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天晚上加练的时候,曹敬问相阳:“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想赚钱养家。”

“这不是废话?”曹敬不耐烦道,“谁都要工作赚钱,我是问你想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赚钱。”

相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拿到许可后,用这个许可就能找到工作。精神感应者应该很好找工作吧,也可以去参加心理治疗的培训,或者当商业顾问……我母亲的老家是个很闭塞的三线城市,还没有专业的心理治疗医生,我回去的话可以自己开一个诊所。你呢?”

“你自己看看。”曹敬做了个开启的手势,“来吧,我把自己的脑子打开,你进来看看。如果你要做精神分析的话,帮我分析一下,我应该怎么选择。”

森林,相阳和曹敬在森林中跋涉。

天色阴晦,抬头看不清树冠,林间弥漫雾气,静谧安详,只有两人踏足腐败落叶时才会有声音。

“感觉如何?”曹敬问。

相阳没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在曹敬引导下进入对方的心灵。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惊叹道:“细节这么丰富……已经很厉害了吧?”

“还缺了很多,比如飞鸟、阳光……真正的核心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层面,这里是外层防护圈。走不出去的森林,没有我引导的话会陷入线索和迷宫,在里面团团打转。这是记忆和逻辑交织的蛛网,你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错误的,除非你说出暗语,或者寻找到这片森林的本质,解锁它的核心结构……不然永远也没办法找到进入核心层的入口。”

曹敬平静地侃侃而谈,他嘴唇翕动,说了一个无声的暗语。

“为什么要进入你的心灵对话?”

“因为在这里,我们无法说谎。”曹敬沉吟了一下,“在这里,每个人所思所想的事物都会表达出来,双方是透明和坦诚的。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想到这个问题,就会立刻问出来。除非你能够将自我隐藏在一个面具人格下……这也是为什么精神感应者能做最好的精神医师,我们能够直观、形象地看到每一个人精神世界的问题。”

“你的外层防护这么阴森诡异,是你刻意做成这样的吗?”

“你记得吴老师的外层防护圈是什么样的吗?”曹敬反问。

“……城市。”相阳沉吟道,“生动活泼的城市街道。里面的‘人’特别多,似真似幻,但里面的‘形体’特别真实……很难区分出真实和虚假。”

“吴老师的每一个形体都是他以前读取过的人,这是我的一个猜测,但八九不离十。”

森林开始燃烧,黑沉沉的树皮绽开金红色的蛛网状裂纹,流动的火焰从每一道缝隙中淌出来,像是熔炉中的蜂蜜。在高热的炙烤下,树木从下至上一块块焦黑、分裂。两人立于火中,地火舔舐着厚实的落叶,以燃料为食,席卷看不到尽头的迷雾丛林,将错综复杂的巨树、灌木、荆棘、泥沼组成的繁复迷宫付之一炬。

相阳伸出手,抚摸毫无热量的火焰。在高热下溃烂的树木残骸像是泥巴,在手指的按压下塌陷下去,破碎成轻脆的灰尘与泡沫。肮脏的灰尘泡沫承受不住,和漫天灰烬一起坠落,露出混茫无光的黯淡天空。

灰尘蠕动了一下,黑色浑浊的东西凝聚起来,白色的灰渣搅动着,一个圆滚滚的巨物从两人面前蠕动着升起。烟尘和灰烬组成了那个东西的眼珠、皮毛、黑黝黝的湿润鼻尖、长长的胡须和利齿。

“它是卡夫卡。”曹敬指了指,“群猫之王,我梦境的使者。”

后者矜持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你怎么知道吴晓峰的‘城市’里都是他以前读过的人?”

“那些人都很恶心。”曹敬摸摸卡夫卡的鼻子,“他和我说过‘城市’的来源,是对一位大师的模仿。那位大师能够在自己的心相中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群山、沙漠、城市、完整的社会、数不清的形体、无边无际的幽深海洋……无人能够穿越整个世界,找到那位大师的核心。而那个世界的‘商用版’,截取复制的一部分,就成了最高标准的防护措施。”

“为什么你的防护这么荒芜?”相阳问。

“因为我讨厌我的同类。”曹敬简洁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控制不住奔逸的思想,但还是希望你别问这些傻问题了。”

精神世界是一个危险莫测的地方,这是吴晓峰不厌其烦强调的事。常人经过精神锻炼,例如长期冥想,能够把不稳定的精神世界清理、调整、固化,并逐渐完整控制自己的精神,将自己的思维升华到更高的层面,其外在表现形式有很多,例如……

“例如我,在觉醒后,随着自我锻炼,可以完全集中精神在一件事上。当我需要的时候,我就能完全把精神贯注在学习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虽然不太听课,但成绩依然不错的原因。”曹敬竖起一根食指,“而你忽视的痛觉技巧,也是一种对自我精神的运用技巧。”

“但我从没有尝试过一天的‘冥想’啊?”相阳对此很不解。

“我们天生就是比常人更敏感的进化者,由于对精神感应能力的掌握,我们天赋获得的‘神通’是传统精神修行者——无论哪种宗教、哪种派别——一辈子也难以达到的高度。我们的起点本身就不一样,你继续锻炼下去,就会发现你也能做到很多‘大师’追求的精神功能。”

“以前有宗教典籍上说,当一个人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后,自然会飞升天境。乳香、没药、黄金、天女……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酒池肉林,应有尽有。”曹敬打了个响指,“而以后,我们也能够做到类似的事情。光凭想象和虚假的感受,我们可以在心灵的世界中过上神仙生活。”

相阳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实和虚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精神感应对我们来说是天赐的能力,但也是一种‘障碍’。如果现实世界一直过得不如人意,那说不定有一天,某个落魄的精神感应者就会突然断线,在一瞬千年的精神世界里度过没有尽头的仙人生活,直到精力消耗殆尽,在现实中枯萎死去。”

“你既然水平这么高,那你到底在为难些什么呢?”相阳问。

“有些事靠冥想永远无法解决。”曹敬闭上眼睛。

他伸出手和相阳相握,从核心中流出来的碎片一闪而逝。

早上跳楼梯时的阳光,福利院的食堂,脱皮的墙壁,姐姐的笑靥,孩子们在操场上打打闹闹,曹敬的手抚摸过书柜上的书脊,晚上在走廊上读书,感应灯三秒钟踩一脚才能照亮,和明郁江手牵着手在屋顶散步,蹲在厨房里剥毛豆,觉醒后一夜夜在梦境的大海中徜徉,飞翔在城市的夜空中,穿行在梦境……

“我到底想要什么?”曹敬的声音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钢棱,超然物外的理性部分在说话。越过一切情绪、回忆,理性越过重重记忆碎片的迷雾,穿过曹敬剪辑的生命梗概,直面不知所措的相阳。他心中的某个部分知道,他没有指望相阳能够给出答案,只是有些事只有精神感应者能够理解、能够交流、能够倾诉。

太孤单了。

自我封闭的人窥探着一个个心灵,却无法和他人交流情感。

两个精神感应者的眼睛互视着,曹敬注视着相阳的眼睛,他是曹敬挑选的工具,被曹敬选作侵蚀对象的基底。他用精心选择的碎片冲垮相阳那脆弱的防线,洪水般肆虐的情感和回忆注入相阳的内心,蹂躏、蚀刻他笨拙粗糙的心灵。相阳正在被曹敬转化,被染上了曹敬的颜色。

成千上万的记忆碎片、梦境,如同缤纷的洪流,夹杂着醇厚发酵的情绪,大块大块地将相阳包裹在其中。没有一件是确实无疑的“事实”,全部都是不完备的碎片和谎言编织的梦境,只有一样事物是完整而坚实的,那就是曹敬的心,以及心中敏感的情绪,冲动与自我抑制,矛盾与挣扎,曹敬的一切自我……银色的意志力和黑红色的恶意,以及星星点点的、金色的希望与梦想。

“你告诉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曹敬问,相阳的心智被短暂地改造为曹敬的仿写,在短短的这一刹那,曹敬问他,在浓缩的人生冲击下,迷雾和森林迷宫都被抛弃,剩下的只有最坚实、构成曹敬人格核心的过去。

相阳张大嘴,说出了答案。

黑红色的潮水退去,银色的光晕、金色的星群围绕着二人旋转,只有那句话震耳欲聋地在无限时空中回响。

曹敬不太确定,但他仿佛在晕眩中看见某个影子在更高的地方观察他们。一个白色的幻觉,如同薄雾,弥漫在时间之外,窥探这场内心的风暴。有一双眼睛,正在记录这一切。

曹敬长长吐气,从晕眩中回过神。他关闭了一切声音的接收,在寂静中思考,然后优雅地切断和相阳的链接,清扫干净自己的记录,退出心的世界。

他的室友一晚上没有说话。

熄灯后,他听见相阳的床上传来声音:“我好嫉妒你啊。”

“什么……”

“你有好多我没有的东西。”

曹敬没有回答,他转了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但他那一晚直到十二点多才入睡。

纯黑色的睡眠,没有梦。

在那之后,相阳逐渐和他疏远了。曹敬没有思考过理由,但他可以猜到。

几天后的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相阳的床铺是空的,床底的行李也不见了。下课的时候他问吴晓峰关于相阳的事,吴晓峰耸了耸肩,说相阳突然没办法使用能力了,他的人格无法承受长期的超量精神压力。吴晓峰说教育程序或许出了些问题,相阳的“损耗”大大超出了日常训练的量。

“他的才能无法驾驭这么大的消耗。”吴晓峰的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曹敬,“我想这件事会不会和你有关?”

“如果这事和我有关,会给我的最后考核分数造成影响吗?”

“有可能。”吴晓峰怪笑道。

后来好几年曹敬都在想,吴晓峰那时候的笑容底下到底是什么,他真的对整件事一无所知吗?他最后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吴晓峰在引导他去利用相阳,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尝试突破吴晓峰的防护,看不见隐藏在头颅后的真相。

作为一个心灵感应者,吴晓峰是一扇他无法打开的门。

“准备好了吗?”吴晓峰问。

曹敬点点头,他用一根手指把头发梳到脑后,确保自己的视野清晰开阔。

他的目标走进房间里,戴着手铐和脚镣。和想象中的凶恶罪犯不同,方方是个看上去略显阴柔的人,甚至还带着一点儿书生气。曹敬注意到他的眼珠中有很浅的蓝色血丝。犯人穿着橙红色囚服,面色漠然,嘴唇干裂。当他的手铐被卡在桌上时,能看见嶙峋的腕骨和手臂上的英文文身。

“他?”对方盯着曹敬,嘴唇咧开,“我还以为会是资格更老的。”

没有人回答,押送他的警察鱼贯而出,吴晓峰是最后一个走的。走之前,他留下了一张纸,上面是这次的考题。

一、此人的姓名、籍贯、性格侧写。

二、此人的罪行。

三、此人犯罪网络的上线、下线,以及一切有关情报和线索。

连背景提示也没有。

曹敬先以不知情人的角度去观察这个毒贩,他的鼻梁上有一点凹痕,眼睛的焦距很奇怪,不像是吸毒过量的后遗症,之前应该是习惯戴眼镜。从他的坐姿上来看,很有教养,不像普通混混。

“我这已经是三进宫了。”毒贩带着一点儿调侃意味,“警察的那一套我见得多了,如果没有证据,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嘴硬到底,最多熬一个月就出去了,而且通常蹲不了一个月。如果有证据,那我抵不抵赖也没有用。反倒是你,我怎么会被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审问?”

曹敬没说话。

方方的手很奇怪,他掌纹细腻柔软,唯一有问题的是他的手指尖。虽然有烟草熏黄的痕迹,但在那之下没有指纹,所有纹路都被销蚀得很干净,只留下了化学烧灼的痕迹。

“你第一次吸毒是什么时候?”曹敬问。

“怎么,你也想来上一口?”毒贩满不在乎地反问,“如果你真的想,等我出去了,你再来找我。”

进入的角度,事先的诱导,曹敬准备好了切入。他的思想利刃将切入对方的大脑,如滚烫的刀锋分开黄油一样,凡人的头脑图景将袒露在他面前,任他取用。他是梦境的全能掌握者,思想和记忆的大师,注定驾驭众生的超人,俯视红尘的大觉悟者。

只是相阳之前说的那句话令他动摇。

眨眼。

他看见方方——真名方成,他曾有富裕而有权有势的家庭,空虚的少年时代,在酒精的作用下接过的药片。与别人不同,他知道这是什么,他也知道后果——但他不相信,或者说他觉得哪怕毁在这上面也没什么所谓。他憎恨自己的父母,各自寻欢的父母,还有失控的人生、等待爱情、被背叛、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友。

曹敬眼前闪过女人临死的面容。

他拿起笔。

眨眼。

“方成。X省X市人。”曹敬一边写一边念,“今年二十九岁。右臂上的文身为‘SillyGirl’。是指你十九岁时杀死的女友陶温。因吸毒过量后产生幻觉,你误以为女友出轨,在寓居的公寓中失手将其误杀。之后不得不出国留学……”

毒贩脸上的表情变了,原本满不在乎的脸随着曹敬说出的每一个字渐渐绷紧。

“而这桩杀人案,最后由你父亲找人顶罪,伪造成入室抢劫杀人。”曹敬的笔一顿,“这是你的第一桩罪行。你怪罪于陶温有眼无珠,竟然喜欢上自己这样无药可救的人渣,对她的愚蠢和天真充满愤怒。然而每次当你想要怪罪自己的时候,你选择毒品。你相信陶温没有死,而是变成了自己的守护天使,自己的幽灵伙伴,她还会每天和你说话、亲昵、做爱……直到毒品药效过去。”

“你……”

曹敬伸出笔,指着毒贩的脸,淡然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他看见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逐渐狰狞、扭曲。恐惧、愤怒、痛苦、哀伤……强烈的负面情绪从他脸上流过,刹那间变化数次。这时候,曹敬切实体会到了吴晓峰后来提过很多次的权力感,把玩对方心灵的快乐。

“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开始贩毒的?”

“请……”

这一次,方成换了一副语气,谦卑得不像是刚才那个人。手铐叮当作响,曹敬看见他努力把双手合十,整个人萎缩下去,趴在桌上,只把被铐住的双手合十举起。

“请……请不要继续说了。”

“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开始贩毒的?”

“我招认。我诚心招认,我在二十三岁那年……”

“不必了。”曹敬截口道。

眨眼。

对方的心智已经慌乱不堪,试图遮掩住那些最不堪的事物。但他完全不懂得对自我心智的克制,越是掩饰,越是把那些事物呈到曹敬的面前。刚才在他脸上展现出的那些情绪,这次曹敬亲身感受到了。对读心者的恐惧,对自己肮脏过去被翻掘出来的愤怒,对此时自身无力无奈的痛苦,以及热辣辣的、旧伤口被揭开的哀伤和疼痛。

曹敬轻而易举地分开纷繁的杂念,庖丁解牛般分开对方的意志,吸毒鬼的心智本就软弱腐败,完全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曹敬没有运用精致细微的切入手法,而是更为暴力、更为强硬地撕开谎言、幻觉和借口,将溃烂的伤口暴露在严厉的视线之下。

家庭迅速地衰落,挫折接踵而至,曹敬甚至都无法适应快节奏的叙事变幻。方成是家族衰败的起点,当他的父亲显示出颓势的时候,立刻有人挖出他作为污点攻击。方成在覆灭前夕改名换姓地潜逃到外地,从内地城市前往夜摩,随身携带着父亲之前为出国潜逃准备的数百万现金。

他看见报纸上自己的父母锒铛入狱,带来的几百万在短短半年时间里挥霍一空。足够一个人生活几辈子的钱,在高昂的人工毒品、赌桌和名酒中消耗殆尽。他同时维持好几个女友,在年轻女人身上一掷千金,好像上辈子欠了她们一条命一样,然后在金库耗竭后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

“……然后你成了一头毒品骡子。”

曹敬低语道,闭着眼睛在纸上书写。

“一开始你是收钱卖命的人。”曹敬低声说,“吞下毒囊,到达目的地后拉出来。最开始只是这样简单的事。”

眨眼。

苍老的毒贩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金蔷薇历八十六年的时候,你犯的大罪小罪太多了。光是我可以记下来的就有几十起偷窃、抢劫、诈骗……当然,也有几乎同等数量的被抢劫、被偷窃、被诈骗……我看见了你那时候的上家的名字。你的第一次贩毒,是和一个喜欢穿假鳄鱼皮鞋的男人,他的耳朵形状很特别,是团成一团的,额头上有疤。你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的外号叫‘宝贝’。”

虽然不知道真名,但这会是一条好线索。曹敬记录下那个人的体貌特征,虽然已经过了六年——他用铅笔把之前写的东西划掉。“宝贝”已经死了,方成已经杀了他,现在他才读到。

曹敬略微有些意外地和方成对视,他第一眼看进去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是个人渣,令人唾弃、无可救药。他在这里看见的只有黑暗,不停地往下滑落的黑暗。方成的一生看不见起色,看不见光明,只是一味地往下坠落、坠落……但他好像一直在挣扎,这种无望挣扎的感觉令曹敬不解。

杀死“宝贝”不是毒贩之间的恶性竞争,也不是他吸过毒后的暴力发作——那时候方成已经开始接触到了那种新型毒品。他发现“宝贝”在做拐卖人口的生意——更确切地说是拐卖儿童后,决定杀了他。在下手之前,他吸了那种新型毒品,谣传是海外的军用神经活化剂。

那种感觉连曹敬也不敢轻易触碰。

“你觉得自己算是有底线的人吗?哪怕同样丧尽天良,你觉得你比其他人要好上那么一点点,没有坏得那么彻底?”曹敬哂笑道,“还是说你觉得这种自我安慰,能够让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安心一点儿?连你幻想出来的陶温都让你害怕,时间越长,你甚至害怕吸毒后看见她的身影。你骗不过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你开始寻找新的毒品,让愤怒和暴力来盖过你越来越强的恐惧感。”

敌意的视线,曹敬看见方成抬起头来,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

“我……”

“你说什么?”曹敬做了个倾听的手势。

“我说……我靠你妈!”

毒贩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活力,咔嚓一声,曹敬听见他锁在手铐里的手腕发出一声脆响。干瘦的身体像是大虾一样蹦起来,但钉在地上的脚镣和桌上的手铐束缚住他的暴起,让他失去平衡,以丑陋不堪的姿态挂在桌子边上。

“呼……咕……呼……”

曹敬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把他扶起来,却又怕他伤害自己,只好站在那里不动,看着方成一点点把自己重新拽回椅子上。

“你这变态小杂种……”毒贩咬牙切齿地说,“你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好像你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一样……你就是个变异贱种,和我一样的烂人。翻翻拣拣,在我的脑子里翻翻拣拣,我咒你跟我一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和我一样一辈子看不到太阳,你这不该活在世上的畜生!戳人痛处就那么开心吗?别人越痛你就越爽是吗?来啊!继续啊!我什么都不怕,我一点儿也不怕你!因为我已经看清楚了,你他妈的就是不敢戳自己的痛处,只好靠寻别人的痛处来找开心!你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

按照吴晓峰的说法,这时候可以顺着他的话直接还一句“是啊,看你难受,我就是这样开心”。或者用别的方式回应,继续撩拨对方的怒火。但曹敬不知为何不想这样做,他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去反击,继续痛击对方,直到方成完全失控,精神防线崩溃。

但曹敬面上毫无表情,他没有回应这些辱骂。

“他在做什么?”吴晓峰皱眉道。

曹雪卿坐在评审的座位上冷眼旁观,她不应该在这里。但当她表露出旁观的意愿后,有人立刻做了安排。这或许就是真正权力的滋味,她还没有提出明确的要求,仅是一个模糊的意愿,就有人为她把一切都安排好。曹雪卿不禁想,如果她表露出想要干涉考核成绩的暗示,能不能得偿所愿……

“什么意思?”

从空调强劲的监控房间里,看到曹敬和毒贩方方。曹雪卿注意到,吴晓峰此时不再做出平时那种快活的模样,而是表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应该更强硬的,但我注意到……他逐渐和对方产生了某种共情联系。”吴晓峰低声喃喃自语,“这种共情联系……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你对我弟弟表现出的同情心感到不满?”

“这种同情心出现在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令我不满,反正与我无干。人有道德感,有同理心,对我来说是个利好消息,然而偏偏一个心灵感应者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我已通过多日的教导去指引他用客观、独立的视角观察他人,但很显然,他在这次重要的考核中没能做到。”

有十几秒钟,室内只能听见空调制冷机的鸣响。

然后吴晓峰补充道:“我对他很失望。”

“对他还保有人性这一点儿……我很满意。”曹雪卿说。

吴晓峰回头漠然一瞥,曹雪卿回以寸步不让的眼神。

“你的这分心意让我很受触动,真的,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很少能遇到你们这样的关系。”吴晓峰掏出一个打火机,却发现口袋里没有烟,只能悻悻地打开关上,“但,曹小姐,你得明白一件事情。我和你的出发点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曹敬好。但,你想要保护他的天性,而我想让他去适应这个世界。让他独立自主吧,曹小姐。”

“我对此深表怀疑。”

“呵,还有一件事,你真的觉得曹敬的‘天性’需要保护吗?”吴晓峰讪笑着转头,对上曹雪卿忽红忽白的脸色,“我替你解除深层暗示的时候,你可没有现在这么镇定。”

“你觉得他能否通过考核?”

“你想让他通过吗?”吴晓峰脸上的讪笑越来越盛,“说出你的看法,我一定卖你一个面子。不仅是曹敬,那位明郁江小姐也一样。你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从现在开始熟悉权力的感觉,以后你还会面对很多类似的情况。”

两个房间,曹雪卿触碰墙壁,这是真正的电视剧里那样的单向镜,两个房间被强化的单向玻璃阻隔。曹敬和毒贩对峙的时候,隔壁的审判者们作壁上观,看着他痛苦、犹疑、挣扎、汗流浃背的模样。吴晓峰出门去找烟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曹雪卿一个人。在吴晓峰不在场的时候,她终于能够放纵自己的回忆,重温那些暧昧模糊的回忆。

嘴唇的柔软触感,肌肤之间的摩擦,汗水的味道……她把手掌按在单向镜上,手指压紧玻璃,然后把整只手掌按上去,想象玻璃对面的手掌和她的手掌相贴,就像是两人的手掌相握。少年炽热坚硬的身体,然后是令人窒息的深吻,直到最后一丝气息也消失在肺部深处,黑色的晕眩盖住了一切,最后只余下心灵内部传来的深挚爱语。

门外传来打火机点着的声音。

“小敬……”

几乎幽然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巨大的空调噪音里。

之前吴晓峰给曹敬说过,心灵感应者是一个令人厌憎的稀少族群,而他们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深度暗示能力。优秀的心灵感应者能够影响目标的潜意识,将其改造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一个人的记忆会被篡改,被虚假的记忆洗脑之后,完全被精神控制……在二十世纪早期,曾经有人认为心灵感应者应该从世界上彻底被根除,一个不留。

后来随着时代和思想的进步,这种思潮逐渐消失了,自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心灵感应者族群从中作祟。甚至有人认为存在一个心灵感应者组成的精英集团,渗透进全世界的权力圈,长期影响世界的局势,在阴影中控制各大政权。这种历史悠久的阴谋论在地摊文学中颇有市场,不过很多文章,把“心灵感应者”这个词换成犹太人、汉人、吉卜赛人、或者说全体进化者……听上去都很有道理。

“你这道貌岸然的变态杂种……谁给你的权力来审判我!你也只不过是个骗子、怪物,没有人性的僵尸……你凭什么把自己摆在比我高级的位置?我呸!你和我一样,都是应该死在烂泥里的渣滓,你之所以坐在我的对面,而我却锁着链子、被炮打头、吃铁豆子,仅仅……仅仅是因为命呀!”

方成痛苦地向脸上伸手,试图捂住自己的脸。曹敬看见他流下了浑浊的眼泪,在脸上冲开几道灰尘沟壑,整个人的额头上都是汗珠。

“仅仅是因为……我们的命不一样……遇上了不一样的人,撞上了不一样的事……异地相处,我也有可能成为你,你也有可能成为我……我现在真是后悔呀,如果不吃最开始那颗药,如果我没碰毒品,如果我没有遇上陶……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为什么……”

曹敬额头上绽开青筋,双拳握紧,铅笔啪的一声从中折断。

他把相阳之前说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看了一眼单向玻璃,他知道在那后面,考官们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后他做出了进入少训所以来最大胆的举动——

他抛下铅笔,伸出手,握住了方成的手。

他似乎听见隔壁有人惊呼,就连桌子对面的毒贩也吃惊地抬起了脸。

“放你妈的屁!我才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在对方剧烈的情感冲击中,曹敬嘶声大吼,“我去你妈的!!!”

曹敬拉着方成,一同坠入痛苦的过去。

眨眼——迄今为止最用力的一次眨眼,眼球几乎渗出鲜血。

曹敬握住那女生的手,他被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折磨得抓心挠肺,全身上下的血管都有蚂蚁爬动般的痒意。他松开手,看着明郁江吃痛而皱眉的表情。他看见对方纤瘦脖颈上的吻痕,心乱如麻。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她和你考上了不同的学校,周围那些比你更阳光开朗、帅气青春的男人围着她大献殷勤,每一个都比你更有竞争力……你被淘汰只是意料中的事。

她只是想攀附你的姐姐罢了!那个声音在耳边严厉地大喊,你算什么?你只是一个阴沉的穷小子罢了!来一针,你就能够从这种痛苦中挣脱出去!

“不!”曹敬痛苦地哀号,声带都破损了,“我不!我不要这样!”全身上下的痛苦连环重拳出击,把他打得喘不过气来,涕泪横流。曹敬原先清秀的容貌现在已经一片狼藉,他刻意维持的俊美外貌和内敛气质,在毒瘾发作的时候全被扒了下来,露出在地上翻滚蛆虫般的原形。他踉踉跄跄地推开想要扶起他的明郁江,在一片泪眼蒙眬中看见床头上的针管和粉袋。

欲望一刀刺穿他的防线,那种深切的、从骨髓内部而来的渴望几乎摧毁了他的意志。曹敬惨叫一声,扭头就跑,再也不敢去看第二眼。推开门,他在楼道里跌跌撞撞地往下爬,腿一软,直接滚地葫芦似的滚下楼梯。浑身上下的疼痛被放大,骨头断了吧,这么痛。他手脚并用地爬出公寓,卧倒在冰雪里,把脸埋进冰雪,任由鼻涕和眼泪喷涌而出。

就在这里死了吧。

我要离开。

断线。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方成正在号啕大哭,还有第二个人的哭声,曹敬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抽泣。

他重新链接。

曹敬看着床垫里的那些钱,训练有素地换算出这些大额纸钞能够换来多少日夜的纸醉金迷,多少袋欲仙欲死的粉末。自己可以一次性抽到死,在飘飘欲仙中鼻子里流出鲜血,脑子烧坏,然后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停止呼吸。仅仅是畅想这个画面就令他心旷神怡,骨髓里又酸又酥,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结束自己堕落的一生,脑子里的声音这样说,你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就这样放弃空虚、无聊的一生,最后得来一个空虚、无聊的结局,不是很好吗?

至少你快乐过。

曹敬深呼吸,然后命令自己转身,他要离开这个让他无法呼吸的地方,一个没有父母的冷漠家庭,回到福利院里去。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洪水里,曹敬对自己说,这些都是幻觉、虚幻、假象、谎言,这些钱是假的,快乐也是假的。

快乐是真的。

但仅仅是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曹敬诘问自己。他和自己做着辩论,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钱、那些粉、那些快乐。

他在雪地中慢慢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后的景物,整个人被风雪淹没。

又是一个雪天啊。曹敬模模糊糊地想。

“他还清醒吗?……他还活着吗?”

“这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呼吸了。”

最后,一剂蓝色的针剂,神经活化剂,针头刺入心脏。

生命复苏,风雪中的曹敬呼出灼烫的空气。身体不再疼痛,那些酗酒纵欲造成的暗伤,通宵达旦的内脏绞痛,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纯正暴躁的活力,和推动活力的愤怒。世界变得慢了,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反射速度变得超凡脱俗,等待一片雪花缓缓落到鼻尖。

“你不抗拒我的过去?”方成站在他身边问,“我以为你会像之前那样,咬着牙抗拒住所有诱惑,离开这片黑色的回忆旋涡。”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打量着彼此,一样的伤痕累累,一样的灼烫呼吸,一样的流下蓝色残液的针管。

“这次不会。”曹敬抽出甩棍,旋转机簧。他一直想给自己做一件这样的武器。

短刃缓缓出鞘,曹敬大步走向破败的小巷,越过车牌被卸下的面包车。他听见远处好像有女童的哭喊,假鳄鱼皮鞋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充满猥亵意味的笑声。

“你觉得,做这种事会让你比起其他渣滓更好一点吗?会让你比其他芸芸众生更有底线,让你有一晚能够安睡吗?”方成问。

曹敬倒持短刃,刺入自己的左胸,让鲜血浸湿衬衫。相阳说的话,他想。

相阳说:“你想让你爱的人得到幸福。”

“你爱着这么多的人……”相阳落寞地说。

曹敬和方成冲进模糊的人群中,展开利齿。

他眨眼。

复印机轰轰作响一阵,吐出一张纸。

这张复印件上,有人用凌乱潦草的笔迹写下一个毒贩的生平。方成,男性,外号方方,籍贯、父母、性格侧写和犯罪历史。越到后面,笔迹就越潦草,甚至出现了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的混用,例如“在鳗鱼仓库里,我和外号‘宝贝’的福九发生争执,方成用匕首刺伤了‘宝贝’。后者肝脏破裂,送医后不治身亡,大风大雪,大快人心”等混乱的叙述。

一路写下去,出现了时间轴混乱、事件混乱和人物混乱的情况。之后看笔迹,写字的人停顿了一段时间,竭力整理自己的思绪,最后终于把各个人物之间的脉络讲述得足够有逻辑。

后面一些信息被审阅人用笔标了出来,包括写到走私网络的新型偷渡办法,几个关键的节点人物、组织结构,这些毒品的源头以及走私者之间的流言。大洋彼岸某国海警部队中有高层和走私网络存在相当亲密的联系,只要找到合适的掮客,就有渠道进行利益交换……

拿着纸的人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然后问:“他现在人呢?”

“在单人禁闭间里。”吴晓峰又加了一句,“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少训所里的禁闭间通常用来惩戒那些野性难驯的少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要求住进这种狭小逼仄的简陋房间,在这睡觉都伸不直腿。

隔着禁闭间的门,曹雪卿看见曹敬盘腿坐在小床上,墙上、床单都有小块的血斑。

“毒瘾发作的时候,他会不停撞墙,或者撕扯自己的头发。”看护介绍道,“他们说他的毒瘾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以心理上的瘾为主,相对来说,戒断过程会很快结束。但这过程中的痛苦,很难避免。”

“心理上的问题,不能用你们这些人的能力去消除吗?”

“他不会愿意的。”吴晓峰哂笑一声,“他现在已经选择了和我不一样的方向,我自然也不会干涉他的选择,这是他的自由。”

“考核结果呢?”曹雪卿问。

“你怎么看?”吴晓峰反问。

禁闭间的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曹敬抬起头,看见曹雪卿端着一盆水走进来。

他脱去衣服,沉默无语地用毛巾擦身。曹雪卿仔细端详他全身上下的旧疤痕和新的擦伤,替他擦拭背部。

“秋天了。”曹敬突然说,“我好像闻到外面有桂花香。”

“我从外面走过的时候,满地都是桂花。”曹雪卿颔首道,“过两天我们拿一块篷布放在树下,然后敲些桂花下来,用蜜腌渍一下,然后就能做成甜点……是做桂花糕的时候了,买一点琼脂粉……可以做成桂花凉糕、果冻……”

浅金黄色的桂树,在少训所年代久远的小楼边上排成一排。据说这里的树是建国初期的时候种下的,那时候这里不是少训所,而是一所国立的军事院校,在战争时期培养了不少年轻的军官,这些军官后来成了部队的骨干和精英。这所军事院校在几十年前被合并,所有师资力量全部并入了国防大学,只留下教学楼、宿舍和操场。

“头发掉了好多啊。”曹雪卿皱着眉在地上捡起一缕缕被强行薅下来的发丝。“不要再这样了,头皮上都是血。”

“刚好剪个短发。”曹敬愉快地说,“长头发太难打理了。剃短一点儿,精神也方便。”

“你喜欢就好。”

“我想我再在这里待几天就好……”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从我的一个私人渠道来的消息。”曹雪卿下定决心要说出来。

曹敬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笑道:“我可是读心者,你要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曹雪卿看着他脖子上的束缚器,叹息道:“郁江的情况也不好,她的考核结果上周就出来了,只是她不想通知你,以免破坏你的状态……老姜说,城外一个果园给福利院赞助了一车水果,今天下午会拉到福利院那边。你出来的时候刚好可以吃到很多水果馅饼,那些东西放在那里很快就烂了,所以容易烂的先吃掉,耐放的先放着……”

曹敬有一瞬间露出哀伤的表情,但他很快笑道:“跟桂花凉糕比起来,这些小毒瘾不值一提……我觉得现在就可以提出申请,从这里走出去了。”

在离开少训所之前,曹敬和吴晓峰有过一次深谈。后者花了很长时间给他讲为什么不给他通过考核,吴晓峰说这是对他的保护。他认为曹敬运用心灵感应的方式太亲昵、太深入,他说这对人对己都是一种伤害。一个心灵感应者不应该陷进去,是的,他能够看到更多,体察到更完整的信息,完全进入对方的记忆……然而他作为一个观察者,本身进得太深,影响了观察的结果。

“你的主观情绪令解读不可信。”吴晓峰简明扼要地总结,“你的陈述带了太多主观色彩,无法客观中立地分析那些信息,反而污染了这些信息。如果你被自己的情绪误导了呢?更别提这次直接染上毒瘾这种愚蠢到令人发指的低级失误。你竟敢直接跳进去,在重度污染的屎尿里畅游,难道我还得给你一枚泳坛健将的金牌不成?”

曹敬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不,No,不给你通过。我认为你这次考试很失败,鉴定完毕。我需要的是不把情绪带进工作里的专业人士,而不是跳大神的萨满,现在这个社会也不需要一个习惯请神上身的心灵感应者。你是一个不稳定因子,让你继续持有精神感应能力,对他人来说,存在安全隐患。”

曹敬点点头,然后和他握了握手。

“你读一读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曹敬建议。

吴晓峰笑了。“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他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先别急着跟我恩断义绝,我知道,你现在明白我是故意给你安排他作为考核目标。我也知道,你这样的性格就是容易被他人的不幸所吸引……就像是飞向火焰的飞蛾。我对你的期望比对其他人都高,所以我给你的考验也最难,对你也最狠……讨厌我吗?恨我吗?你越恨我,你就越像我……嘿嘿嘿,对我来说怎样都不亏,是吧?”

“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你。”曹敬咧开嘴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以后山水有相逢,以后你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对我……恨之入骨。”吴晓峰嘎嘎大笑。

“我要回去念书了。”曹敬点头,“你的历史课讲得还不错。”

曹敬要回去念书了,回归高中生的生活,去思考未来的学校和专业。他考虑了很久自己未来要学什么专业,以及帮明郁江想这事。明郁江茫然了很久,去少训所的这些时间让两人的学习成绩都拉下了不少。曹敬开始整理自己的学习笔记,拉着明郁江一起学习,而两人之间也逐渐产生了一些矛盾。

曹雪卿骗了他,她没能和他们一起吃桂花糕。曹敬学会做桂花糕的那天,曹雪卿离开了,留下了一封信,说她要去燕京,之后她的行踪就会变成一个秘密。老姜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什么,只是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曹敬很想念她。

和明郁江的关系,或许是终于过了热恋期,或许是因为两人都对自身的价值产生了怀疑。曹敬再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女友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去迎合、去照顾她。从前的曹敬是有自信照顾好她的,但现在的曹敬看着镜子里的人,一个脖子上挂着束缚器的凡人,眼睛里还有一点儿神经紧张的痕迹,这是短暂戒毒经历的后遗症。

明郁江对他来说再也不是透明的,而对明郁江来说,她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少训所的经历让她切身体会到了进化者之间的阶级格差,之前她是千里挑一的罕见进化者。而少训所里,她只是泯然众人中不起眼的女生,接受的是流程化的教育和泛泛的指导和训练。不必和曹雪卿比,就连曹敬那样的特化小班教育也不如。

她被挫伤了。

虽然这种伤痕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她也会重新找准自己在人世间的定位,但在这段时间里,她需要舔舐自己的伤口。她以为曹敬会和她一样,结果曹敬似乎一夜间脱胎换骨,虽然一样迷茫,但曹敬成熟了。在曹雪卿离开后,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尽管一直保持朋友以上的感情。两人的生活重心逐渐转移到学习和考试上。

“我想去念沧江市的师范大学。”曹敬有一天晚上说,“我打算转到文科。”

“为什么?”明郁江很惊异,“现在高二都要结束了,哪怕手续能办好,接下来一年时间里,你得重新去学文科……”

“我知道。”曹敬轻轻抱住她,“但……我现在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了。一点儿时间也不能浪费,哪怕我现在已经不是进化者,但我想……还是有办法去高效学习。”

高三那年飞速流逝,整个一年都像是梦一般飘过去了。曹敬每天晚上冥想,睡前复习白天的学习笔记,连早上刷牙的时候都用一只眼睛盯着书。成绩从一开始的文科吊车尾稳步上升,每个月的月考都有很大的进步,最后终于到了他应该在的位置。

金蔷薇历九十三年,他们参加了高考。然后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