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曹敬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过去二十几年里,曹敬上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来说,医院是一个比任何地方都更让他不快的所在。
他向明郁江解释过,医院的“气”太不吉了。
医院是生死轮回之所,在这里死去的人,在这里垂死辗转的人,在这里担惊受怕的人……这些散溢的“场”如有形质般地压迫着敏感之人的心智,曹敬的感应力在这里反而成了一种负担,令他无法正常呼吸。他就像是一块海绵,周围一切负面情绪都会向他的心灵哀号,挤压他的意志。
曹敬踏入省中医院的大门。
梅和勇捧着一份炒饭,坐在儿科走廊里默默吃着。
之前他已经和长生功在医院里的传教团队接触过了,带头的叫牛高,今年三十多岁,可以说是“职业神棍”。他在耍嘴皮子上颇有长才,加上他是医院某副院长的儿子,对医院环境和人物熟悉,便被委派专门驻守在省中医院的传教据点。
牛高此人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但又嫌家里人给他安排在医院里的工作又脏又累。遇到气功教团的成员后反而很快成为业务骨干,主要就是靠手段灵活。医院里人流量大,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老人多、穷人多,特别是身患重症、缠绵病榻的人,是传播气功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最好土壤。
牛高和他手下的义工教友,整日和在医院打杂的还有搬运担架的护工们混在一起。由于他在医院里人脉广,加上他父亲的关系,很多医生都认识他,也卖一些面子。当梅和勇带着雷小越来到医院的时候,接到通知早就等待多时的牛高,已经带着一些教友准备好了手续。雷小越的过敏症状并非疑难杂症,牛高拍胸脯说找一个晚上值班的医生就能搞定。
有这样一个地头蛇帮手,梅和勇放下心来。只是他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或许是因为警方追捕所带来的压力,或许是因为长年游走在危险边缘养成的敏锐直觉。
医院里,低沉的生命波纹四处散溢出来。
梅和勇讨厌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他人的生命力就像是噪音,如果有可能,梅和勇希望将这些杂音一个个熄灭,让自己安享平静。而医院里,将灭未灭的生命力,令他有些烦躁不安。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海军大衣的青年站在了梅和勇之前走过的地方,这个青年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闪闪发亮。他缓缓转动头颅,在走廊里静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了楼梯间门口,有个人站在楼梯口抽烟。
牛高听见了背后来的脚步,他没多想,以为只是哪个过路人,结果那个脚步声在他背后停住了,过了几秒钟都没动。等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楼梯扶手上。
“你他妈的……谁啊?干吗!”
牛高一开始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但当对方一拳打在他的侧腹,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按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闭嘴了。
一只手,冰冷干燥,好像它的主人刚从外面的冬夜寒风中走进来,沿着牛高的颈子往上移动,用三根手指触碰他的后脑,两根手指牢牢夹住他的脖子。可能是幻觉——很有可能是幻觉——牛高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沿着手指潜入了自己的脑子。他几乎被冻僵了,无法思考,对方从容地翻拣他僵硬的思绪,连他不愿意吐露的秘密也翻了出来。
“啊……啊啊……”牛高想吐,自己的后脑好像要裂开了。他产生了幻觉,自己的脑壳被打开,淡红色薄膜包裹着的大脑像是一朵花一样绽开,露出内部的肉块。
“感觉很难受吗?不好意思了,还得劳您多受累一会儿。”来人轻声细语地说。
过了一会儿,牛高扑通一声滑倒在地。楼梯间里的灯光不停明灭,曹敬转着手里的金属甩棍,沉吟片刻。他把牛高挪到楼梯间的角落里,从他口袋里提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的几枚,再把钥匙串丢到他脖子里。
很久没有这么暴力地使用自己的心灵感应了。不仅仅是“读”,而是“掠夺”。巨大的不快感席卷曹敬的全身,读取牛高的心灵就像是穿行于脂肪和酒精的密林,一头扎进黏腻、浑浊、辛辣而臭味熏天的世界。以牛高的眼睛去看,以牛高的头脑去想,混迹于他那市侩、浅薄,充满欲望的精神世界,简直是一种酷刑。
曹敬压抑住自己的负面情感,竖起耳朵聆听更多的声音。
如同身处万米深的海洋,在深黑色的旋涡里,曹敬看见游荡纠缠的死者在身边徜徉。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将他压缩成一个紧密的小团,像是一球铅丸,在深海中穿行,撕裂模糊魂灵中残存的记忆和哀痛。苦楚和悲伤,绝望与忍耐,高浓度的负面情感撕扯着曹敬的意念,然而内心中流动的愤怒与冷酷维持住了铅弹的强度,让它钻入一个个活人的头脑。
现在,曹敬读取的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或者一张脸,他读取的是整个“医院”。
短短十几秒内,他从死者与活人的思维与记忆中汲取了天量的碎片、本能、习惯和潜意识。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流只有一个主题,就是这家医院。从医生到护士,从病人到家属,从护工到清洁工人……他们中没有人能完全了解这家医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门和每一把钥匙,然而曹敬却将他们每天上班下班,每日工作的行动与习惯汇总起来,形成了巨细靡遗的信息图。
在这一刻,曹敬对这栋建筑物的理解已经无人可比,变成一头对这个人造的巨大迷宫了若指掌的米诺陶。
如果吴晓峰在现场,也会为我击节赞叹的。曹敬不无苦涩地想。这种高级技巧他只听吴晓峰泛泛提过,他说这需要长期的训练,天赋和练习缺一不可。
头脑涨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代价,他将这些折磨一股脑儿地打包丢进另一部分头脑,不去理它,他已经发现了更重要的猎物。
曹敬找到了梅和勇的心灵。
就在那里,黑沉沉的,散发着深黑色的波长。巨大的、搏动着的铁的心脏,昂然地跳动着,辐射出巨大的赤裸裸的原始欲望。难言的、扭曲怪异的、绝非常人的心灵。
怪物……
曹敬冷静地盘绕在它周围,啜吸怪物散发出的贪婪欲望的波长。它正在进食,大快朵颐,沉浸在蹂躏丰美肉食的快乐中。周围的星光一个个黯淡下去,曹敬似乎远远地听见报警器的声音,那些是有人心跳停止时,监测仪器发出的自动警报。他听见护士在走廊里奔跑的声音,在嘈杂的脚步声中,有一个沉重的脚步,这个脚步走得很慢、很慢。
他听见过这个脚步声。
在他曾经构筑的梦魇中,那个在夜晚走进公寓楼,一间房间一间房间打开,用屠刀砍杀睡梦中羔羊的杀人魔的脚步声。他曾经被姐姐抱在怀里,在噩梦中听见的这个脚步声。慢悠悠地、不急不躁地、得心应手地收割生命,他最深梦魇中的脚步声。
呼……
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区域。
梅和勇站在走廊边上,为推着担架车的医护人员让开路。他喜欢观察这些人徒劳地拯救将要熄灭的生命,他觉得这些举动非常可笑。一只黑猫从他面前走过,弯曲的尾巴微微翘起,和他一样冷眼旁观。橙黄色的瞳孔将梅和勇映在其中,这一点让杀手略微不快,他想伸手去掐猫脖子,但猫迅速跑远了。
医院走廊里为什么会有猫?
他犯了一个错误,将注意力放在这只黑猫身上的时候,他没听见背后走来的脚步声。当利刃出鞘的时候,梅和勇才转过身,但来人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他看见一柄又细又薄的利刃,从一根简陋的警棍中抽出来。
下一瞬间,这枚短刃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那个穿着海军大衣的青年抱住他的肩膀,右手狠狠推动了两下,在他的心脏上划出一个交叉的十字,然后拔出了短刃。
梅和勇深吸一口气,下一瞬间,短刃又刺进了他的脖子,血顿时喷了出来,将宣传洗手要诀的贴画染成了红色。
有人在尖叫,尖叫声此起彼伏,逃跑的脚步声雨点般传来。
尖叫、恐慌,曹敬沐浴在激烈的外部情感冲击下,奋力将插在梅和勇脖子里的短刃往后推。坚韧的肌肉被扭曲的刃口咬开,曹敬的右手虎口流下血来,他握得太紧了,以致自己的手也被刀刃割伤了。
这一刻,他和梅和勇面对面,只有二十厘米的距离。两人脸上的表情极度相似:没有愤怒、恐惧这些激烈的情感表露,只有冷静地咬紧牙关互相审视。
梅和勇体内的鲜血好像没有穷尽般被动脉挤压出来。一声闷响,曹敬手中猛地一轻,他和老姜在车间里打出来的短刃从中间崩断,只剩下十厘米左右。两人踉跄着跌倒在地,身受重创的梅和勇想要抓住曹敬,却被他一膝盖顶开,曹敬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梅和勇,缓缓爬了起来。
他的手现在才开始颤抖。
“我抓住你了。”曹敬活动了一下右手手指,他一边说话,一边体会着对方的衰竭场范围。曹敬目前没有感受到特别强烈的衰弱感,所以他判定梅和勇没有使用那种能够吸收他人生命力的恐怖能力。
梅和勇没说话,他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按住脖子上的刀伤。只是这两个伤口太大了,又深又阔,曹敬没留手,血咕嘟咕嘟地从他的手指缝里不停冒出来,场面看上去骇人至极。在血污中,他只是专注地观察着曹敬。
他是……我想起来了,那个市教育局的小子。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梅和勇的目光移向断裂的手工短刃,然后又看向曹敬脖子上的束缚器。
不是特警,不是内务部,单人行动。束缚器——伪装?存在能力?我记得他的档案里——想起来了。心灵感应,考核不合格,主要审核人是吴晓峰。
一连串碎片在梅和勇的头脑中迅速拼合在一起,与生俱来的优秀天赋,让他能够迅速将多方面的讯息拼接、推理,得出准确的判断。
他不是带着人来的,或者说,内务部的人还没来得及到达现场。而他成功追踪到我的原因,恐怕只有其心灵感应力才能解释。但他依然戴着束缚器,也即是说——
曹敬森然笑道:“是时候让你去死了。”
寒光一闪,曹敬堪堪避过,脸上多了一条血印。他转头一瞥,半枚短刃插在墙上,还在微微颤动。
“很不错。但你的衰竭和吸能呢?”曹敬一只手握着警棍的外壳,另一只手把断刃转了个花,“用它啊。还是说你现在无法使用?”
梅和勇一言不发,用手紧紧捏住脖子上的伤口。刀拔出来,血液加速流失,对普通人来说是进一步推向死亡的过程。
在纷乱奔逃的人群中,一个手上挂着吊瓶的小孩坐在曹敬身后的轮椅上,脑袋垂在一边。雷小越还没有从镇静剂的效果和过敏反应中恢复过来,脸蛋通红。
“是因为害怕误伤他吗?你要带走的人,被你们选中的人。”曹敬用断刃指了指雷小越,“看来我没有猜错。你一直在顾忌他,那么让我想一想,如果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用他的性命来威胁你,你会束手就擒吗?”
梅和勇身上的血缓缓止住了。之前鲜血一股一股地喷涌出来,染红了他的半身,但现在血的流速减缓了,像是他体内的血已经流干。曹敬没有就此大意,梅和勇的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对死亡的畏惧,有的反而是好奇,就像是第一次认识曹敬这个人。
“你……犯了一个错误。”
梅和勇第一次对他说话了,声音很低沉,带着奇怪的腔调,像外国人在说国文。
“你应该继续攻击我的。”梅和勇撑着地板,手在他自己的血泊里打滑,但他还是慢慢站了起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想死都死不了,而我刚好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你害怕我吗?”梅和勇直立起来的时候,身高比曹敬高了大半个头,哪怕他现在看上去濒临死亡,那种莫名的威慑力和压迫感却毫无消减。黑洞般的吸引力,仿佛黑暗本身。“如果你刚才继续破坏我的动脉,我现在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或者说被你吸干?”曹敬用断刃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我在大学读的专业课里,就有进化能力分析。而我,作为一个教育局的外勤,见过不少控制不住自己天赋的小孩。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生命衰竭,只有在接触对方身体的时候才能发挥最大功效,没说错吧?”
梅和勇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微微弯腰,摆出一个格斗姿势,低声问:“那你又是什么能力?”
“你猜猜看。”
他的血液流失了大约两千毫升。曹敬的眼神扫过地上缓缓流动的血浆,他后退了一步,以免梅和勇的血液沾到他的靴子。那么,医学常识就让我问一问医生们。
眨眼。
人体的血液量根据体重的不同,大约在四至六公升。只要失血超过15%,人体就会逐渐虚弱,感觉浑身发冷、无力、头晕目眩、耳鸣……失血超过40%,就会有生命危险。
谢谢你们,好医生,逃命去吧。
曹敬眨眼。
失去了超过三分之一的血液,梅和勇依然行若无事,但再强大的再生能力也不可能凭空造物。他需要消耗自己的能量、体力、脂肪、糖分,乃至于水分。空气中的热量微微提升,梅和勇像是一个小火炉,体温上升,加速的新陈代谢让他脸色通红,嘴唇干枯。
“你单枪匹马地追踪我到了这里。”梅和勇低声道,“根据我的推断,你具备信息收集方面的能力。你在我背后偷袭,这是你最好的一击杀死我的机会。如果你用一颗子弹打进我的太阳穴,我就死了。但你用的却是一把刀。那么,恐怕你并不具备正面作战的能力,也不具备真正杀手的火力。这样直面我,你胆子真大。”
曹敬不置可否,笑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能力。何必再说废话拖延时间?再生好了吗?恢复行动能力了吗?已经站得住脚了吧。”
梅和勇皱起眉毛。他不理解,这个青年到底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的有所倚仗。哪怕他不使用衰竭的能力,单凭身体能力和格斗技能,也足以徒手压制成年男性。他在倚仗什么?他那丁点儿的感应能力吗?时间拖得越长,对梅和勇来说越有利。相信对方也想得到这一点。
迟迟不动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够解答。”曹敬露出平稳的笑容,“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让你们选择了这个小孩?你们找的到底是什么?救世主?弥赛亚?马上是新世纪了,怎么还会有人相信这个?”
原来如此。梅和勇的疑惑得到了解答,随后他心中涌起被轻视的怒火。
“你想在我脑子里挖出更多的情报。”杀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但很可惜,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被删除了。难道你以为一个杀手、一个工具、一把刀,会知道整个组织的消息吗?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很奇怪吧?这个世界上有些重要人物的头脑是被牢牢保护的,那些精神领域的大师花了几十年时间研究出了稳固的人工壁障——但依然会被更优秀的精神读取者突破。所以最保险的方法只有一种。”
“彻底删除。”曹敬喟叹道。
他现在理解了,梅和勇的心智形态为什么如此怪异,那种巨大的黑洞,没有任何光与热。因为他内部虚无一片,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情感存在。大量信息和知识围绕着虚无的核心旋转,最内层的重要区域被扭曲、删除了,只剩下残破的影子和废墟。
梅和勇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工具,功能性的进化者杀手,甚至连这个名字也不是真的。
“你读不出任何你想要的信息,因为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有完成手中的任务而已。”梅和勇踏前一步,曹敬的所有举动现在他都理解。没有了疑惑,那么只剩下简单的逻辑判断,让我走上前、杀了他,然后带着任务目标离开这里。
你能读到我现在的想法,完全无所谓,死人是不会读心的。
就在他准备动手的一瞬间,梅和勇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地上的血滴不对。曹敬手上有血,他知道这一点。之前用刀刺杀他的时候,曹敬的手也被割破了,然后一直滴下血来。但曹敬明明站在原地,梅和勇却看见地上血滴的痕迹一直蔓延到远处,就好像——但一直和他说话的这个曹敬——
心灵感应。该死。
暗示被理性清除,之前和他对峙的青年和轮椅上的雷小越仅仅是心灵的幻觉,他们一直在用心灵感应交流。
曹敬把医用绷带的封条拆开,有条不紊地绑在自己的伤口上。外面走廊上不断传来尖叫声,他听见有人在问发生了什么事,病人家属们哭哭啼啼地推着轮椅和病床,把面色苍白的患者带下楼去。电梯里挤满了人,不停有人在叫骂。
比之前更强的负面情感席卷过来,理智之线正在解体。
“做平衡。”吴晓峰的话又在他的脑中响起,“无法抵抗的时候,寻找一种能与痛苦相提并论的情绪去和它对抗。意志力来源于你的理性吗?不,意志力更多来自你的感性。人是一种天生软弱的动物,会在折磨下哀号痛哭,涕泪横流,我们也不例外。但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动物,我们可以调用我们的情感和精神,更有效率地与负面情绪做斗争……在这种平衡的游戏中维持自己的理性。”
曹敬不太确定,这些话从是记忆中翻出来的,还是吴晓峰真的在此刻对他说话。
“情感、精神、思考、回忆,甚至痛苦,都会变成你的武器。”
曹敬长长吁出一口气。
两分钟后,曹敬走出藏身的外科病房,大步向楼梯间方向跑去。他听见清脆急促的脚步声从下而上传来,就在来人冲到他面前的时候,曹敬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低声咆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满头大汗的明郁江用眼神示意他往下看,她的纤手中正握着一把手枪。曹敬一瞬间失语,他几乎已经忘了这把手枪。
“用不着这个。”曹敬粗暴地把她手里的枪夺过来,但明郁江又反手抢了回去。
“你会开枪么?你拿得稳么?”
明郁江努力瞪着曹敬,他的眼珠子黑黝黝的,看不到底,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消毒水味。有一会儿,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明郁江有点儿害怕,感觉他和平日的曹敬不太一样。但他的眼神又松弛下来,一把搂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的CD机……我看见了。”明郁江从他的怀抱中艰难地挥动了一下自己的提包,然后狠狠啃了一口他的脸,“你这个闷声不响的傻瓜……你想一个人来送死的话,干吗把这东西给我?我打电话给那个胖子,然后他说你在医院……”
明郁江感觉曹敬的肢体绷紧了,她抬起头看他脸色,却看见铁青的一张脸。
吴晓峰知道我和杀手都在医院?
曹敬明白了,他一切都明白了。和七年前一模一样,这就是吴晓峰给他布置的课题,最后的结业考试。有一个胖子,手里转着铅笔,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在迷宫中焦急地打转。吴晓峰不在乎梅和勇能不能带着目标逃走,也不在乎自己和明郁江的性命……
这杂种,他甚至不在乎他自己会不会被报复。
吴晓峰是如此热爱玩弄他人,以至于他可以付出巨大的代价,仅仅是为了看曹敬被情感驱使着去奋斗拼搏。而曹敬自己——这么多年来像是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在被他折磨的同时,却又在内心深处等待……他的认同,这太他妈的讽刺可笑了。
在曹敬心神摇乱的时候,却又想起老姜的目光,如父亲般威严的目光。“不许哭!”他总是这么说,“男子汉哪怕咬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还有姐姐温和的目光,那种隐含赞许与包容的目光总能让他振奋精神。
“雷小越目前还在儿科病房里,而梅和勇现在正试图确保他的安全。这是他的首要任务……”曹敬隐约听见自己正在说话,哪怕情绪上受到了冲击,自己的理性依然在麻木中进行思考和判断,“他的再生能力可以用液氮这类冷资源强行压制,在皮肤科有部分液氮容器,我们可以去取一些来……”
曹敬突然闭嘴,因为明郁江把手按在他的心口,一种澎湃的动力以心脏为起源,迅速涌遍全身。
曹敬颤抖僵硬的身体安定了下来。“把这件事办完吧。”他简短地总结道。
三百米,这是公安部门经过测量得出的范围数据。梅和勇知道这个数字,但这并不是他的极限。唯一的问题是——雷小越。
以他本人的意思来说,这个小孩杀了也就杀了,可惜发布任务的人不这么觉得。
每一次,发布任务的人都会用烙铁把信息烙印在他的脑子里,单纯是比喻。因为那种痛苦与烙铁很相似,留下的是赤红色的准则、纹路,无法绕过。梅和勇的每一个念头都被这个信息管辖着,好像他的上司——那个傲慢自大的人就站在他脑子里,对他的每一个念头评头论足,鞭策他去完成任务。
只有梅和勇试图完成任务的时候,脑中的烙印才不再鸣响。
有的时候梅和勇会思考,如果自己的脑浆也能够再生,是否可以通过神经网络的破坏与重建来摆脱镣铐。但另一条刻在意识中的准则就是尽力保护自己的生命和头脑,让他无法验证这个想法。读过的生物学知识让梅和勇认为,自己的高速代谢再生无法复原精密的神经系统,不过试一试也没有坏处,毕竟自己现在能失去的东西不多。
少数能保留的东西,就是他读过的书,知识对于一个特工来说是很有用的。虽然控制者磨灭了梅和勇的过去,但对他读过的所有书以及获得的知识网开一面,让这些信息可以在他的头脑中罗列整齐。但这个方法略有瑕疵,梅和勇能回想起自己以前每一次读书的残片,最开始的时候是在一个人的膝盖上,白色的布封面,是一本医书。自己的培养人或许是个医生?
梅和勇通过不停阅读的方式努力在头脑中留下一连串坐标,而操纵玩偶的匠人和他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梅和勇清理完目标后,会找一些文字来读。他模糊记得夜晚灯光下的飞蛾,他活活掐死某个女人,享受快感的同时拼命寻找周围的文本。电线杆上的广告,他一边吸收甜美的生命一边记忆北九州市最甜美的蛋糕是什么。
于是他记得:胶皮手套上沾满鲜血——突发性威尼克脑炎;祈祷后的沉默——新罗马的“公共信仰”政治团体;尖叫、哭泣与求饶——死者的自传,硅谷科技传教士与即将到来的能力产品时代……
一系列谋杀定义了梅和勇的过去,于是他成了一柄血锈遍身的刀。
而这一次,他会记得什么呢?
自己会记得《江南地图册》和其中沧江市的章节,以证明自己来过这座富庶安详的城市,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读墙上的洗手要诀和“不要在公众场合谈论病人的病情”……
雷小越躺在病床上,还挂着吊瓶。
“挂完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医生畏缩地说。
“谢谢。”梅和勇握住他的手,对方的手干燥冰凉,注重卫生和整洁,是个好医生。他们看惯了生死,才更努力维护自己的身体,令人敬佩。这让梅和勇几乎有了怜悯之心。
那个有着心灵感应功能的挡路人,我知道你能看透我的脑壳,但我要做的事很简单。
梅和勇抱起雷小越干巴巴的身躯,把他放到轮椅上,就像之前曹敬制造的幻象。然后他推着轮椅一路走向电梯,准备到楼顶。
他做了简单的逻辑推断:
一、如果不理会这个人,带着雷小越离开医院,我现在是否能够离开沧江市?
答:对方作为信息收集方向的进化者,已经获取到了自己的信息。若放他离开,自己必然会被官方暴力组织截获,因此必须在离开之前解决这个莽撞愚蠢的家伙。他头脑发热,竟单枪匹马来阻截自己,可谓是最佳的机会。
二、在对方占据信息优势的前提下,如何发挥自己的能力优势?
答:化劣势为优势,我的一切策略都将是堂堂正正的阳谋。雷小越将被我安置在顶楼,而我在安置他后逐渐展开自己的能力。整栋大楼都将成为我的猎食场,无远弗届,成百上千,所有的人都将被公平公正的衰竭旋涡席卷,无人能够从中生还。你能看见我在想什么的话,小子,来试试阻止我吧。
三、我的致命弱点是什么?
答:别想套出答案,小子。连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
四、我在内心深处期待什么?
答:你说呢?最原始的斗争心?进化者与进化者之间的对决?以压倒性的优势将你吞灭,以此证明我是强者,在你之上的能力者。告诉你吧,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猎食者,都在彼此狩猎,或心怀狩猎的冲动,就像此刻的你我一样。
曹敬带领着明郁江穿行在科室和走廊间,目标非常清晰,他已经有了思路明确的计划。
“他会坐电梯上楼,去天台楼顶。”
二人站在电梯门口,一人抓住电梯门的一边,互相借力,将厚重的金属滑门强行拉开。借着走廊上的灯光,他们能看见钢丝绳和电缆悬挂在钢架中间,低头时可以看见缓缓上升的电梯。
“电机房在楼顶,我们没有时间去关闭总电源。”曹敬用电工的视角在黑暗的电梯井中观察缆线的颜色和标号,然后伸出手拽过其中一根,一只脚踩在底端。“把它打断。”
明郁江缩起脑袋,握住手枪,凝神瞄准两秒,然后扣动扳机。
巨大的枪声在电梯井里回荡,曹敬听见弹壳一路下坠的叮叮当当声。
“这是主电源线路,备用电源的随行电缆在这里。”他抓住另一根电缆。
在二人脚下,装载着杀手与少年的电梯厢已经中止移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挂在两个楼层之间。
明郁江又开一枪,这一次打偏了,让她不得不补开一枪。被子弹打破的电缆中间,绞缠成簇的软铜丝变形撕裂,只剩下藕断丝连的绝缘外壳。
电源中断,电梯并不会像恐怖电影里那样一坠到底。承受重量的钢缆还完好无损,还有安全钳能够保持电梯的平稳。
“现在呢?我们从上面把液氮一股脑儿倒下去?”明郁江甩了甩被枪的后坐力震得发麻的手。两人的身后堆着两个蓝色小桶,小桶的底下还装着滑轮。
“那样就一劳永逸了。不过很可惜,并不能这样。我的那个小孩和他在一起。”曹敬蹲在电梯井门口,皱眉凝视着一动不动的电梯。
“那你想要……”明郁江戴起手套,把液氮桶推到电梯井旁边。
停止不动的电梯内部,梅和勇正试图摸索着推开电梯的顶盖。长年锻炼的敏锐直觉让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电梯突然停电绝非偶然,他能猜到是曹敬用什么方式切断了电源,而当他推开顶部出入口的时候,一颗散发着热气的弹壳叮当一声滚落进来,落在了地上。
所以,之前的枪声并非幻听。
梅和勇俯身捡起弹壳,在黑暗中用触觉分辨了一下型号。制式手枪弹壳,但从变形的程度上来说,有人在弹头上刻下了痕迹,让它变成了开花弹。
有枪……为什么之前偷袭的时候不用呢?无论是什么解释,都令梅和勇感到不快。
一滴水落在他脖子里,针刺一般的痛感。梅和勇反应非常快,立刻合上了电梯顶盖。但更多的“水滴”从缝隙里渗了进来,很慢但却精准地侵蚀着梅和勇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磁铁,将这些冰冷的“水滴”吸引过来。
冷冻……液氮吗?确实是致命的武器,但这还不够杀死我……
梅和勇将雷小越抱进自己怀里,用高大的身体保护他,严酷的寒冷正在不断侵蚀……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计算比热容的问题,而是温度骤降破坏人体细胞的问题。细胞液转瞬间急冻成冰,而冰的体积比细胞液大,尖锐的冰刺将细胞膜撑破,互相碾压……大面积的坏死发生在每一处被液氮触碰的肌肤。
梅和勇轻轻一抹,脖子上就落下一片僵硬蜷曲的皮肉。最骇人的是伤口居然没有血流出,反而能看见晶莹的血晶和白霜覆盖在伤口表面。
这个曹敬,真的不把人质的性命当一回事吗?
梅和勇把手指插入电梯门的缝隙,强行拉开。嘎吱嘎吱的响声中,外面的光透了出来。想要坐电梯的人惊恐地聚在电梯门口,这些都是被枪声和警报惊动的患者和医护人员,接着他们看到一个昏睡的小孩被托了出来。
然后,一个满身是血和白霜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有人惨叫道。
无色的液体细流像是一条蛇,缠绕在梅和勇双腿上。这条透明澄澈、嘶嘶作响的液氮蛇沿着他的膝盖一路向上,缠绕在杀手的躯干表面。他的外套发白、冻结,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变成紫黑色,看上去就像是被神明施下了某种诅咒。热量……超高强度新陈代谢散发出的热量和寒冷互相倾轧,以杀手本人的身体为战场,沸腾的液氮白雾甚至蔓延至数米之外。
梅和勇阔步闯入人群,一只手捞过一个男子,在对方的尖叫声中大口饱饮生命力,然后将残渣往身边一丢。这次是毫无保留的吸吮,猎物几乎在一瞬间丧失了血色,木头般倒在地上。杀手呼出一口焦灼的热气,脸色不正常地红润起来。
哐的一声巨响,有人从顶部开口跳到了电梯里。梅和勇转过头去,看见黑色外套包裹着瘦骨嶙峋的曹敬,他正目光炯炯地从电梯里爬出来,手中还握着一柄手枪。这一瞬间,梅和勇感觉到的是同等级猛兽的压迫感。
野兽与野兽之间的徘徊和角斗。
曹敬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抿起嘴唇,举起手枪,以标准射击姿势瞄准。
梅和勇在意图跨前一步突袭曹敬的瞬间,意识到大量液氮流体正包裹着对手。
透明澄澈的液氮伏行于曹敬脚下,从他靴子中间流过,灵活的致命溪流毒蛇般盘绕在心灵感应者身边,大量的液氮蓄势待发。若他进入对方的攻击圈,会在数秒钟内被完全封冻。这是一个量变引发质变的问题。
在他迟疑的一瞬,曹敬开枪了。
好像被击中的一瞬间,梅和勇才听见枪声,巨大猛烈的冲击力令他翻身倒地。
“不是致命伤。”曹敬调整了一下姿势,后坐力令他双手发麻,这是他第一次真枪实弹地射击。杀手的神经反射速度在他之上,必须抓住对方露出破绽的一瞬开枪,曹敬才有把握击中他。
之前梅和勇看似狼狈,却训练有素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随时能够转入闪避或进攻状态。曹敬一直在观察他的精神状态,就在杀手意识到液氮的存在,有所迟疑的那一瞬,他的身体才处于僵硬状态,自己只有这一个转瞬即逝的空当。
倒在地上的梅和勇想要爬起身,曹敬瞄准他的头又开了一枪。
眨眼。
黑洞——逐渐停止转动。
眨眼。
曹敬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浑身有一种脱力感。地上黄铜弹壳滚来滚去,让他想起了令人不快的往事。他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把弹壳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在他身后,明郁江提着一只小桶扑通一声落到电梯里,姿态如猫般优美。小半桶液氮嘶嘶地在桶里沸腾着,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死了?”
“失去活动意识了。”曹敬摇了摇头,“死亡的前兆,大脑机能被破坏,再强的再生能力也不可能将脑部神经网络再生,这是医学上的生物全息细胞也无法做到的。”
“什么是全息细胞……算了,等回去再说。”明郁江把地上的雷小越抱起来,感叹道,“就是这个小孩吗?”
“是,就是他。”
“唉……”明郁江叹了口气,“你说他家里人都出事了,那以后他要怎么办呢?和我们一样变成孤儿了呀。”
这就是命吧。曹敬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用手背试了试昏迷少年的额头,还有点儿发热。
如果我早点儿去到他家,会不会……能不能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呢?不,没有准备就和杀手狭路相逢的话,我也会死在那里吧。
“我们能做的事是有限的。”曹敬疲惫地说,与其说是安慰明郁江,不如说是说服自己,“吴晓峰的人或许马上就要到了,医院里又死了人,处理善后又是大麻烦……”
在这一瞬间,曹敬庆幸自己还握着手枪。奇异的情感波动卷来,他意识到明郁江眼神有异,然后便在女孩的瞳孔中看见了怪异的倒影,手指一紧,他在半秒钟内转身扣动扳机。
就在他身后,满身血污的梅和勇重新站了起来。
横飞的子弹打中了他,但只是令他连连踉跄,直到曹敬把一匣子弹打完,梅和勇依然站立着。
几近停转的黑洞重新开始活动。曹敬深深皱眉,他之前确实感觉到杀手的思维停止了——莫非只是暂时失去意识?梅和勇的头皮被子弹掀开了一半,露出可怖的白骨,在汩汩流动的血浆与破碎的皮肉中,曹敬惊异地看见弹头镶嵌在头骨表面。不可置信,他从未听说过有人的骨头能强硬到子弹都无法击穿。
明郁江只比他反应慢了半拍,高跟靴一脚踢翻了液氮桶,令潮水般的超低温液体向杀手涌去。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在走廊中响起,杀气满盈,梅和勇没有选择硬拼,反身撞开身边的病房门,纵身闪入其中。半秒钟后,玻璃窗被打碎,他跳窗了。
“逃走了吗?”
“不,他没有逃走。”曹敬合上一只眼睛,“他暂时放弃了雷小越……有麻烦了。”
两根手指卡在窗户边缘,承载了杀手全身的体重。半秒钟后,他移向下一排窗户,蜘蛛般在医院大楼的外壁上爬行。
夜色为他提供了良好的掩护,梅和勇的动作精密、有力、柔软,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每一次纵跃中蕴含的暴戾与野性。破碎的过往和记忆,没有完整的人格,操纵者只给他留下了近似野兽的天性。受伤的野兽是最危险的,险些被子弹掀开脑壳的杀手,正杀意凛然地寻找出击的时机。
杀手跃入病房,三张病床、两个陪护,小小的房间里有五个生命聚集在这里。梅和勇阔步前行,反留下五堆逐渐熄灭的余烬,他摘下几袋葡萄糖溶液,撕开一饮而尽,不断高涨的生命力令他亢奋。
曹敬和他的同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梅和勇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狰狞的笑容,现在雷小越成了对方的包袱,恐怕他们现在正在苦恼要怎么办吧。
曹敬伸手搭住明郁江的肩膀,示意她停下脚步。两人正在向皮肤科室移动,以取得液氮补充。此刻的医院走廊显得十分寂静,应有的医务人员的说话声、病人的咳嗽声、移动病床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医院的保安茫然寻觅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曹敬手指收紧,示意她准备好迎接杀手的到来。明郁江微微弯腰,机敏地扫视四周,随时做好闪躲的准备。
嘎吱一声,并非明郁江猜测的突袭,梅和勇就在十几米外,不急不缓地推开门,直面二人。郁江觉得曹敬的脖子上好像有一根筋耸动了一下,脸上青气一闪而逝。
杀手抓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掳来的瘦弱小孩在走廊里正面对峙两人。他将小孩的身体平举起来,像是举着一个盾牌。
明郁江把雷小越轻轻放下,握着枪的手在发抖。她没有把握在这个距离击中梅和勇而不伤到他手中的人质,而且梅和勇之前表现出的强大再生能力令她怀疑子弹到底有没有用。
曹敬微微扭了扭头,似乎在阅读梅和勇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杀手不惮把自己的全部战术都摆在台面上,梅和勇将要放手屠杀,观察两人在重压下的反应……以此让他们失态,露出破绽。他把这些恶念肆无忌惮地展示在他们面前,以坦然自若的恶行压迫这对青年男女。
曹敬身上有一种软弱性,杀手从他的一系列行为中闻出了这一点,他为了保护他人甘愿以身犯险,而且他故意用一系列看似冷酷的手段来掩饰这一点。梅和勇看穿了这一点,于是他把难题抛给了曹敬。
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自我牺牲?放弃那个孩子?困兽一搏?你的冷静现在还能发挥作用吗?
你不是真正的野兽,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放手选择人性吧,至少你还有机会救下一个孩子。我们交换人质,把枪给我,然后我就离开这里。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我的猎物。
“把你们手里的小孩给我。”杀手道。
梅和勇把手中人质的脖子逐渐掐紧,将那个小孩的脸转向二人,让他们能够看见小孩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紫。
“把他给我。”杀手继续加压。
杀手等待着曹敬做出反应。同时他在揣测明郁江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他知道曹敬的精神感应,但是这个看上去一脸紧张的女孩子却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液氮?她能做到什么地步?枪握在她手里。她的液氮呢?那只桶不在了,她现在只能使用手枪了吗?
曹敬?
幻觉。梅和勇陡然惊觉,他想起之前曹敬曾经短暂地对他造成过精神暗示,让他产生了视觉上的幻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实在太可疑了。
杀手屏息凝神,感受空气的流动。
在这里!果然是幻觉!曹敬从侧面摸过来了!
梅和勇眨眼,摆脱幻象,他看见身着海军大衣的青年从侧面一掌击向他的脖子。
“抓住你了!”
露出破绽了!小兔崽子,我要把你扒皮拆骨,嚼碎了吞下去——在这种至近的距离被我抓住,和我产生身体接触,你会死!只要三秒钟,你就会变成一具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干尸,血液干涸、凝固。我要让你的心脏变成鼓囊囊的橡胶,眼球干瘪下去,像是塑胶的玩具、被蜘蛛吸干的昆虫,你的内脏会变成风干的猪饲料,我要你——死!
巨大的恶意和快感席卷全身,梅和勇松开手中的小孩,抓住曹敬的手腕,两人在这一瞬间肌肤相触。
“抓住你了。”
声音不对。曹敬的声音不对。
梅和勇在这一刻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他扭头看了一眼明郁江站的地方。在那里,他看见曹敬握着手枪,正瞄准他的头部。
明郁江的手掌贴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灵蛇一样绕过他的手臂,轻柔地按在杀手的心脏部位。梅和勇只觉得有万钧铁锤般的冲击直击心脏,然后他听见身体内部传来了某种声音……两秒钟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被撕开了。
血液……
我的心脏……我的心脏……
手脚几乎瞬间失去了力气,他看见明郁江伸手按住他的头,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放在后脑,紧接着柔软的触感传来。
“怎么会……”梅和勇发出不甘的嘶吼。
“再见。”女孩吐出两个字。
仅在试想中可行的人体破坏技术——将有限的液体操作能力运用在脆弱的人体器官内部。哪怕是明郁江目前只掌握了低强度的能力,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生命。
在曹敬看来,明郁江的突击好像前后用了十几秒钟。但从女孩侧面突袭到她一掌破坏梅和勇的心脏,再到最后头部的致命一击彻底破坏了杀手的大脑——这一系列动作其实仅用了三秒钟。明郁江动作利落轻快,在生死一线之间,本来就卓越的运动天赋更为凸显。
杀手在地上抽搐了两下,鼻孔中流出鲜血,不动了。
“我……成功了?”女孩转头看曹敬的表情,在得到确认后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双手开始发抖。
“心脏和大脑同时被破坏,哪怕是他这样的怪物也不可能再爬起来了。”曹敬长长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雷小越的脑袋。命途多舛的少年还处在深度睡眠中,他不确定杀手用的催眠药物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不过之前的过敏症状倒是已经消退了。
明郁江按住自己发抖的右手,长长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我……杀人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被我牵连进来而已。”曹敬揉了揉她的头发,梅和勇的尸身躺在二人脚边,不仅仅是鼻子,杀手的耳朵里也开始流出血水。曹敬觉得明郁江好像把他的整个脑子都绞碎了。
曹敬蹲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梅和勇,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审视杀手的面容。
很难说他到底有几岁了,从最明显的皮肤光滑程度上来说,曹敬觉得杀手或许三十岁不到。但法令纹和抬头纹,又令他觉得死者是五六十岁的模样。
变容。而且还是直接操作面部肌肉走向的变容,会巨大地改变一个人的面相,曹敬最后不得不放弃推测对方年龄的想法。
真正吸引曹敬的,是梅和勇临死时的眼神和表情。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讶居多。
你现在有什么感受?曹敬忍不住问自己。空虚?沮丧?愤怒得到缓解后的短暂安详?
都不是。他和想象中的梅和勇继续对峙,注视着已经失去光泽的双眼,曹敬能听见他胸腔里那个破碎的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尽忠职守地泵着血液,试图将自己修补回来。但那种冥冥中的能量,那惊人强盛的生命力,如同筛子里的水一样迅速倾泻出去。
没有用的,曹敬想,心脏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大脑。大脑皮层被破坏后,你会丧失记忆能力、逻辑能力、感情能力,甚至对肢体的控制能力。哪怕你顽强地修复了自己的肢体,你也会变成一个无知无识的植物人。他们会在榨干你不多的残余价值后将你丢进死刑室,用毒剂给你一个痛快——让我来说的话,还是死了最痛快。
他的头骨。曹敬忍着不快看向之前被自己打破的地方,他用手指拨开湿软破碎的头皮,看见惨白的骨头和里面嵌着的弹头。
很奇怪。
曹敬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头脑中的压力让自己对颜色的分辨出了问题。但梅和勇的头骨,色泽和正常骨骼不太一样,好像掺杂了某些金属,抑或是覆盖了一层薄膜。
不过曹敬知道格斗家的骨骼形态和常人不同,手脚、肋骨……会比常人更为粗壮。因为在不断的锻炼中刺激骨骼再生,会让人体形态后天发生改变。而梅和勇这类再生能力百倍于常人的怪物,其身体结构与常人不同也是很正常的事。
曹敬这时候注意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从杀手的眼球反光里看到一张奇怪的脸,这张脸他很陌生。
他看见了自己的笑容。
我在笑吗?
曹敬伸手摸了摸脸,自己确实在笑,但自己明明感到非常悲惨:破釜沉舟地解开了自己的封禁,目睹了多人死亡,怀着沉痛的决心使用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精神技艺,并以此彻底摧毁了危险的进化者杀手。我此刻应该去安慰自己的女友,去安置被解救的孩子,去报警等待吴晓峰的人到来,等待有关部门的人把自己关押起来……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蹲在这里,看着死去的杀手窃笑。
为什么在笑呢?
仿佛是梅和勇在问,这个践行弱肉强食和丛林主义的精神病杀手正不怀好意地哂笑着说:你我都知道,你为何在发笑。别转过身,别让你单纯可爱的女友看见你脸上的笑容。不然她就知道了,知道你本质上与我相同——
曹敬把手指轻轻按在死人的嘴唇上,示意他住嘴。幻听是精神分裂的早期症状,曹敬认为自己应该寻找专业人士的帮助,不要再使用自己的心灵感应了,已经太过头了。
但有一件事必须承认。
曹敬俯下身,极低地俯下身,凑到死人汩汩流血的耳边,轻声道:“是的……我是因为战胜了你而发笑。”
不是因为践行正义,也不是因为终于得到了安全,而是因为一个进化者战胜了另一个进化者,将你摧毁、蹂躏、撕咬、破坏殆尽。名为曹敬的进化者站在强者的尸体上,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强大。猎食者通过捕食同类,来确定自己站在食物链的更高处。曹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强者俯视弱者的笑。
“起来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蹲在地上的明郁江被曹敬拉起来,他面色疲惫,用手指抠了抠项圈,和她拥抱了一下。两人的身体互相慰藉,在险象环生的危机后,通过彼此来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到现在才开始害怕……”两人抱着温存了一会儿,明郁江苦笑着脱出身来。
“我在这里看着尸体。你带着小孩到楼下去,待会儿吴晓峰来的时候,你把小孩交给他。”曹敬觉得雷小越好像快要醒过来了,而他现在没有心力去面对醒来后的少年,他不想亲口对他说那些残酷的事,至少不是现在。他想独处一会儿。
明郁江把雷小越扛麻袋一样背到了背上,下楼去等内务部的人赶到。曹敬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手枪。他怕待会儿保安之类的会来破坏现场,而且如果梅和勇还有接应的人手,那些医院里的地头蛇,或者别的同伙还想来这里捣乱,他凭这把手枪也足以……
他想要休息,曹敬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大概也就眯了几十秒吧,曹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情:
梅和勇的尸体不见了。
曹敬眨了眨眼睛,在恐慌还没来得及涌起的时候,他发现第二件事:
握在手里的手枪不见了。
这时候,恐惧感才姗姗来迟。
“睡醒了吗?”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曹敬瞬间如坠冰窟。他转过头去,死去的杀手如恶鬼般的面容正在对他僵硬地微笑。
不可能!
是梦,是噩梦,一定是我精神感应消耗太多,现在我只是在做噩梦……只要醒过来……醒过来就行了。
曹敬浑身发抖,想要掐自己的腿,但浑身上下的力气已经迅速消散。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梅和勇的衰竭能力,好像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使不上劲儿。
“别费这个事了。”
杀手一把把他拽起来,恍若无事地把他拖行在走廊的瓷砖地板上。曹敬极力挣扎,却无力反抗。死人的力气大得出奇,甚至还有闲暇哼歌。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曹敬咬着牙再度使用精神感应,却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明白为什么死人会爬起来重新行走。
“你不是梅和勇……你是那个操纵他的人!”
“还不错,反应很快。我没想到会有第二个罕见的精神感应者出现,让我们最好的杀手也死在这里。”
“梅和勇”把曹敬拖进电梯里,然后按下了顶楼的按钮。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曹敬拼命思考,这个把梅和勇当作提线木偶一样玩弄的操纵者居然能够操控已经死去的杀手……是的,梅和勇的身体还没有死,还在苟延残喘。虽然他的大脑遭受了严重破坏,其人格和思想已经完全消失,但这个人能够进入与植物人等同的梅和勇的头脑,接管他的身体,最可怕的是甚至接管了他的能力……
“别想了,我也是在做好事。你知道吗,你不该把梅和勇的尸体放着不管的。你应该用一把刀把他的头砍下来,心脏挖出来,用钻机从他的太阳穴里钻进去,直到他脑壳里的所有东西全部喷出来。他是一个黑洞一样的炸弹,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会变成只懂得猎食的野兽。遵循本能,吸吸吸,直到他身边所有的生物全部死绝为止。若不是我接管,你、你的女友,以及这家医院里的所有人都会死。这就是他最开始被设计的能力,哪怕死也会带着身边所有的证据一同去死。”
碎片逐渐拼接起来。曹敬意识到一件事:“你的目标是吴晓峰……”
“不。”
电梯门打开,傀儡拖着曹敬走出电梯,向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对我来说,我的目标是你。”
“梅和勇,这是他现在的名字,不过在这之前我通常叫他水蛭。不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在我认识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这样称呼他了。水蛭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以前西方医生用水蛭给人做放血疗法,缓解压力,排出毒素。很有意思,是吧?我们使用梅和勇也是一样的,把他放在需要的地方,然后他就会把那些有害的部分去除。或许不该让他来做这个的,但其余外勤都在做别的……”
曹敬头晕目眩,神志迷离。一方面被行尸杀手吸走了太多力气;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头脑还沉浸在副作用中。
之前他憋着一股劲,超极限地运用自己的感应能力——甚至是在束缚器的压力下。在他确认杀手死亡后,他放松了,大脑不再维持峰值能力。而在松弛了短短几分钟后,想要重新紧绷起来,这太难了。
“哦,还在挣扎吗?明明知道自己已经完蛋了,真可爱。”
杀手将他一路拖行,在楼梯间里一路攀升,曹敬浑身上下的骨头被冰冷的台阶硌得生疼。老台阶上甚至还有两道棱用来防滑,这更加增添了他的痛楚。精神上的疲惫和肉体上的痛苦令曹敬几乎要昏迷过去,身体在央求他放弃反抗,哀号着让他昏迷过去,从持续不断的剧痛中逃开,但仅存的理性让曹敬强撑着不断挣扎。
“在战争年代,成百上千的人会被十几个人压制。很不可思议,是吧?都是职业士兵,却一个个引颈待戮,就像是被吓呆了的兔子。明明齐心协力的话就能够冲出去,但很奇妙,我读那些大屠杀的故事,他们就这样毫无反抗地一个个走上前去,倒在自己挖的坑里。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毫无反抗的意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丧失自我的杀手侃侃而谈,用曹敬的手枪瞄准天台的门,歪歪扭扭地开了两枪,然后用手穿过破洞拧开了把手。
“因为他们丧失了士气,失去了求生欲望。他们的组织结构被破坏了,于是从军队变成了一个个失去了反抗能力的个体,再也无法与有组织的战士对抗。于是他们决定放弃了,哪怕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也不想再反抗。不是心甘情愿吻别窝囊的这一世,祈祷下一世会降生在更有运道的人家。最后……砰!砰!砰!”
杀手抓住曹敬的衣领,用巨大的手劲把他丢到天台的水泥地上,后者打了几个滚,呼哧呼哧地试图站起身来。
“我欣赏你顽强的战斗意志。不过你也知道,对于我们来说,意志力,嗯……一个小把戏。可敬,但也仅仅是可敬。”
砰!
不是枪声。曹敬以为他开枪了,自己中枪……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响声是在他脑子里响起的,而被打中的也是他的意识。曹敬丧失了几秒钟的思维能力,对方直接在精神的层面上给了他一拳。
“很不错。在这样油尽灯枯的情况下,还能撑着没散架。行吧,做做思维体操,重整旗鼓,我给你一个被我再一次打趴下的机会。来吧,开动你的脑筋,思考你现在还能怎么办。”
无论杀手背后现在是谁在控制,曹敬心想,他都是一个熟练的心灵感应者。这个多嘴多舌唠唠叨叨的贱人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思考是精神感应者最好的热身和体操,重建逻辑思维是恢复气力的第一步……但在身心俱疲的此刻,他只能尝试着组织自己的思绪。
“你的目的,是把我做成和梅和勇一样的傀儡。”曹敬勉强用一只手臂撑起自己的头,满身虚汗地试图坐起来。“像之前那个被控制的内线一样,梅和勇死了……但你的任务依然要完成,所以你选择了身份特殊的我。只要你能够通过精神暗示控制我,我就能够不受任何人怀疑地把雷小越带出沧江市……”
他分了好几次才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不必用嘴说的。那个操控者一直在用传心和他交流,用嘴说话只不过是徒费力气。
“不错,我们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又是一拳。
“你的身份非常适合。不仅仅是雷小越的教育负责人,更关键的是,吴晓峰信任你。你还有个令人羡慕的姐姐——官方的战略级。这简直是命运送给我们的礼物,不好好利用,就辜负了水蛭付出的代价,不是吗?继续,请。”
疼痛散去了一点儿。
“……你在附近吧。”
没有回答。
“不会超过一千五百米。”曹敬强撑起自己乏力的身体,脖子连支撑头颅都如此困难,他依旧艰难地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把头转向某处,“你在那里,用望远镜看着这里,对吧?向你打个招呼?”
没有回答。
“想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吗?”
“不错。我小觑你了,吴晓峰的徒弟。”
或许是错觉,曹敬看见远方某处的楼顶上有一闪而逝的反光。他想看清那人的身形,然而距离实在太远,甚至连到底有没有人都分辨不清。
“梅先生在医院里大闹一通,其间我一直努力跟上他的大脑。虽然我很不成器,但我也是受过训练的心灵感应者。你寄生上来后,我和你的‘感觉’碰触过了,所以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之前的骚乱中,梅先生的头脑是‘干净’的。”
我正在扭转局势。曹敬突然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死后短短两分钟内,你接上了他正在死去的身体。以他支离破碎的大脑为终端,并以他为中转对我进行精神攻击。我相信你们是两人一组行动,梅先生不知道你在监视他,而你负责观察并遥控他的一举一动,以防这头会自爆的猛犬挣脱项圈,造成巨大的破坏,令内务部这种强力部门注意到你们。”
“很合理。”
不再说废话了。
“以我对心灵感应的认识,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精密控制,还能够以他为跳板进行精神攻击——我判断你大约在两公里以内。”
“这个数字令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出的?”
“如果换我来做一样的事,虽然这是一个我现在还没有接触过的技巧,但我对自己评估的极限大约是两公里。”
“你就这么相信你的‘自我评估’?”
“因为我是最好的心灵感应者。”曹敬平静地说,“从天赋上说,世界上最好的心灵感应者也不会比我强太多。在我确定自己的能力类型后,我找遍了有文献记载的心灵感应者的资料和记录,一个个和自己对比……我知道我是最好的那一类。哪怕当年在少训所,我的记录也无人能及。”
“你真是大言不惭。”
生气了。
“你情绪波动了。自控力是感应者的基础。废话太多,证明你控制不了自己的表达欲望,你的态度过于轻慢,抑或是长期压抑导致的病态表达欲望。提醒你一个入门常识,不健全的心灵,力量也是不健全的。”
还不够吗?
曹敬舔舔牙齿,不自觉地笑了:“你知道,我还戴着束缚器。如果公平竞技,我能够完全降服你。心灵的权力是世上最大的权力,我能够改写你的意志,修改你的记忆,把玩你的人格和整个人生——如同你对别人做的那样。”
或许说得太多了。
“这就是食物链,朋友。”曹敬的脖子被杀手的大手掐住,但他依然艰难地说,“这就是弱肉强食,心灵的强权,不是吗?你只有趁这个机会才能够摧毁我,无耻卑鄙的弱者。”
“不是时候,牙尖嘴利的朋友,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做的是撬开你的脑门,把我的种子播下,然后抹去我们相会的这一段小插曲,这样水蛭就能够去死。谁强谁弱,至少这一刻,我们是确定的。”
“是吗?”
猛地一拳……不,连续好几拳。坚硬的冲击令曹敬翻倒在地,几度丧失意识。他的意志力正在崩溃,对方凶狠不留情的每一击都打散了他的精神结构。
先是崩溃了一角,然后头脑中的冰层解冻,黑色沸腾的浆液从大地深处喷发。
惨叫声中,杀手栽倒在地,曹敬用最后一点儿宝贵的力气发出笑声。
那个蠢货,竟然真的击溃了我的意志,破坏了我的双重自我,释放了我的痛苦……
暴怒地敲打曹敬外壳的操控者如愿以偿,却被泄露出来的洪水般的痛苦席卷。两人连接在一起,现在……是曹敬抓紧他不放,一同沉入痛苦的深海。
直到失去意识,曹敬都在放声狂笑。
在他昏迷过去后大约三分钟,杀手颤颤巍巍地重新爬了起来,跪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在不设防的曹敬即将被侵入的时候,砰的一声在他耳边响起。不是精神冲击,而是真正的子弹。
杀手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过了大约二十秒,高大的杀手整个“垮”了,皮口袋一样倒下。就像是他体内的所有骨骼、肌肉都融化了,随着内脏一起从排泄孔里流淌出来。
穿着防化服的人冲上来,把曹敬从梅和勇最后的遗骸边上拖开,有人用袋子把他装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围在梅和勇身边,有人开动了某种电动设备,把杀手身体的一部分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装进了冷藏箱。
五百米外的某个楼顶,一名秘书收起了狙击器材,弹头是塑料的浊黄色子弹被小心翼翼地一颗颗放在海绵中间。
同一时刻,五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从沧江机场出发,向市区驶来。
曹敬在接受紧急治疗的同时,病房门外已经有特别反应小组静候了。他们的工作是压制失控的进化者,而心灵感应者是最棘手的种类之一。与此同时,内务部的特使也抵达了病房,气氛一时间颇为紧张。一个个信息在政府部门间转来转去,最后一个从黑色轿车上打出的电话奠定了基调。
临时工作小组的工作在几个平行部门间展开,新的计划被提出,武装警察部门的办公室和审讯室被征用,几位本地著名进化者研究知识分子被秘密请来咨询。在曹敬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人取下了他的束缚器,然后换了一枚新的。
明郁江暂时被要求回到大学宿舍,并在得到通知之前不得离开大学校园,直到调查结束才能解除禁足。雷小越处于有关部门的保护之下,目前还未醒转。
至于曹敬——
他梦见了一片大雪。好大的雪。
“咔。”曹敬想伸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拽住了,又听见一声“咔”。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病床上。
他睁开眼睛,白色的房间——是病房。他下意识想要思考这是医院的哪个病房,但头脑一片空白,之前吸取的医院知识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浮光掠影的印象。
有点滴挂在床头,曹敬发现自己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吸着纯氧。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右手被手铐铐在床边栏杆上,插着点滴的左手倒是能动。
大脑从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思考片刻后,曹敬决定再睡一觉,醒来再做打算,于是他睡着了。
再度醒来。
曹敬不太确定现在到底是几点钟。这个病房没有窗,看不见外面,只有白森森的墙壁,上面贴着陈旧发黄的牡丹墙纸。
虽然觉得继续躺下去也不错,但曹敬肚子太饿了。他爬起身,右手手腕上已经勒出了深深的印痕。枕头边上有一个电铃按钮,按下去后大约半分钟,他听见门口有人说话,接着门被打开了,几个穿着常服的军人鱼贯而入。
“曹敬,是吗?”
为首的那人站在床头,平淡地俯视着他的脸,好像曹敬是某种精密而令他好奇的机械仪器,气氛略微有些紧绷。
曹敬叹了口气,道:“可以开始宣读了。”
为首的军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机,放在曹敬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据调查,不合格进化人士曹敬,在承诺不再主动使用进化能力后,多次违禁使用能力,破坏个人束缚装置,并造成严重后果。现要求你配合调查,你有主动交代事实、配合司法机关调查的义务。你已经清楚理解我说的话了吗?”
曹敬沉默片刻,道:“我清楚了。”
军人按下按钮,停止录音,然后握住他的手,小心地把注射器抽出来并贴好止血胶布。另一侧的人用钥匙解开他的手铐,然后床尾的人打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内衣裤和外套。曹敬一边活动自己的手腕,一边开始换衣服。
“我睡了多久?”曹敬一边系鞋带一边问。
答案是整整三十五个小时。
那个用胳膊夹着他衣服的军人三十来岁,让曹敬注意他的原因是这人是个残疾人。他的左手齐腕断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单的铁钩子,像是童话里的人物。
穿好衣服后,曹敬被带出病房,在大楼里拐来拐去,上了两层楼,最后被丢进一个审讯室里。来来往往的人大多身着制服,他逐渐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医院,而是武警总部。
“天亮了。”他看着窗外说。
现在是早晨,曹敬面前摆着纸和笔,他一边写书面报告,一边回忆刚才上楼时透过窗户看见的外面的景象。好像昨夜下雪了,院子里、停车场里,地上、树梢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和他梦中一样,好多人在路上扫雪。他突然非常想念福利院,他想立刻回去和老姜、姐姐,还有哥哥们一起围在桌子边吃饭。热腾腾的汤,热腾腾的米饭,吃饱了躺在床上聊天、打瞌睡、看书。
曹敬合上笔盖,把两页半纸推给桌子对面的三位审查者。
这三个人他都不认识,但身上都透出一股掌控他生死的上位者气息。不过曹敬现在身心平静宁和,数次险死还生让他有一种奇异的超脱感。
坐在最中间的审查者每读完一页就移交给身边的同伴,等到三人都完整看完,短暂交头接耳一番后,中间的人才咳嗽一声,开始说话。
曹敬在这期间已经在内心里给他们三个人起了外号:“大脑袋”“国字脸”和“苦瓜”。
大脑袋:“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你能够使用能力的?”
曹敬:“前几天。”
大脑袋:“如果你的束缚器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不及时向管理部门汇报以及更换束缚器?”
曹敬:“忘了。一开始没注意到。”
大脑袋:“技术部门检测表示,你以前的束缚器在功能上没有问题。”
曹敬:“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复现,我这批束缚器是九十一年那一批,有很多都出现了质量问题,有很多投诉记录能佐证。”
曹敬的回答纯属胡说八道,他知道对面的人也能看出这一点。或许自己应该演得更卖力,但他觉得没什么意义。
换人。国字脸上阵。
国字脸其实是个女人,只是脸部棱角非常明显。大脑袋问的问题很好应付,但国字脸问的问题很刁钻。
国字脸:“为什么在你通过传心技能短暂地获得凶手位置的时候,没有立刻打电话报告当地武警部门?为什么不在院外等候救援,而是意气用事地闯进医院?”
曹敬:“意气用事。您也说了。”
国字脸:“你有没有想过你莽撞行事会导致很多无辜群众伤亡?你有没有想过违反纪律会付出严重的代价?”
曹敬:“想过。”
国字脸:“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事?”
曹敬:“意气用事。”
三人短暂地交头接耳。
大脑袋:“曹敬,你不要这么得意。”
曹敬:“我并不感到得意。”
大脑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是市政府工作人员,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政治背景清白,你几个兄弟姐妹是军人、警察,都是好样的……为什么只有你这么胆大妄为?你难道真的自以为有人撑腰,就可以自把自为,违背工作纪律了?”
曹敬:“不是孤儿院,是福利院。”
大脑袋:“正面回答问题!”
曹敬:“我在做出选择时清楚后果,我愿意承担之后的一系列法律责任。”
三人交换眼色。
苦瓜:“也别这么严肃了。不管过程如何,最后结果是不差的。小曹也是为民除害,见义勇为,孤身和连环杀人犯搏斗,是一个值得嘉奖的事情。他几天没吃东西了,先给他吃饭吧。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三人收拾了一下笔记,鱼贯而出。不一会儿,有人端了一个不锈钢饭盒进来,放在曹敬面前。
青椒炒肉和白米饭。
曹敬一边估摸这大概是武警食堂的大锅炒,一边狼吞虎咽。米饭下面有一个卷成团的小纸条,曹敬注意了一下摄像监视器的位置,然后才用筷子小心拨开,上面写了一个“等”字。曹敬把纸条丢进嘴里吞下去,然后就着窗外的雪景下饭,风卷残云地把饭吃光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饭盒收走了。
吃完饭后,调查的人换了一批。一名女军官和吴晓峰一同走进房间,双双落座。曹敬盯着那名女军官脖子上的伤痕看了一眼——灼烧,还被利器刺穿过?
“早上好。”曹雪卿说。
“嗯。”曹敬点点头,“早上好。”
“现在房间里都是自己人,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吴晓峰指了指摄像头,“这东西现在关着……”
“已经失效了。”曹雪卿低头翻着文件,“光学功能不存在了。”
“可以吗?”曹敬扬了扬眉毛。
曹雪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人说战略级的能力不会溢出。”
房间里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一点。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对你怎么搞死那个梅和勇不感兴趣,你怎么绕过那个狗环也不关我的事。我们感兴趣的是最后你在报告里提到的那个远程传心者。”吴晓峰用了一个很专业的名词——传心者,心灵感应能力中一个罕见的分支。“我要你多陈述一些细节,让我们能够尽快定位到他。”
曹敬在醒来后也曾回想过那个最后现身的心灵感应者,根据他的推断,这个人起码也是对方组织中的高层人物。
心灵感应者是一个需求极大的种类,然而数量上却极为稀少,而且觉醒后也是被监管得最严格的一种进化者。原因显而易见。
如果对心灵感应者完全不加监管,哪怕曹敬自己都会觉得愚不可及。吴晓峰已经是体系内最资深的心灵感应者之一,已经通过行动多次证明过他对国家的忠诚,但他身边也永远少不了复数的监督者。
如果说普通的心灵感应者只是阅读与观察,那么“传心者”就是改写、扭曲、操控他人的心灵,是最让人忌惮的心灵能力者。
“所有的信息我都写在报告上了,没有遗漏的。”曹敬简洁地回答,“其余的,你想看的话就打开我脑袋,自己看吧。”
吴晓峰揉了揉眉头。
“不要有抵触情绪。我们现在不会用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我们换个话题吧。这也是你现在会很感兴趣的一个话题……你有没有想过,成为合法的进化者?”
曹敬之前猜到了这件事,但真正听到耳里还是让他为之一震。他把手交叉起来,等待吴晓峰继续说。
察言观色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不用读心术怎么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活动,然后吴晓峰才接着说:“只要你完成一件事,那你的考试就通过了。当年没有拿到的特级认可,恭喜你,现在可以拿到了。”
“什么事?”
“和当年一样。”吴晓峰冷酷地说。
曹敬往坚硬的椅背上一靠,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这件事?”曹敬半晌后出声道,“你比我经验更丰富,能够捕捉到的信息也更多,为什么你自己不——等等,你已经试过了,对吧?”
吴晓峰摸出一根烟来,但又意识到曹雪卿就坐在一边,只好尴尬地把烟在桌上碾碎。他一边玩弄四散的烟草,一边皱眉道:“我试过了,有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但你和那个人已经交流过了,你记得他的‘感觉’,所以我认为你有可能做到。”
“在你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在你醒来后的第一时间,我们就想要和你接触,不然你现在还在审讯部门的人手里。”曹雪卿柔声道。
曹敬还在斟酌,他反反复复地想,姐姐也在推动这件事吗?他理解曹雪卿此举的意图,但他还是感到由衷的愤怒与自怨自艾。为什么我偏偏是一个心灵感应者?为什么我偏偏要遇到这种事?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要做出这些艰难的选择?
曹雪卿一直注视着他,她看见曹敬的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但最后她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报告复印件。
吴晓峰敏锐地感觉到室内的气氛有些怪异,他试着摸了摸桌子,却被啪地电了一下。静电,空气变得有些油腻,角落里异样的光线变化……他咳嗽一声,道:“先不急做出决定,你可以再休息一下,或者去院子里散散步,放松一下精神。这个决定不需要立刻做。”
“好。”
吴晓峰按了个铃,有人把曹敬带了出去。
门关上的一刹那,曹雪卿面前的报告啪的一声被点燃了。炽烈的火焰转瞬间将报告烧成灰烬,散落在金属桌上。曹雪卿不停地捏着自己的眉心,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院子里很冷,但很香。这是品种改良后的白玉兰,曹敬盯着院子里的大树想。之前下过雪,花朵们和风沙混在一起,显得又脏又香。曹敬身边不远处有两个人跟着,不是秘书,但监视的功能是一样的。
曹敬避开车来车往的通道,在树下反反复复地踱步,一圈圈地绕着走,希望自己能够放松一些。最后他累了,坐在树下的石头台阶上,抱着头想事情。
花……
他想起高中的时候,那时候开始有人在街头巷尾卖那种白玉兰的小配饰,用别针把两朵小小的白玉兰穿在一起,很香、很便宜,但又很好玩。在着重改良作物的国家战略级工程“生物技术革命”之后,许多国家规定的观赏植物品种也得到了改良。白玉兰改良了“赏花玉兰”品种,在全国各地广为栽培,一年四季都有玉兰可赏。
那年曹敬十六七岁,刚好是“赏花玉兰”开始推广的时候。街头巷尾人人都戴白玉兰,虽然这个风潮第二年就过去了,但曹敬对这波玉兰风潮印象最深。
他还记得,被一起送去少训所的那天,他坐在车上等红绿灯的时候,有老太太敲车窗,然后塞进白玉兰坠饰来卖。
他买了一对,挂在明郁江的衣领口。
“小没良心。”姐姐拧了他一把。明郁江把其中一只摘下来,越过曹敬,挂在曹雪卿的胸口。
如果能一直那样下去就好了。
曹敬还记得,那些白玉兰又软又嫩,手一揉就碎了,所以得小心关照。白玉兰刚采下来的时候洁白如玉,过两天就开始发黄,然后就逐渐萎缩、腐烂。离开了根的花就是这样,无根之木终究不能长久。
在进入少训所的那一天,曹敬惊讶地发现,他遇见的是同样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孩子们。
那天他见到了吴晓峰。那时候的吴晓峰是个穿着汗衫,气喘吁吁,走路都不方便的大胖子,笑声比今天要大很多。夏天的时候,总是说到一半掏出手帕来抹汗,每次下课后都要去厕所洗手帕,然后挂在电风扇上吹干。
“来,认识一下彼此吧。”
曹敬和其他几位心灵感应者面面相觑,最后,一个稍微有点龅牙的孩子向他伸出手:“我叫相阳,我好像见过你。”
这确实不是曹敬第一次遇见相阳,这个有着稀少姓氏的男生和曹敬是同一所小学毕业。从小学开始,相阳就是“邻居家的孩子”。虽然家里很穷,但以刻苦学习闻名学校。小升初的时候摇号择校,他没摇上心仪的民办初中,最终和曹敬就读了同一所公办学校。两人没有交集,但曹敬一直认得相阳。万万没想到,相阳竟然同样觉醒了感应能力。
事后回想,曹敬依然觉得那时候聚在那里的心灵感应者们很不寻常。
一共六个具备特殊潜质的青少年,与其他同期的少训所成员们被分开培训。宿舍在最偏远的,位于山间的“十六号楼”。而教学和培训也都在十六号楼的不同楼层进行,楼前面有一块年久失修的篮球场,篮筐上长满了红色的铁锈。
和少训所其他地方不同,十六号楼边上就是树林,而且已经是靠近山腰的地方了。不远处还有以前留下的防空洞,据说夏天避暑很好。防空洞中间和另一侧是隔断的,这边普通百姓不让进,大防空洞的另外一边经常有市民来乘凉。山上还有一口著名的泉水,每天都有人来挑水回去吃。
相阳在其中是最活跃的一人,曹敬怀疑这是因为他觉醒的时间是六人中最短的。听他自己说,他觉醒感应能力才一个多月,时间还不足让他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其余几位少年都比同年龄段的人要成熟许多,打量彼此的眼神中带着一些敌意,除了相阳与曹敬之外。
吴晓峰说所有人都认识一下的时候,只有相阳主动向曹敬伸出手。后来曹敬问他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和自己打交道,相阳说是因为曹敬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气场,让他人心生畏惧。
那段时间里,曹敬很多次看见工作人员在周围闲聊的时候对他指指点点,他知道他们在取笑什么。他反复观察自己在镜中的外形,确实有点儿像女生,有些阴柔。而面目——他自己的面目没什么辨识度,倒不如说心灵感应者很少关注皮相。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曹敬发现确实有许多人因为单纯的外形对自己产生某种敬而远之的感情。
或许不仅仅是外形,也因为他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气度。
“第一课,束缚器。”吴晓峰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先戴上这个环,感受一下,然后我们再开始教授心灵和精神的技艺。”
吴晓峰的外貌实在是具有诱惑性,所以所有人都对他失去了警惕心,后来曹敬认为这是某种集体心灵暗示的效果。当六人都戴上束缚器后,吴晓峰让他们“体验”了一下,然后宣布这些束缚器将一直挂在所有人脖子上,直到通过考核为止。
从那时候开始,这副狗环就没离开过我了,曹敬苦涩地想。在那之前,曹敬和每一个孩子一样,认为自己将无所不能。
二十四岁的曹敬坐在白玉兰树下,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靠近。这个脚步声已经在他的神经网络中形成了不可磨灭的刺激回路,他立刻意识到来人是谁。曹敬站起身来,面向这位不速之客……
曹雪卿提着一个保温杯站在他面前,她披着大衣,冬天的寒冷对她来说如若无物——某种闪光在她身边闪动,然后整个院子都变得温暖起来。曹敬几乎能听见冰雪在一瞬间消融的声音,他下意识抬起头,白玉兰树上的花苞全部打开了,像是盛开的白玉果实。
之前在审讯室里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迸裂,他走上前去,紧紧抱住姐姐柔软的身躯。这太逾礼了——这个念头闪过短短一瞬,然后他不再去想这么多,只是努力闻她头发的香味。头发冰冷,带着香气,曹敬想剪一束她的头发,做成自己的护身符。
“辛苦你了。”曹雪卿说。
曹敬抱得更紧了。
好一会儿,两人分开。曹雪卿递过装着热茶的保温杯,曹敬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这是弁辰国的山参茶,以前打仗的时候,野山参的生长环境被破坏了,所以现在留下来的不多。”曹雪卿让他把山参片也吃下去,“打完仗,国家才想起来重新恢复山参种植。现在每年采掘都有限额,不过对国家重点人才……倒是不吝惜。”
曹雪卿自嘲地笑了一下,以手支颐,看着曹敬皱眉一口气喝完半杯。
“能够恢复精力,提振精神,很好的。”
山参片……嚼起来是苦的,但是最后却有一股淡淡的回甘。
“你们福利不错。”
“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特产稻米,还有椰子汁。”曹雪卿笑起来,“其实我最近大半年时间都在南海地区,住在棉兰岛上,可能皮肤晒黑了一点点。”
“直接送去福利院就好。”
“不是……福利院也会送的。”曹雪卿用两根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我是说给你吃,送给你的。”
“可惜我住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曹敬苦笑,“到现在我都没想好之后要去哪里住。”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曹雪卿截口道,“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吧。”
曹敬有一瞬间微微不快,他觉得曹雪卿对他的生活介入太多了,但曹敬让自己不去想它,笑道:“我自己就能搞定,不必担心。我之前以为你在燕京,没想到刚好相反,跑去最南端了。那边风景如何?”
“很好。”曹雪卿揉了揉脖子上的伤痕,“是个好地方。我住在三宝颜县政府的边上,交通信息都还算发达。那里的饭很好吃,当地鸡肉饭做得很好。”
“咖喱的吗?”
“咖喱很不错。做咖喱的时候要调椰浆进去,而棉兰岛的椰浆品质非常好,当地的咖喱水平也非常高。”曹雪卿接过他手里的保温杯,把剩下的小半杯山参茶喝完。“加上那里气候温和,四季如春,以后可以去度假。我们一起去,把老姜也带上。”
“老姜大概要乐坏了。不知道他在那边有没有战友,他就是喜欢联络那些战友……”
两人坐在椅子上,谈笑了好一段时间。仅仅是和姐姐坐在一起说话,曹敬就感到非常开心痛快。
“关于吴晓峰想要推动你去做那件事,就是去挖掘情报的那个任务。我不是心灵感应者,小敬你实话告诉我,做这种事是不是很难?”
曹雪卿突然转入正题,曹敬愕然,点头道:“确实很难。”
姐姐垂下眼睛沉吟几秒,抬头道:“能做到的话……就尽量去做。但如果你不想做的话,那也没有关系。”
看见她的眼神后,曹敬突然明白了她没有说出口,也不愿意说出口的弦外之音。他意识到之前看似无关的话题其实背后有更深层的理由。
“我知道的。”曹敬舔了舔牙齿,参片的苦味好像还没有散去,“不必担心,有我在。”
再一次审讯,这次换成了之前的三个人。
“你从几岁开始体认到自身具备心灵感应的天赋?”苦瓜脸问,“在你觉醒天赋,到进入少训所这段时间里,你的心态是否发生过大的改变?”
曹敬答道:“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什么是很自然的事情?”
“心灵感应是一种非常严肃的能力。”曹敬说,“它让我能够感觉到别人的情绪,阅读他人的浅显的想法——当然,我那时候还很难做到这件事。但我那时候已经具备了这种天赋,最大的影响就是我能够看穿别人的谎言。而谎言,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得实在是太过频繁了。”
这导致了一件事,就是我那时候无法与人正常交流,而且也令我厌恶……人类。
人的社会性是建筑在谎言之上的,如果我们无法撒谎,无法隐瞒自己的所思所想,社会崩溃的速度将比星星眨眼还快。而很可悲,曹敬不得不面对赤裸裸的人性,没有谎言和面具的掩饰,他能看见所有人最真实的面貌,听见他们最真实的声音。
在某些时刻,曹敬会为一些正直善良的感情所触动。然而更多时候,他不得不忍受他人的劣根性,在贪欲和厌憎中踱步前行。曹敬曾认为这就是人的真相:为基因本能所驱使的动物。
繁殖的本能、传递基因的本能演变成了爱;互利性和社会性则是合作狩猎历史的遗传;对故事的热爱则是口耳相传的生存技巧的传承;对艺术、绘画、美的追求则是绘制原始地图、寻找适宜居住点这些技巧的留存……所有的行动,不管高尚不高尚……都有其历史和生物性上的原型。
这些都是吴晓峰在少训所教给他的。
吴晓峰那时候通常都很亲切,在能力培训之外,他还教六个少年一些文化课和思想政治课,讲金蔷薇主义和它在现实中的运用,分析进化者和正常人作为两个不同阶级之间的关系。一共六个人,曹敬经常能感觉到吴晓峰对每一位学生的关注。
相阳的性格朴实而愉快,朝气蓬勃,曹敬心想他被老师喜欢是有原因的。而且有意思的是他还很喜欢文学,曹敬第一次深入接触吕君房的作品,就是相阳给他讲解的。
在这里,每个人对自己的过去都讳莫如深,不去打探对方的过去是一种基本礼貌。然而相阳和曹敬却因为现实里的关系而亲热起来,对方始终忍耐不住好奇心,想方设法地想要了解曹敬的过去。在束缚器的压制下,曹敬不得不和他进行最笨拙的交流——用语言对话。
“我过去是一个‘惩戒者’。”曹敬运用了吴晓峰教授他们的新词汇,“我以前用自己的心灵感应去感受他人内心的想法,我惩罚那些我认为有罪的人,令我不快的人……直到我意识到,其实不该为他们心中所想的事而惩罚他们。当我学会宽容的时候,我已经侵犯了很多人。”
“啊?”
曹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一个人在脑中思考邪恶事物的时候,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也没有在事实上侵犯他人的权益,所以我们不应去谴责与惩罚这些人。但很不幸,我们‘知道’他人的‘心’,当我们存在于人群中的时候,他们的邪念会侵犯我们的头脑,污染我们的思想……这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在学会宽容之前,我残酷地对待所有人,就算是他们性格上的缺陷,我也厌恶他们,并把这种恶意转化为行动。课本上写的,‘惩罚者’是觉醒后得到力量便践行自身‘正义感’的那一类型。”
“怎样的惩戒?”
“我在福利院里长大,而那地方实在不能说很好。”曹敬不停旋转桌上的茶杯,用两根手指施加一个侧面的力,让搪瓷茶缸在原地转来转去。“出身穷困,所以我那时候很容易愤世嫉俗,哪怕有很好的长辈和兄弟姐妹在,依然不是个善茬儿。惩戒,自然是让人吃一些苦头。”
“解释一下。”
“我能看到很多东西。大人心中藏着的东西,哪怕是一闪而逝的、肮脏的、瞬息的、黏稠的……”曹敬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审讯者,像是要看透他们皮下的真容。“人是被本能和欲望驱动的动物,而如果你能够看见那些蠕动的本能和欲望……就会发现它们是肉红色的,好像一颗心脏一样,不停鼓动。”
审讯者们没有改变自己的表情,只是室内的气氛更严肃了一些。
“我那时候的世界观非常简单,而且只有两个来源:我的养父教给我的,男子汉的世界观;书上看来的,浪漫的世界观……直到我觉醒之后,我能够看透人心了,于是第三个,最为强大的、赤裸裸的世界观取代了前两者。三者对比之下,让我对世界上的很多道理都产生了疑惑,让我开始怀疑‘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形而上的那些概念到底有没有意义?是否那些概念都只是地球上进化最高级的野兽的幻觉?”
有人交换了眼色,曹敬露齿笑道:“而我那时候决定去当一个握住自己命运的男子汉。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会这样肮脏,我要试着用我的力量,命运赐给我的天赋去改写人们的思想。”
“成功了吗?”
曹敬没有回答。
“你们悲痛的工作和崇高的志向,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曹敬睁开眼睛,看向吴晓峰。后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在笔记上记下一笔,然后瞥向相阳。
少年坐在曹敬对面,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曹敬。他背后是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加油。”曹敬说。
曹敬知道,自己背后的黑板上写的是“你们悲痛的工作……”这句诗。他能够感觉到相阳在徒劳地敲击他的思想,就像是试图敲开贝壳的水獭。这种一对一的对抗,曹敬目前连一次都没有输过。相对他人来说,相阳的力量很强韧,但对曹敬来说,依然不够。
“有一点提示吗?”相阳带着希望说,“我觉得我能读到一半,但还有一半我不知道……”
吴晓峰用笔记了一下,点头道:“你读到了什么?”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你也将错过群星……”相阳充满期盼地抬起头,“我说得没错吗?”
吴晓峰看向曹敬,后者耸耸肩,于是考官在笔记本上又添了一笔。
相阳转头看了看背后的黑板,脸色立刻低沉下去。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他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以为这个考试只是考核绕过对方防护的能力,却第一次撞上这种误导幻觉,他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分辨幻觉——这些心理活动全是曹敬漫不经心地读取到的。
“误导这招很不错。”吴晓峰拍拍曹敬的肩膀,“怎么想到的?我记得我没有教过你这个。”
“对抗训练的时候想出来的。”曹敬看向相阳,自己的朋友脸蛋通红,充满敬意地看着他。他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趣。
同辈的少年们对曹敬来说完全不是敌手,他觉醒得早,运用能力的时间最长,天赋也高。六名少年中,最迟钝的一人在集中精神的时候,只能和曹敬平时的被动式感知相较。这位同伴在三个星期的训练和测试后,拿了一个乙级证书就回家了。
让曹敬感觉到具有挑战性的,只有作为教官的吴晓峰。事实上,他和吴晓峰的差距大到了让他不快的程度。
精神感应者本身是极罕见的进化者,在这个训练所里聚集了七个感应者。在相处的过程中,曹敬发现了一件事:精神感应者之间存在非常明显的“格差”。这个词是明郁江以前教给他的,是夜摩语里的词汇,用来描述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异。
简而言之,精神能力者之间的“上下”特别明显。以曹敬本人的体感,在对抗练习中,他对于一半的同伴能够做到完全压制,另外三人对他来说也完全造不成威胁,他可以轻松绕过他们笨拙的防御,有人甚至完全无法组织防护,窥探他们的心灵,甚至掌握他们运用心灵力量的方式。
而吴晓峰,这位胖乎乎的导师能够对他进行等级上的压制,对他的头脑任意窥伺。习惯了单方面信息优势的曹敬在他身上完全讨不了好,令曹敬对吴晓峰敬恶兼有。
“曹敬!”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相阳就坐在他对面,“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看见那个景象了呀,黑板上的……吴晓峰的笔迹都看到了,怎么会是你制造的幻觉呢?”
曹敬抠了抠脖子上的束缚器,耸肩道:“我习惯了你的探测路径,所以骗过你很简单。”
“怎……怎么能感觉到对方的探测路径?”
曹敬停下勺子,考虑了一会儿,抬眼道:“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留下痕迹。而我……能够感觉到那些痕迹。在你试图进入我大脑的时候,这种痕迹会变得非常明显。而这些痕迹和波动,会让我理解你的模式和逻辑。第一次、第二次,我会观察,第三次开始的时候,我就能够误导你的感官了。”
相阳的表情完全是茫然的。
“所谓吴晓峰的笔迹,实质上是你自己的认知在欺骗自己。我只是暗示了你一句诗,然后你的大脑让自己相信有那句话存在。你以为自己看见了那块黑板,上面还写着吴晓峰的字……”曹敬耸耸肩膀,“作为心灵感应者,你应该学会的第一节课是,大脑并不可信。”
“那……思维留下的痕迹……是什么感觉?”相阳愣愣地问。
“我能感觉到,你感觉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曹敬叉起一块土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深入下去我们都不会愉快。”
他吃了一会儿,感觉对面相阳半天没动勺子,抬起头一看,发现他在流眼泪。
“哭什么?”曹敬皱眉道,“如果哭能够解决问题的话就哭吧。但很可惜,流眼泪对解决问题一点助益也没有。如果哭能让人拥有一份海枯石烂的真挚爱情,我现在就去大哭一场。很可惜,眼泪不会带来奇迹。”
抽泣声没有减小。
“人和人之间,天生就有不同。这是很现实的事情,你很努力,我明白。”曹敬长长地叹了口气,“有的人天生靠父母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有的倒霉蛋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而在进化能力上也没什么不同。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整理心情接受这个事实,让自己过得舒坦点儿。”
“我要……更努力……”相阳低声抽泣道,“我一定会努力追上你。”
“加油。”曹敬端起盘子,“你慢用。”
曹敬对相阳的努力、他的出身和追求并不感兴趣,急匆匆地吃完饭是因为和明郁江约好了。一个礼拜之前,曹雪卿发现后山那条通往防空洞的路很清静。所以午饭后曹敬经常来这里散步,明郁江也会来这里和他相会。
山上竹子很多,他们见过来这里挖竹笋的山民。山道上的石阶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建的,有的时候老石阶上还看得见碑文。曹敬一路漫步到后山,明郁江已经在那里站着了。
很憔悴。这是曹敬的视角。
明郁江在少训所里受训一个多月以来,看上去越来越憔悴了。以前她是个很外向的人,但最近明郁江的话越来越少,甚至有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看到曹敬的时候,她才露出一丝笑容。
两人牵着手在竹林间漫步,曹敬知道她这段时间略受挫折,应该是训练没有起太大成效的缘故。他们这一批进化者大多已经觉醒数年,热衷于自我锻炼的人已经将自己的潜力挖掘出来,想要再度拓展自身的能力边界并非易事。
曹敬现在戴着束缚器,感觉不到女生的心情,没办法策略性地安抚她,只能笨拙地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些不带欲望的缱绻是她以前很喜欢的,虽然曹敬现在很想与她更亲昵地缠绵一番,然而想起吴晓峰可能会窥私,他就有心理上的不适感。
“我好累啊。”明郁江软软地抱住他,半天不说话,直到曹敬身体一抖,她转头看见曹雪卿站在两人身后。
“小敬,你们那边还要锻炼多久?”曹雪卿的目光刻意绕过两人,“我们的日程可能要错开了,我下一步会有一些选择,可能要去国内其他的训练基地进行专项化的……培养。所以我要问一下你们的日程。”
“你以后会长时间在外地吗?”曹敬皱眉问道。
“说不好,我问过他们,他们说我有一定的自主选择权力,但强烈建议我去跟随一些更为资深的前辈进修。”曹雪卿斟酌两秒,找着合适的措辞,“日后的背景资源也会更好。但完成培训后,我想我还是要回到沧江来的。”
“那很好啊。”曹敬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进度,“我这里还需要一个半月左右。”
明郁江摇了摇头,没说话。
曹雪卿走到两人身边,用手抓住曹敬的肩膀,低声道:“小敬,你的考核我打听了一下,会比较难。你们的考核将会是‘实践考核’,项目是进入真实目标的心灵,寻找重要情报。”
明郁江瞪大眼睛,在少训所里,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最终考核。心灵感应本身就是复杂而晦涩的力量,他们预料到会是综合性的能力测试,但真的去找一个感应对象过来……这难道不应该是吴晓峰自己负责吗?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听说吴晓峰找了一个杀人犯过来。”曹雪卿冷静地说,“是一个星期前本地警方抓到的外地流窜犯人,有多项案底在身,吸毒贩毒,身上有人命。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命案在身……目标是他上下线的名字。”
更为具体的官方信息,曹敬是半年后在报纸上看见的。那个外号叫“方方”的毒贩是在宾馆里被抓到的,当地警方在城外的水沟里发现了尸体,这才寻着线索找到他。死的是个凌晨四点钟爬起来准备进城卖菜的老农民,因为撞见了他们卸货交易的现场,结果被砍刀砍死,丢到水田边上的沟渠里。
顺着驳杂的轮胎印,警方找到了那辆已经重新喷涂改装后的轿车,然后再一路追索,靠大量的走访和调查找到了他藏身的酒店。他带着五公斤高纯度的神经活化剂,来自夜摩。事后海关说他们运输的方式是把活化剂的前置合成物打入“骡子”的血管,溶于血管的工业制剂会让“骡子”的眼珠子里有蓝色的血丝。这是一种极为先进的运毒方式。
等到了内陆,贩毒集团用专业的透析设备给“骡子”们换血,那些透着蓝色液体的血被集中在塑料桶里,用溶剂重新萃取出来,然后在国内进行加工分销。
这些精加工的活化剂不仅能让人飘飘欲仙,还能让人集中注意力。身体的限制被打开,变得力大无穷,无视疼痛,进入新的精神境界——空明、快活,视人命如草芥并扬扬自得。
是的,这原先是一种不成功的军用兴奋剂,原料来自某种非自然的植物萃取,然后制作方法流传到了世界各地的不法分子手中,是当代进化者产品的一个反面典型。
据称,制作这种植物萃取物的进化者目前居住在南共体的大哥伦比亚,大哥伦比亚警方对他恨之入骨,在成功把金蔷薇国这条线连根拔起十四个月后,那人在麦德林大城的一个咖啡工厂里被捕。
这些后续细节是整整七年后,曹敬才从吴晓峰嘴里得知的。
“来见见你的新朋友。”
曹敬的喉咙有些不适,他看着自己的目标被吴晓峰推进来。认出五官的瞬间,他的胃抽紧了。
“天方夜谭……”曹敬低语道,他想起来了小时候读的童话,一只金色的盘子,上面撒上止血的魔法粉尘,最后放上那个头颅,于是它就活了过来,重新开始说话了。
他和梅和勇死去的头颅对视。这颗头颅死去了吗?他现在突然不确定了。
“惊喜,不是吗?”吴晓峰欣赏着他苍白的表情,“把这当作是一份礼物吧。亲爱的徒弟,接受挑战,给我一个惊喜!”
曹敬走到人头边上,小心翼翼地绕着梅和勇的头转了两圈,仔细地观察它的形态。他注意到,这个人头下面有着一层淡淡的红色液体。头颅像是有温度的,近距离的时候能感到汗水蒸发时那种“活人”的气息。曹敬伸手轻轻触碰,皮肤柔软、细腻,和活人毫无二致。
“他到底是生是死?”
“很难说明。”吴晓峰颔首道,“梅和勇的体质异常,在我们检查他身体……残余部分的时候,发现他起码经历过三次大的手术。他全身上下的骨骼有五成被替换过,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轻盈柔韧的高强度塑料,而上下肢、腰腹部等主要发力的肌肉群同样经过大面积的手术改造。”
“最后杀死他的是生物毒素?”
“是的,头颅是我们当时唯一能够保留的部分。这种毒素会摧毁人的免疫系统,攻击人体细胞并快速增殖,几分钟内将人体侵蚀得千疮百孔。死者的内部组织会化作血水,从皮囊里找到一个出口,奔涌出来……嘿嘿,是以前某个失控的进化者留下的遗产。”吴晓峰用指关节敲了敲梅和勇头颅的顶部,发出“空空”的声响。
“我能够感觉到体温……好像他的血液循环还没有停止一样。”曹敬蹙眉道。他不敢再触碰这个死人的头颅,怕一不当心就彻底摧毁那残存的一缕生机。接着他又绕了一个圈,沿着脖颈的断面观察,好像有一层封蜡一样的东西将它黏合在液体上。
“这头畜生坚韧到了超人类的地步,哪怕受到了致死的重创,他的身体依然在竭力保存生命力……等我们回到这里,把这颗脑袋从冷藏箱里取出来的时候,它下面已经长出了一厘米左右的血管和零散的肌肉纤维……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吴晓峰又大笑起来。
“然后我们用高浓度的冬眠酶将它封存起来,这种酶不是来自那位联合王国的圣人,而是国家的自主专利产品。它能够让人体进入冬眠状态,通过调节细胞线粒体的某个开关,保存人体的生命力,让身体在最低限度下运行,如同古代仙侠传说中的龟息术一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杀手的头颅在容器中会缓慢地死去,直到他彻底死亡之前,其脆弱的脑部电磁场都可供精神感应者们阅读。
“问题出在这里。”吴晓峰用一根手指挠挠自己肥胖的脸颊,看上去像是在揉一块发过头的面团。“他的精神结构和常人不太一样,如果我要进入破解,那我的‘痕迹’就会破坏残余的丁点儿电磁场。而在那之前,曾经入侵过他头脑的,只有你。”
“以及那个人。”曹敬指的是最后出现的传心者。
“是的。”吴晓峰点点头,“他的痕迹、他的模式,梅和勇头脑中留下的所有东西,我都需要。你能够得到的信息越多,你的分数就越高。明白吗,小子?”
曹敬坐在人头面前,和杀手失去生命迹象的双眼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个问题:“你之前提起相阳,你还记得他?”
“当然记得了,那个最后‘失能’的小子。对你来说,他是一个重要的推动,让你偏离了我给你设计的方向。”吴晓峰抽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曹敬盯着胖子手中那个精致的火柴盒,他想起那个本地小小的火柴厂。他知道,相阳小学的周末经常被带去火柴厂,母亲坐在那里干活,他就坐在一边的板凳上读书。
“他后来去了哪里?”
“我不感兴趣,也没有关注。”吴晓峰无所谓地摆摆手,把火柴熄灭,“你突然问起这个人做什么?”
曹敬苦笑道:“他其实有天赋,可惜了。”
“命运和机遇就是这么回事,既然他没有闯出来,那就证明他的才干、天赋还不配让他成为我这样有执照的心灵感应者。当然,你也一样。”吴晓峰露出一个坏笑,“真正的天才是不会被一两次挫折击败的。”
“他教会了我这个。”曹敬点了点自己的束缚器,然后看向吴晓峰,“他教会了我怎么越过它。相阳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只是他觉醒得太晚。”
吴晓峰没说话,曹敬猜测他正在读自己的大脑,以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谎。
当年还没有被完全开发的相阳,是怎样学会这种技巧的呢?除了和自己有关之外,曹敬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某晚,相阳突然从床上翻身爬起来,光着脚蹦到地上,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来回踱步。曹敬本身睡得就很浅,这下立刻被他惊醒,蓝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相阳平凡的面容被光栅和阴影分割为几大块,一只眼睛正如同银子般闪闪发亮。他充满喜悦地对曹敬轻声说话,就像是怕吵醒了谁:“我知道……怎么突破这个狗链子啦!”
“什么?”曹敬迷迷糊糊地问。
“用第二个大脑!”相阳兴奋得唇边流出口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这样的精神感应者能拥有第二个大脑。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们这样的人能够绕过束缚器,只需要做出第二个自我就行了!”
曹敬坐在床上迷迷瞪瞪的,几秒钟后突然打了个冷战,惊道:“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你难道想死?”
相阳瑟缩了一下,嘴唇嚅了嚅。又过了一会儿,相阳低头道:“这个想法是我想出来的,我一定要做出来试试。哪怕付出再高的代价,我也要通过考试,拿到甲级证书!”
曹雪卿坐在隔壁房间里,通过摄像头和闭路电视盯着曹敬、吴晓峰与那颗人头,仔细揣摩三“人”之间的张力,当曹敬面色发青的时候,她把一根手指按在了桌上的茶杯上。
一开始毫无异样,但陶瓷表面逐渐起了一些气泡,釉层变得模糊、黏稠起来。在茶杯和桌面接触的地方,呛人的烟雾弥漫出来。室内的温度逐渐升高,站在门口的秘书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拭去汗水。等到手指移开的时候,高温烧制的陶瓷茶杯已经彻底变形,而曹雪卿本人的手指却毫发无伤。
闭路电视里,吴晓峰退了出去,留曹敬一人和杀手的头颅静静对视。过了十几秒钟,有人敲门,然后吴晓峰走进来,和秘书寒暄过后,瞥见了桌上茶杯的残骸。
“曹小姐心情不好?”
“有何见教?”
“没什么。”吴晓峰笑嘻嘻地转开话题,搓手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命运很奇妙,我在七年前给曹敬的那个毒贩和七年后给曹敬的这个杀手,背后竟然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联系。”
曹雪卿转头直视他,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兴趣。
吴晓峰笑道:“蒙塔拿号事件,您还记得吗?那次军舰叛逃事件。”
得到肯定答复后,吴晓峰继续说下去:“‘蒙塔拿号事件’发生后,我们的情报人员对马绍尔群岛进行了详细调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在新罗马政府内部的消息源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情报。我们得到了一些可能参与蒙塔拿号事件的名字。通过长期对金钱、人员和技术的追踪,我们确信当年马绍尔群岛的部分人员已经转至民间,换了一身皮。”
“哦?”
“‘蒙塔拿号事件’直接导致新罗马的右派政府连任失败,国富党下台后,民社党上台,总统……”
“老斯坦利。”曹雪卿说出了那个名字,也就是七年前新罗马总统的名字。
吴晓峰点头道:“是的,老斯坦利上台后,新罗马的政策偏向左倾,而对进化者也更加宽容。马绍尔群岛上的秘密现在不为人所知,但当年军舰上的一名失踪人员,后来又以别的身份,在大哥伦比亚出现,受雇于大哥伦比亚的私企——科伦公司。准确地说是它的一个子公司,科伦农业技术公司。”
“这又和小敬有什么关系?”曹雪卿皱眉问道。
吴晓峰竖起一根手指让她稍待,然后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皮质口袋,从里面倒出一柄小小的短剑。
“这个是‘玻利瓦尔之剑’。”吴晓峰抽出长约二十五厘米的剑刃,“当然,这只是一个按照比例缩小的工艺仿制品,但它象征着大哥伦比亚政府赠予外国人的最高荣誉。南亚美利哥大解放者礼仪用剑的复制品,代表着国家的友谊。在七年前曹敬完成解读那个毒贩之后,我混到了这柄剑,作为纪念品。”
“而在跨国联合抓捕制毒者的过程中,我们的情报部门偶然地发现了蒙塔拿事件那个制毒者中的失踪人员。是个叫多明戈的进化者,最终在科伦农业技术公司的一个咖啡工厂里被捕。事实上,他们用咖啡销售来为毒品原料的贩售做掩护。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科伦农业的技术总监进行询问,结果发现他的头脑中有专业级的……防护措施。”
吴晓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名字叫欧内斯特,自称大不列颠人。这位欧内斯特博士唤醒了我脑中的回忆,我回去后查了不少资料,最后发现他是参与‘蒙塔拿计划’的一名技术人员。接下来,我们顺着他一路查下去,发现了‘新世纪之门’、新罗马政府内部在新总统上台前的一些部门重组,以及托庇于科伦公司的一系列操作。”
“你认为这个杀手也是同一个来源,蒙塔拿号?”曹雪卿皱眉道。
“命运的巧合。”吴晓峰笑道。
曹雪卿把手指放在茶杯的残骸上,又收了回来。
“事实上,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你现在的举动很奇怪。实际上,七年前我就觉得你很奇怪了。”吴晓峰把玻利瓦尔之剑收回公文包。“我作为当时的精神检查人员,为你解除了曹敬在你身上下的深度精神暗示,让你能够看清这小子的本质。而你却以撒手不管作为回应,实在是令我非常不解。这违背了我对人性的通常认知。”
“那你对人性的通常认知又是什么呢?”曹雪卿的眼睛转向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不是你这样的。”吴晓峰悄无声息地踏前一步,“你应该……”
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没有血,高温造成了焦煳的伤口,根本没有血流出来。几秒钟后他才感觉到迟来的疼痛,太过于突然,他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
“一个脸上的小伤。”曹雪卿依然望着窗外,“不会致死。”
吴晓峰没说话,他点点头,提着包出门,把空间留给曹雪卿一人独处。
秘书如同雕像一般,中立、沉默,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