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一次正面面对吴晓峰,这一次曹敬从容了很多。
两人坐在曹敬平时工作的办公室里,之前遇险的马科长惊魂未定地回家休息去了,其他办公室里的同事则聚在隔壁窃窃私语。现在是非常时期,上面多次强调了纪律问题,不该多问的事情不要多问,有些事情也不要私底下瞎嚼舌头。但没人管着,众人也忍不住多八卦几句。
“有一些文件被取走了,你能看出端倪吗?”吴晓峰指了指马严的办公室。
“我是以外勤为主,文件和档案管理你去找马莉来比较好。”曹敬皱眉,“她管档案这边比较多,因为……”
“我又怎么知道她是不是也被植入过暗示?”吴晓峰把两个核桃在手里转来转去,“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她来帮你做事。”
曹敬哂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被种下过暗示?”
吴晓峰抬头用正眼看了看他,摇头道:“你算是我带过的半个徒弟,你如果被人动过手脚,我看得出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信任你,而非其他什么阿猫阿狗。”
或许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吴晓峰咳嗽一声,罕见地用比较温和的语气道:“我了解你,所以很多时候,我会选择与你合作。本质上来说,我们是同类。你或许觉得我不近人情,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其实对你抱有很高期望。
“精神感应者在这个世界上极为稀少,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达到和我一样的高度,甚至超越我。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你违禁使用能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系。但我要提醒你一句——”吴晓峰停顿片刻,好像在考虑到底用什么措辞。“我之所以没有按照标准程序把你控制起来,是因为这件事只有目前我可以装作看不见,但如果你露了痕迹……也就是说在交代事件始末的报告里没有办法回避……”
“如果我行事败露。”曹敬眨了眨眼睛。
“会有人来把你带走。”吴晓峰露出捕食者的笑容,“而落到他们手里,可就没这么好过了。你也是我们系统内的人,你知道到时候会有什么措施来改造你。如果这个项圈起不到作用,还有更严厉、更强硬的东西在后面等着。稳定是第一位的,而一个不稳定分子,必须排除。”
“因为我们不会容许危害社会和人民的不稳定因素存在。”曹敬接下话头,道:“心灵感应,是最不稳定的因素之一。”
“你有这个政治觉悟就好。”吴晓峰揉了揉眉心。
平日里办公室的开心果马莉,在内务部高官面前有点儿惴惴不安。吴晓峰让她和曹敬一起去整理之前马严带走的档案,查找可疑项目。听到只是整理档案,马莉顿时舒了一口气。
在解救下马严的时候,专案组简短地讯问了一下。马严说副科长让他带去的是全市两年来的青少年觉醒进化者档案。这些档案在档案库里是有备份的,马莉带着曹敬把文档取了出来,两人一人一半,开始各自查阅。
金蔷薇历九十八年一月份到金蔷薇历九十九年十二月份,沧江市一共发生且记录在案的青少年觉醒案例有一百多起,对方锁定的目标可能是这上百人中的任何一个。两人先把所有家庭联络方式抄了一份出来,然后交给办公室同僚,让他们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告诉他们最近注意安全,不要随意出门。
然后则是筛选,由吴晓峰亲自把关。接触的进化者多了,众人很明显能分辨出一些孩子是有潜力的,另一些则止步于此,不会有太多发展。另一边,办公室副科长去联络少训所,所有去少训所接受过训练和考试的青少年,最后的审核结果也要送到这里来阅读检索一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有没有内幕故事讲一讲?为什么都这么神秘兮兮的?”查阅档案的时候,马莉偷偷摸摸地问曹敬。而曹敬只能苦笑一下,用保密条例来回答。抓捕梅和勇的行动,到目前为止都是机密,只有参与案件的相关人员才知道详情。
当内部出现情报泄露后,吴晓峰更加注重情报保护工作,将知情人的范围缩小到不能更小——这也是为什么只让曹敬接触到事实的真相,而与他一起工作的马莉则什么都不能知道。
专心开始档案分析后,曹敬注意到,少训所的审核和评议结果可以用“两头宽中间严”来形容。最难通过审核的是不上不下的那一批,而进化表征太微弱,以及表现最好的人大多能够通过审核。
能力最微弱的那一类青少年进化者,通常审议结果是“无明显危害性,有一定生产建设性”,然后一个丙级或乙级的章一盖,走人。
而强度偏高的那些少年,审议上的内容就很多了,三人以上的审议报告会密密麻麻写有很多内容,从能力特性、强度到性格分析,无所不包。顶尖儿的那一批少年,能够得到甲级或者“特级”(这批档案里只有两个)的评价。而能够得到这么高评价的少年进化者,强大的能力、优秀的控制力、相对温和或正直的性格……三者缺一不可。
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曹敬和马莉决定把那两份“特级”放在首要位置进行调查。一个“特级”是能够感应和操控某些稀有金属,而且在控制微观粒子的精度上极为惊人,审核者认为他在矿产开发、材料的尖端加工等项目上大有可为。另一个“特级”则具备超强记忆力和逻辑推理、分析能力,审核者认为其在智力上的天赋让他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抛开第一个金属感应者不提,曹敬认为第二个叫于乐水的少年很有可能是梅和勇的目标。但接下来一查,他俩都已经不住在沧江市。于乐水去年七月份用最快速度通过了少训所的训练和审查,已经全家搬去燕京市,接受全国顶尖的燕京学府的培训。至于第一个叫王佳佳的孩子,也因为类似的原因去了东北某市发展。
曹敬相信梅和勇不可能连这种简单的情报都会搞错,那么接下来的五个甲级进化者中或许会有线索。他把五份甲级档案交给马莉,自己去翻另一批。曹敬手里还有几十份没有达标的档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本人当年的档案也是这样,因为种种原因被盖上一个“不通过”的蓝色印章。某些奇妙的心理作祟,让曹敬认真地把这些不通过档案也翻了一遍。
梅和勇寻找的“下凡圣子”很可能是没有通过审核的人。曹敬不知道这些古怪的邪教徒对于圣子的要求是什么,但很明显,通不通过官方审核并不在指标中。以他们的手段,取下束缚器是很容易的事情。说到底,束缚器用来束缚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对于决定破坏规则的人来说,束缚器只是一个强化塑料做成的围脖罢了。
曹敬突然腾起一个念头,他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想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从他进入这个部门以来,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但作为公务员的职业自律……不能公器私用是老姜从小到大给他灌输的道德,而且这种事在业内也是比较忌讳的。从沧江市少训所调七年前的档案过来,如果能够绕开吴晓峰,并不是不可能做到。
但……吴晓峰之前的威胁是否意有所指?
曹敬觉得自己并非特别有原则的人,但大事当前,他不得不压下这分蠢动的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档案上。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到一件事,他最近屡次跨越禁区,重拾自己的能力,是否让自己的心态也逐渐变回了从前俯瞰众生的进化者心态?
自认为与众不同,自认为握有力量,自认为是有资格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强者——这正是最典型的“不稳定因素”的心态啊。
曹敬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突然觉得,自己七年前没能通过审核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直到晚上,曹敬和马莉才看完全部的档案,结果一无所获,没有任何特别的个体。两人腰酸背痛,同时长叹一口气。
同事们的电话也都打完了,还剩十几个家里没装电话的,只有门牌号。吴晓峰作为空降大领导,毫无怜惜之心地鞭策他们去一家家地走访,最迟也得在两天内完成。在怨声载道中,曹敬也在马莉手里拿到了几个地址,不过曹敬已经习惯了跑腿。
看到这些名字和地址的时候,曹敬觉得有些熟悉,都是他曾经负责过的项目。
“不用谢。”马莉笑眯眯地给他眨眨眼,“顺便把回访表也做了。”
倒也省事。
雷小越一家居住的春晖小区坐落在老城区,和市中心所在的新城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曹敬在家访之前做好了路线规划,来到春晖小区一带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左右。今天并非休息日,有的学生家长下班早,有的下班晚。曹敬先从下班早的或无业在家的几家开始访起,后面才轮到雷小越一家,他父母都是工人,平日按时下班。
在登上那栋老住宅楼之前,曹敬还在琢磨其他几个他以前带的小孩。这些孩子都是他以往工作业绩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天赋,但曹敬觉得他对这些孩子的引导很有意义。
有一个外号叫“癞蛤蟆”的孩子,能力是控制体表色素分布,之前无法掌握自己的能力,导致情绪波动的时候体表会有大块色斑闪烁,看上去很怪异。他经常因为这个原因而被班上的同学取笑,有很严重的自卑心理。曹敬花了很长时间引导他去接受和控制自己的天赋,让他磕磕绊绊地通过了少训所的考核,曹敬很为他感到高兴。
还有一个孩子能够调节自身腺体分泌,几次三番因为失控而被送进医院。这种能力很容易伤害自己,而又没有有效的方法能够遏制,甚至连束缚器都无法起效。觉醒后相当于得了慢性绝症,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分泌失调而把自己害死。曹敬通过很长时间的情绪疏导和能力管理教育,才让那个孩子维持稳定。
诸如此类,例子还有很多,能力带来的不仅仅是力量,更多的是烦恼。无论曹敬怎么想这些孩子,都不觉得他们会是“弥赛亚”或是什么神仙下凡的“救世之人”,都是在尘世间浮浮沉沉的普通人罢了。
走到雷小越家门口的时候,曹敬的脚步停住了。大门没关,是敞开着的。
安静得异常,有一股令人不适的气味。
就在这一刻,曹敬已经猜到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考停滞了。他不是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如果那个杀手在寻找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就在那堆档案里的话……理论上来说,自己或者其他同事会在家访过程中,有极小的概率撞上那个杀手,或者说寻找孩子的人。但这么多人……杀手的行动未必会这么迅速……他的第一反应是离开现场,找到最近的电话拨打吴晓峰要求所有人记住的电话号码。
“如果遇到那个凶手,或者遇到凶案现场,不要动任何东西,迅速离开,然后联系我们。”这是吴晓峰布置任务时下的命令。
把那个杀手交给专业人员处理。
但有一种开始翻涌的东西,让曹敬的脚步没有往外挪动。他走进了这所老旧的住宅,绕过翻倒的家具和已经接近凝固的鲜血。曹敬认得雷小越的父母,真真切切的只是样貌普通的工人阶级,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平凡中年夫妇。雷小越后来和他散步时谈过很长时间,所以曹敬知道他的父亲喜欢喝热黄酒,因为他的成绩不好而总是皱着眉头。母亲偶尔喜欢在菜场占小便宜,每天饭后都会削苹果给他吃……曹敬有的时候会以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专注,去聆听这些孩子关于家庭的讲述。他会想象在明亮的灯光下,吃完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的情景。七点半到九点半,半小时一集,四集连播。这会儿电视还开着,上演着世纪初黑帮的斗争,英俊的中年主角撑着伞漫步在雨中的小巷……灯光比他想象中的情景要暗淡一点儿。
这些情景都是他不曾体会过的,曹敬置身于光怪陆离的杀人现场,感觉身体忽冷忽热,好像得了疟疾。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接连遇险让曹敬头脑中循规蹈矩的理性部分逐渐削弱。恐惧、愤怒、悲伤、烦闷、无力……阴郁的情感淤积在他的思维底部,让他习惯的理性难以为继。警钟在曹敬脑中响起,吴晓峰曾经对他说的话再度浮现。
极端情感催化下的精神感应……
危险、受伤、脑部血管、植物人、猝死。这些搭配档案照片的名词一个个划过,但黑色情感的涌流逐渐淹没了它们。
一个锋利的思想,出现在曹敬的意识中,陌生而又熟悉。
这个思想叫作“杀意”。
曹敬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杀人的途径,并且正准备去实现它。凝固的空气中有一种黑色的氛围将自己缠绕,一直以来缠绕在自己身边的,梦中的水……巨大的压力让精神变形,理性的桥梁正在因为砝码的不断加大而弯曲,曹敬已经能够听到裂纹绽开的声音。
踏出这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无法回头,就无法回头吧。
曹敬长长吁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意识坠落谷底。
七年不见,久违了。
指挥室,吴晓峰在缭绕的烟雾中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他听见了遥远的心灵回响,锁链被挣断,一头猛兽出闸了。他手边有一份文件,上面有一个人七年前的照片,以及他当时写下的评语。
吴晓峰的手指按在“运用于恰当时机”这行字上面,露出了一个残忍而期待的笑容。
七年不见了,小子。
眨眼。
闭上眼睛,直到彻底看不见光,然后再睁开。
曹敬现在看见的是死人的魂灵,接近熄灭的星辰,只剩下黯淡的火的倒影。
人类活着的时候会留下思想的痕迹,而思想是什么?曹敬认为那是头脑中的电波和磁场。这些电波和磁场依托的物质基础是神经细胞组成的团块,那团皱缩的湿漉漉的大脑。在这其中,相互链接、相互传递电化学信号的神经网络形成了思考和记忆。而这些人脑的活动,以半定型的神经交织结构作为档案,其形成的电磁场就是人类的记忆。
当人死后,短时间内大脑的活性还未完全衰退,其电磁场也会在空间中留下相当强烈的复杂影像。而具备感知这种微妙磁场能力的人,便可以读取其中留存的信息。如果周边有记忆磁场的良好载体,人死后辐射出的强烈磁场甚至能够被长久保留下来,形成不知所云的破碎信息残片。
曹敬在高中时期就发现了这种能力的运用方式,这种恐怖的运用实在太过骇人,连他都没有尝试过几次。敏感的时候,曹敬就好像民俗传说中的阴阳眼,能够观测到模糊的亡者残片。
只是,如果没有良好的残片载体,仅仅以空气为依托,对信息的“读取”就只有一次机会。曹敬过于强大的精神感应能力,“读取”的本身就是对信息残片的破坏。
在幽暗的视界中,曹敬伸出手,握住魂灵的手掌,肃穆地将自己的意识探入其中。
死者的碎片中最强烈的记忆,通常是临死时的记忆。曹敬专注地“读取”,以死者的视角观察。
傍晚,正要吃饭的时候,雷小越在里屋看漫画。雷小越的母亲在厨房,雷小越的父亲听到敲门声……前去开门,看见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梅和勇!)。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他的气力迅速消失,瘫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雷小越的父亲雷勇的想法是:对方用了迷药?为什么我突然没力气了?
在短暂的迷惑后,雷勇意识到来者不善,立刻高喊出声。这个时候厨房里雷小越的母亲没有听见,而雷小越走了出来。当看见雷小越的时候,梅和勇立刻放开雷勇,向他大步走去。
雷小越发现自己的父亲倒在地上,短暂的迟疑后开始攻击梅和勇。然而精神震荡之下并未有效制造出真空效果,仅仅是让梅和勇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雷母提着厨刀走出厨房,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梅和勇立刻转向,一只手掐住雷母的脖子,另一只手以擒拿手法握住其手腕,卸下厨刀。
动作干脆利落。
曹敬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但他知道如果这时闭上了眼睛,不会有第二次看的机会。
鲜血流淌,曹敬承受着巨大的情感冲刷,属于逝者过去的情感一浪一浪涌来,将他的自我包裹在其中。曹敬竭力控制住自己,看着雷小越与梅和勇搏斗,他的真空这一次成功了,梅和勇闷哼一声,耳朵鼻子里流出血来。但他毫不迟疑地卡住少年的脖子,紧紧握住,直到他丧失意识为止。
这个时候,雷勇和妻子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他们身上的刀伤都是致命伤,梅和勇下手的时候毫不留情。当尘埃落定后,梅和勇俯下身来,定定地观察濒死的二人,直到曹敬的视野彻底变黑为止。
在最后一瞥中,曹敬看见梅和勇把雷小越扛在肩上,大步走到门外。时间是六点三十四分,大约一个小时前。
眨眼。
曹敬从遍布全身的疼痛和恶心中挣脱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被刺穿,这些都是之前经历的幻觉。他与两位死者短暂地互通记忆,除了超负荷使用能力带来的剧痛外,另一个副作用则是亲身体验死亡后带来的剧烈不适感。
他的身体在极度激烈地反抗死亡,哪怕只是一个幻觉。
曹敬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只能用思考来逃避脑中的痛苦。刚才目睹的那一切,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线索吗?曹敬以顽强的意志力克服了自己对那段回忆的本能厌恶,竭力回顾之前看到的一切。
在面对雷小越的时候,梅和勇没有用他的汲取能力。曹敬突然想到这一点。
曹阳撩起黄色的警戒带,走进曹敬之前独居的老仓库。
在废墟中来回绕了几圈,曹阳弯下腰,在两块石头之间捡起了一个灰扑扑的、近乎圆形的小玩意儿。他把上面的灰擦掉,是一只银色的随身听。
这台索尼的Walkman是曹敬考上大学的时候,曹雪卿送给他的礼物。曹敬很宝贝这玩意儿,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拿出来听。这里面放的CD还是当年曹雪卿送他的那一张《超载》,曹阳没听说过。
曹阳叹了口气,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希望能帮助曹敬。但现在曹敬面对的危险,已经不是他能够插手的事。无论是眼前倒塌的仓库,还是之前在这里昏迷的几十个人,都不是曹阳所能理解的事态。这种无力感,令习惯了用蛮力解决问题的曹阳很不舒服。
回头看的时候,曹阳悚然一惊,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警棍上。再仔细一看,才呼出一口气。
深沉的暮色中,曹敬像是鬼影一样站在仓库的门口,让曹阳几乎吓了一跳。
“在我那边对付几晚,条件可能差一点儿。”曹阳给他打了个招呼,“但两个人也安全一点。”
“还行吧。”曹敬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手伸向曹阳的衣袋,这个动作让曹阳愣了一下,然后抽出衣袋里的随身听,递给他。
“好像没被砸坏。”曹阳觉得今天的曹敬有点怪异,只能没话找话。
曹敬把连在随身听上的耳机盘在自己脖子上,点头道:“不幸中的万幸。”
“二哥,你还记得姐给我买这玩意儿时的事情吗?她问我想要什么,我当时不知道想要什么,就说我想要点时髦的玩意儿,让我看上去不像是土包子。过了几天,姐就拿了一台这个给我,说这是夜摩岛上的好机器,这里见不着……郁江说这个是D-777,索尼公司的名牌随身听……我当时想,姐是哪儿搞来的这个?”
当时曹雪卿已经早早通过了少训所的培训,并且被特招进了国家某机关,曹敬现在知道是和内务部的人有关。当时,曹雪卿的工资和津贴并不高,而且这台随身听主要销售地区还是在夜摩岛,大陆只在燕京有销售代理,曹雪卿又是通过什么渠道才搞到的呢?
“老大自然有自己的办法。”曹阳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她哪怕有难处,也不会和我们说的。她这个臭脾气就是这样。”
这张《超载》也是曹雪卿和随身听一起交到曹敬手里的。曹雪卿恐怕自己也没听过,说是从音像店里随手拿的,大陆最新的摇滚音乐,也是当时非常时髦的新东西。
“老大想让我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好好做一个普通大学生。她的用心良苦,我后来才渐渐明白。”曹敬轻轻摸着随身听,看着香烟的烟雾在暮色中袅袅升起,“每次我难受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件事。姐希望我做一个平安快乐的普通人,我不想辜负她的期望,不想自己作死把自己整死了,要坚韧地活下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曹阳把烟头弹进石堆里,“飞来横祸,谁说得清呢。点儿背,也就这么活呗。”
“但我总不能一辈子被姐照顾。”曹敬把脸仰起来,“人总是得长大的吧。以前她是姐,把所有事都自己扛起来;现在我也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处理。”
曹阳缓缓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皱眉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两天有点儿事情要办,今晚我不去你那儿了,你就先回吧。”曹敬向二哥点点头,扬扬手里的随身听,“还得多谢你找到这个,我之前还在挂念它是不是已经没了。”
“行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曹阳骑着警用摩托走了。
曹敬缓缓抚摸着随身听表面的细腻磨纹,闭上眼睛。
他在阅读梅和勇留下的信息。之前梅和勇在这里与内务部特使苏易城短暂地交火,双方都受了重伤。曹敬特意在这个不易受打扰的时间段回来,阅读当时两人留下的痕迹。
他能够模糊地感受到当时两人情绪的余波,梅和勇也是会感受到痛的。苏易城的能力令杀手骨肉破碎,血肉横飞,巨大的痛觉让梅和勇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情绪痕迹。曹敬在废墟中梭巡,谨慎地触碰这些负面情感留下的波纹。
梅和勇想必非常能够忍耐痛苦。曹敬停下脚步,品味了一下情感的余烬。
很可怕。
梅和勇的情绪机制与常人完全不同,曹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梅和勇在体验痛苦的时候,毫不迟疑地将这些巨量的痛苦一口吞下,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骨肉分离的痛楚。他的神经系统或许与常人不同,正常人类在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时,神经系统会短暂断线,昏迷、休克都会发生。曹敬怀疑梅和勇是否能够真正完全地体会到痛苦——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和他目前的情况很像。
曹敬目前是通过控制自己的精神而暂时“屏蔽”痛觉。而梅和勇留下的痕迹却不像是“屏蔽”,更像是以非人的精神强度忍耐住痛觉。痛楚——这一人体神经的警报系统——在他身上似乎丧失了作用,令他能够在极大的痛楚中继续维持自己的能力,并以此反击。
又一个特征:梅和勇对痛楚的忍耐能力超出常人。
这种怪异特性的来源或许是因为多次身躯修复而造成的神经系统变异,或是因为受伤次数太多,所以已经对痛觉感应迟钝?
通过之前苏易城简略讲述的战斗经过,曹敬确信自己对梅和勇的实力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这个杀手能够从周边生命体内汲取体能,简直是移动的大型灾祸。最可怕的是他难以言喻的再生能力,梅和勇似乎能够运用那些被他吸收的力量,以此修复或改变自己的身躯。
这就导致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杀死梅和勇,或让他彻底失去意识,他就会通过汲取力量而削弱敌人,修复自己。时间拖得越长,梅和勇的优势就越明显。曹敬一下子就想到,最佳方案应该是远距离的狙击,以暴力机关的武备,击败梅和勇可谓轻而易举。
然而梅和勇的另一项技能,也就是从控制生命能量衍生出的外形变幻,让狙击战术增添了许多困难。梅和勇谨慎地选择自己的出行路线,混迹于广大人群中,只有在选定目标后才会在自己挑选的时间和地点主动出击,让自己的优势得以完全发挥。这让抓捕工作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如果我是梅和勇,曹敬换位思考了一会儿,现在的主要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以最快速度离开沧江市。
机场、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现在都已经被严密监控。吴晓峰之前下令,所有带着小孩的人都要经过严格审查,布控之严密可以用“天罗地网”来形容。所以,曹敬认为逃离渠道应该是通过高速公路,那边的检查人员人力有限,而且可能被梅和勇强行闯关。
他会不会再度使用长生功教团的人力资源?
有很大可能。虽然长生功教团已经被公安部门取缔,但依然有部分高级干部逍遥法外,其掌握的社会资源依然很多。而如果悲观一点看待的话,梅和勇背后的组织还有一些能量,曾经布下暗线,那就更加难以追索了。
如果梅和勇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呢?
曹敬皱眉,如果他故意不离开沧江市,而是等风波平息,监控力度下降后再离开,安全性或许更高,毕竟他有这样的易容能力——不,不会。梅和勇已经见过了特使,他知道内务部已经有人在这里。虽然短时间里没人能找到他,但如果有真正的情报收集者来到这里,哪怕能够改换容貌,也会被挖出来……曹敬看了看手表,距离梅和勇抓住雷小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时间就是生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如果吴晓峰在这里,一定会笑着问他:“你又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呢?”
面对梅和勇,曹敬只有一个小小的机会:他从死人的眼睛里看见过梅和勇最后的样貌。而这个样貌,梅和勇不会有意识地去改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在骑出这条老旧街道的时候,曹敬路过音像店,在门口听到了熟悉的歌声。他停下车看了一眼,原来超载乐队出了新专辑。
“如果我现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会在意……”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钱买了一张,插进Walkman。在孤身一人前往黑暗的时候,他留了一点时间来想念明郁江,想念曹雪卿。
曹敬闭上一侧眼睛,进入了另一个视界。
我想知道这个人的踪迹,他对夜空中所有的心灵祈求。万千城市心灵的光辉照耀下来,他穿行于记忆与幻梦的海水,追寻那个黑洞般的身影。
吉光片羽,凤毛麟角。从无以计数的余光和一面之缘中,曹敬找到了线索。
夜幕中,梅和勇停下车。
“请出示身份证件和驾驶证。”
夜晚执勤的武警,在常服大衣外还披着橙色的反光背心,他们聚在路灯下,让梅和勇想到夏天夜晚围绕灯光扑闪的飞蛾。
他从衣袋里抽出证件,武警接过,手电筒晃了几下,然后又照向车头的车牌。
“是你本人的车?”
“朋友的。”梅和勇简单地答复,“临时用一下。”
“这么晚出门有啥事儿?”武警把证件交还给他。
“去一趟医院。”梅和勇笑道。副驾驶座上有个睡着的孩子,额头上包着块毛巾,“小孩生病了,海鲜过敏。”
他注意到,就在他回答的时候,有两个警察绕到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车后座,然后又拍拍后备厢。
“麻烦你下车把后备厢打开。”
梅和勇打开车门,绕到后面把后备厢打开,有警察给副驾驶座上的少年拍了个照。后备厢里有一桶油、卷起来的一捆毛毯、一个足球、一只打气筒,还有两根PVC管。
核对过后,警察点了点头,放行了。
梅和勇踩下油门,后颈已经有些出汗了。他打开方向盘边上的工具箱,从里面抽出一板巧克力,用牙撕开包装纸,连着锡箔一起咬下去,嚼了一会儿后把锡箔吐出来。
雷小越对他携带的镇静剂过敏,这是一个他未曾意料的突发事件。虽然少年的生命力表现依然旺盛,但梅和勇没法冒这个险,只能在危机四伏中带他前往医院。他回想了一下之前背下的名单,本地长生功教团在省中医院里有组织完善的传教团体,如果遇到麻烦的话,或许可以再借助一下他们的力量。
另一方面,梅和勇自身也处于衰弱状态。在之前和苏易城的短暂战斗中,梅和勇看似获胜,却已经大量流失了能量。那个进化者的能力强到让他心悸,如果不是他步入自己的陷阱,梅和勇判断自己不会有获胜的机会。
甚至就在他已经握住苏易城脖子的时候,他依然感到巨大的威胁。苏易城一度想要伸出手,触摸他的手腕。那个时候,梅和勇心中的警讯高鸣,甚至一度判断自己必须立刻逃跑。在战后复盘中,他确信只要苏易城伸手触碰到自己的手腕,自己会在十秒钟内被彻底摧毁,还好对手的能力需要高度集中,而且自己抢到了先手,不然胜负已经逆转了。
在仓库的战斗中大量失血,梅和勇已经调动了自身的造血功能。高强度的新陈代谢让他需要通过进食补充部分热量,之前在医院里的时候,梅和勇已经给自己输过了血。只是时间有限,他只将自己的血量推回到了安全线就去继续执行任务了。
吸收他人的生命力,并非看上去那么有用。梅和勇的精力和活力数倍于常人,身体的愈合速度也有若神迹。但他依然会饥饿、衰弱,这能力并不是无中生有地制造血肉,重伤依然会造成很大阻碍,只不过他比常人更坚韧、更顽强。
与苏易城的战斗,梅和勇知道自己的胜出并非侥幸。他的意志力远胜于对手,正是那种可怖的意志力,让他超越了撕裂身躯的巨大痛苦。换成是另外一个人,恐怕早就在剧痛中死亡,但梅和勇曾经千百次体验过与此类似的痛苦,肢体撕裂、化学灼烧、枪弹贯穿,乃至于精神上的入侵——他已经越过了痛苦与恐惧的境界,漠然地使用自身的理性驱使身躯。
诚然,他的同伴,也是这次任务的指挥官曾经说,他依然存在破绽。他说梅和勇对生命的贪婪是一种性格上的缺陷。
梅和勇对此无动于衷。
在他驶离检查站的时候,没想到一点:十分钟后,有人因为这次检查而找到了他的踪迹。
天色已经漆黑,电动车的头灯在大街上划出一道光带。这城市依然万家灯火,曹敬依然孤身一人。
不过也好,习惯了。
上一次如此自信而坚决地展开自己的能力,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曹敬仰起头,让冷风吹过自己的面庞。整个世界黯淡下来,只剩下一簇簇信息流。巨大的心智之海向自己涌过来,而他在其中汲取信息的碎片。他反复地回忆梅和勇最后使用的脸,是否有人曾经见过他?
是的,有人见过他。
梅和勇的面目平凡无奇,一丢进人海里就找不到。但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用眼角瞥到他的人,在丢垃圾的时候看见他抱着雷小越走出单元门的人,买菜回家看见他打开车门的人,这些人对他只有一个朦胧模糊,甚至他们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印象。曹敬此刻却用精微的感知力将他们汇聚起来,从碎片的涓滴细流中凝固成一串有迹可循的印象。
危险的杀手倚仗自己的易容能力,经常行走在人潮中,正是因为人多,才让他有一种安全感。曹敬能够从他一路上的路线选择中体会到他的心态,藏起一棵树木最好的地方就是茂密的森林,梅和勇不但不像一般的犯罪分子一样避开人群,反而特意选择人多的路线行动。哪怕有人想要袭击他,也要顾虑到他身周的无辜群众。
击败一个人的第一步,就是了解他。
曹敬不快地想到,这是吴晓峰反复对他强调的事。他必须深入梅和勇的思维,触摸他的逻辑结构,看他所看,听他所听,想他所想……直到知晓他的下一步、下下一步。而那时候,梅和勇就会变成曹敬掌中的猎物。
检查站武警的思维碎片骤然出现,曹敬嘎吱一声按下刹车,电动车停在路边。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知道了梅和勇下一步的目的地。
曹敬持之以恒地继续用感应力追踪梅和勇的行程,这一次他追踪的已经不仅仅是梅和勇这个目标,也包括了他开的黑色轿车。他并没有说谎,真的在一路驶向医院。
曹敬并不理解梅和勇为什么要在医院停留,是因为要通过这个渠道逃离沧江市,还是因为雷小越身上真的出了问题?他只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抓住梅和勇的机会。
几分钟前他已经打过电话,告诉吴晓峰关于雷小越一家的消息。吴晓峰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不要破坏现场。
现在应该通知吴晓峰吗?
曹敬拧下油门,打算到了医院再找公共电话亭。
问题在于,梅和勇如果真的在医院停留一段时间,那么他选择的地点可以说占据了巨大优势……梅和勇那种令人憎恶的衰竭场将会笼罩成百上千的人……而且是医院中的病人。如果他察觉到有敌人的存在,简直是最坏的情况,因为鱼死网破之下,他一定会选择以医院里的病人为人质。
换作是之前,曹敬会选择打电话通知吴晓峰,让这些专业人士去做他们的工作,自己远远地避开,不去干扰他们抓捕凶手。但今晚的曹敬有着一腔被死死压抑住的愤怒,以及突破枷锁的巨大自信。
没错,吴晓峰他们是专业人士。但我,也是专业人士。我曾经也是被当作“专业人士”训练、培养的人。
击败一个人,摧毁一个人,控制一个人,杀死一个人。
我曾经能做到这些,并且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因为我是当年沧江市少训所中最优秀、最出色的心灵感应者。
明郁江买夜宵的时候,留学生宿舍的管理员喊住她,说有她的东西,是几分钟前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年轻人留在这里的。
女孩听到描述的时候就愣住了,接过东西一看,嘴里叼着的竹签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一个灰蓝色的Walkman,还有一张新的,刚拆封的CD。
“那个送东西来的人呢?”
管理员说他留下东西,交代一定要把东西交到她手上后就走了。
明郁江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把挎包往肩上一甩,就往门外猛扑出去,也不顾室友在背后问她出了什么事。过了半分钟,又猛地冲回来,抓起室友的小灵通就跑,一边还高喊:“借用一下,明天就还你!”
三分钟后,明郁江一边猛蹬自行车一边给吴晓峰打电话,劈头盖脸问道:“你知道曹敬现在在哪儿吗?”
对面传来的声音不怀好意似的,带着一股调侃的意味:“你想做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曹敬现在肯定有麻烦了,我要去帮他!你个阴阳怪气的死肥猪要说就说,不说拉他妈的倒!”明郁江破口大骂,骂完才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但话已经说出口,就只能强硬到底,“我不管你跟曹敬以前有什么过节,我要去帮他,你帮不帮!”
“哼……呵呵。省中医院。”手机对面的人阴沉沉地笑了两声,没有动怒,“你知道省中医院怎么走吧。曹敬就在那儿,有本事的话,就帮他看看吧。”
“操!”明郁江毫不淑女地大骂一声,关了电话,接着启动自己的身体强化,猛蹬一通。全身的血液奔流如熔岩,但她的目的地不是医院,而是老福利院。
从大学骑到福利院,最快需要多久?明郁江上一次测试的时候用了三十分钟。她这一次骑得比任何一次都猛,无视了夜晚道路上稀稀拉拉的车辆和行人,连红绿灯也不看,以超卓的反应力在道路上冲刺,不停地加速。那辆凤凰自行车不堪重负地呻吟着,子弹般贴地飞行。
骑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明郁江直接跳下车,任由失去动力的“凤凰”一头撞向墙壁,然后省去了敲门的步骤,直接用围墙外的大垃圾桶垫脚,两步跳上墙,奋身跃了进去。
老头子还没睡,房间里灯还亮着。明郁江把门敲得震天响。等他开门后明郁江满头大汗,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
“老头儿,枪!把你的枪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