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妈的,还真的有点儿慌啊。”曹阳说。

明郁江把挎包交给警卫,笑道:“慌什么?”

不仅是挎包,连曹阳手里提的一束花都被警卫仔细检查一遍。今天市武警总部的安保严密异常,曹阳注意到,这些警卫不像本地人,更像从燕京调过来的。

“好久不见了,老二。”曹雪卿披着大衣,容光焕发地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还有郁江。”

“好久不见,姐。”曹阳皱了皱眉头,把手里的白色康乃馨交到她手里,这个粗壮的大汉在曹雪卿面前莫名地矮了一点。“老四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出来?”

“挺不错的。再过两天吧,赶得上回去过新年。”曹雪卿把脸凑到花束里,吸了一口气,“有劳,我会转交给他。要坐会儿喝杯茶吗?”

明郁江皱眉道:“现在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他?”

“是郁江小姐啊。”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吴晓峰热情地向明郁江打招呼,打断了对话,也让气氛重新回温。众人客套寒暄的时候,曹雪卿和曹阳走到边上,小声谈了几句。吴晓峰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但他只是微微侧目,曹雪卿发现后立刻住口不言,领着曹阳回来了。

“曹阳警官是吧,我读过你的资料。”吴晓峰纡尊降贵地和曹阳握了握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肩膀。“来看望小敬的吗?兄弟情很深啊。不愧是一家人,一个个都是栋梁啊。”

“如果进去看麻烦的话我就把东西放下,然后回去。”曹阳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地和吴晓峰交谈,对方刻意摆弄官威让他很不舒服。“我请了半天的假,如果他现在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吧。”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吴晓峰笑嘻嘻地说,曹雪卿细眉一扬,却没有反驳的意思。

“主要是……小敬现在在辅助我们执行一个任务。你们也知道,心灵感应者的精神状态需要保持稳定,才能发挥出自己的能力。所以一般在面对精密调查的时候,我们会给他一个独处的空间,亲人朋友和他接触很容易破坏这种精神上的稳定,令他心情波动。”吴晓峰一边领路,一边扬扬自得地说,“这个在我们说笑的时候叫关禁闭,术语叫‘封闭感应’。但以小敬的才华,是不需要像普通感应者那样斤斤计较这么多的。”

吴晓峰带着众人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门前,穿过两个值班警卫,用钥匙把门打开。

曹敬正在里面玩一个橡胶球。

他坐在床上,穿着病号睡衣,把一颗红色弹球丢到对面的墙上,然后在它弹回来的时候一把捉住。门口进来这么多人,他也只是瞥了一眼,然后继续进行抛接游戏。

“这么有兴致?”吴晓峰嘎吱嘎吱地走上前去,一把接住他的弹球,看了一会儿,皱眉问道,“这球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不记得这房间里有过这个东西。”

“我请人帮我买的。”曹敬嘴唇轻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我虽然被关在屋子里,但又不是犯罪嫌疑人,也有办法活动活动。”

吴晓峰把弹球放到床头柜上,侧开身,示意来访者进来。

曹阳默不作声地把水果放在床边,明郁江给他带了一本《脑神经功能新探》。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Walkman,放到他手边。

“有心了。”曹敬点头致意。

“你好好保重。”曹阳平时不喝酒的时候就不太说话,半天憋出来一句,“别勉强自己,累了就休息。”

两人拥抱了一下。

“这次干得好。”曹阳补充道,“你这次干得牛逼。老头子也会夸你的。”

“不会的。”曹敬微笑道,“老头子会把我骂一顿。然后让我写一份反思……让我戒骄戒躁,别翘尾巴。最后才不咸不淡地夸我两句。”

“你能从以前走出来就好、我们都盼着你出来的那天。”

“别把我说得跟蹲大牢一样。”

“你现在不是蹲大牢吗?”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曹阳话少待的时间就短,拍了拍他的头后就走出门去抽烟,把位置让给了明郁江。

曹敬笑道:“你那时候不该破坏那个杀手脑子的,给我现在造成了好大麻烦,但我原谅你了。”

“谁要你这傻瓜原谅。”明郁江有点不自在地帮曹敬整理衣领,手指滑过他锁骨上陈旧的疤痕,“能不能把门关起来,我总感觉好像在被人监视着跟你谈情说爱一样。”

“他们不会放任我和别人单独待在一起,提前享受战略级待遇。”曹敬点点明郁江的额头,“你那时候把梅和勇的大脑破坏得太严重了,现在我只能读取支离破碎的电磁场,几乎不能形成完整的回忆……凭空提升了好几个难度。”

“那我们当时说不定就要做一对同命死鸳鸯咯。”女生轻吻他的额头,这是她长久以来第一次在言语上做出暗示……不,明示,“你赶得及过年之前出来吗?还是要跟你姐一样一去不回?”

“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吧。”曹敬叹息,“很快,再过几天就会出去了。要过年的时候,福利院确实缺人手,我得回去帮忙……只是不知道姐姐和三哥会不会回来。”

“他们回不回来关我们什么事。”明郁江从牙缝中吐气,“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你姐姐在门口看着……”她的嘴唇贴近曹敬的耳朵,沿着发鬓一路向下,让吐息轻柔地抚摸曹敬的面颊,“我们在她面前,故意表现得亲昵一点,怎么样?我看她那副晚娘脸的表情,真是笑死人了。”

曹敬能感觉到光的灼热。

诚实地说,他有点儿害怕。

“能把门关一下吗?”曹敬伸出手,把球往门口掷出去,“劳烦关一下门。”

缱绻过后,曹敬专注地观察明郁江白皙皮肤上渗出的汗水,只是很小的水珠,粘在皮肤表面,不会因重力而滴落。

“你身上好像很少有疤、瘢痕之类的。”他不期然想起她脸上曾经的烫伤疤痕。

“行血旺盛嘛。”明郁江懒洋洋地说,“血液流动速度快,新陈代谢速度快,伤疤都消失了。经常用血液加速的方式去锻炼,我的内脏功能、精力都比正常人要强,体脂率也很低……羡慕吗?”

她伸出手,然后曹敬看见细微的水珠纷飞起来,哪怕已经看过无数次这个细小的奇观,他还是会在心中惊叹。细小的水珠失重、悬浮,蔑视重力地在空气中旋转,形成绚丽的水痕,最后凝结成一团水球。这些无色无形的液体中竟然显现出不同的图案,是折射率不同吗?

曹敬看向明郁江,她正专注地操控水流。

“不同的液体,颜色、性质、折射率和溶解性都不同。这也是我最近才想到的事,虽然还不确定能够有什么用……但很好看,不是吗?”

汗水中的盐分,曹敬看见水球中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雪花图案,然后是旋涡和星辰,最后是一片惟妙惟肖的蔷薇纹章。各式的图案无穷无尽地自我演化,往空间的角落蔓延,最后溶化消失。

曹敬感觉到她悠长稳定的呼吸,忍不住握住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感受两人心灵的共振。他能够看到她心灵中搏动的精致结构,在千百万众生中独一无二的雪花,这是只属于明郁江一人的灵魂,她对此毫无怀疑。她的一切烦恼和快乐,希望与追求,都是天然的造物,无瑕无垢,曹敬很羡慕这一点。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是想太多的傻瓜。”明郁江笑道。

“那你猜猜,他们看不看得到我们在做什么?”

“我不管这么多。”明郁江爬起身,在地上找到自己的高跟皮靴,费力地穿上,“你都无所谓,我又有什么所谓?他们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和你亲热?”

“我很快就能出去,还想着过年呢。”曹敬捡起球,用力扔到门上,“在这里混吃混喝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他们也想把我踢回家,免得再浪费他们的人力。”

门打开,警卫探头进来,曹敬说:“是时候了。但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和内务部来的人说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答复过来,他们同意了。

曹雪卿大步走进房间,吴晓峰坐在侧面,面色不豫。

曹敬面前放着那本《脑神经功能新探》,他已经翻了大半本。

“大脑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曹敬用铅笔在书页上画下横线,“脑神经不同的部分之间功能能够互相转移,在一部分大脑功能区被切除后,最开始会丧失功能。但之后,其余神经网络能够‘模拟’出相似的功能,重建被破坏的区域,甚至一半大脑被切除的人也能够……我这样的精神感应者,也想研究一下这个转移时期的思想图景……会否是一种完全异常的感觉?”

吴晓峰一言不发,抱着手靠在椅背上。曹雪卿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当曹敬表现出优游自如的自信姿态时,吴晓峰就有些坐立不安。

看见曹雪卿走进房间后,曹敬合上书,露出笑容,把注意力转移到杀手的头颅上。

残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臭味,原本光洁的皮肤逐渐萎缩发黑,显出肌肉的皱纹。填充肌肤的脂肪层已经消耗殆尽,让周围的人看到它皮肤下的真容:畸形的肌肉和坚利的骨骼,给人以违背常理的不快感。

“已经能看见尸斑了。”曹敬半趴在桌上,用一支铅笔指向头颅的下部接近脖颈的断面,“血液流动接近停滞……因为重力的原因淤积在颈部。在没有心脏泵动血液的情况下,血液无法继续循环,内部养料纯粹依靠体液的渗透……已经到极限了。”

曹雪卿见过死人,但这种非生非死的奇妙状态还是第一次见识。红色的尸斑把脖颈染成血的颜色,与其说是人的尸骨,不如说是奇特的现代雕塑艺术。她凑近死者的眼睛,想着他会不会突然睁开眼睛,或是开口说话。

“他不会开口说话。”曹敬说。

曹雪卿悚然一惊,抬头看见他脖子上光溜溜的,只有一道白色斑纹,和杀手的红脖子相映成趣。她恍神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头脑里还有最高级别的思想保护,刚才仅仅是一个巧合……或是他对自己的思维方式了解太深。

“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让他说话。”曹敬咧开嘴笑道,“在他被时间‘消磁’之前。”

这个笑容让曹雪卿有些眼熟,她记得一个有着鲨鱼般利齿的人,总是咧开嘴这样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愉快模样。那位朋友说那是近亲乱伦造成的先天基因病,生下来她就有一口猎食者的牙,无法以人乳喂养,她说自己从小是喝奶瓶长大,那些橡胶奶头每两天换一次。

曹雪卿害怕这样的笑容,只属于猎食者的笑容。

“人到齐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吴晓峰按了一下打火机,“开始吧。”

曹敬伸手指向曹雪卿,说:“我要感受一下她的防护。”

吴晓峰色变,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想感受目前最高级精神能力者的水准。”曹敬向曹雪卿伸出手,“然后我才能‘借形’,利用那种稳定的结构去过滤目标人物头脑中的杂音。”

铅笔点在头颅的眉心,曹敬示意道:“这里,郁江曾经使用了液体亲和能力,破坏了一部分神经丛,令这位杀手朋友失去了意识。虽然在那之后,梅先生的大脑训练有素地将这些功能转移、修复,但这对我的读取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当然,如果不困难,你自己就能搞定。”

“但你当时入侵过他的脑子,你还有‘原始路径’,两者比对下能够重建记忆库……就像上次那样。”

“要入侵更深层,找到那个传心者的指令痕迹,我需要一个足够坚实的基础,一个优秀到我完全无法破解的‘场地’进行操作。这个场地会是我处理数据的平台,结构优秀,功能强大,能够接入外部数据……然后我想到,雪卿现在的头脑防护,是‘那位大师’的心相世界,我想不到更优秀的平台了。”

吴晓峰眉头紧锁。

“我的心灵防护,”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如果你需要高水平的防护样本……”

“就用我的。”曹雪卿截口道,“如果没有技术上的问题,就用我的。”

吴晓峰的手指不停揉搓,显然陷入了矛盾。

“你也要帮忙。”曹敬转向吴晓峰,“在我处理数据的时候,你负责监视我的状态,如果我被平台反击,你得把我拉出来。”

曹敬第一次看见吴晓峰的脸色这么臭,他感到巨大的快意。

“吴先生。”曹雪卿笑道,“可以开始了吗?”

砰的一声,吴晓峰浑身一抖,他桌上的塑料打火机突然爆开了。他霍地站起身,切齿道:“对战略级的精神防护进行试探是触犯我们内部条例的……曹小姐,请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两人出门后,吴晓峰低声急速道:“曹小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以为我们之间不用讲那些派系之间的隔阂。我们没什么矛盾,也不存在什么竞争,我本身就没有阵营,不站队……你为什么总是偏袒这小子?我以为我们以前已经达成过共识……”

“我见过‘那位大师’,你推崇备至的那位大师。”曹雪卿的笑容此刻更像是怜悯,“她和我聊了很久。”

吴晓峰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讷讷道:“聊了什么?”

“她说,我的头脑中曾经有两个暗示。第一个是一位少年下的,我听见了那个暗示的真正内容,而不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曹雪卿露出温柔的笑容,她停顿了片刻,观察吴晓峰的脸色,“她告诉我……第二个‘下咒者’看见了第一个暗示,然后下了第二个暗示,让我的记忆发生了变化。他让我的头脑创造了许多不存在的记忆,第二个暗示几乎毁了我,也几乎毁了他,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虚假回忆,你几乎让我杀了小敬。”

“我……我以为她不会干涉这些的。”吴晓峰挤出一个笑容。

“她说,她只认识一个精神感应者擅长这种恶作剧。她让我原谅他……但我做不到。”曹雪卿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能在一瞬间蒸发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的所有痕迹,不管他是精神感应者还是内务部高级顾问,在我——曹光武——行走的阳炎——面前都不过是即将熄灭的虫豸,甚至不会留下灰烬或尘埃,仅仅是蒸发,变成离子……”

吴晓峰嘴唇动了两下,他似乎想伸手到口袋里,但手指动了两下,却又停住了。

“但我没有这样做,吴先生。”曹雪卿用一根手指按住他的肩膀,“第一个理由是,那位大师说,你是她的朋友,她恳求我不要报复你。第二个理由,小敬对你依然抱有某种尊敬,他没有生身父亲,而你在他最叛逆的时候出现在他生命中,在某种意义上担任了父亲的角色。哪怕他自己都没发觉这件事,但他依然想要得到你的肯定。”

曹雪卿松开手指。

“所以你现在还活着,真该庆幸你当年只是下了暗示。如果我想动手,哪怕是那个从铁翅国叛逃的战略级也没法在这个距离下救你。现在,我们这次对话结束,转身回到房间里去。”

“给我几分钟,我要整理一下。”吴晓峰抽出根烟,犹豫了一下。曹雪卿抿起唇,他的烟无声无息地亮起火星,独自回去了。吴晓峰站在原地吸了一支烟,火焰烧得比他想得快。

吴晓峰推门进来的时候,听见曹雪卿正在说话,她给曹敬讲述在南海时遇到的一次政治事件。有两位王妃在盛大的节日庆典上跳入火堆,为当地岛国的国王殉葬。

“两位在探讨什么?”胖子笑道。

“在讲我脖子上这道疤是怎么来的。”曹雪卿微笑道,“但这个故事可以下次再说,我们做正事吧。”

曹敬很感谢曹雪卿刻意营造的氛围,作为战略级的曹雪卿在短短数年里脱胎换骨,她给他讲述的世界各地的风景、奇闻逸事以及隐藏在那之后的凶险故事,让曹敬倾慕不已。有一瞬间,他觉得世界如此广大,真想追随在姐姐身边,和她一起走遍天涯海角。

但这只是白日梦,曹敬从意淫中回到现实。

“可以开始了。”曹敬向吴晓峰点头,“我想从北海道事件进入。”

“先从曹小姐这里开始。”

曹敬把椅子挪了一下位置,让自己和曹雪卿坐到一起。两人面对面,互握双手,她的目光里全然是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施加了封闭的心智无法在感应中现形,只有在至近的距离,曹敬才能够感觉到存在一个稳定运作的精密防护结构。一颗在深黑色天幕中转动的人工天体,静谧无声,散发出微不足道的波动。一团玄秘的虚空,感觉不到形状、颜色,只有虚无。连吴晓峰的防护都没有给他这样罕见的观感。

他投入其中。

“每一个个体都是碎片。它们是更大的、形而上的集体意识的一部分。这个集体意识可以称呼为国家、民族、文化、语言……具备这些信息共识的人,每一个都是这个集合的一个碎片。这些信息集合本身是地球上最大的精神体,一个国家、民族的意识,你想过怎样去控制它们吗?”

曹敬仿佛听见有声音在说话。

“你相信有自由意志存在吗?你相信在我们之上,有某种更高级的生物吗?”

你是谁?

“你相信自己的人生吗?”

你在说什么?

“你见过‘她’吗?”

曹敬悚然惊觉,巨大的恐惧感一瞬间席卷全身,他知道现实中的自己已经寒毛直竖——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种直觉,这个声音不是某个人在和他说话,而是某种机制、病毒、心灵上的探测器,而且已经挖进了自己的内心。就在自己进入姐姐心智防护的同时,心智防护的自动反击设置已经反向入侵了他的头脑,调查他的记忆。

每一个问题,都是自己没有清楚思考过,却又在潜意识里反复琢磨的“点”。这些“点”被激活的时候,自己会下意识地启动、去思考这些问题——然后自己内心深处最底层的秘密就暴露在入侵者面前。

“别怕。”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正坐在一张靠窗咖啡桌面前,曹雪卿握着他的手。两人面前放着咖啡,中间有一盘蛋糕。

“你好美。”曹敬脱口而出。

“在这里没办法说谎。”曹雪卿笑道,“这是那位大师告诉我的。”

“你和外面的你不太一样。”曹敬想闭嘴,但他控制不住。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他知道这个世界只有他和曹雪卿两个人。“你在这里……真是光彩照人。我几乎不敢看你,怕控制不住自己。”

“谢谢。我很高兴,但你现在不该这样做。”

曹雪卿的谏言十分明智,曹敬澄清了一下头脑,引以为豪的定力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心灵防护吗?他告诫自己可千万别搞砸了,然后开始观察这个世界。

非常精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非常真实,没有任何梦境、心相世界的违和感,找不到一点儿差错和谬误。这是一家路边的咖啡店,咖啡的香味、店里的客人、服务员、街上的行人、车辆……天空中的云朵和光线,每一片树叶似乎都是天然的。唯一让他感觉到不协调的,就是曹雪卿看上去比平时还美丽。

原来如此,曹敬想,这个世界的构成是和我的“观察”息息相关的。它的细节因为我的观察而增强,它链接了我的头脑,从中汲取认知的信息,和我共舞,补完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构成。而姐姐之所以如此美丽,是因为此刻的她超越了客观现实,她的形象被我的认知强化了——我的潜意识认为她美丽,所以她在我看来就美丽。

“原来如此……”曹敬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摩,“我有把握接入梅和勇了。”

三度链接,以曹敬为中继,他的第二重心智开始运作,同时执行双向读取,他进入了梅和勇的大脑,将已逐渐微弱模糊的电磁场记录、转接,在曹雪卿的头脑中重新运作。

两个人,三个世界,缓缓地融为一体。

天上开始下雪,曹敬和曹雪卿走出咖啡馆,一辆黑色轿车恰好停在路边。两人对视一眼,打开车门进入后座。前排的司机默然无语地点火,发动引擎。

“我们待会儿会重历‘北海道事件’,那是杀手在杀死一位东京医学家几个月后犯下的罪行。那时候他用的名字是……”

“韩载锡。”前排开车的韩载锡说,“这个名字是指挥官起的。他们为我安排了一个弁辰国的身份,韩载锡这个人或许真的存在过,证件看上去用了很长时间。”

“谢谢。”曹敬说,他转向曹雪卿,“在那之后,我们会去往北海道野外的训练基地,然后会目睹一场惨烈的屠杀。我不建议你也跟到这里来。”

曹雪卿摇头问:“我们只能旁观吗?”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往事。”曹敬皱眉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不会影响到什么,事情依然会按照剧本演下去,我们只能旁观。”

“让我想起之前和你说的那个在南海发生的故事。”曹雪卿闭上眼睛,靠在轿车后排的座位上,“那时候,两位王妃跳进火堆殉葬,我们也只能旁观。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我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把她们救下来,会不会改变什么?当然,我知道的,这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们是心甘情愿,哪怕我去救了,她们也会埋怨我吧。”

“哦……”

“但我后来又想,世界上总会有人在这种时候也会傻乎乎地冲上去的。”曹雪卿睁开一只眼看着他,“我想,小敬你就是这种可爱的傻瓜。当然,我不是说在现在这个回忆里,而是在现实……”

“权力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前排的司机转过头,后排的两位乘客瞪着他,梅和勇的过去记忆体有着一对暗淡的灰眼珠。“无论是暴力、魅力、影响力……只要你有力量,你就能扭转现实,以自己的想法改变别人。”

“太智能了。”曹雪卿捏着自己的鼻梁,“好大一颗死人电灯泡。能不能先让他闭嘴?”

北海道异能力培训所的地点一直是不对外公开的机密,它位于北部山原地带,远离城市,开车三个小时才能到。而且它外面是一个当地大型的牛奶基地,被大片大片的奶牛牧场和田地所阻隔。大门处的悬牌写的是“宗谷优良饲料厂”,里面真的有饲料制作厂房和机械设备,产量也很高。而后面的教学楼和宿舍则对外宣称是某农业大学的教学实践基地。

每年,数量稀少的怪异“农学生”被大巴送进饲料厂,在这里接受长时间的训练。有的时候他们会去附近的马场骑马散心,或是参与当地农业作业来娱乐,比如挤牛奶或是坐上拖拉机收割作物。虽然是乡郊野外,但中央的特殊人才政策倾斜,令内务部有充足预算在这里建造全国最好的培训基地之一。

培训基地的安全主要建立在保密性上,虽然在周边有隐蔽哨所,附近地区的军事部队也具备快速反应能力,最快能在半小时内赶到。但北海道异能力培训所一直以来都非常安稳,直到一个叫韩载锡的人开车来到这里。

“冬天,潜入更简单。”韩载锡打开雨刷,车头灯在夜里照出前面几十米的路程。他的神情很专注,虽然轮胎上有防滑链,但在这种大雪天里,一不小心就要出事。

雨刷空洞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不过人很难在梦里再次睡着。曹雪卿把头放在曹敬腿上,用自己的大衣盖着肚子,忍耐着好像没有尽头的漫长旅途。而后者支着下巴,不停询问韩载锡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想更多的原因是你的指挥者知道,目标人物这个冬天一定会在训练所。”曹敬把姐姐的长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你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他们只是让你‘歼灭殆尽’。”

“是的。”韩载锡的灰眼睛透过后视镜看他,一只手把一本书放在方向盘上,“我不问问题,只执行命令。”

“这个基地的等级,和我后来受训的基地应该是同级的。”曹雪卿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闭上双眼,平静地闭目养神,“他们跟我说,战略级并非每年都有,但候选会有很多。这些高级基地大多接收特殊价值者,许多高级进化者会被召集到这里来,对这些未来的高价值人才进行评估和锻炼。”

“就像来到少训所的吴晓峰。”曹敬陷入沉思,“我在教育局干的这两年,和少训所的人也接触了不少。‘正常’资质的小孩通常都由普通教育者进行培训和鉴别,吴晓峰这个水平的高级进化者来到少训所,其实是很稀罕的事情。我那一批聚集了全国五六个特殊资质的心灵感应者,还有你,所以他才会到场。”

“而这些‘教师’有许多都具备优秀的作战能力。”曹雪卿抿起嘴唇,“虽然我承认这个杀手的能力很强,而且不畏惧打多人战,但我不相信这个基地里的成员会毫无反抗地被屠杀干净。”

“他有帮手。”曹敬长出一口气,“就和后来在沧江市的时候一样,那个传心者应该就在附近支援。”

车窗外大雪纷飞,天色黑暗,连远处的灯光都看不清,更别提附近有没有人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在他几个月前夺得情报资料后,那个传心者先一步抵达这附近,然后在这里踩点,观察待机。韩载锡最后出场,负责执行致命一击。”

车突然嘎吱一声停了。杀手摇下前车窗,递出一本证件,大雪和寒风一下子闯了进来。

“这么大的雪,来这里干什么?”车窗外的岗哨里,有人打开手电筒往后排照,曹敬和曹雪卿双双皱眉,被刺得有些晃眼。

“送备用电台!”韩载锡把手放在嘴边喊,“去年冬天,卫星天线被雪压坏了。今年冬天的时候带一个备用的无线电台过来,免得天线坏了后联系不到外面。”

车子被放行。

“其实是信号干扰装置。”韩载锡关起车窗后说,“以免行动被干扰。”

“只有你一个人吗?”

车子停下。这里已经是牧场区,杀手盯着路边的一个指示牌看了一会儿。一个Q版的奶牛漫画形象,嚼着麦秆,竖着大拇指。韩载锡从驾驶座边上抽出一杆折叠工兵铲,跳下车,在奶牛牌下挖了几铲,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袋放在驾驶座上。

车子重新启动后,韩载锡从布袋里取出一柄带消声器的手枪和几个弹夹。他检查了一遍枪支,藏在自己外套的内侧。

“我不喜欢用枪。”他意简言赅地说,“后备厢里有消防斧。”

“你在这里有朋友。”曹敬的想法得到证实,这里有人为他准备了武器。不是那个传心者,就是传心者控制的内部人员。

“朋友。”灰眼睛的人露出牙齿,笑了,“心灵感应者滑溜溜的,能进到各种各样的地方,会给我们提供很多第一手资料。他能告诉我该从哪里进去,该杀哪些人。”

车再次停下的时候,曹敬和曹雪卿走下车。韩载锡打开后备厢,检查电量,把干扰器打开。然后从一捆毛毯下面抽出一柄消防斧。

“我和这位‘朋友’,或者说上司的合作从两年半之前开始。”韩载锡握住斧子,前方宿舍大楼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记忆中和他一起工作,大约也就是两年半之前的事。”

“停电了,但这里应该有备用发电机。”曹雪卿看了看周围,“没有吗?不,应该是被破坏了。”

杀手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宿舍楼边上有好多大雪堆,之前堆积的柴火被雪覆盖住了。韩载锡伸开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然后衰弱立场降临,哪怕仅仅是回忆,二人也模糊地感觉到巨大生命力的流动。

“单纯的吸收,不能确定无疑地杀死一个人。”韩载锡举起手里的斧子,“深度衰竭的人也可能被救活,用斧子把头砍下来,这个才是最保险的。”

有人从前门走出来,像是去检查发电机。这是个穿着红色羽绒衣的大胖子,看到韩载锡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甚至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斧子劈在面门上,血流如注地倒了下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抵抗,但很快他们力气就越来越小了。”韩载锡带二人走进门廊,曹敬哪怕有心回避也无法回避,他们现在在杀手的回忆里,只能跟随他一同前进。“最致命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没了力气。是冬天太冷,手脚冻僵了,还是关着门窗,氧气不足?是煤气泄漏还是早饭没吃低血糖?等到他们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我之前曾经认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但现在我发现我和他有一点本质上不同。”曹敬对姐姐说,他不期然地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噩梦,他和曹雪卿躲在柜子里,闭息凝神地看着屠夫把睡梦中的人一个个杀死。

“你当然和他是不同的。”曹雪卿不忍地咬牙。

“我有很多卑劣的地方和他很像,只有一点……哪怕都是争强好胜,但我喜欢和人公平较量。我还有自尊和骄傲,但他却是无底线的屠杀者。”曹敬冷然道,“我真高兴后来杀了他。”

血流成河。韩载锡从101室开始,许多青年、少年还躺在床上说话,看到有人进来时还以为是教员,头却直接被斧子劈开了。雪天的夜晚,有人只是探出头去看是否全都停电了,却被斧子从背后砍倒。

一层楼、两层楼、三层楼。不是战斗,仅仅是流水线上的屠杀。

“装了消声器的手枪还是会很响,所以他喜欢用冷兵器,夜里杀人没有声音。”曹敬干巴巴地说,他和曹雪卿站在一起。两人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在噩梦中只能瑟瑟发抖,哭着逃跑,他们现在都是久经风浪的进化者,正面与杀手交锋也毫无畏惧。但他们无法在回忆中改变任何事,只能看着发生过的惨剧再度上演。

“这些小孩连喊都喊不出来。”曹雪卿叹息道。

“胜之不武。”曹敬看着警卫被韩载锡拔出手枪击倒,武装警卫挣扎着爬出来,拖着步枪对着韩载锡瞄准,却没力气扣动扳机,最后被杀手从容射杀。

“执行任务而已。”杀手一边换弹夹一边说,“如果正面战斗,这里的小鬼们可能有一半能够把我撕碎。但……进化者在没有防备的时候,和普通人一样脆弱,一颗子弹、一把刀,就死了。”

他越过了一扇门,往下一个房间前进,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曹敬却停下脚步,盯着那扇门看。这扇门上有一个符号,一个眼睛的图案,眼睛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一个五角星以及一句手写的诗:

亿万个辉煌的太阳,呈现在打碎的镜子上。

曹敬站住不动。

他看着木门,他知道门后就是传心者。

曹敬的手指划过门上的图案,粉笔的痕迹,字迹粗粝。

“一个符号,用来追索定位。”心灵感应者站在门前,在木门的另一侧是虚空,那不是杀手的记忆涉及的区块,韩载锡不知道那背后是什么,但曹敬知道。

“这个符号……”

“是我想出来的。”曹敬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

信息污染。曹敬知道这个词,吴晓峰说过,个人的情感流出会污染记忆信息,他有一瞬动摇,但随即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世界上最好的精神结构里。这个世界坚实无比,毫无动摇。

曹雪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说:“吴晓峰知道我们现在的对话吗?”

曹敬摇头,他的手指轻触那行诗句。出自《太阳城札记》,他记得。

“虽然世界上的曹敬只有我一人,但我知道,有一个模仿品。”曹敬收回手指,挺直肩背,“他就是韩载锡的‘朋友’,他作为被培训者进入了北海道基地,为杀手提供内部信息,指挥他进来,进行无差别屠杀。而这个符号就是他的‘标记’,它会触发韩载锡头脑中的暗示机关,让他无视这间寝室。”

“模仿品?”

“他准备好了活力药物,或是通过对韩载锡的了解回避了衰竭场。我的判断应该没有大的偏差。”曹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他和我……同为宝贵的精神感应者却都具备如此胆略,喜欢来到第一线。”

我是不是早就知道?

曹敬在思想中咬紧自己的舌头,他模糊地意识到了痛苦。那种微妙的熟悉感,甚至从梅和勇——韩载锡——随便他用什么名字——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感。他在潜意识里知道对方每一步的行动,他理解杀手的策略,甚至在目睹之前,他就知道了——如果我是杀手,我就会这样运作!

战栗。

曹敬从牙缝中吐息。

使用一样的符号,写下一样的诗句,你竟然利用一份记忆剪辑便还原到如此高度……相阳,你果然是精神感应者中的天才。

真可悲。

周围的一切颤抖起来,杀手的背影停下脚步,韩载锡转过身,和两姐弟目光相触。

世界的氛围改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敬,重力好像在消失?”曹雪卿伸手抓住曹敬的肩膀,所有人的脚都在离开地面,轻飘飘地悬浮起来。

“回忆崩溃的前兆,我正在退出。”曹敬抓住曹雪卿的手,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韩载锡了。他看着杀手的高大身躯飘浮悬停,斧头从手中脱落,杀手正在湮灭,他的眼睛似乎有一丝感情流露。但曹敬知道,那是幻觉,只不过是过往的残光终于熄灭。

最后的电磁场消失,只有那柄斧子在通道中缓缓飘行。

重力是虚无时空中崩溃的第一个常识,然后是色彩和形状。两人的双手在这方梦境的末日尽头相握,万物逐渐蜷曲剥落,虚假的舞台开始落幕。走廊、楼屋、风雪、田野、夜晚……信息退潮,像某种化学反应。曹雪卿的长发燃起火焰,她的光与热像是一千个温柔的太阳,开始融化视野内的一切。战略级的阳炎之极将所有数据消融,只剩下两个悬于虚空混沌上的精神。

奢侈地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曹敬凝视无数次想念的恒星,直到视网膜上留下长久的伤痕。

眨眼。

睁开眼,他听见吴晓峰的第一句话是:“你发现了什么?”

回到现实,沧江市武警总部,没有窗的审讯室。曹敬闻到自己汗水的气味,他用袖子揩了一下额头,湿的,唇干舌燥。胖子还没有发现,死亡和危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近在眼前。

“我们现在不安全。”曹敬伸手夺来桌上的水杯,大口吞咽。

吴晓峰略一迟疑,按下桌上的电铃。有人开门进来,吴晓峰低声吩咐。那名身着常服的秘书点头,转身出门。

转过头,内务部特使皱眉问道:“理由?”

曹敬干笑道:“我认出那是谁了,他和我们两人都有仇。我们都知道一个心灵感应者能干什么,而且他一定会报复……在这栋楼里,有多少人有思想防护?”

“我们带的人里,所有秘书都有。”吴晓峰站起身,“而更别提苏易城和……”

他停了一下,脸皮绷紧了。

曹敬皱眉问道:“那个绷带人到底是谁?什么身份?”

“他是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托洛茨基。”吴晓峰不情不愿地说,“他的重建还没有完成。”

曹敬的椅子翻倒了,曹雪卿却无动于衷。

“内部斗争。去年五月份,铁翅国下议院通过了新版《信仰自由和宗教组织法》,导致安德烈大将倒向我们。我们为他准备了安全通道,但被该国安全局发现了,等他到我们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废人。”

曹敬刚刚润湿的喉咙开始发紧,大将安德烈·安德烈,被称作“守护圣人”的铁翅国战略级,三十年前就被推上台的大人物。最近两年不见他出现在新闻里,原来已经毁了。

“人呢?”曹雪卿皱眉,“那‘秘书’速度太慢了。”

曹敬心中一沉,在他沉浸于深度潜入的这段时间里,自我意识完全投入心灵世界,面壁苦行式地向内发掘精神的奥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关注周围的世界。他知道这里是武警大楼,听见人们在这里谈论罪恶,心事重重地批改文件,在烟草和快餐的气味中度过一个个夜晚……这些信息浮光掠影地从外围流淌过去。

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周围环境的“气味”改变了。曹敬脖子后面有些针刺的疼痛,不安感有若实质,呼吸不畅,而声音——他敏锐地感觉到,生活的“杂音”正在迅速消失。

来得太快了,比自己预期得还快!

曹敬撑住桌子道:“怎么回事,周围的人好像……”

出现在曹敬感应范围里的是大量的惊奇、疑惑,意识中的点点星光逐一亮起紫色的疑惑和墨绿色的惊惧。曹敬抿住嘴唇看向吴晓峰,后者双眉紧皱,眼观鼻鼻观心,脸上的肌肉半天颤抖一下,突然开始说话。

“安德烈的能力被我们称为‘禁绝’。”吴晓峰倏然仰起脸,两眼圆睁,瞳孔放大,“其外在表现为球形的监牢,能够隔绝几乎一切物理层面上的交互作用。除了精神感应外,我们目前没有找到任何——”

他话说到一半,曹敬就目睹了“禁绝”的出现:一个直径两米的黑色球体陡然代替了吴晓峰的身形。

曹敬哑然。

曹雪卿轻笑了一声,下一秒钟,另一个黑球将她吞噬进去。

曹敬吐出一口气,黑暗降临。

黑夜吞没了所有人。

完全静谧的黑色空间,伸手不见五指。

曹敬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海水中,然后他理解了“隔绝几乎一切物理层面上的交互作用”是什么意思——“禁绝”里面没有重力。在这个监牢里,地球与他的关系已经被切断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会不会正在飘离地面,坠入天空。

他努力伸手,终于触到了这个监牢的边界。不是坚硬的墙壁,无法继续前进,手指无法继续往前伸展,仿佛一只手套卡在手上,牢牢把住五指,温和而坚决地和他僵持着。“禁绝”,来自一位战略级的能力,将空间完全封锁的奇妙现象。

局势急转直下,直坠谷底,曹敬反而镇静了。他强忍焦躁,闭上眼睛把整件事从头梳理一遍:一切从我击败梅和勇开始。不,应该从最早策划行动开始。

相阳。

他再度专注地回忆那个少年,他成了那个“新世纪之门”的成员了吗?恢复了自己的精神感应能力,一个不受控的传心者,他在北海道进入培训基地卧底,然后和杀手搭档摧毁了培训基地。

然后是这一次,他和杀手一起来到沧江市,把目标瞄准了曹敬……不,他来得比梅和勇更早一段时间。利用心灵感应,他收集了本地教育部门青少年管理办公室的资料,然后发现了自己。他到底是对自己怀有私怨,还是单纯的巧合?然后借助本地教团的力量,在自己居所附近替梅和勇准备武器,只不过半路上杜云娟那姑娘搅了局。

吴晓峰来到沧江市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如果他是为了杀手而来,那这一切到底在不在“新世纪之门”或者说相阳的预料之中?相阳知道,曹敬和吴晓峰必然再度重逢。于是,在这座城市里,简直是举办同学会一样!两个学生、一个老师,重新聚齐了!

曹敬冷笑,如果是“那个”自己,那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梅和勇的头颅,他有渠道知道这件事吧。如果再想远一点的话,安德烈大将被转交给吴晓峰的时候,真的“干净”吗?到底是谁泄露了信息,向铁翅国安全局出卖了安德烈?到底是谁安排吴晓峰来处理安德烈?然后,主角在这里集齐了,曹敬、吴晓峰、曹雪卿、苏易城……所有高价值目标全部在场,启动终极武器。

现在不是去思考阴谋论的时候,曹敬克制住自己奔逸的思路。

“还清醒吗?”

吴晓峰的声音从脑子里浮现,曹敬本能地感到不快,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吴晓峰在向他联络。

“不要慌张,安德烈的能力虽然无法以物理层面击破,但‘禁绝’无法隔绝精神感应,这就是我之所以负责安德烈的原因。现在看来,在我接手他之前,安德烈的身上就已经被人下了‘咒语’,这次真是丢人现眼。”

“还有心思闲聊吗?”

“别着急,这不是有曹小姐在吗。”

在曹敬看不见的外界,禁闭曹雪卿的黑色封印外壳出现了一个金色的点,白金色逐渐扩张。纯黑色剪影般的黑色球体仿佛变成了一只有着金色瞳孔的眼球。黑色的冰层逐渐消融,伸出白皙纤细的、烧穿冰层的手掌。

曹雪卿的手中握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银筒,这枚银筒拴在一条银链子上,一直贴肉挂在曹雪卿脖子上。战略级的双足咔嗒一声落地,重新适应重力,她微微侧头,与两名感应者交谈。

“不,不必把我们放出来。”曹敬听见吴晓峰说,“我们就在‘禁绝’里面,这里面很安全。氧气?不,暂时不会耗尽。接下来请你去解放这次带来的五名秘书……对方已经将大楼里所有工作人员全部封禁,也让我们节省了一些精力。那小子应该就在这里,找到他,然后把他解决就行。”

“有人来了,外部入侵,”曹敬对姐姐说,“数量很大,狂热、冲动,疑似被洗脑。”

“我来负责那些!”吴晓峰语气有些焦躁,“曹小姐,你只需要对付安德烈以及找到那个传心者,问题就解决了。”

“相阳。”曹敬说,“那个传心者的名字是相阳。”

安德烈·安德烈。这是他对铁翅国人冗长名字的简称,有一种回环式的趣味性。相阳第一次见到安德烈的时候是在一个老火车皮厢里,铁翅人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边挂着浓黄色的尿袋,瞳孔没有焦距。病床随着车厢有规律地振动,车窗被绣花布帘遮挡,外面的日光将布帘影子投射在战略级的脸上,万花筒般旋转。

时间不多,他们在海参崴登上火车,下一站之前必须离开。为自己注射兴奋剂后,他进入安德烈的头脑,立刻惊诧于北方神经病毒的破坏性。铁翅人的自我意识千疮百孔,承载意识的基础——神经组织正在头骨里融化,大脑组织缓慢地转变为脓液。在这种情况下,利用“冰水”保全性命已经是奇迹,更遑论保留记忆和能力。

“不管怎么看,这都已经接近死透了……”

他切入进去,漫步在意识的沙滩上,这里只剩下残缺的意象。废弃物满布的海滩上,他看见一对男孩女孩,携手站在海水里。男孩白色的短袜被海水浸湿,女孩的连衣裙湿漉漉地随着潮汐波动,上面的绣花被污浊的海水搅弄得混沌一片。

涨潮了,他下意识走向男孩女孩,揣摩这到底是安德烈童年的回忆,还是他现实里的儿女。在他触碰到这对儿童的时候,一股巨力将他抛了出去。

眨眼。

“这是什么……”

黑色的世界,没有光线,甚至没有重力。他的同伴打开手电筒,惊诧地发现四周被纯黑包围。没有任何反光,黑黝黝的边界,甚至连边界的形状和范围也无法确认,只有当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去触碰的时候,才触摸到了坚硬的形体。

事后归纳信息的时候,他们判定“禁绝”的外在表现是正圆形的球体,球体的体积受操控者控制。而只要“禁绝”还在维持,只要安德烈愿意,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包括已知的物质、光线、应力,能够越过界线,内外完全被分隔为两个世界。甚至有人认为,在“禁绝”内部,所有人身上的时间都是停滞的。

“好消息是他还能用。坏消息……下一站到站的时候,如果我们还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内务部的人就会把我们攥在手心里。”

接下来两个小时,在重建对方心智的过程中,相阳发现了安德烈作为“战略级”的秘密。

对曹敬来说,他是第一次参与多位进化者的联动作战。他悬浮在无重力环境中,尽量降缓自己的呼吸——不确定黑色封印中的氧气到底能支撑多久。吴晓峰默许他先统括全局,观看目前的局势。

曹雪卿的动作非常快,曹敬感应到了那几个波动稳定的心智,五名秘书被曹雪卿一一解放。曹敬忍不住思考曹雪卿是怎样做到的,名为“禁绝”的黑色封印据说能够隔绝一切内外物理层面上的交互,其中必然也包括了……光。

虽然没办法亲眼看到,但曹敬微妙地体验到曹雪卿短暂运用了超出他理解的技术,想必这就是她成为战略级后取得的技艺。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吴晓峰的动作所吸引:这位感应者迅速接入了五名秘书,将自己的思维投入五个头脑中。在对方的有意展示下,曹敬看见吴晓峰的思维触角绕过坚实的思想堡垒,快疾地找到功能区块,接入秘书们的感觉神经,粗大的信息簇集成了诸多感觉器官的神经脉冲。吴晓峰从其中找到视觉的斑斓电流,从容轻巧地全部纳入自己的感官神经。

“别发愣,信息,给我信息!”

在吴晓峰粗暴的催促中,曹敬展开自己的情绪感知。

大量的敌意信号从楼层下方传来,蠕动的黑色炭火灼热烫手,散发出狂躁的破坏欲。这些滚烫的炭火信号之间挨挨挤挤,磨蹭着靠近,触角四处摸索。

“敌人大约是当地的信徒。”曹敬无意识地用手指点数,“人数在四五十人……不,更多。从前门入侵,武器大概是刀和铁棍。杀伤力不高,但情绪非常激动。”

有毒的热病在人群中蔓延,曹敬浅尝辄止,他略微探测了一下这些炮灰,对面的驱使者并不打算把他们变成精兵强将。仅仅是在这些当地教团的信徒头脑里安装了一个封闭的回路,单纯地灌输恶意与执念。

“转移我们的视线?在已经有一名战略级入场的同时,这些人的功能是——”

“掩盖痕迹。”吴晓峰回应曹敬的疑惑,“一场暴乱,狂热的群氓冲击政府机关。他们能够破坏大多数痕迹,哪怕事后调查会发现诸多疑点,但也能够牵制和迷惑调查小组。”

在与曹敬说话的同时,吴晓峰依然在收放自己的思维蛛丝。五名秘书如同牵线木偶,在吴晓峰的指引下配合无间,如多人舞蹈般动作协调。曹敬忍不住从侧面观察,吴晓峰的操作如同大师演奏乐器,指令繁复优雅,令人目眩神迷。

有一点让曹敬奇怪,这类精锐部队通常会有年龄和身体素质的硬性要求,但秘书却没有这种成规,其中甚至还有两鬓斑白的中老年人。相较于暴力素质,看上去这支部队更侧重于解决问题的综合素质。

“曹敬!”

“嗯?”

“搜索安德烈的位置,准备迎接冲击,去和那小子正面交锋,制衡他!”

“在做了。”

眨眼。

曹敬深呼吸,再次深呼吸,一头扎入滚烫的熔岩湖。

愤怒、狂躁、恐惧——负面情感的大潮涌来。迷幻、晕眩、颤抖的多视角。曹敬在一个个暴徒的视界中跳跃,他闻见牙关紧咬的铁锈味,在干瘪肮脏的牙床上满溢出来。他听见一个狂热的声音站在桌子上讲道,在废旧的小学教室里聚集了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退休金寡薄的老人,住在臭水河边上的流浪汉,在录像厅里花光最后一个硬币的闲汉……最开始是用廉价的茶点,然后是不断宣讲现世的苦难和来世的财富,讲述每一个皈依修行、敬拜圣子的人都能够在死后的王国里享用无尽,直到时间的尽头。

我要的是人的名字、人的脸、人的位置。

讲道的人脸一闪而过,不是他。这一次煽动必然是相阳亲自动手,曹敬看见了对方“推动”的痕迹,在欲望上的轻轻一推,让他们相信这次暴乱能够为他们在天国的功劳簿上积累不可磨灭的功绩。让他们相信武警部门正在策划把他们一网打尽的行动,这里有魔鬼的现世肉身,正在暗室中鬼祟地计划谋害神的选民……只要把祸首剿灭,他们就能够平安无事。

听见了,曹敬找到了一个人影。他站在人群边缘,戴着一顶鸭舌帽,围着一条羊毛围巾,全身包裹在灰色大衣里面,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他在人群中说话,声音清朗坚定,他为人们指路,然后在一拥而入的时候尾随在后面,漫步进来……

枪声!

疼痛和愤怒挤压过来,曹敬借这些疯子的眼睛看见枪口喷吐的火舌。秘书们训练有素地借助楼梯、桌椅建立防御工事,用手枪阻截暴徒们的冲锋。狂热信徒们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是大肆破坏,冲在最前面的人顿时被子弹击倒。但秘书们火力有限,在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只能且战且退——直到一道光闪过。

这不是曹敬印象中的任何温柔、温暖的光。在这束光出现之前半秒钟,突然间天黑了,日光黯淡。然后从深黑的渊薮中射出一束白炽、稳定的光束,冷酷地穿透茫然的人群。曹敬没有闻到血腥味,甚至没有痛觉,几秒钟后才有焦煳的气味四处蔓延。

没有痛觉?

巨大的压迫感,曹敬忍不住分神了。他应该继续搜索相阳的踪迹,但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思念停驻于此,目睹姐姐的英姿。

从黑暗中步出的毁灭化身,曹雪卿的身姿并不光彩夺目,正相反,她全身笼罩在混沌不清的暮色中——光的缺失,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曹敬品味到暴徒们心中涌起的恐惧以及他们生出的念头:这便是骄矜自傲的天魔降生!光是注视便能摧毁人性的神之敌,遇见她的时刻便是人生的终点……

这些人会崩溃吗?不,曹敬心想。相阳为他们注入的狂怒还没有熄灭,生命威胁会让生物感受到恐惧,而恐惧的极点就是愤怒,他们还会继续号叫着进攻……

但曹敬想错了,曹雪卿甚至没有给这些暴徒重新组织冲锋的机会,哪怕那些斧头铁棍菜刀实际上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半个呼吸后,辉煌的光束暴雨般横扫整个走廊,完全无视伤亡地贯穿了脆弱的人体,场面安静得异乎寻常。没有惨叫与哀号,曹敬只感觉到自己能够跳转的心灵一个接一个地关闭,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生命就已经被蒸发殆尽。

几个呼吸后,已经是一地狼藉。甚至没有鲜血溢出,只有渐渐散发的焦臭气息。

“……在看吗?小敬。”

曹敬没有回答,安静地触摸暴徒们残留的电磁场,这仅仅是其中的一批而已。他吸吮着死者的残片,从电磁场的碎片中剥取有用的情报。人数远不止这些,但在战略级面前,这些暴徒的人数没有实际意义。最重要的是——安德烈和相阳。

调转过来思考,如果我是相阳,用这些前驱的小卒试探出了对方的最大底牌:一名破坏力惊人的战略级,而且其不知为何能够克制我方战略级的“禁绝”。这样的话,这个牌局就非常棘手了,那么……

他从正在死去的暴徒眼睛里看见一枚手掌大小的黑球,在走廊尽头浮现,悬浮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飘荡过来,这个外形让曹敬想起水雷。

“闪开!”

黑球陡然加速,迅雷般飞来。曹雪卿伸出手掌,似乎想要凌空击爆,却因为曹敬的提醒果断侧跃闪开,翻进之前秘书们用办公桌做成的掩体。黑球在这一瞬自行解体,鸣雷大震,冲击波将掩体桌椅吹飞,曹雪卿也不得不往后撤退。

是将大量爆炸物积存在小型“禁绝”内部吗?在小范围内积蓄的巨大冲击,其能量被“禁绝”完全封闭在内部,直到解除的那一刻彻底爆发。曹敬觉得自己背上出汗,曹雪卿虽然破坏力惊人,但本身依然脆弱,如果对方仅仅是这样在看不见的地方狂轰滥炸……

曹敬迅速切入其余楼层的暴徒视角,在几十双眼睛的信息流里寻找更多的“禁绝”。

介入、介入、介入,然后他与相阳的意识不期而遇。

他早就在等着曹敬了,伪装成暴徒中的一员,将头脑的外层打开,等待着曹敬自投罗网。曹敬一头撞进来,然后惊诧地发现自己被抓住,然后陷入对手更深层次的心灵。

曹敬的仓促反击比对方预期得更为凌厉,双方一瞬间交感共振,狠狠撞击了一下,碎片的记忆流了过来。

……头疼。相阳随身带着一小瓶芥末酱,每次头疼晕眩的时候闻一下,再抹一点在鼻孔处,然后冲劲儿就把自己带回现实。但芥末酱有一个缺点,抹多了就开始流鼻血,嘴唇上会干裂疼痛,红肿发炎。

相阳旋紧瓶盖,伸出自己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毫无疑问,什么都看不见。这里什么光线也没有,让人有一种安心感,好像回到了柔软、温暖、潮湿、黑暗的胎内,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愧是“高加索的守护圣人”!相阳想,名不虚传的战略级,能力千变万化,可能性几乎没有穷尽。哪怕是现在,相阳也觉得安德烈的技艺在他手里只发挥出十之一二,相处时间甚短,令他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去驾驭。

从战术上来说,在自己的杀手朋友被割下头后,相阳在沧江市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他用密码写好报告,通过邮政寄向某个海外邮箱,确保情报得到回收。

但一位高价值人物来到了沧江市,这是在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安德烈并不应该在这里就被启用,他以后还会出现在更重要的场合,只是以相阳的个人感情来说,这次值得冒一次险。而且,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喜欢冒险,不爱循规蹈矩。

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相阳笑了,在漆黑的子宫里换了个姿势。已经这么久没见,他真的很希望在另一种场合和曹敬见面。他想仔细观察曹敬现在的模样。并不完全是友谊(是的,他承认心中有某种情谊存在),更主要的是好奇。他想知道,以前那个傲慢的曹敬,经历了这些年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吴晓峰,你真是头了不起的畜生,竟然能想出这么缺德的主意,把我们的朋友折磨成这副模样——你这只命运之手,扮演得真是妙趣横生。

吴晓峰追求对称意义上的平衡感,他把作为“强者”的曹敬身上的力量剥夺,把他变成一个曾经拥有上位者傲慢的“弱者”。看他艰难地挣扎、适应、矛盾、痛苦,他就是这样的一头狗熊,贪婪地舔舐一个人心灵破裂时渗出来的蜜汁……相阳一边想一边忍不住地直乐,某种程度上,自己或许很幸运,没有成为吴晓峰选择的人。

从结果上来说,我曾是一个“出局者”。相阳抚摩着芥末瓶的盖子,只不过最后我还是回来了,在付出了这许多东西后,我带着筹码重新坐回这张桌子,和各位老朋友再次同台。虽然筹码不多,但足够赌一把。

发牌吧。相阳闭上眼睛。

画卷展开,这里上百人的记忆和认知,他们对这栋大楼的印象,综合在一起。信息压缩、伸展、过滤,最后组合成有效的信息库。相阳把自己的感觉投入其中,然后——他出去了。他和安德烈·安德烈肩并肩站在一起。两人沿着走廊阔步前行,能看见窗外积雪的树丛,快新年了。

“我们得找到曹雪卿,然后杀了她。她是来自南方的杀手,只能由你来对付。”相阳的声音病态而又稚嫩,像是多年未曾发育。“她想让我们永远也看不见太阳,但只要我们抢到先手,她就完了。”

身侧的战略级没有说话。

这回,相阳想,我来扮演一次命运之手。我想看看,朋友,好不容易重建自我的你,再一次崩溃会是什么样。

一点小小的趣味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对曹敬这名入侵者来说,相阳的精神防护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

这里是相阳的精神世界外部,被称为防御层的地方,每一个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建立的心理隔离带,让自己真正的内心和外界(甚至是自己的主观意识)保持距离。再往下就是心灵的底层,一切秘密、一切记忆,一切涌动的思想一览无余的地方。

曹敬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水泥地、蓝白色花纹的瓷砖、烟味、盒饭发臭的味道从窗户一眼看出去,曹敬就确认了具体位置。

这里是武警总部大楼。

防护心相和现实环境重叠是为了什么?曹敬皱眉,从单纯的“感觉”上说,他的直觉确定,这个心智防护是和曹雪卿身上同一等级的防护。有技艺高绝的精神感应者在相阳的防御层上构建了相当精妙的思维迷宫,直觉告诉他,这种心相与现实世界的重叠绝非巧合。

在曹敬的知觉中,大部分人的精神世界是混乱而无条理的,在读取的时候需要加以诱导,或者以一个关键词做引子。头脑就像是杂乱不堪的数据库,有效利用关键词检索才能迅速找到想要的信息。简而言之,不设防的头脑利用的主要难点在于信息整理和收集。

他特意研读过进化者的发展历史,精神感应者开始为人所知后,这类稀有人才立刻被重视开发。相对其余谱系的进化者,精神感应是非常“社会性”的能力,它只有在人与人的交互中才具备价值。而对精神感应者的研究和利用也在缓慢进行,最早研发的技术,就是精神防护。

精神防护的本质是整理记忆,然后在隔离带捏造出一个具备逻辑的心相世界。受过冥想训练的人可以自主完成这一点,让入侵者在迷宫中找不到出口,直到主动退出为止。它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有人设置一系列谜题,有人做出一个迷宫,甚或是琐碎的日常环境,其最终目的都是隐藏进入深层思想的入口。

哪怕这个防护是有人替相阳制作的,曹敬心想,其框架制作是有人代劳,但“材料”必然取自相阳本身的记忆。之前刚刚接触过最高等级的防护,曹敬现在有了一些体会,他揣测这栋大楼是由相阳自己在原先的基础上做的拓展,从环境细节上来说……

他用这个去观察安德烈和那些喽啰。曹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这里是精神上的沙盘。相阳抽取他人的记忆碎片形成了这个“模型”,将他操控的心灵放置在这里。就像吴晓峰控制那些秘书们一样,相阳的思维之线连着安德烈。

“所以你可以用安德烈丢出那些遥控炸弹。他没有感应能力,无法做到视距之外的攻击,而他的眼睛是你。”曹敬朗声道。

“确实如此。”有人在他背后说,“我也得有一些眼睛,就像你一样。”

曹敬立刻转身。

一身厚重的大衣,穿戴着围巾、鸭舌帽,面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相阳,出现在曹敬的“面前”。精神上的碰触,本应是无形的角力,思想和感情的交互,但借由稳定的心相世界,二人的精神显化为实体,面目分明地对视。

一直追寻的传心者,杀手的同伴,曹敬曾经的朋友,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现形。

曹敬一时无语。他不太确信这是相阳,不仅是因为他已经和此人多年未见,也因为此人……

“身体发育会这样惊人的吗?”

相阳笑道:“我现在很像你,没错吧。”

曹敬难以反驳,也不知作何回应较为得体。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身体验这个场景,还是令他颇受震动。

与他印象里那个脑袋有点圆的少年截然不同。要说相阳像谁,反倒像是曹敬每天在镜子里见到的自己。并不是说五官脸型一模一样,曹敬依稀能够找到当年那个少年的面目,但他的眉目、神态,某些细微的地方和曹敬自己颇有神似之处。

信息污染。

曹敬听说过这样的案例,为他人植入虚假的人格,虚假的自我认知。但相阳身上表现出的异态……

“不必尴尬,不是你的错。”相阳本人为他解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当时给我看的东西,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嫉妒你,然后我立志学习你,从你的经历中汲取营养,成为跟你一样又有力量又自信的人……这一点到现在我也觉得没做错。啊,好久不见,曹敬。”

“好久不见……相阳。”曹敬阴沉地回答,“为了提升水平做到这样,至于吗?值得吗?”

名为相阳的人微微露出笑容。

曹敬现在二十四岁,而相阳的外表却像是五十多岁。再仔细看的时候却又让人有些不适,他的面部,青年的特征和老人的特征混杂在一起,让人感觉不像正常的人脸,反倒像是化了不成功的老年妆。皮肤还很细腻,甚至还有痘瘢,但皱纹却已经蔓延至额头、鼻翼、耳后等部位,头发有非常严重的少年白,眼球表面出现了浓厚的云翳。

精神上的过度使用令衰老提前降临,相阳身上出现的各种征兆,让曹敬想起佛经中的天人五衰。经书上说天人在死期将至的时候,身上会出现五种征兆,预示不朽者的末日。

“用了药?”他猜测。

“吃了不少。”相阳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开始吃的量很少,后来我主动要求加量了。他们说,吃多了之后,神经系统会变懒,习惯了外界摄入,就懒得自己分泌递质了。正统的冥想修行没有这个问题,但我没工夫去慢慢修行了。我就说,只要有药吃,就能维持高水平的精神状态?那就多吃点。”

“你应当是理解这种活法的。”相阳抬起未老先衰的头颅,竟令曹敬感到一丝高贵的气质,“我选择的不是活的方式,我选择的是死的方式。”

“最好的感应者不会用药物。”曹敬感觉自己的胃部缩紧了,他不自觉地想起曾经阅读过的精神感应者们的故事,那些最后走入末路的人们。“你能做出扎实的心理幻觉,但用药物催发出来的心力无法帮助你理解他人,在思辨的时候不能帮你回答问题。在面对他人心灵的时候,你和我是平等的,都要靠同理心、情感和直觉去判断,这是药物无法帮助你达到的……”

“我找到他了。”曹敬将一半的精神抽离出来,联系上吴晓峰。

“纠缠住他,让他不能干扰你姐姐。”吴晓峰操纵秘书们的动作迟滞了一下,“你不要管别的,咬住他不放,剩下的让我来解决。”

“让我猜一猜,你正在评估我的物理位置,然后通知你姐姐和那几个提线木偶,想要攻过来。”相阳挠了挠头发,表情略微有些苦恼,“嗯……这确实是和你交流必须要付出的风险,不过还在我的预料之内。事实上,这样反而让你姐姐的行动更好预测了。”

曹敬闭口不言。

“让我们来看看吧。”相阳打了个响指。半透明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边,这些影子是那些暴徒的心灵投射。曹敬突然意识到这与现实世界是对应的,然后他注意到其中一个最清晰、最突出的高大身影。

那人脸上的绷带已经散开,四处飘飞,像是挂在头上的滑稽胡须。绷带下的面容伤痕累累,这便是饱经风霜的安德烈,他的脸并不凶恶,更多地令人感觉到悲伤和同情。曹敬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如此有故事的面容,一时间竟呆住了。

“我现实世界中的本体由安德烈亲自守护。”相阳点头致意,“必须承认,曹雪卿竟然具有破除‘禁绝’的能力,这一点让我很吃惊。应该是‘圣人的骨骸’吧,虽然有预先评估,但真的面对战略级和圣骨的组合,我还是吃了一惊。”

“啊……”

“不知道什么是圣骨吗?”注意到曹敬的表情,相阳微笑道,“战略级与战略级的能力发生冲突的时候,双方的能力在极近距离会互相干扰。一般来说这种干扰非常微小,难以利用。但‘圣人的骨骸’这种极罕见的道具,大约来自某个百年一遇的特殊体质的进化者,不仅能够将扰动的波纹放大,甚至可以破坏能力。就算是整个共和国,这种骨骸也没有几块。看来曹小姐很受重视……”

他显得很镇定,曹敬微微皱眉。

作为直接对抗国家暴力机构的法外之徒,相阳的从容超乎曹敬的意料。他坦然承认自己的计划出了纰漏,但精神却毫无动摇,曹敬没有找到可供利用的情绪瑕疵。

“曹敬同学,你知道我从你这里学到了什么吗?”相阳笑吟吟地说,“你那时候的自信心,那种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和解决问题时的冷静,真令我钦佩不已。如果没有从你这里学来的心性,我恐怕没有那个胆量直面战略级。不过,讽刺的是,现在我们好像颠倒过来了。曹同学,你这些年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公务员。真有意思,这是适应能力的体现吗?当你不得不面对现实,失去原先实力凭依的时候,果断地选择低头做人吗?”

“适应力是人类最优秀的品质。”

经历过这两年的公务员生活,曹敬早不把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在推测相阳此刻的心理状态,自己踏进陷阱并非是偶然事件。相阳早在医院就知道曹敬会与他接触,还特意为他这样一个刚刚恢复能力的感应者设下圈套。

这个圈套会不会一开始是为吴晓峰准备的,只是自己先走了进来?曹敬觉得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如果自己不是恰巧完成了对杀手头颅的研究,此刻自己应该还在梅和勇过往的记忆里徜徉,那么相阳要面对的主要敌人就是吴晓峰。

他应该和吴晓峰在这里一对一的。

相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吴晓峰这狐狸真是狡猾,他把和我正面碰撞的机会让给了你,这也是他的一贯策略。哪怕他实力再强,也总喜欢把别人当棋子顶上去,然后自己浑水摸鱼。他在利用你,先让你来试试我的成色。但这正合我意,我正想和你谈一谈,然后我才会去正面会一会吴晓峰……在安德烈击败曹雪卿小姐之前,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曹敬不得不承认,相阳对吴晓峰的判断和自己如出一辙,正中曹敬本人对吴晓峰的嫌恶观感。很多时候他觉得吴晓峰不是人类,而是披着一个人形皮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只是在模仿人类的感情和选择。他具有极高的知性,却只有令人不快的恶意。

他调转自己的思路,开始寻找主动。

“是什么感觉?”

“嗯?”

“你从十七岁开始模仿我的方式去思考……有什么感觉?你从我的人生剪辑里继承了多少情感,你在敌对姐姐的时候,会有‘感觉’吗?”曹敬一连串地发问,长久锻炼出的超卓稳定情绪,依然保护着他的逻辑。

相阳的嘴角略微撇了撇,很难说是笑容。他缓缓道:“你不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曹敬点头,算是承认这一点。

“你是通过这样来取得内心的平衡吧,曹敬同学。嘿,呵呵,不然的话,你早晚会疯了的。曾经高踞云端,这会儿却只能和其他庸碌众生一样在泥里刨食,你现在也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嗯嗯,在泥里刨食才是正确善良的我,之前的我是不正常的、可悲的、自大而不自知的’……不然的话,你要怎么接受现在这个自己?人的适应性啊,真是厉害,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欺骗自己,对吧?”

曹敬哑然。

“至于曹雪卿小姐。我嘛……”

曹敬认为相阳略微动摇了片刻。不是单纯的神态,而是整个人的精神迟钝了一下。但他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结论:“虽然我和她无冤无仇,但我曾经和人立下约定,要帮他做事。所以,这就和个人恩怨喜好无关了,她只是我的工作目标。”

那人是谁?

曹敬皱眉道:“有人对你使用了精神控制。那个你现在效忠的人,他对你施加了精神控制。”

“你在说什么胡话?”相阳扑哧一声笑了。

曹敬的语气如此笃定,而且在精神世界里,无法说谎——曹敬认为相阳似乎开始疑惑了。对方从感情上完全不会认同这个判断,但他会相信精神世界的规矩,相信他的心相世界坚固而强大,于是放在相阳面前的只有一个解释:曹敬显然误解了什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他一定乐于观赏曹敬继续犯错,以此得到更多的优越感。

“先澄清一件事吧。”相阳咳嗽一声,“从少训所离开之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哼,不,应该说是‘痛苦地辗转反侧’。然后有人找到我,我加入了他们,并且在科学的训练下重新取回了精神感应能力。在这之后,我一直在学习、挖掘自身潜力和自我提升。吴老师给我打好了地基,教授给了我心灵感应的基本法则和原理——我唯一缺乏的就是大量的实践练习,而这种练习机会,他们为我提供了。”

大量的……精神感应实践训练吗?曹敬记住相阳透露的每一点情报,如果说都是结业考试那种强度的深度探测,那确实是很了不得的锻炼。除非走上犯罪道路,日常生活中完全没有深度挖掘他人思想的机会。

“所以,在这种经验的积累下,我的水平在大量实践中得到了迅速的提升。特别是其中有一个存在心灵感应潜力、感觉非常敏锐的人。我在他身上实验了很久,各种各样的精神操控。”相阳好像在忍住笑意,“如果说真的有人对我施加精神影响力,无论是篡改认知、修改记忆、人格侵蚀——就像是你对我做过的那样——还是信息混淆、误导……这些都会留下痕迹,而我是一个谨慎到每天会抽时间自我检查的人。我不是傻瓜,我也没有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们的牺牲精神,我只是履行约定而已,完全自主地签下的约定。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曹敬理解他的意思。作为独善己身主义的那个曹敬——不,相阳,不会被理想、信念、信仰之类虚无缥缈的事物打动,单纯只考量自身的利益和感情需求。无论是迷惑异性来补偿自己的情感缺口,还是诱导、控制他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做这些事的时候不会有丝毫迟疑。唯一坚持的,或许就是自己的某些原则。

精神感应者能够骗过世界上所有人,唯一骗不过的人只有自己。对自己真诚,这一点上,无论是现在的曹敬还是相阳,都没有区别。

“但是,我指的不是精神操控意义上的控制,而是影响。你被对方影响了,不是对你的头脑动了手脚,而是非常简单地骗了你。”曹敬竖起一根手指,着重指出这一点,“我这两年来见过不少青少年案例,越看越觉得恐慌,这些卷宗和亲身实践告诉我一件事。精神控制并非需要超自然的天赋,普通人也能做到这一点,而且……太简单了。玩弄人心是一件简单到让我觉得害怕的事情。”

相阳没说话,只是向曹敬摊开手,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

“对于精神不稳定、迷茫、动摇的目标,只需要对他表示认同,提供他需要的自我价值的证明,你就能够控制他。”曹敬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想,认同你的那位先生,你看不见他头脑里在想什么吧?你不知道他是否真情真意地认同、支持你、理解你,而非某种演技。只不过他提供给了你实实在在的支援,让你重新拾回了能力,或许还有一些物质上的支持……人生意义呢?你现在的人生追求,有没有来自外界的推动?”

相阳哂笑了一下,摇头道:“这就是你现在能做的——挑拨离间?我以为你会有更好的表现。曹同学,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曹敬安静地等待他的反击。

“你已经不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情谊了吗?”相阳哂笑着问,表情有些伤感,“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自居‘成熟的社会人’,对他人的彼此信任指指点点。我知道这或许是你的小伎俩,但我们现在身处诚实的时空,你能说出这些话代表你确实在这样想——我对你有些失望,我以为如果是曹敬你,能看得更高的。”

曹敬有一种奇妙的荒诞感,明明对方是“邪恶的反派”,却在赞颂人类感情的美好,自己却在说些恶人才会说的台词。

“你无法证明这种彼此信赖,或许只是你自己的幻觉。”曹敬高声道,“我见过许多谎言和幻觉,多到足以撼动我的信任——”

“它是真的,在我的世界,在心的世界里,那位朋友对我的认可是真实可见的,沉甸甸的。”相阳踏前一步,走到离曹敬极近的距离,“人看不见风的流动,大气的形态,但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黄沙、落叶、被摧枯拉朽的一切——它会在你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刻痕。于是你知道了,风是存在的,大气是存在的,直到连石头都被磨平的那一天!被自己的谎言锁在迷宫深处,无法相信别人,曹敬,你也不过是一条可耻的蛆虫,活在自我厌恶和欲望的泥潭里。你又有什么资格评点我的世界?”

下一刻,曹敬忍不住大笑起来,连相阳都怔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呵哈哈哈哈哈——你说得没错。”曹敬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你对我的判断,我本人非常认同。可见无论绕了多远的路,一个人最后总能找到正确的答案。是的,我确实是个可耻的人,一点儿也没错。

“但是,怎么说呢,一个可耻的人也在努力活下去。哪怕只是一条蛆,如果有人对他赋予感情,让他承载他完全不配的价值,把他当作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宝贝,那头蛆也会努力拱两下,竭力让自己爬出粪堆的。”曹敬点了点头,“相阳同学,我向你道歉。我对你出言不逊,说了你那位朋友的坏话,对不起。因为我也有一模一样的感受——我这样的性格,总会遇到某个人,不管是男是女,总会有人相信你……这或许是作为蛆虫的最大幸福了吧。”

相阳的表情终于动摇了一下。

“所以,我这条蛆就要和你来正面较量了。”曹敬捻了捻手指,“很多年没有练习,我也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水平。如果我出丑的话,请你不要取笑。”

入侵,对抗,曹敬重新切入。调校自己的情绪,梳理思维,抛开一切杂念,只剩下全然的专注。这是他曾经具备的才华,娴熟地整理自己的头脑,蜕变为心灵世界的猛兽,赢得每一场对抗。

他训练有素的头脑将数据转化为感官信号,把无形的精神对接为视觉、听觉、触觉……制造出身临其境的幻境。常人的精神结构简单粗陋,感应者探测的是浮光掠影的潜意识以及思想、记忆、梦境的碎片,于是感受到的画面等信息也会支离破碎,难以辨识与理解。

感应者在碎片的迷宫中拼凑、挖掘出有意义的信息,这一过程需要高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及分析、共情和敏锐的感应力。越是敏感的人,越能够从有限的碎片中感受更多的信息,注意到通常所不会察觉的细节。

相阳的心智防护是一种罕见的极端情况:信息没有断裂、没有缺损、没有重点,不存在逻辑上的谬误,也没有失真、变形……曹敬所能感应到的一切信息都没有“缺口”或者“破绽”,感应器官得到的是对现实世界完美无瑕的复刻,找不到理解的头绪。

就像完全的“无”。

相阳的心相中,不存在“相阳”的主观意识,万象万物都是客观实体,作为主体的相阳的自我意识则消失、隐形,遁入某个曹敬察觉不到的地方,在这个完美绝伦的时空中隐匿无踪,空空一片。在这种情况中,曹敬无法找到“发力”的点,随意使用自己的意志力去做“推动”,只是在做无用功。感情的力量、意志的力量、思考的力量……在找不到发力点的时候,都只能白费力气。

完美无瑕的防护?

还没有到达那种境界,因为他将心相作为一种工具使用,将这心相作为引导那头战略级……安德烈的工具使用。那么,可供理解的点就出现了——存在于心相世界中的安德烈,其必为特异,必存在违背现实之事。

曹敬准备好了切入口,安德烈!

曹敬全力下潜,他感受到的一切开始黯淡,仅仅是变暗淡了一点点,但那是此心相还未臻至完美的征兆。当曹敬试图切入底层的时候,它依然会做出反应——虽然远未到崩溃的程度。如果切入底层的话,他能看见在世界底部运作的思维、情绪以及构成心相世界的因与果——这一切都将以纯粹的流动信息呈现。

半透明的铁翅国战略级在相阳精神世界中的投影凝聚为实质,在曹敬入侵的一瞬间,黑色的“禁绝”再度浮现,将他的思维阻隔在外。

“很有趣吧。”相阳曼声道,“但我得批评你,你现在太迟钝了。速度太慢了,和当年的你比起来。做出决策的速度、反应的速度、嗅觉和操作……拖泥带水,笨得像头鼹鼠。如果当年你这么迟钝的话,我或许完全不会羡慕你……因为你只不过是个慢吞吞的庸才罢了。”

庸才就庸才吧,曹敬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正在逐渐攀升。他情绪高涨起来了,对现在的曹敬来说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小到大,曹敬就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以常人难及的镇定理性去捕捉他人的喜怒哀乐,敏锐的感性对他来说是一件需要经常加以抑制的事物。他一直有一种不安感,如果放任自己的感性驰骋,就会变成追逐无尽人欲的害兽。

因为,正如你所说,我的本质是一条可鄙的蛆虫,啃啮他人心灵的虫豸。后天习得的理性让我压抑自己的情感,紧紧握住牵引自己的稻草绳索,害怕自己坠入权力之渊——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那样的滋味吗?权力、占有欲,主宰他人性命和思想的无上大权,我等并非凡人!注定驾驭众生!

但,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我无法选择享用这分权力呢?

制裁。害怕制裁?这个国家,这个星球被人类社会所包裹,社会的规则正处于裂变的前夕,凡人与进化者的矛盾一触即发。全球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新的人类在不断诞生,他们撕开旧时代的卵壳,探出头来,呼吸自由的空气,迷茫地打量周遭。旧人类而非旧人类,新人类而非新人类,一切都还混沌未明——这是摆在所有执政者面前的艰难事实,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分裂。

无论社会文化是多么竭力想让进化者们托庇于它们的羽翼,为他们重新安排位置,都无法改变这天生的阶级区分。而其中的反抗者,就会被制裁,被社会、被暴力、被法律所制裁。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任何进化者能够成功对抗整个国家与社会的力量,哪怕是罕见的心灵感应者也一样。

“这就是答案?”

不对,我并不是因为畏惧制裁而选择了良知。并不是因为社会学上根基于数学的博弈论,或是理想国中关乎善恶权力的辩谈,也并非是因为我被道德中光明美好的一面所感动,而是因为……

“滚出去!”曹敬狂吼,耳边传来相阳畅快的大笑声。

“呀,感觉到被窥探的不快了吧?这一点上得表扬一下,你对反读心技术掌握倒是很好,不枉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而不是去关注还在徒劳无功地指挥秘书的吴老师……”

相阳犯了一个错误,他低估了曹雪卿。曹敬心中的快意一闪而逝,他自始至终都信任姐姐的实力,相信她能够突破目前的困局。他竭力拖住相阳,和他争论、角斗,等待曹雪卿绽放超新星的光辉——来了!金色的光流蛮横地撞进现场,和安德烈的黑色封印相碰撞,余波四溢,将相阳说的话打断。滚烫的溢光烧毁水泥,熔化了的金红色铁水从楼面的断面处淌下,将两人所处的位置化作火山地狱。

“小敬!”

曹敬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他从相阳的心相世界中抽出一半精神,将思想分裂成两片的剧痛再度袭来,他奋力将那一半精神投入曹雪卿的思想。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姐姐的头脑包容了他,他的头脑一半位于天堂,一半位于地狱,然后他令天堂与地狱相撞。

心相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曹敬用曹雪卿的眼睛看见袭来的黑色“禁绝”。相阳在通道中布下的浮雷没有起到作用,曹雪卿直接打穿了地面,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烧穿了直径半米的混凝土和钢筋,将上下三层楼打通,直袭安德烈本人。

阳炎的操控者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那枚疑似存放“圣人的骨骸”的银筒,用银筒瞄准飞袭过来的黑色“禁绝”群落。密集的光针从银筒底部穿射出去,打气球般点破黑色的浮雷。听上去像是有人放了一串一千响的炮仗,密集的爆炎遮蔽了双方的视线。

曹敬不停转换自己的视界,在现实中交战的是安德烈和曹雪卿,他无法插手。但在心灵的世界里,他还有能力与相阳周旋。

他在转换视界的时候发现,曹雪卿和安德烈的心灵投射已经开始变形。原本保持稳定的形态,在两个心相交会的时候再也无法维系,变得更混沌模糊。骤然看过去,很难想象是人类的投影,反倒像是怪异的幻觉。

现实中的安德烈将自己防护在多层坚实的黑色封印中,但在逐渐歪曲的心相世界中,他辐射出的热量简直如同太阳——第二轮太阳!金色的光与热将他身周的时空包覆,形成了难以逼近的情绪场。哪怕是已有过复杂的感应经验,曹敬也是第一次遇见感情浓度这么高而极端的个体。

在金色日轮中,高大的男性身影隐约可见,目光灼人,细微的光粒像是炸开的火星,不断迸裂出来。如同镜像,在日炎的对侧,另一轮可怖的太阳正驻足于此,其色为玄深的暗黑,滚动的黑色日炎正舔舐着四周的一切。

黑色的太阳和金色的太阳……威猛的魄力互相倾轧,放射出四溢的余波,将原本牢固的精神世界软化动摇。双方的强度远超凡俗——哪怕仅是在精神世界中的投影——都让曹敬难以呼吸。

曹敬分神观察,黑色的太阳是被她内部持有的黑色源泉(那件“圣人的遗骨”吗?)所染黑的,姐姐的心神散发出热烈阴郁的气息,而金色的太阳却散发着悲怆凄烈的威光。灵魂的色泽再鲜明不过地展现两名半神的心神,令曹敬首次目睹如此致命的美丽。

“看见了吗,曹同学。这是很美的景象吧。”相阳从金色烈阳的背后走出,苍老的面容展现出喜悦的微笑,他将手伸入安德烈的金焰,黄金色的火焰温顺地让开,将他的手掌包裹在内。“即将死去的战略级,地球上最伟大的生命体。是啊,可敬的安德烈,每一次驱动他,都在消耗他仅存的……灵魂,或许应该用这个词,形容它最后的残骸。”

“你把他的意识定格在某一瞬间了吧。”

对面的人抬起眼睛,森冷的光一闪即逝。

“反应很快。”

“他的情绪很不正常,操控者将他的时间认知停止,让他的意识停留在人生中的某一刹那,永远无法从这一瞬间走出去。他的精神始终处于那一瞬的高昂,极端的感情催动极端的力量,让他的技艺以最高水平发挥。强烈的愿望、意志、渴望……只有用这种消耗方式,你才能将他运用至这等境地。”

金色的太阳,其慑人的威光越是炽烈,剩余的寿命就越是短暂。哪怕无法接入其中,曹敬也能感觉到他躯壳中最后的愿望,推动垂死身躯继续行走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乃至于在心相世界中转变为非人的形体。

相阳赞叹道:“你的敏锐没有全部退化。是的,他在被铁翅国人逮捕的时候曾经激烈地反抗,他最后的愿望是保护他的那些孩子,这就是“禁绝”的真相——高加索的守护圣人制造的避难所。用来逃离人世的黑色梦乡。”

曹敬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在安德烈如此强盛的巨力面前,相阳本人的精神世界无法盛放巨人的头脑,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相阳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安德烈这分已抵达幽玄它域的怪异能力,他利用了安德烈的“禁绝”,把安德烈头脑中的“禁绝”和自己的心相世界合并,自己所感受到的这分精神世界的坚实,其根源是“相阳的禁绝”。逃离人世的黑梦,安放心灵的避难所。

“禁绝”并非只能在现实层面上阻断内外,它甚至可以在精神领域中施展,相阳与安德烈的精神链接令他能够做到这样的奇迹,也令相阳拥有了世界上最高等级的心灵防护。

“姐姐——”

黑色的阳炎温柔地碰触曹敬的手臂,他用曹雪卿的眼睛看见光流与黑色结界的交错,手中握持的“圣人的骨骸”在银筒里打转。

现实时空,天一瞬间黑了,曹雪卿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在黑暗中静默地等待曹敬的发言。方圆数十米内是极度的黑暗,所有的光线都被曹雪卿锁住,吸纳在掌中的银筒里。没有了光的反射,无论谁也看不见。相阳借用的眼睛看不见了,暴徒们要么死在地上,要么呻吟着在黑暗中翻滚。大家都陷入了平等的黑暗。

安德烈的位置已经记住了,相阳大约在安德烈身后五米处。进入黑暗后,双方都在无声无息地移动。曹敬暗忖,相阳最开始动手的时候,将感知范围内的个体全数封印,但现在却没有办法指引那些储存了爆炸物的小型浮雷攻击过来……是因为观察模式不一样吗?

“封印某人”需要的条件是相阳在精神世界锁定对方的思维波动,然后安德烈制造封印,相阳是安德烈的眼睛。而“将小型封印移动到某地”则需要视觉上的指引,相阳能感觉到心灵主体的移动,但显然无法精确定位,所以需要借助他人的眼睛进行观测。

如果他现在启用封印封锁姐姐,也不过是让姐姐多用一次圣人骨骸。

“姐姐,借我用一下那个。”

曹雪卿沉默着,然后允许了。曹敬此刻的身体依然停留在安全的审讯室里,他的精神附着在曹雪卿身上,手中把玩着那个骨骸。

在精神领域里,“圣人的骨骸”表现为流淌着黑色雾气的黑洞,不断侵蚀着周围。光是想要观察它,曹敬就感觉到不安和疼痛。它不是“黑色的物质”,而是“反物质”,存在的对立面,虚无和混沌。

能够解读吗?像相阳借助安德烈那样,借助骨骸的力量?曹敬逡巡到骨骸的边上,嗅闻它散发出来的悲伤气息,小心翼翼地剥离信息的残片。这东西无疑是一名女性的骨骸,点滴残片中映照出模糊的窈窕身影。曹敬叹息着合上双眼,祈求冥福,睁开眼的时候,一只猫的影子从他眼前走过。

“我要上了。”曹雪卿冷然道,“小敬,做好准备——”

姐姐一直在寻找主动权,她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熔穿楼层,一跃而下,静谧地落地。她制造了黑暗,也同样可以制造光明。

强劲的亮光突然闪起,黑色的“禁绝”浮雷立刻一拥而上,轰爆声接连炸响。黑色的防爆盾被吹飞,在另一侧点亮强光手电的“秘书”生死不知。

看清这一点的瞬间,曹雪卿暴起突进。如雨的光弹伴随着宽阔的光柱撕开黑暗,积蓄许久的光能喷流而出,横跨整个楼层。坚固厚重的“禁绝”首当其冲,被结结实实地轰个正着。借助“圣人的骨骸”激射出去的破坏射线,击打在纯黑色的多重复合的空间隔断上。超越物理法则的两大魔术奇观激烈碰撞,烧出白金色的流火。

“禁绝”的空间隔断被不断撕裂,又迅速重建。纯黑色,百分之百吸光的结界赫然在光河冲击下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露出了背后安德烈的身影。刺耳的吱嘎声中,曹敬在精神世界里化为一团光斑,撞入安德烈这轮金色太阳的内部。

这一点就是相阳心相的“裂隙”,曹敬像一把楔子将自己贯入其中。

精神世界中的金阳骤然迸裂,火雨四散,伴随着愤怒的咆哮和悲鸣,巨大的情感冲击将曹敬的意识吹飞,绝望、愤怒、悲泣……黑色与红色转瞬间吞没他的视野,走廊被血雨覆盖,骨肉破碎的杂音刺入耳膜,极度强烈的神经信号席卷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曹敬和相阳,两名感应者都在这瞬间弯下腰去,竭力抵抗痛苦之潮。

枪声、爆炸声、幻象与面前的火海重叠,曹敬感觉自己的皮肉正在被撕扯下来,某种巨大的斥力从身体内部发生,肌肉筋膜嘎吱作响,整个人都要被粉碎成一团血泥。此时,他听见铁翅国语的叫喊声,有人正在遭受和他相同的处境——这是安德烈的记忆。他理解了,溢出的情感,相阳的操作失控了,被约束在心相中的巨大情感倾泻而出,把和相阳链接的曹敬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