。”苏易城露出利齿讪笑道。他大步走出隔离线,吴晓峰本想提醒他注意安全,想想又作罢了。
头很痛,导致曹敬早上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钟头才慢吞吞地爬起身。明郁江起得早,在仓库门口晨练,把曹敬的警棍甩得有模有样。
门口的标记还在,最近天气虽然寒冷,但没下雨,粉笔的印记还很清晰明了。曹敬刷牙的时候整理了一下思绪,凝神将昨晚感应到的情况汇总成可供分析的资料。
“昨晚搜索到什么了?半夜里一直翻过来翻过去的。”明郁江头上冒着热气走进来,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脱下紧身背心,开始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曹敬别开自己的脸,不去看她纤细健康的胴体。
等他把漱口水吐掉,说道:“找到了那个气功修会的监视人,只有一个,能分析出来大概位置,精确定位本人需要去现场实地走一趟。”
“我陪你去呗。”
“你不用做课题?”
“跟着你走就是课题好不好?”明郁江用手指在他赤裸的脊背上滑来滑去,沿着以前留下的疤痕一路蜿蜒爬行,让他觉得痒痒的。突然间他觉得有个湿软温热的东西在自己背上粘了一下,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摇头道:“把口水擦掉。”
曹敬在镜中看了看自己,得益于坚持不懈的日常锻炼,身材看着还不错,很结实,只可惜问题出在皮肤上。
曹敬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到,他皮肤上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烫伤疤痕,就像是曾经被烧红的锁链捆住,留下了像是火蛇缠绕般的丑陋疤痕。大片大片的痕迹,从手臂到脖颈,从小腹到脊背,浅一些的地方只是白色的瘢痕,深一些的地方则可以明显地看到皮肤发皱,不再光滑。这也是曹敬不喜欢穿短袖的一个原因。
他并不以自己身上的疤痕为耻,只是不喜欢别人问自己这些疤痕的成因。
“……不觉得这些疤丑吗?”他用镜子观察明郁江。
“不丑啊。”明郁江将长发束了起来,“挺有性格的。不过我每次看到都想笑。”
“有啥可笑的?”
“一想到老曹给你留记号时候的样子我就……哈哈哈哈……”女生幸灾乐祸地大笑,“反正我现在打不过她,但我至少能拿这事来笑话她……啧,背后笑笑还行,当面说这事,我现在也不敢。让她恼羞成怒了给我一下,死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我姐这种滥好人,怎么会欺负你!”曹敬板起脸。
“曹敬朋友,‘曹雪卿小姐是个滥好人’是我今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明郁江露出神秘的微笑,“有些问题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其中奥妙的,而女人看女人通常比男人的眼光更准。这么说吧,我现在回想,小时候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之一就是和你交朋友。因为你的关系,老曹才没对我下狠手,我才会和她成为朋友,不然我可能就要度过悲惨、阴暗、充满泪水与屈辱的少年时代了。”
曹敬认真回想了一下姐姐的音容,失笑道:“怎么可能!”
“也就只有你这种身在其中的傻瓜才没发觉吧。”
明郁江越过曹敬的肩膀,在镜子前揉了揉自己的脸,曹敬注意到那是曾被曹雪卿以光与热的炎鞭抽过的地方。
追寻气功修会监视者这件事,比曹敬事先想得更麻烦。根据自己在梦中搜索到的信标,曹敬发现长生功教团倚仗的并非是训练有素的监视者,而是他们的优势——群众基础。
几个小时后,曹敬和明郁江站在社区活动室门口,毛玻璃里面可以看见十几个人正在稀里哗啦地搓着麻将,不时能听见上了年纪的老人特有的高昂嗓门。一个戴着蓝色毛线帽的老头儿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格格不入的两人,用树枝敲了敲黑板,上面写着:两角每小时,禁止外带茶水。
今天早上出门调查之前,曹敬花了二十多分钟整理东西,明郁江就知道他已经心中有数。但要从街头巷尾的人群中找到目标人物,他要用什么技术来调查?这让她很感兴趣。结果答案简单得出乎意料,而且和超能力无关。
“大爷,我们是街道办的。”曹敬从包里抽出一册表格,明郁江转过头看了一眼,是他平时登记未成年进化者的资料册。随手翻了两页,曹敬装模作样地问:“您知道附近有一家人,儿女都死了的吗?”
“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街道办这三个字,看门老头儿立刻警惕了起来,他看看门帘,充满疑惧地盯着曹敬:“我们这棋牌室是正规社区活动室,可不是公开聚赌啊。”
“那不归我们管。”曹敬不耐烦地摆摆手,“前几年通过了《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街道办想统计一下孤寡老人的家庭情况。听说这里有个老太太,家里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死了,她爱人还瘫痪在床,按我们的规定呢,每个月是有多余福利津贴可发的。但她的档案出了点儿问题,所以我就来走访一下,看谁认识。”
“哦……这个福利每个月多少钱啊?几岁有得领?家里得死人才有?”一听是来发钱的,看门老头儿立刻精神了。
“这些我也不知道,您就说说您认不认识吧。我就是来登记一下,啊,等有了消息街道社区就会下通知的。有你的一份,就不会少了你。没你的,你也别多想,上头有数着呢。”曹敬将小公务员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明郁江之前还不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才能。
老头提起身边的茶壶喝了一口,叹道:“家里老头儿瘫痪在床,一对儿女都死了,那不就是练气功的那个于老太太嘛。惨得很,这边儿的都知道。她老头子以前是矿厂的,当兵复员回来后在厂里当了科长,结果干活儿的时候腰出事了,后来就一直躺在床上。”
“她女儿,听说是入室抢劫的时候没的?”
曹敬的眼皮子底下好像有一道暗沉沉的光,不动声色地窥探着外界。
“是啊。她女儿读大学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有一天早上闯空门的进来,不知道她在家,撞上了,人就被害死了。到现在案子都没破,凶手还没找到。她的弟弟,上大学的时候要去读警校,说是要给姐姐报仇,抓到凶手。最后被于老太太和她家老头儿劝住了,去读了个律师。”老头儿长长叹了口气。
“结果呢,读大学的时候,那个儿子出了车祸,也没了。于老太太一下就垮了,这两年练了长生功才稍微好了一点儿。”
曹敬默然无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于老太太名字叫什么?住在哪儿?”
老头儿说她的名字是于秀丽,住在街口的一栋平房里。
“你怎么知道她男人躺在床上,儿女都死了?”等曹敬套完话,前往于老太太房子的时候,明郁江悄声发问。
“梦里看见的。”曹敬看着很疲惫,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眉心,不停地轻轻搓揉着,“别继续问了,回想起来也挺难受的。”
昨晚他做梦,追溯自己在门口放的标记,结果看见了一个轻得像是气泡一样的梦。他听见梦的主人一直在念着要去看儿子和女儿,就在细雨纷纷的南山公墓上。他看见平行排列的一对墓碑,名字很模糊,但照片很清晰,两张笑得很灿烂的大头照拼贴在一起。
然后梦的主人又开始念叨得快点儿回家,不然老头子又要急了,老头子一个人在家里不能下床,连撒尿都只能用尿盆……梦的主人把自己每天要做的事列了一个清单,让她最担忧的不是老头子可能要尿在床上,而是老师吩咐的事情自己没有做好。
去监视那个小青年的家……报告一切看上去怪异的事情。她总是害怕自己因为过来看儿女而错过了重要的事情,不然修会的老师又要骂她。但她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因为修会的老师说好好练功,积累福报,下辈子还是能和儿女相会在一起。因缘交接在一起,老师说,愿与念都是会达成的。
只要诚心诚意地祈愿,上天终归会听见的。
曹敬晃晃脑袋,把自己头脑中来自另一个人的情绪甩掉。挥之不去的余烬和残渣,这就是精神感应最大的弊端。
“我一直在想,吴晓峰这种人是不是最适合精神感应能力?”曹敬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马上就要到达于老太太的家,曹敬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明郁江皱眉问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如果说只有像吴晓峰那样玩世不恭,自私又粗暴,以他人的痛苦作为自身快乐根源的人,才能够抵御精神感应的副作用,那我是否真的不适合这种能力?”
有那么一会儿,明郁江觉得曹敬的声音好像动摇了。“难受就别用了。”她说。
“没事。”
曹敬的痛苦无人能够分担,明郁江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许多年来她一直明里暗里地反对他使用精神感应,就是因为害怕总有一天,曹敬的精神将无法负载巨大的痛苦与压力,彻底崩溃。
这种能力过于不吉。
“痛苦实际上是一种幻觉,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无痛人这种特例——天生神经系统存在残缺。我们身体上的疼痛是神经系统给我们发的信号,告诉你‘我受伤了’,疼痛本身不会造成损害。而精神上的痛苦则是你的心智发给你的信号,告诉你‘我正在承受压力、挫折’……理性可以让你无视这些信号。”
曹敬停在一处墙根,开始打量周围的地形。明郁江发现于老太太栖身的老房子和曹敬的仓库隔了两条街,而老房子的二楼,有个小阳台正对着老厂区的仓库。阳台上放着一架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的望远镜,还用绣花的防尘罩罩住了。
“因为精神上的痛苦,在你解决问题的时候并不能给你帮助。它仅仅是一种信号,提示你的精神正在承受压力。想象我们高中物理课上用一次性筷子搭建的桥梁,我们把砝码一块一块地放上去,随着压力的增大……最后咔嚓一声断裂。”曹敬正在做深呼吸,他的话不像是说给明郁江听的,反而像是说给自己。
“要继续维持自己的理性,要么是和吴晓峰一样,拿走那些砝码。他把他人的痛苦娴熟地隔绝在自己的心灵之外,以纯粹的旁观者的角度去观看他人的头脑。那种毫无共情能力的心灵,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我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感到恐惧,他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兽,不能以人性去度量。要么就是,让自己更坚强。”
曹敬伸出手触摸脖子上的束缚器,然后眨了眨眼。
“房子里有人在。”明郁江提醒道,“……有三个人的气息。其中两个人身上的‘液体密度’比较低。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是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像是青年人……嗯?”
“怎么了?”曹敬微微侧头。
“有点儿不对……”明郁江顿住了一会儿,脸色从红润变得苍白。她突然一把抓住曹敬的袖子,手指紧紧掐进肉里,低声叫道:“里面正在杀人!”
“什……”
“流动异常……体液流速正在降低,密度正以不正常的方式下降。”明郁江抿住双唇,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没见过这种体液流动的方式,但我知道里面的两个人正在死去……正在杀人的是进化者……”
曹敬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第一反应是冲进去救人,但一股力量拽住了他的脚,理性判断现在冲进去会有巨大的危险。对方是能力不明的进化者,贸然冲进去,自己丧命是一回事,明郁江也在自己身边,所以不能亲蹈险地。去报警吗?等待吴晓峰的人赶到吗?
“两个生命体征消失了。”明郁江低声道,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曹敬握住警棍,手心里都是汗。
“稳住。有我在这里。”曹敬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安定,一只手将明郁江搂进怀里,从理性上来说二人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但……二人头顶发出了一声涩滞的声音,有人拉开了阳台门,站到了老房子的二楼阳台上。曹敬听见男性皮鞋的声音,脚步声沉闷、从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深呼吸,遏制住自己抬头去看的冲动,吻了吻明郁江颤抖的额头。一边亲昵地搀着她往小巷外走去,一边闭上眼。
无视直接刺激神经带来的巨大痛苦,把自己的情感抽离身躯,从名为“曹敬”的感官动物中脱离,用超越五感的精神感应去观察。超乎以往任何一次的强韧意志力从身心中浮现,身体像是知道正处于危机之中,为曹敬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力量。
看……看见了。
曹敬屏住呼吸,他看见了一个黑洞,如此怪异,如此突兀地浮现在黯淡的群星中。他从未见过如此不同寻常的心智投影,在精神的宇宙中,大多数人都是闪耀着的星星,每一个人的色泽、热量或许都有不同,然而黑洞形态的投影他还是第一次目睹。
平稳呼吸着的黑洞,像不透出一丝光线的大质量天体,正在吸聚无穷无尽的能量。两颗接近虚无的渺小星体接连熄灭,只剩下透明的框架与影子。而这个巨大的黑洞……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机械造物,冰冷坚硬,触碰上去有一种被强大吸力撕裂的错觉。
“小心。”他在寒冷的冬日空气中搂住明郁江的细腰,能感觉到她的颤抖逐渐平缓了下来,流体亲和能力的进化者正在深呼吸,身体逐渐发烫,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别动。”曹敬凑近她纤巧的耳朵,贴着她通红的耳垂呢喃道:“很厉害的进化者,我们不是对手。”
曹敬的直觉比常人要灵敏,这是曾经通过实验证明的。吴晓峰曾经说,直觉比头脑更快一步。如果说主动使用的精神感应能力是一种通过训练逐渐掌握的技能,那么直觉就是这分能力为身体带来的本能。在感应到对方的瞬间,曹敬心头涌现的危机感比起之前生命中的任何一次都更为强烈。
身体的本能正在向他尖啸,让他迅速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从身后的巨大灾难中逃离。这是几百万年前从草原上狩猎时传承下来的本能,就像猿猴先祖目睹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捕猎时做出的反应一样。
恐惧感。
“我要再看一看。”曹敬站住脚步。
“诶?”
猛一咬牙,曹敬将自己的意识撞进了那团黑洞。
剧烈的冲击。
杀戮。寂静。脚步声。
在夜晚路灯下梭巡的猎物……围绕灯光旋转扑闪的飞蛾群……被豢养的二足野兽……宁静,喜悦。宁静,喜悦。宁静,喜悦……他站在一栋小楼的门口,有人为他打开了大门,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出了这头野兽。他跨步走进大门,沉入宁静的杀戮黑暗。
曹敬身体一软,倒在明郁江身上。
他短暂地昏迷了两秒钟后又重新醒了过来,一度断线的神经重建链接。明郁江不动声色地把他搀扶住,两人停留在小巷的转角,曹敬感觉到背后若有若无的视线。
“抱住我。”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明郁江说的,但他能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臂将自己环抱起来。两人倚靠在一起,像是一对亲昵的恋人拥抱着。他把脸埋进明郁江漆黑茂密的长发中,慢慢转过身,从发丝间看向那栋小房子的二楼阳台。
看见了……可怖的杀人者的身影。高大、魁梧,短短的平头,一只手扶在白色的望远镜上,他正专注地看着仓库的方向。
仅需要一瞥就够了,二人竭力维持平静,慢慢离开。直到走出小巷整整几十米后,曹敬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屏气。
“我看见他们的人了,派人过来。”
“你现在在哪里?”
“目标很有可能往仓库去,是进化者,能力不明,但很强大。”
“我们已经有人去了。”
曹敬在另一头挂掉了电话。
战略指挥室,吴晓峰拿着手里的手机,沉思了一会儿。他手中的是一只诺基亚7110,在当时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这个型号的手机能够提供网络服务,而吴晓峰手中的7110是特制的型号,在通信安全上有更为牢固的保障。
“……跨国宗教集团‘新世纪之门’。这个组织和我们也有很长的渊源了,在座的各位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可能是在金蔷薇历八十五年的‘蒙塔拿号事件’。”
台下有十几个人在等着他放下电话继续之前的话题。幻灯片换了一张分辨率不高的彩色照片,上面是一艘在海上起火冒烟的巨大军舰。
金蔷薇历八十五年,新罗马共和国的蒙塔拿号战列舰发生兵变,隶属于新罗马第七舰队的蒙塔拿号战列舰因为某个特殊使命,在马绍尔群岛停泊了两个月。八月十五日,舰上军士长吉姆·富勒和宪兵长官皮埃尔·莱西中校秘密挟持了舰长,假造了来自国防部的命令,将蒙塔拿号开离了马绍尔群岛,驶向我国番禺港。
蒙塔拿号的叛逃事发后,新罗马国防部大为震怒,但切断一切通讯的蒙塔拿号短时间内无法在广袤的大洋中被精准定位,然而蒙塔拿号上的兵变事件意外泄露,令舰上的士兵陷入了血腥的混战。混战中有人破坏了蒸汽轮机,导致战列舰失去了主要动力。
接到信息后,金蔷薇海军大举出动,根据对方最后联络的地点展开了大规模搜捕,同时和大洋对岸的新罗马海军对峙,战争一触即发。然而当数日后在关岛以北找到蒙塔拿号的时候,舰上人员已经死伤殆尽。种种迹象显示,有第三方抢先登上了蒙塔拿号,不仅将船上人员屠杀殆尽,还带走了蒙塔拿号携带的秘密。
根据现场调查,蒙塔拿号事件中,抢先登船并制造屠杀事件的第三方中存在非常强劲的进化者。船上的新罗马海军中不乏优秀的进化者军官,但或许是在之前的混战中被杀死,又或者是在进化者之间的战斗中不敌,居然没让对方留下一具尸体。
战斗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宣告结束,而第三方甚至有余力将战场打扫干净。舰上海军尸体全部被抛入大海,而战列舰内部曾经改装的秘密舱室也被洗劫一空,情报搜集专精的进化者无法从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虽然至今没有得到有力的证据,但是情报部门研究判定,‘新世纪之门’组织的嫌疑是最大的。他们有圣子教的财政资源作为后盾,以极端手段培养,招募各种危险的、与世不容的进化者作为他们的工具。而梅和勇——这个制造了数起血案的危险通缉犯,就是他们的爪牙之一。”
幻灯片转了一转,显示出十几张经过放大、剪裁后的照片。
“‘11·13’北海道特大杀人案,死者二十五人。‘9·4’金陵特大杀人案,死者十四人……还有一些零散的人员失踪,也有可能该由这个连环杀人犯负责。根据他每次选择的目标,我们判定他杀人都是为了某种政治上的目的。”
吴晓峰继续转动幻灯片,将几个人的照片投在苍白的荧幕上。
“这些人有的是人类进化研究方面有着赫赫声名的学者,有的是国内特殊部门的主管——身份保密,但通过某种渠道被泄露了,所有这些人都在上面的大型恶性杀人案件中被杀死。
“屠灭满门,一人不留。这是我所遇见过的最恶劣的超能力杀人者,遇到这种穷凶极恶的对手,抓捕小组的折戟并不意外。”
室内的气氛沉默得好像要从紧闭的房门中流淌出去。
“梅和勇具备改装易容的能力,据推测应该是源自其自身超能力。他本身具备巨大的情报价值,除了他是‘新世界之门’的重要头目外,有可靠消息显示,梅和勇的能力或许来自蒙塔拿号当年装载的秘密。”
吴晓峰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看着台下所有人骤然变动的表情。
“蒙塔拿号上装载的东西至今众说纷纭,但是根据我方情报人员对马绍尔群岛后续的潜入搜查,相信是与秘密的人体试验有关。新罗马在人体科学方面的研究是高级机密,人工制造的进化者——听上去是天方夜谭,但并非没有可能。或许当年蒙塔拿号上的秘密是有关增强进化者能力的秘密……但这些在没有证实之前都只是空想罢了。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吴晓峰停顿了一下,让台下诸人的注意力集中。“梅和勇此人,查不到过往,出生证明、驾照、身份证、户口什么都没有……连名字也未必是他的真名。有的仅仅是五年前我们从外围组织成员嘴里挖出的信息,可以说是彻底的三无人员。”
“有更多的情报,我们才能制定抓捕计划。”有人在台下举手发言,“抓捕高危险级别的进化者不能有一丝懈怠,专家组已经在研究现场,如果内务部能够提供更多情报,我们……”
“已经有人去追他了。”吴晓峰喝了口茶。
“能成功吗?”
“我希望他能成功。”吴晓峰露出牙齿。
曹敬挂断电话,电话亭外的明郁江抱着手等着,他回了一个“搞定了”的眼神。劫后余生,两人都心有余悸。
两人作为进化者,分别从不同的方面体验了一下那个行凶者的手段。明郁江不理解对方杀人的方式,只是本能地惧怕有未知能力的杀手。曹敬则是结结实实地正面和对方的非人类意识碰撞了一下,一瞬间体察到了对方的恐怖。
只是见了一面就让两人惊吓不轻,并非是因为二人胆小,而是难以言喻的“食物链上的格差”。作为超越普通人阶级之上的进化者,这种原始的、生物性上的强度差距带来了巨大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压迫感。
这种恐惧与之前存在于吴晓峰身上,由权力所带来的压迫感类似。但比权力的压迫感更为真切的,是真正决定生与死的压力。
对方真的有能够置他们于死地的能力,如同顶在太阳穴上的枪口,子弹上膛,一根手指已搭在扳机上。
“在内务部的援军到场之前,我们去哪里先避一避?”明郁江提议,“那个人如果是来找你的,那肯定会找到你住的仓库去。内务部的人到时候就在仓库那里逮住他,我们就避开仓库,找个地方度过这几天,等吴晓峰通知你安全了,我们就没事了吧?”
“你说得没错。”曹敬点了点头。
但接触过杀人者心灵后的曹敬总觉得心中不安,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异常”,这名杀手的心智和常人是完全不同的形态,他毫无“人”的感觉。用常理去推断他,曹敬总觉得会出事。
“曹敬!”
有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喊了他一声,曹敬转头看见一个熟人,坐在一辆小卡车的驾驶座上。原来是当年成长班的班长,人送“黑兔子”外号的王金德。王金德技校毕业后考了个厨师证,最后回福利院工作。曹敬往福利院里送东西的时候老能看见他,也经常会坐下来一起吃个饭,喝点酒之类的,关系不错。
“今天咋来这儿了,还跟着郁江。是要结婚,来给我们发请帖的吗?”王金德说话也不客套,直接开两人玩笑。
“我哪高攀得起。”明郁江别开脑袋,又转回来道,“福利院里今年有多少人,你们那边还忙吗?”
“八十五个小孩,明年人可能会少一点儿。平时厨房里就我、老肥、两个小工,一共四个人,忙死了。”王金德点了根烟,他的兔唇现在不太显眼,但叼着烟就特别可笑。“你们逢年过节的就多回来看看呗,我们都要想死你们了。可惜曹老大不能回来,老头儿最喜欢的就是曹老大,我们中间最出息的一个,给他光宗耀祖了。”
明郁江扬起一边眉毛,笑道:“曹老大又不是他亲闺女,怎么能算光宗耀祖?”
“不是亲闺女,胜似亲闺女呀。我们都是他的儿子女儿,你看老头儿对你们都这么好,亲生的都没这么好。”王金德笑得咳嗽起来,“难得回来一趟,去院子里看看呗。顺便帮我把东西都卸下来。”
曹敬点了点头,抹去了心头的一丝阴霾。
这个点儿的老姜一般能在福利院的职工休息室里找到,等曹敬跟明郁江到了休息室的时候,电视里正放着广告。
与小时候那个看着总有股精悍气息的大汉不同,现在的老姜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像个斯文人。这会儿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视上的广告,曹敬没出声,扫了一眼电视机。他住的仓库可没这么奢侈的家电,还好曹敬也不喜欢看电视,对他来说有书读就行了。
不过老姜不这么觉得,每次曹敬回福利院,都要接受一番政治教育。“阅读报纸和看电视新闻是培养政治素养的基本。”老姜总是这么教训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难当大用,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男子汉,就要关注国家大事、天下大事,时刻保持对社会变化的敏感性。”
在老姜的要求下,曹敬买了一个收音机,每天晚上偶尔听听新闻。不过他更喜欢睡前听音乐电台,重温自己的CD收藏,而且对喜欢宁静氛围的曹敬来说,广播电台很多时候实在是有点儿吵,打搅他看书的兴致。
电视里正在放的广告就连曹敬这种边缘人都听过很多遍:一个面目黝黑、牙齿洁白的中年男人对观众露出微笑,他漫步在一片美丽的云霞下。太阳跃出远方的海平线,将天空染成瑰丽的蜂蜜色。
“从小山村到亚西洲最美的海岸,我在人生的旅途上用了三十五年。你,也可以。”
人影在沙滩上逐渐远去,镜头拉远,显示出辉煌灿烂的海水和错落有致的建筑群,远处的海滨浴场依稀可见,游艇从水上飞驰而过。
随着主人公的淡出,画面上浮现出一个金色的logo——盛亨地产,这家公司的海报曹敬经常在路边广告牌上看见。他听说南海那边房价高企,现在有的楼盘已经涨到了每平米七千元的恐怖高价,实在是让他心惊胆战。曹敬的人生规划里有买房一项,但从目前看来,房价还是一个难以负担的玩意儿。
不过好在沧江市房价还算平稳,不过比不上南海地产业繁荣发达,经济领先。如今,南海靠地产生意已经出了不少有钱人,还成了全国著名的经济样板,连带南海地区的战略级进化者、声名卓著的拍纳侬东将军也活跃于公众视野。
“你在看拍纳侬东将军?”曹敬把一盒烟放在老姜腿上,后者抽出一根衔在嘴里,让曹敬弯下腰点燃,不置可否地咳嗽了两声。
“老头子不是说他以前认识很多战略级吗?那大概跟拍纳侬东也认识吧。”明郁江把自己塞进一张沙发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老姜啊,这两年有没有去相亲?再焕发一下自己的青春嘛。”
“滚你妈的蛋。”老姜弹弹烟灰,吐出一句,“我才五十岁出头,还很年轻!不过,我以前确实见过拍纳侬东,我只是觉得他给这个盛亨房产集团打广告这件事有点儿奇怪而已。”
“盛亨地产可能和拍纳侬东本人有关?法人代表是谁?”曹敬一边给老姜按摩肩膀一边问。
“盛亨……”老姜欲言又止,“我大概能猜到是哪里的。拍纳侬东本人出身很低,走到今天也是一步步靠自身实力打拼上来,不过站队这个事情风险很大。我以前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性格很好,毕竟是军队出身,带着行伍之气。在国家重点扶植的几个战略级进化者里面,算是人品相当不错的。”
“你们又在聊国家大事啦。”明郁江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跟猫咪一样蜷缩起来,“老姜你知道一家姓苏的吗?”
“国家大事,匹夫有责。郁江你既然是学历史的,那么这些东西也需要了解,现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事,以后可能都是要进史书的……姓苏的?”老姜顿了一下,“我知道的,就只有一家姓苏的了——共和国最早的战略级之一。现在应该已经是第二代了,是罕见的稳定遗传家系。”
进化者为什么能够成为进化者,本世纪中叶曾经诞生了不少学说,其中最被认可的一种理论就是基因遗传上的变异。但是这种理论套到现实中却有很大缺陷。有很多能力强大的进化者,其后代却没有表现出能力特征,而一些新生的进化者,父母看上去又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六七十年代的时候,秉承优生优育的思想,组织上给不少重要的进化者牵了红线。目的是让进化者搭配进化者,这样生下的后代中,诞生优秀进化者的概率也会更大,不过结果不尽如人意。
在那个年代,只有极少数进化者配对,真的诞生了同样拥有能力的后代,被称为“稳定遗传家系”。老姜说,这家姓苏的就是稳定遗传家系,组织上恨不得让他们生得越多越好,不但不受计划生育法的限制,生得越多还越受奖励。但那对进化者夫妻很讨厌被当作生育工具的感觉,组织上也不好强迫。
“听说国外好像在研究人工胚胎技术。”曹敬给自己倒了杯水,“如果有这种技术,那以后岂不是想有多少进化者就能有多少?”
“你想得倒美。”老姜嗤之以鼻,“进化者是这么好出的?你大学是不是白念了?有潜质又不代表真的能够成为进化者,无论怎样优秀的先天条件,没有刻苦的锻炼以及坚强的心志,怎么能成大器?你看你,如果当年再多用心一些,怎么会需要成天挂个狗链子?”
明郁江偷偷瞄了瞄曹敬的脸色,没看出什么异样,曹敬只是在那边苦笑。
一般人提起这件事,曹敬哪怕面上不发作,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但老姜每次训他的时候他却不感觉难受,反而有些暖洋洋的。因为他知道,老姜相信他真的能成为优秀的进化者,只是觉得他还不够努力。而且老姜一直都把他当作儿子看,无论他是不是进化者,成功或失败,老姜对他的态度都从未改变。
他一直相信曹敬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曹敬觉得老姜对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期待的。
梅和勇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街对面巷子里厂房仓库的大门。
要找到目标人物是最难的,整个计划的重点就是找到那个关键人物,那个名叫曹敬的教育局办公室职员。之前消息已经泄露出去,如果本地公安反应足够快的话,恐怕那个小文员已经反应过来。
从最坏的角度估计,那栋住宅已经不能再用,但梅和勇准备把那所住宅当作一个鱼饵。
信息不足,梅和勇沉吟着。之前组织根据内线传来的情报锁定了这个名为曹敬的人,他是最好的目标,但若目标已经警觉……那就只能看动作快不快了。
他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盒糖果,顺便问了问前几天发生在附近的一起凶杀案。柜台后面满脸雀斑的女性售货员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梅和勇盯着她宽松的龙纹T恤看了两眼,被一个白眼瞪了回去。梅和勇大步向仓库走去,等他走远后,售货员打了个电话。
两条街之外,一个戴着墨镜的花衬衣男子骑上摩托车,向仓库的方向驶来。
梅和勇站在曹敬平时居住的仓库房间门口。他环视着房间里的布置,目光从一个简陋的书柜上扫过,在书目上停留了片刻。
房间太简陋了,对于一个政府雇员来说。一面镜子,一张床,只是刷了一层白灰的墙,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书柜、热水瓶、热得快、收音机,几乎没有大件的电器。厨房里只有煤气炉、一口锅和一个瓦罐,角落里放着一坛腌好的辣酱,碗筷只有三副。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一柜子书和书柜上的Walkman了。
他仔细闻了闻,有女人的气味。
在这里等到他下班吗?梅和勇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生命力,在这段时间里,周围的生命浪潮是接近为零的。这地方确实人烟稀少,恐怕公安的动作还没有那么快查到这里。
这时,一个强音出现了。
梅和勇舔了舔嘴唇,他听见了生命力的波动,一个毫无掩饰的强音闯进了平缓的波谷,他在计划中模拟过的情景出现了。但无须惊慌失措,所有的突发情况他都已经安排好了应对之策,首先要确定的是对方是否有敌意,再然后是周围有没有埋伏。
敌意?显而易见。愈发昂扬的波动,激越地逼近了。埋伏?只有这一个波动值得注意。他们没有出动多个进化者对自己进行围剿。
梅和勇环视四周,进化者在交战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情报信息。对方的能力类型、范围、致命性、常用手段……这些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如何运用自己能力的优势,避开自己的短处,就是在这迷雾重重的战斗中需要时刻注意的要点。
距离强音出现到进入“射程”还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取出小灵通,拨打了内线的号码。
“有人找到我了,你知道可能会是哪个进化者吗?”对方接起电话后,梅和勇问。
“不……不知道……”
另一端的声音传来如同窒息般的恐惧感,梅和勇搓了搓牙,拉开一线窗帘往外看去,这里可以隔着防盗栏看见外面两条街上的情景。
“你去教育局,把资料拿到手,如果说对方已经有防备了。”
“可这会暴露我的呀!”
“这是命令。”梅和勇轻柔地说,满意地听到了对方发出的悲痛呜咽,“该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他隔窗看见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停在仓库门口,穿着花衬衫的摩托骑手将黑色的头盔摘下,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你见过一个穿着花衬衫、尖脸,身高大约一米八的人吗?”
“内务部的特使之一就穿着花衬衫,看上去架子很大……但是真名就不知道了。”
梅和勇挂断电话,将自己的身影掩入黑暗。他的能力需要在近距离才能发挥效用,离的距离越近,效能越大。加上自己的易容变装技能,作为窥伺猎物的猎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当自己变成猎物的时候,这些能力却有些捉襟见肘,需要精密的计算才能够发挥作用。
第一步是观察对方是否具备感知能力。梅和勇把自己的呼吸和体内能量流动都压制到最低的情况,随着他维系身体运转的几个重要器官功率下降,他的体温也逐渐降低,整个人像是进入了冬眠状态。如果用热能感应仪器观察,可以看到梅和勇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并与周围环境融合在一起。
唯一还在运作的是他的感官,他听见那名内务部的进化者走进了仓库院子,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毕竟贸然踏入对方的阵地是战术上的大忌。
过了几秒钟,梅和勇突然觉得自己的脚下有点儿痒,这种痒迅速发展为剧痛。他低头一看,自己站的水泥地上似乎多了一些东西。锐利的灰色尖针从地面生长出来,不仅是地面,周围的墙壁、天花板……一切都好像在变形,尖锐的针形物从四面八方疯狂生长,向他逼近。如同置身于可怖的尖针地狱,鲜血从他被刺穿的双足中不断喷溅出来,将地面染成了红黑色。
这莫非是幻觉?
在决定生死的数秒内,梅和勇心中闪过数个念头:他知道有一些罕见的进化者能够诱导他人产生幻觉,并荒谬地信以为真,但他身上被刺穿的剧烈痛楚却又不像是假的。如果并非幻术,这种能力又是什么?能够改变大范围的地形?
没等他想明白,数秒钟后,从四面八方物体上绽开的致命尖刺再度绽放。如同分形图案般,每一枚尖针都变成了仙人掌,进行了二度变形,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刺从尖针上绽放开来。
站在屋外的苏易城只听见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嚎叫,就再没有声息了。
“最好抓活的。”秘书在耳机里说。
“我知道。”苏易城不以为意地回复道,“如果连这一下都撑不住,那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他踏进小屋,每当他走出一步的时候,布满房间的尖针就自动回缩,确保不伤及驱控者自身。这种能力在巷战的时候极为有用,苏易城之前屡试不爽。血肉被撕裂只是常事,甚至尸体都无法辨认的惨状也时有发生。
房间里的惨状都在苏易城的意料之内,家具都变得千疮百孔,而被穿刺在针上的人也是如此。苏易城打量着那个被钉在墙上的人,血污从他身上缓缓渗下,慢慢扩散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在这千针地狱中,没有肉体凡胎能够保住自身的完整性。对方已经停止了呼吸。
“……不过如此而已吗?”苏易城摇摇头,对秘书道:“任务完成。”
但就在他说出话的一瞬间,苏易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一股虚弱感从他腰部泛起,差点儿让他坐倒,这种不正常的虚弱感令他心中突现警兆。就在他面前,那个被穿在尖针上的人动了一下。
伴随着一声闷响,一只鲜血染红的手从布满尖刺的针上硬生生被拽了下来,似乎没有丝毫疼痛,直接掐住了苏易城的脖子。在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对方睁开的眼睛,里面倒映出血红的颜色。
明明肌腱已经被撕扯断裂的手掌却有着难以让人抵抗的巨大蛮力,就在苏易城眼皮子底下,他看见敌人的肌肉正在翻滚重组。巨大的热量从眼前破破烂烂的人体中散发出来,失血发白的肌肉转瞬间干枯破败,被新的肌肉组织取代,手掌上的贯通伤几乎在一个呼吸间被新的组织填补完毕,皮肤转瞬间重新将肌肉覆盖。
“唔……”
好强的自我再生能力!苏易城握住对方的手腕,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将它切断,却发现气力正在迅速消失。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敌人被描述为“黑洞”,自己的身体仿佛破了个洞一样,能量正在流淌出去,沿着两人皮肤相接触的地方被对方吞噬吸收。
他在吸收自己的生命能量……自己无法……无法控制实体形变了!
“安静点儿……”梅和勇把自己的脖子从尖刺上撕扯下来,用破败不堪的喉咙低声呢喃。他牢牢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挣脱出来,将苏易城脖子上的麦克风掐断。看着这个正在逐渐失去生命的强大进化者,梅和勇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快慰感。
门嘎吱一声开了,他转过头去,却看见刚才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穿着黑色T恤的便利店女孩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柄手枪。
是秘书!
梅和勇还没来得及有第二个念头,一发子弹就打穿了他的手腕。
据说内务部有一批经过特殊训练的情报人员,被行内人称为秘书,专门配给地位重要的进化者。这些秘书负责这些进化者的安保工作,是他们的工作助理和保镖,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他们的监督者。秘书们的来历不明,或许是从军队中挑选出的政审合格的优秀分子,梅和勇听说过他们,但这还是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第一次遇见就让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梅和勇的腕骨被精准的开花弹打断,秘书发射的子弹经过特制,不但贯通力惊人,翻滚的铅块迅速变形,把他刚刚重生完毕的手掌几乎一枪扯下来。
“范围型衰竭!离开!”
梅和勇的手腕被打断,苏易城迅速从中脱身,狼狈地在地上翻滚出来。穿着T恤的雀斑女生单手拎住他的脖领,拖死猪一样把他拽开,同时右手连连射击,将梅和勇打得浑身乱颤。
“打头和心脏!”
秘书没回话,但头上已经全是汗。在梅和勇的“范围型衰竭”里,哪怕是久经训练的军人,也几乎握不住枪。百倍速度流失的体能和意志力,让她的射击准度几秒内就下降到了难以命中的程度。
苏易城从秘书腰间抽出一支针剂,往自己小臂上用力一扎,特供平衡酶针剂迅速冲进血管,来自战略级进化者腺体的生物酶激活了他的恢复能力,让他衰竭的力量恢复了一些。
他略一凝神,仓库的墙壁轰然爆开,露出内部的混凝土和钢筋。钢铁和砖石卷曲变形,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将梅和勇束缚在内,囚牢在强大的意志作用下不断压缩,能听到里面传来骨头断裂的闷响。
“妈的,你还不死!”苏易城大声咆哮,那种被吸收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继续加强了!和敌人贴面搏斗只过了十几秒,苏易城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他不断看见金星闪来闪去。对面简直就是个打不死的橡皮球,如果不在短时间内彻底泯灭他的生机,那自己和秘书只有死路一条!
秘书一言不发,丢下已经握不住的手枪,奋尽全力把苏易城拖出了仓库。一走出门外,秘书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滚倒在地,一只手还死死拽着苏易城的胳膊。
苏易城撑起身子,又给自己和秘书各打了一针平衡酶,两人跌跌撞撞地互相支撑着爬起来,接着内务部特使转过身,对着仓库再一次发动了技能。老旧的库房发出一阵轰鸣,屋顶轰然倒塌了一大片,将之前梅和勇所在的地方彻底掩埋。十几吨重的预制混凝土板压在上面,哪怕他重生能力再强,也爬不出来。
使用完最后一次能力后,苏易城彻底失去了意识,咚的一声栽倒在地。秘书躺在地上回了一会儿气,满头大汗地咬牙爬起来,把苏易城缓缓扛到肩上,丢到外面的摩托车上,然后骑着摩托缓缓离开。
过了几分钟,倒塌了一半的仓库残骸下,一堆碎石动了动。然后,一只脏得看不清的手从混凝土碎块中钻了出来。这只手上鲜血淋漓,还能看见裸露在外的白骨。
碎块深处传来一声呜咽,似乎有人在里面咕哝了几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另一只手也缓缓伸了出来,之前被打断的骨头已经长了一半,骨节以扭曲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一起,看上去不像是人类的手,反而像是动物的爪子。
仓库倒塌的响动引起了周围居民的好奇,许多人聚集过来,好奇地凑到了仓库大门口,往里面探头探脑。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看那里,有人被埋在下面了呀!”
“还能活吗?是那个管仓库的年轻小伙子哦,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人……”
“手动了!手动了一下!”
“赶紧去救人呀,人命要紧!”
于是人群吵吵嚷嚷地拥进了仓库院子。有的是来救人的,也有人想趁机溜进仓库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油水可捞。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没人注意到一股微薄的吸力正在人群中蔓延,他们感觉今天好像容易疲倦,或许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或许是因为吸入了一些尘埃。
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动路了,于是有人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人是王金德发现的,当时他坐在墙根抽烟——老姜不让他在福利院的孩子们面前抽烟,所以他每次抽烟就蹲在大门口。
然后那辆摩托车就歪歪扭扭地停在他面前,与其说停,不如说是轰的一声撞在了一个垃圾桶上。两个人从车上滚下来,把王金德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来去福利院里面叫人出来。
曹敬和明郁江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苏易城,另一个女生倒没见过。两人一人抬一个,把内务部的两名特派员拖进了休息室,之后把围在外面看热闹的小孩儿全部赶回屋去,锁上了门……
“什么伤势?”老姜听曹敬说了对方的身份,正皱着眉头打量躺在沙发上的两个人。明郁江伸手按在他们手腕上,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不明原因的衰弱。”
明郁江的液体亲和能力用于加速痊愈倒是很在行,老姜在那个女生腰间翻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包,把里面的小型针剂抽出来两根。曹敬看了看写有“平衡酶”的标签,以前只在书上见过这个。
“是我知道的那个平衡酶吗?”
“还会有哪个平衡酶?”老姜熟练地把套管拔掉,给两人从静脉注射进去,“决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走向的平衡酶,战略级进化者影响世界格局的最有力证明,毒巢圣人弗洛伦斯的平衡酶。”
他从那个T恤女生的靴子里抽出一把造型简洁的短匕,挑起眉毛看了一会儿,放在茶几上。
“……你是姜德?”说话的工夫,针剂已经起效了,黑T恤的女生睁开眼睛,努力辨认周围人的长相,“六处的姜德?”
“已经不是了。”老姜点了根烟,“你是‘秘书’?”
对方吃力地点了点头。
曹敬很想问,“六处”是什么,“秘书”又是什么,但现在不适合问话。
“请帮忙通知上级,对方具备范围型衰竭能力,并且能够迅速自我修复。申请调用神经毒剂,生物病毒类武器……”没说几句话,雀斑秘书就开始喘气,“敌人已经被倒塌房屋压倒,远距离……远距离使其失能。然后,把苏易城送回安全地点,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麻烦看在……同僚的分儿上。”
“这个不难,我会做的。”姜德一口应承,“你们现在休息就好。”
“她怎么知道要到我们这个福利院里来?没有人去接应的吗?就这一个进化者,一个协助人员?”明郁江忍不住问。
“一个合格的秘书在每次行动之前都要做很多功课,他们很多时候在扮演小队指挥官的角色,因为他们是真正了解每一个目标以及所有任务细节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老姜叹了口气,“但这次她的任务完成得并不怎么出色,或许和她监督的这位内务部特使过于特立独行有关吧。”
“你以前也是秘书吗?”曹敬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我转业后第三年,才有了秘书这个东西。可以说这些秘书,就是我的后辈。就我所知,我当年做的保卫工作,和今天这些秘书还是不一样的。”老姜呵呵一笑。
曹敬一直不作声,在边上看着这两人,有一点令他很奇怪,就是这个秘书身上总有一种不太协调的感觉。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就是发现这个秘书的身体似乎并没有特别健壮。按照通常逻辑推断,负责高级进化者安保工作的保镖人群,本身无论是体能、格斗、射击、应变能力……都应该远胜普通士兵。
然而这个秘书的身体似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女生,有肌肉但并不明显,看起来还有点儿清瘦。身体能力离“训练有素”还差很远,怎么看怎么不像国家暴力机构的成员。
如果梅和勇此时能够听到他的想法,也会点头同意。梅和勇是受过训练的专业杀手,有着丰富的反侦查经验,和全国各地的公安都较量过。与生俱来的天赋让梅和勇对人有着非常精准的判断能力,这也是他能够在火车站分辨出抓捕小组的原因。
然而正是这种能力,让他恰恰走了眼,在这个秘书身上栽了跟头。他在小卖部和这个雀斑秘书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还和她说过话,却完全没有发觉她是伪装者。这一点失误,让梅和勇丧失了先机,踏入专为自己布置的陷阱,险些丧生于此。
半个多小时后,十几辆救护车赶到了,倒塌的仓库里,躺了满满一地的人,像是野草堆积的平原。
“还有呼吸!”
“全部都处于昏迷状态,现在送去医院!”
混乱中没人清点人数,这些全体昏迷的伤者没办法统计,也就更没人注意到被送上担架的人中,有一个并未昏迷,他的裤袋还在不停振动。这个躺在担架上的“昏迷者”不声不响地伸出手,把裤袋里的小灵通关机,然后又垂下了手。
救护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