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黑色,苦而咸。嘴里有沙砾般的触感,空气变得稀薄。

这是“绝望”的气味,曹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情感爆炸的烈风中,他的思维能力被大部剥夺,只残余最后的本能,已经写进潜意识里的反应策略。

他伸开双臂,以自己的完全心灵迎接冲击。

在过往的人生中,曹敬品味过许多思想与情感、甜美、酸涩、醇厚、辛辣,稀薄至接近于无……光靠感觉,他能够触摸一个人的深处,从心灵层面上认识一个人。除去社会面具下的个体通常都令人不快,曹敬目睹过人们浑浊、卑劣地在面具后扭动的情绪与思考,伸出手去触碰黏腻温热的物欲,毫不留情地剥开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直到某日在镜中瞥见自己的倒影。

他张开双手,将安德烈的所有悲痛吞下。

高密度的侵略性情绪,曹敬像苇草般顺从巨流的拨弄,倾听来自金色火焰的声音。

正义的愤怒,来自英雄激情的火焰。理性的绝望,面临末路的流沙。灼人的烈焰把曹敬捆绑起来,举到高处,厉声叱喝,叱问他有何面目在世间至为正义的愤怒前存身。当正义之人已经被罪孽之手熄灭,他有何资格苟延残喘,不过是一介亡魂,不过是一介行尸走肉,不过是一介被私欲驱使的心灵机器……

曹敬感觉到自己快要被炼得没了,他模糊记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书,里面讲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烧炼,烟熏火燎,还留下了眼病……他感觉现在自己也正在被炼成一撮灰尘。安德烈的头脑中被怒火烧满,这分情绪直接拷问他的存在价值,诘问曹敬存在的意义。

为了自身私欲而活,为了生存本能而活,都会被这分来自牺牲圣人的愤怒攻击,然后曹敬看见了那一幕,看见了安德烈·安德烈向自己的祖国投降的那一幕。

在装载炸药的卡车撞进开往刑场的车队之后,全副武装的密探们把战略级从金库般的车厢里拖了出来,然后发现安德烈·安德烈在上车前就被注射了致命毒剂。领队的武官惊奇地询问,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够打穿安德烈的“禁绝”,后者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慢性死亡,只有还在活动的听觉神经记住了那个年轻武官的声音。

时间再往前倒退,安德烈举起双手,面对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合唱。《圣三一颂歌》《带领敬拜》《主必再来》《韵律诗篇》,甚至还有以前闲暇时候他教他们唱的《红梅花儿开》和《故乡》。这些孩子平时总是唱得东倒西歪,有人调皮捣蛋,但这一次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旁边的人没喊停的时候,他们就拼命唱,一个个站得笔直,他们把会的歌全部唱了一遍。当他们开始迟疑的时候,拿着枪的人没有说话,于是他们把《故乡》唱了一遍又一遍。

看那田地,看那原野,一片美丽风光——看那高山,看那平地,无边的草原和牧场——

安德烈遍体鳞伤地在暴雨中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他或许有办法穿过整整一个团的步兵把守的战争地带,击败十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生命科学委员会成员,用“禁绝”把在场的所有儿童都保护起来。但他没有办法保护更多的人,他的家乡、他的朋友……从一开始,逃离自己的祖国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安德烈·安德烈明白,进化者是操控异常的人类,战略级是操控着巨大异常的人类。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但他能成为进化者中至为强大的,就是因为持有巨大的信念。他坚信进化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其天命,来自冥冥中不可预测的天上的某种旨意,而他不过是即将降临之人的前驱。每一个为天上主人开道的天使都手持转动的炎剑,守护天命垂青的人,安德烈·安德烈死于此时此地,也不过是其中一柄炎剑终于折断,落入泥水,归于沉默。

他相信天使祝福过持有巨大力量的人,早在一切开始之前,这就已经是注定……是时候迎接人世间的终点了。有生即有死,降临在人世间的圣灵,作为人子而活,也作为人子而死。

看见了,曹敬在火焰中叹息,这分神圣的愤怒来自信仰的审判,源于守护天使的审视。在安德烈笃信自己的神圣命运时,他的内心就已经变化为圣灵的模样,以纯白的怒火焚烧不洁的心灵。纯粹的信仰带来的强韧意志力,令他的心灵转化为无坚不摧的审判火焰,这种愤怒本应烧灼自身。但安德烈相信自己是使徒,携带着神圣使命,所以无惧自己心中的怒焰。

“真方便。”已经遍体鳞伤的曹敬吐出一团黑烟,“仅仅是相信自己的信仰,就能活得这么纯粹明了。信仰真是方便。”

我永远没办法回避这种审判的火焰,曹敬心想,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或者天使,只是一个凡人。但……相阳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做到在与安德烈连接的同时,不被圣灵的怒火烧伤?是因为他的心灵纯白无瑕,还是因为他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技巧?还是……

反向思考。曹敬理解了情绪的由来后,火焰带来的痛苦就不那么难受了,而且以前自己被另一种火焰,源于爱的火焰温柔地烧烫过很多次。如果自己是相阳,该怎么设计?啊,我明白了,这个追求技巧的狡猾家伙。

他理解了,于是他看见了相阳。

相阳是那些合唱团少年中的一人,他把自己替换进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安德烈以为他是自己要保护的这些孩子中的一个,抱着他冲过枪林弹雨。就在他的“禁绝”抓住回忆中的追击者,将他们丢到天边的同时,审判的火焰温暖地包裹住相阳,这是安德烈的另一面,与狂怒对应的慈爱。

相阳牢牢地被安德烈保护在烈焰之中,甚至安德烈此刻迸发出的力量也是为了相阳而生。这名来自异国的战略级原已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命运,此刻却为了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孩子而苟延残喘。

“尘归尘,土归土。”曹敬在火焰中怒吼,“让他去该去的地方!”

“很快。”相阳在火焰的另一侧大笑,“等到你们都死了,我也死了,安德烈也会死。在他前往天堂,我下地狱之前,我会在人间和他道歉。而在那之前,曹敬你没办法抓住我。安德烈的‘禁绝’和我的心相同归于一,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打破。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是一个精神感应者和一个战略级罢了!曹敬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流下血来,“圣人的骨骸”正在他的手中释放力量,掌心的剧痛像是有东西正在啮咬血肉。他听见模糊的猫的哀鸣,在他和相阳之间,似乎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却永远无法跨越。

“只要我能够——跨越火焰。”

曹敬确实伸出手去穿越火焰组成的墙壁。他握住“圣人的骨骸”的那只手,溃灭一切能力的骨骸的组成信息。他无法理解的反逻辑的悖论骨片,足以破坏一切,无论是“禁绝”还是心灵防卫,甚或是曹敬自己的精神。无法触及、无法解读、无法理解,曹敬的理性正在被圣人的残骸消灭。

“小敬!”

黑色的火焰烧穿了曹敬的身心,来自曹雪卿的意志,一团黑色的火焰将他包裹在内。曹雪卿向他开放了全部的身心,来自战略级的意志力注入,保护他不受骨骸的毒害。

曹敬的一只耳朵听见曹雪卿苦楚的呻吟,他内心无处倾泻的痛苦正在流向姐姐,他想要切断两人的精神联系,却无法做到——曹雪卿固执地拽着他不放,顽强地吸收他体内积蓄已久的黑暗。曹敬浑身颤抖,他听见曹雪卿向他吐露进入内心的钥匙,解读谜语的谜底——一个单词。

这个单词像是一点火星,将曹敬日日夜夜来积累的一切情绪点燃。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看明白了很多事情,深蓝色的猫的眼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见了自己的梦境守护神,它逡巡在骨骸的周边,用灼人的深蓝色的温柔目光看着他。

……原来它一直没有离我而去。

曹敬竭力伸出手,穿过了不可逾越的“禁绝”之壁,在致命的苦楚中抓住了相阳。

令他惊诧的是,火焰带来的痛苦远比他想象得要轻。在极端情感形成的精神烈焰之中,相阳的表情变得惊讶。外套包裹下的相阳干瘦得几乎像是骷髅,他猛力一推,两人就一起滚进了弥漫的熊熊烈火。

眨眼——眨眨眨眨眨眨眼。

相阳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七号,曹敬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他曾在少训所里与相阳一起过生日。那天食堂专门做了一个鸡蛋糕过来,稍微有点儿焦了。吴晓峰说那个烤炉平时没烤过蛋糕,是用来烤肉和发面的,所以食堂师傅做的时候没掌握好温度。

吴晓峰说,在城里订购一个蛋糕得上门去提,而一来一回得五个多小时,所以蛋糕就让食堂的师傅自己烤了一个。生日蜡烛也没有准备,就用白蜡烛代替,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相阳没抱怨什么,那天训练只做到下午三点,然后吴晓峰拿出了蛋糕。三人围在蛋糕边上,吴晓峰提议唱生日歌,被剩下二人否决了。于是一切从简,点起蜡烛,相阳闭上眼睛许愿,然后吹灭蜡烛。最后,三人把蛋糕分了吃。

有空闲的时候,曹敬本意想去找姐姐和明郁江,但留相阳一个人在这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便和他回寝室下象棋。

两人棋艺不精,水平半斤八两。曹敬心思本来也不在这里,看在他生日面上,就有意放水,令相阳多赢几盘。两人一边落子,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聊到了彼此的家乡。曹敬不喜欢被人询问自己的出身,以往有人如果露出鄙夷之色,他便生出怒气,用冷漠眼神逼视对方,或是寻隙刺对方一下。谈起这个话题时,便有意引导相阳说他自己家里的事。

闲扯几句,相阳说起葫芦来,说他家在阳台、天台上种了几棵葫芦,他母亲喜欢用葫芦做菜。清蒸葫芦,还有用擦出来的葫芦丝油炸的葫芦饼,掺入白糖,是很好吃的甜品。曹敬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做法,犹豫一下,就提起福利院里的猪肝来。

内脏这东西不是人人爱吃,但老头子喜欢吃。曹敬喜欢吃嫩的猪肝,腌好后迅速大火猛炒一下,但每次去厨房帮工的时候这么搞,老姜就把他敲一顿。老头喜欢吃老的猪肝,用水煮老后切成小块,凉拌了吃。老姜说他小时候肉是限量供应,得要票买。但他老家那地方有一家肉铺,卖用水煮过的老猪肝,那东西不用票,所以老姜家里经常买那种猪肝回来凉拌了吃。

相阳听到这里拍手说他家里也有类似的做法,自家用青椒、红椒、辣椒籽和蒜做的辣油和猪肝拌出来很是下饭。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现出酡红,问曹敬以后想吃什么。

曹敬愣了一下,他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问他“以后想吃什么”,好像吃东西是一件非常郑重的人生大事,与修学、就业、婚嫁能够相提并论。

“海鲜吧,贝壳类。”曹敬答道,福利院里几乎没出现过河鲜海鲜,大部分时间都是吃保存时间较长的东西,包括区政府支援的物资福利什么的,也就是腌肉、火腿之类容易保存运送的东西。曹敬在课本上读过《我的叔叔于勒》,对里面描写的生蚝很感兴趣。菜市场里也见过河蚌、贻贝(本地叫淡菜)之类的软体动物,然而跟着厨子肥叔出去采购,大部分都是白菜萝卜,水产完全不考虑。

“我想吃蜗牛。”相阳愉快地说,“书上说外国人吃烤蜗牛,好像蛮恶心的,但他们说法国最有名的就是吃蜗牛配红酒。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就请你吃海鲜,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吃蜗牛,你喜欢蜗牛吗?”

“法餐吗?”

曹敬露齿一笑,随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道:“你到我这里来,我来做法餐。”

两人把棋盘推开,曹敬把相阳请进自己的头脑中,凝聚注意力,回想自己从百科全书上看过的资料。他想,法国餐……

牛肉、红酒和蜗牛,汤和甜点吧。那时候的曹敬在头脑中构想一块好牛肉,他回忆那些杂志写的美食家对牛肉的专业评价,织造出雪花斑的脂肪和肉块。然后是蜗牛,黏稠的鼻涕一样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变成人能吃的东西呢?汤是什么?曹敬知道萝卜汤很好喝,他擅长用生姜小火煮的萝卜汤……

后来回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构想这些东西花了太久,但最后毕竟还是做出来了。于是他请相阳坐到一张垫着白布的椅子上,在霜红色的枣木桌上一道道摆出得体的餐点。吃起来像猪肉一样的烤牛肉,口感像果冻的烤蜗牛,精确无误的生姜萝卜汤和最后的葫芦饼。等到相阳吃完,曹敬坐在桌子对面问:“怎么样?”

“很不错。”相阳挺胸叠肚地回答,随即又萎缩了下去,“但我没办法回礼,我没有这么精准的控制力。”

“今天是你的生日。”曹敬抠着自己脖子上的项圈,“身无长物,我只能送给你这个。”

“你自己能够在脑子里天天这样做吗?”相阳眼睛亮晶晶地问,显然对掌握这种技巧抱有高度的兴趣。

回答是否。曹敬不得不告诉他残酷的事实:这招他只能给别人享用,因为曹敬自己知道这些全都是假的,是不入流的幻想,他骗不倒自己。曹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蜗牛是什么样的,真正的红酒又是什么口味。如果对水煮白菜粉丝汤有兴趣,直接睁开眼等着食堂开饭就好。

曹敬把腿蜷缩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课文,你们上了吧?”曹敬突然说,“那个写了生蚝吃法的外国作家叫莫泊桑。”

“嗯,生蚝。”相阳抬起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个大作家最后死在疯人院里,死于梅毒。”曹敬淡淡地说,“他们说梅毒会破坏一个人的大脑,最后完全失去人性和思维能力……这就是写生蚝的莫泊桑先生的结局。”

相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曹敬没有解释,他关闭了自己的大脑,蜷缩起来,等待剧痛的来临。生蚝,他想,如果我知道生蚝是什么味道就好了。我假设它滑溜溜的,有点腥气却又很鲜美,嚼起来很柔韧……大约是这样吧,软体动物的话……

痛苦如约而至,但这一次比他想得要温柔。

眨眼。

记忆的碎片闪过,仅仅只过了一瞬间。曹敬知道姐姐还在现实中和安德烈缠斗。毁灭性的光烧融一切,与黑色的边界相抗衡。无穷无尽的光辉,煌煌地贯穿人们的视野,她真的太好了,曹敬忍不住想,人间不值得她的停留。

天突然黑了,不仅仅是外部的感觉,曹敬知道自己正在进入相阳的更深处。但对方没有束手待毙,巨大凶猛的原始精神冲击迎面撞来,把曹敬击飞。他与相阳的连接被打断了一小半,对方像是一个急着脱离埋身战的拳击手,迫切地想要拉开距离。

“你现在活得很高兴吗?”他听见相阳喘息着问。

姐姐正在积聚前所未有的力量,曹敬短暂地和她的视野结合为一体,看见外面天黑了。不仅仅是这么一小片地带,几个街区?半个城市?整个城市?阳光正在消失,日落提前到来——字面意义上的日落。巨大的光柱仿佛阳炎坠落,从天而降,将途经的一切熔毁,正正击中安德烈最后的“禁绝”。

“会有很多痛苦的地方。”曹敬爬起身,看着自己的手在火焰中被点燃,之前握住骨骸的手掌已经变得虚无,再也感觉不到了。他这会儿仰视着高大的安德烈,与圣徒的目光对视,坦然无畏地直面对方的审判,似乎痛觉已经完全消失。“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必须付出代价,但……还是会快乐的,尤其在帮助他们的时候。只是你,相阳,已经不明白了,你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哪怕你现在技术再娴熟,你在心灵感应的本质上已经无法寸进了。”

无言以对,相阳的表情看上去是想要嘲笑他,但曹敬怡然无惧地任凭安德烈的火焰舔舐他的身躯,无疑是对发言的最好佐证,这让相阳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扭曲起来。

“所以,现在又回到了我们一对一的时候,不是吗?”相阳同样能借助安德烈的感官感觉到吧,圣徒的灵魂正在燃烧,他已经走向绝路。然而二人心中都像镜子般清楚,在心灵中的角力还没有结束,战斗就还没有结束。

“此刻,我已经通过了‘禁绝’的审判。”曹敬平静地伸出手,“现在轮到你了。你全心全意地作为相阳活着吗?你全心全意地追随自己的理想吗?你问心无愧吗?”

相阳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大步走到他面前,同样沐浴在审判的火焰之中。两人四目相对,毫无相让。他伸出手,于是曹敬握了上去,确认了相阳没有借助假身份取得审判火焰的赦免权。此刻他褪去了一切表皮,仅仅以相阳的身份站在拷问的烈焰中,与曹敬一样沉默地忍耐。

相阳冷然道:“我小看你了,现在的你,完全不亚于曾经的你,是个了不起的感应者。但你通过与曹雪卿的结合来穿越我与安德烈的壁障,这令我找到了最大的破绽。”

曹敬安静地回应:“只要你在意识中击败我,那你就可以借由我的通路前往姐姐的心灵……你也想这样做吧。与安德烈相比,你们更想要的是曹雪卿——完整、强盛、年轻的战略级。”

两人的眼神交会,试图在彼此的瞳孔中寻找更多的信息。相阳的瞳孔中映照出的曹敬安详宁定,他的“相”在精神的领域中前所未有地稳定,前所未有地自信。

“我们的才能根源于同理心。”曹敬看向安德烈的身影,铁翅人正在烧尽自己最后的灵魂,相阳把他最后的牺牲停留在不动的时间里,但烧尽的那一天必将到来。

他有话想说,但曹敬紧接着说:“我们的力量来源于同理心。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通过同理心去理解他人、影响他人。就像是你理解了安德烈的过去,然后你理解了他的愿望,于是你控制了他。而哪怕无法感应他人的脑电波,同理心依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理解别人是不需要超能力的。”

相阳一语不发。

“我现在的工作,确实如你所说,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公务员,跟这里工作的人一样。”曹敬伸手指向走廊里的门,“还算体面的工作,在你看来不上不下,没有远见,只知道有一群青春期小孩要我监督和辅导。”

相阳的嘴角歪了歪,曹敬对此理解为礼貌性的笑意。

“我虽然不再能一眼看穿别人在想什么,但我还有我的同理心。我发现真挚的同理心是一件非常稀罕的品质,哪怕在我这一行,一个最需要同理心的行当。”曹敬斟酌了一下措辞,“哪怕在教育这个行业里,真正为青少年着想的人也不多。我虽然没办法拯救世界,但我可以拯救几个小孩,用正确的方法去帮助他们。

“但你想要夺走我看顾的小孩。雷小越是个不错的孩子,有完整的家庭,他的父母都很爱他,我会帮助他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精神健康的孩子,他身上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你与你的同伙破坏了他的家庭,随手杀了他的父母……你还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想要杀死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人。”

相阳没有回答,他有一会儿觉得曹敬仿佛要流下眼泪,但他没有。

“你们本可以不伤害他们的,有很多种方法,既得到那个小孩,也不用伤及无辜。”曹敬的声音像是在朗读审判,“你们习惯了用杀人解决问题,已经对此麻木,而代价就是你已失去了同理心,变得跟吴晓峰一样。你失去了心灵感应者最大的力量。”

“你在胡说什么!”相阳皱眉说道。

“你杀了人,却依然从容自若地行走在这火焰里,已经让我确信此事。”曹敬寒声道,“作为感应者,杀人是抹除心灵,需要承担最大的重量,而你却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用所谓信念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着。这种罪行每一次都会剥离你的同理心,让你逐渐失去共情的能力——你背叛了感应力,心灵感应也会背叛你。”

“胡扯八道!”相阳反唇相讥,“那你又怎样有资格承受圣灵的火焰?我知道,你也杀过人,对吧!你不仅用心灵感应杀过人,还用心灵感应夺取女人的心,嘲弄和伤害他人……明明是一丘之貉,你又有什么脸皮在这里呵斥我没有同理心?共情只是一种心理机制,一种逻辑思维能力,通过经验的积累也能理解人的思维和感情。如果没有同理心,我又怎样控制安德烈?”

曹敬展开双手,敞开自己的胸膛,火焰中蓝色的血液从曹敬的胸口淌出,浸透了他的衬衫和外套。

“但你只是理解,你无法感同身受。我没有回避,我全身心地拥抱我的罪,一切的欲望与卑劣,一切的痛苦和悲伤。”火焰舔舐着曹敬的身躯,蓝色的液体不停淌下,这是相阳未曾见过的事物。汗水?油脂?血液?在精神世界里,这到底是什么的隐喻?

“我直面火焰的炙烤。我依然痛苦、悲伤,但我依然能保持自我意志的独立和清醒,因为痛苦和悲伤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安德烈的一切愤怒和诘问,我都能吸收进去。”曹敬的声音在火焰中几乎轻不可闻,但相阳却听得清清楚楚,“你未曾体会过,但这就是自始至终没有逃避的心之力。同理心,在人世间苦行的回报。”

猫,现身了。

在两人思想的模糊边境,出现了猫的影子。黑色的阴影从曹敬的脚边绕出来,穿过炽烈的火焰,一头、两头……群猫像是从地底出现,从曹敬的影子里涌现。猫群的海洋涌动着波浪,无声地徜徉在布满火焰的地面。

相阳往后退了一步,试图闪开猫的环绕,但这些瘦小敏捷的阴影没有实体,它们聚集在相阳的身边,不发一语,用蓝色冰糖般的眼睛盯着他。他迅捷地左右观察,又退了一步,因为发现的事实而惊骇不已。

“这些东西是……”

“欢迎来到我的思维。”曹敬用手指叩击自己的额头,“桥接达成,你的防护已被击破。”

相阳环目四顾,他记得曹敬的心相世界是一片漫布雾霭的晦暗森林,寄宿着猫一样的守护神。相阳做过功课,分析曹敬阴郁的心境与对怪诞意象的偏爱,分析那只名为“卡夫卡”的梦境守护。

而这里分明只是走廊,与之前无二。

但这些猫是曹敬的侍从,它们的实质是什么?幻化成动物的念头、欲望、灵感、自我认知、记忆碎片,还是曹敬本身灵魂的碎屑?相阳丰富的经验令他做出多种可能性的判断,但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他联合安德烈“禁绝”建造的精神世界隔离带,已经被曹敬侵蚀到了底层,通过某种他还不明白的技术。

曹敬双手合十,曼声道:“你想搞清楚我到底是怎么穿过你心理防御的,对吧?没有用‘圣人的骨骸’,我实打实地渗透了你的心灵护壁。”

相阳一声不吭。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考虑,你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计算过吴晓峰的心理反应,分析过吴晓峰的性格,并且借由‘禁绝’的概念制定了所有心灵感应者都没有办法穿越的绝对防御——由单纯一条法则构建的感应机制,对敌意的感应。凡具备敌意之人,都无法跨越你的防护。”曹敬伸出手指画了一个圆形。

“这是你的逻辑推理。”相阳冷静地说,“而你是如何做到绕过这个的?让我想一想,在探明……或猜测我的防御机制后,你通过自我催眠,清除了自己头脑中的敌意,然后进入我的头脑,是这样吗?很符合你的性格,自我催眠、自我洗脑,调整自己的思维模式以适应局势,这就是你的天赋所在吧?”

相阳的推断简洁明了,并且连曹敬也不得不承认,相阳确实非常了解他。

“不,我没有自我催眠。”曹敬说出了实话,“我渗透了进来,没有对自己的头脑改造什么,答案很简单,我不具备敌意,或者说,我超越了敌意。”

相阳的脸上逐渐浮现出血色,皮肤下的血管明显地凸出来。他表情纹丝不动,却变得有些狰狞:“世界上只有精神病人,而且是疯得最厉害的人才不存在对他人的敌意。这违背了人类作为动物的本性。我感应过那么多的头脑,不分男女老幼品行如何,敌意与恶意根植在每一个人的本能里。”

“所以我说,你已经失去了同理心。”

能够找到自己事业的人无疑是幸运的人,曹敬心想,哪怕遇到再多不幸,唯有这一点我要感谢上天。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的愿望和我的祈祷。在人类之上存在某种更高的东西吗?冥冥之中存在某种不可抗力吗?说实话,我并不相信那些,我只向自己的心灵许愿。

“我因为同理心而成为优秀的感应者,也因为同理心而成为现在的曹敬。”

于是曹敬伸开双手,对相阳展现出自己被点燃的心能,第三轮太阳出现了,并非被“圣人的骨骸”染黑的火焰,也不是金色的审判的火焰,而是深蓝色的流动的火焰。在心相世界里,曹敬身上的火种逐渐蔓延,这是纯净的情绪在理念时空中的展现。

其名为泪之火。

倾听了世间苦难,并将这些苦难背负在肩上,祈愿为人们拭去泪水的感应者才能点燃这火种。曹敬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在与相阳对峙的时候,他被迫在自己心中寻求更纯粹的情感,能够击穿理性思绪的情感。流动的深蓝色冰晶凝结的火焰,这是泪水的结晶,曹敬体验过的所有悲伤与不幸,都沉淀在这里。长久以来直面人世间最深的渊薮,终于在这里,人性的深渊给予他回报,给予他世界上最温柔的火种。

“有一点你说对了。”曹敬的目光所及之处,相阳身上已经开始燃起蓝色的火焰,“我确实是一个精神病人,但这个世界需要精神病人。”

相阳并不感觉到疼痛,只感觉到轻微的释怀感。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去,自己的外壳无声无息地破碎了,然后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他意识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瓦解,曹敬正在试图进入他的深层思维。

“不!”

他奋尽力气,挣脱了名为火焰的救赎。

相阳没搞清楚一件事,这丛蓝色的火焰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厉害,击穿了他联合“禁绝”设立的绝对壁障……但他隐约意识到这和曹敬所提到的“同理心”有关。但这又是为什么呢?自己明明已经理解了同理心到底是什么,明明已经钻研了这么多的技巧,明明也锻造了坚强的执念……

为什么你明明荒废了这么多年……

不公平啊,这难道就是天赋,还是说,当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回避负面情绪的纠缠时,我已经主动放弃了感应者最大的力量?原来如此,如果再来一次,我选择直面他人的苦难的话,我也能够锻炼出那样的纯粹的情感吧。但那样的我又不是今日的我,不会完成我所创下的功业,不会认识志同道合的同伙……

思绪百转间,火焰已经再度缠上了相阳的身躯。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然后定格在沉静与彻悟。周围的心相空间正在成为蓝色火焰的燃料,墙壁开始翻卷、剥落,所有的颜色都开始褪去,只剩下流淌的深蓝色,海般深邃的蓝色。他现在明白了,这是曹敬收集的泪水的海洋。

而来自天使的真诚的火焰,最后点燃了泪水。

“……曹雪卿是对世界未来有害的人。她将在未来的末日灾难面前扮演重要的角色。”相阳轻声道,“她必须被杀死或扭转……不然现存的人类社会秩序将毁于一旦。数不清的人将为之丧生,而到那时候,你回头看今天我说的话,你会懂得这一切。”

在精神的世界里没有谎言。

“别动。”曹敬厉声道,“我可以帮助你找回同理心!不要!自首还有希望!”

“干得不错,朋友。”相阳说,“只可惜……不能让你看见。”

曹敬被阻挡了一个呼吸,最老的花招,他们在吴晓峰那里学会的第一个攻防策略。一个记忆的碎片,一个绊脚石。相阳坐在板凳上写作业,母亲正在粘火柴盒。和吴晓峰抽烟用的那种精美的火柴不一样,这是最低劣的便宜火柴,母亲身上总是有着持久的硝石与白磷的气味……

相阳的形象斑斑点点地开始崩溃,沙子样的碎屑从他身上落下。心灵内部的自杀机关启动,他的心智正在自内而外地溃灭,不会有一点信息保留下来。

“不要对这个正在分裂的世界视而不见。宗教是我们的工具,在面具后面,我们在殚精竭虑地拯救人类世界,没有救赎,也没有荣誉和财富,只有理想、计划和行动。我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曹敬,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社会,我们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将化作齑粉……”

相阳的声音几近梦呓。

“你很爱你的姐姐,这令我怜悯你。曹敬……你是一个好孩子,比我更好的好孩子。”

曹敬或许有那么一次机会阻止相阳自杀,但他最后选择了放弃干涉。

然后这里只剩下曹敬一个人。

蓝色的海洋最后凝成一团,原来这是一只深蓝色的猫眼虹膜。这头梦境的守护神合上这只蓝色的眼瞳,于是曹敬的心相时空关闭,拉下帷幕。

他看见天火降下,最后的“禁绝”被射穿。黑色的避难所在来自天空的净火中焚烧殆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看见黑色的“禁绝”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被束缚的人们回到大地的怀抱。

他看见天空重现光明,曹雪卿立在废墟之上。熔化的流体焦炭盘绕在她周遭,似乎畏惧她一般不敢靠近。建筑被余波破坏,以“日落”为中心,方圆十余米的范围都只剩下黑色与金红色,铁水四溢,灰烬四处飞舞。

他切断了连接,一个人沉入蓝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