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明昭帝姬
鹰隼的故事说完,栏外的夜雨已经停了,风过草木,簌簌作响,就好像是渐渐隐去的马嘶人声。那些湮没于记忆中的萧杀影像,对于人的心智是一种折磨,这个时候,记性太好的人,不免会更痛苦一些。
龙涯取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方才问道:“以这样的方式倒逼天君就范,不可谓不绝,但天君高高在上,岂能任人摆布?就算为势所逼,事后难免秋后算账……”
鹰隼苦笑道:“这个是必然的,问鼎会上大殿下冲撞天君使者,力抗天君之威,势必为天君所不容。这一点明眼人都能明白。所以那两百年时间对帝女而言,已经是异常紧迫。”
龙涯与明颜都是作声不得,两人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看还屁股朝天晕倒在回廊上的三皮,面面相觑。他们听过关于三皮母亲白隐娘的故事,但当她以天君傀儡的身份出现在天道的故事之中,其中的悲哀与无奈,实在难以言喻。
鱼姬如何不懂他们的心事,只是叹了口气:“沦为棋子,非她所愿。”
魇璃平视鱼姬:“谁又不是呢?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出类拔萃,自有一番作为,然而也不过是另一盘更早之前就部下的棋局中的一颗小小的棋子,避无可避,身不由己。”
鱼姬摇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大格局也是靠这一颗一颗棋子连成。他们避不开,但并非身不由己。白隐娘能续天狐一脉留无穷变数,那位帝女能改天道格局,都是了不起的人。而世事如棋局局新,她们的抗争可并非无用,反而是在为将来留下无限希望,这些努力,可不是虚无缥缈的。接下来的故事,我来接着说吧。”
.惊涛城
回归梦川的行程缓慢有序,川流不息的军队就像是流淌在六部戮原上的大川,途经数个驿站和小城的废墟,无一不是七百年前魇璃被送去风郡为质子,沿途停留过的所在。眼前的景致满目荒凉,就跟七百年前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荒原之上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田地,不时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田间劳作,只是那些田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想来收获并不丰厚。
魇璃微微皱眉,对魇暝问道:“暝哥哥,这里的土地……”
魇暝叹了口气:“六部戮原的土质除了沙幕外疆外,大部分贫瘠,不适宜种植庄稼。这些人多是昔日沙幕、赤邺、藤州的遗民,滞留我梦川境内,凭一户一丁、以耕补役制安身立命。但家中无壮丁可充兵役,又未能缴纳田赋遂不能获取土地耕作糊口的,也只好在这六部戮原之上来开荒辟土。”
魇璃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这田地庄稼,怕是糊口都成问题……”
一旁的魇桀冷笑一声:“贱民而已,早早驱赶出境还干净,偏有沽名钓誉的姑息养奸,若有一日饿极生乱,怕又要花力气剪除。”
魇璃不再言语,伸手拍拍马脖子,继续前行。心念百转,思量要解决梦川流民的问题,还是得从这耕地上入手……
历经数日的行程,终于抵达梦川国门之外的最后一座关卡——惊涛城。这里是梦川大皇子魇暝的封地,也是北冥大营驻扎的所在,一片无垠的牧马草场毗邻背后的梦川大洋。
惊涛城只是一个地名,并不见真正的城池,相传过去曾有一座城池,但毁于以前一千七百年前的天道大劫,之后便没有重建,但广袤的原野上密密麻麻分布的雪白军帐已经构建了一个恢宏尚武的格局。在所有军帐的中央耸立着一座十余丈高、数十丈宽的巨大圆帐,那是北冥大营的帅营,是魇暝平日办公起居的所在,军中临时的府邸。风过后,前面翻滚的是绿色草浪,后面是层层叠叠的碧水白浪。
这几日对于魇璃而言,就像是在一点一点地寻觅自己过往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回到这个阔别已久的所在。这里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她的故乡,她的家。
梦川的主体是没有边际的大洋,梦川的国民大部分生活在海上,层层叠叠交接的大船彼此相连,构建出多个流动的城市,分布在更遥远的海域。然而在惊涛城,却看不到那些繁华喧嚣的城市,也看不到几个寻常的梦川子民。因为一片连贯邻国,围合近海,顶天立地的巨大冰山簇拥着梦川的皇城澧都,将梦川的那些流动的繁华城市屏障在后。而在澧都与惊涛城之间的近海上,也只有些运输船、渔船在劳作。澧都是梦川的国门,自古天子镇守,庇护子民。而惊涛城则是澧都的屏障,向来是重兵镇守之地。
刚入惊涛城地界,鹰隼就接到了寐庄大帝的召回令,于是拜别众人先行回了澧都复命。魇桀旗下的南川大营军队开始朝着赤邺的方向分流,回归南川大营的属地,尚有一日的行程,而魇桀和璐王则与魇暝、魇璃一道,留在了惊涛城。因为一路上已经派遣过军士回澧都报讯,所以也不断有澧都派出的使者沿路迎接。明日澧都会有一个盛大的宴会,举国欢庆,以犒赏英勇奋战、为梦川带来安宁的勇士们。而勇士们需要做的是好好休整,明日以最英武的姿态展示在天子、百官与子民面前。
魇璃勒住了缰绳,心头突然翻起一丝近乡情怯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得偿所望,却又觉得不真实。她与这片土地已经阔别七百年,那熟悉的营帐竟然丝毫未变,就好像七百年前她刚离去的样子。然而不同的是当时她还只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而今已经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打通了回国之路,这七百年的遭遇就好像是一场冗长又满是忧患的噩梦,到这一刻,总算过去了。
就在梦川大营的将士列队分流,各自回归那一片无边的军帐之时,最高最大的那顶圆帐处,一个窈窕的身形就像是一只追逐阳光的蝴蝶,翩翩而来,到了近处,只见眉目如画,风姿绰约,正是藤州帝女沅萝。
众人见得万军丛中这样一个妙曼美人翩翩而来,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魇桀的眼睛落在沅萝脸上,再也离不开去,惊艳之余心中寻思这大皇兄向来不近女色,也不知是何时收藏了如此美人。
魇璃发出一声欢快的尖叫,翻身下马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与好友紧紧相拥,随后手拉手转了几圈,上下打量着多日不见的沅萝。这一细看,才发现沅萝身上的是一件梦川贵族所着的国服,银纱素裹,雪缎修身,缀以璎珞珠宝,已非昔日的翠色藤州国服。这一认知,魇璃虽觉有些不妥,但见沅萝面色红润,重逢的喜悦早已把这一认知抛到九霄云外,欢声笑道:“多日不见,阿萝的气色可大好了。”
沅萝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不觉又湿了双目:“这些天来,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很怕你有事,每日向军中的军士打听,也只知道六部戮原之上已然开战,心里七上八下的。后来听说梦川、忘渊盟军大败风郡,还在天君使者面前定下三分六部戮原的和约,我才放下心来,天天地盼着你们回来。”说到这里,一双妩媚的双眼越过魇璃,落在了魇暝的脸上,四目交汇片刻,忽而脸上一红,羞涩地垂下眼去。
魇暝心头无限喜乐,微笑地朝着沅萝点点头。他心知这话不仅是对魇璃说的,也是对他说的,戎马半生,到现在才知有人牵挂的甜蜜来,然而此时此刻,绝非私下相聚之刻,于是开口将沅萝介绍给众人:“这位是藤州的沅萝帝女,我梦川尊贵的客人。”
沅萝对着众人微微欠身,盈盈下拜:“沅萝蒙大殿下福泽,总算脱离樊笼,重获自由,虽千恩万谢,不足以报答万一,不敢以贵客自居。”她言语温柔,情真意切,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周围的人见了,莫不生出爱怜之心。别说是一干军中将领,就算桀骜如魇桀,老成持重如璐王,也不例外。
魇暝赶紧伸手将沅萝扶了起来:“沅萝帝女不必如此,藤州与梦川历代交好,你又是我皇妹的至交好友,若是再如此多礼,可就见外了。”随后将璐王与魇桀也一一引见给沅萝,
随后魇暝邀众人赴帅帐中用茶叙话,稍事休息。早有管事安排停当,将众人一一引至各自下榻的所在。
沅萝暂居的帐房就在帅帐之后,此刻好不容易可与魇璃独处,原本就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两人手拉手移步此地,魇璃怔怔地看着这顶十丈见方,高约六丈的四方大帐,心中思绪万千。这顶大帐就跟七百年前一模一样,这是昔日大皇兄在军中抚养她的所在,即使这片营房的阵形曾经无数次挪移过,但这顶大帐都不偏不倚地驻扎在大皇兄的帅帐之后。
掀开门帘,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张雪白的兽皮毯,那是幼时随兄长出猎,她第一次打到的猎物,虽然有岁月的痕迹,但大体还是旧时模样。帐顶高挑而通透,外面的阳光正温和地透进来,帐内既明亮又宽敞。卧榻之侧的衣箱倒是比之七百年前多了几个。衣箱边是一个偌大的妆台,一丈宽的绞金海棠浮凸纹边框的妆镜清晰透彻,是帐中最为惹眼的物事。硕大的描金乌木兵器架上还有许多她幼时使用过的小刀、小剑和短枪,悬着的弓箭是昔日兄长教她骑射用过的。角落的一口装玩意儿的大箱子上放置着一只镏金嵌玉的马鞍,到近处一看,虽然款式颜色和从前一般无二,但大小已经是成年人使用的尺寸。魇璃抚摸着马鞍心头温暖,心想暝哥哥想得真周到……
沅萝柔声道:“往日你说起你这位皇兄的好来,总是赞不绝口。当时我还不怎么信,直到我真的到了此地,才发现你的大皇兄真的是一位极好的哥哥,你看看。”她伸手拉开旁边的帷幕,露出一排专用于安置朝服的大衣架来。约莫有十张,每一张都悬挂着一套素锦绣鳞的梦川皇室朝服。只是这些衣服的大小长短依次见长见大,乃是不同年龄段所能穿着的尺寸,居然一件不少地都备得妥帖,只是因为岁月而留下不同程度的陈旧痕迹。可想而知她的大皇兄是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她能回归故土,能够穿上属于梦川帝女应有的朝服。只是时间流逝,她在一天天长大,身形也在不停地生长变化,所以也就留下了这十余套不同年龄段的华美衣裳。
魇璃抚摸着这些她早已无法穿上的朝服,内心又是温暖又是感动,不由得哽咽着、笑着抹去脸上滚滚的热泪道:“魇璃何德何能,也不知道应如何报答暝哥哥的这份心……”
沅萝笃定地笑道:“大殿下可没有想过要你报答什么。他只是心里想着要对你好,也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在这些细节之上……可真叫人羡慕……”说到此处她脸上却有些暗淡下来,却是感怀身世,心有戚戚。
魇璃如何不知她的心病,伸手拉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柔声道: “你也不用再多感伤,从此以后咱们就留在这里,好好地过日子。我们可以一起去骑马、打猎,去梦川的浅海中泛舟撒网。自此以后,便天高海阔,任凭咱们逍遥自在了。”
沅萝叹了口气:“我很笨的,不会骑马,不会打猎,也不会泛舟。
不过能离开那个鬼地方来到这片乐土,已经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魇璃拍拍沅萝的手:“老记着过去的事岂不辜负了而今的美好时光?你不会骑马、不会打猎都无所谓,我会教你,还有大皇兄……”一提到兄长,就见沅萝的脸上蓦然浮起两朵红云,魇璃眨眨眼促狭地笑了起来,“我看得出来你们两个不简单,刚才眉目传情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呢。”
沅萝言不由衷地否认着,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大殿下温文尔雅,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够拒绝他的好。只是……我不配……”她的神情逐渐黯淡了下去,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魇璃如何不知道她心中的那一根刺?伸手扳过她的脸轻声说道:
“过去的事都忘了吧,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当然值得暝哥哥对你好。” 沅萝点点头将额头抵在魇璃的额头之上,颤声说道:“谢谢!”两行清泪划过面颊,滚落在榻上。
翌日,天刚亮早有侍从前来伺候洗漱梳妆。魇璃对着那面硕大的妆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梦川朝服尚白,银纱雪缎,绣满银灰色的鳞纹;一对高耸的木雕的银白色犄角在乌黑的秀发缠绕下固定在头顶,缀上璎珞珠网,雍容华贵不可逼视。
沅萝呆呆地看着镜中的魇璃,忽然开口道:“璃儿,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像一个人。” 魇璃奇道:“暝哥哥吗?”
沅萝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像大殿下,眉眼之间有五六分相似,但现在看来,跟二殿下却有八九分相似,尤其是加上这一对角之后。”
魇璃哑然,心中如同波涛暗涌。沅萝只是无心之言,却一言道破关隘。昔日因为一对木角触怒魇桀,闯下大祸,究竟是因为她把木角漆成紫色,触碰到了魇桀身为紫金帝嗣的威严;还是因为这副酷似的容貌本身,就是对魇桀的极大冒犯呢?毕竟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却是命贱如泥的天族凡裔,云泥之别……
沅萝并不知道魇璃的内心波澜,一边帮魇璃整理妆容,一边笑道: “这下可算看到帝女魇璃的庐山真面了。以往总是戎装打扮,和现在比,可是过于朴素了。”
魇璃笑笑,喃喃言道:“可这并不是我魇璃的本来模样,不过是衣冠装饰而已……”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许久,方才伸手拆开好不容易固定的发髻,把那两只角拆了下来。
沅萝在一旁不解道:“好不容易才盘起来的,怎么好好又拆了?” 魇璃看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说道:“我只是希望以真实的样貌回去,这角做得再精美,那也不是我的。阿萝,你帮我绾一个简单的吧。”
沅萝叹了口气:“可是今日是你父王召见,全国欢庆的大日子,太随便只怕失礼人前,这不太好吧?”虽然话这么说,手里的梳子已经轻轻地顺着魇璃头上流瀑一样的乌黑发丝,一边琢磨发式一边碎碎念,
“是梳个灵蛇髻好呢,还是凤回头好呢?”
“不如就简简单单盘个螺髻吧。”魇璃笑了笑,“的确有些失礼,但这是我必须接受的事实,也是其他人都必须接受的事实。我要回去梦川,回去澧都,就必须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为人所接受。这个,是那对精美的装饰角给不了的。”
沅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手很巧,即使只是普通的螺髻,也绾得雅致非常。魇璃在妆台上的首饰里看了一遍,摇摇头,依旧拿起了那只陪她征战沙场的紫晶玉髓“流苏”,将发髻固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看来还是这个适合我。”
沅萝笑道:“虽说仗已经打完了,但似乎璃儿还不能放下征战之心啊。”
魇璃叹了口气:“非是我放不下,以后的仗还得继续打呢。其实我并不想回去澧都。自始至终我想回来的,就是这里,没有城的惊涛城。这里虽然军威赫赫,但比起澧都来,可谓无忧之地。而澧都……如果不是为了暝哥哥……”她摇摇头,转眼看看镜子里的沅萝,“阿萝,你跟我们一起去澧都吧,以藤州帝女的身份。”
沅萝面露难色,踌躇半晌低声言道:“现在已经没有藤州了,想来也不会有人在意我这亡国的帝女。但是只要能帮你,能够帮大殿下,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就算会招人笑柄也无所谓。”她起身走到一口衣箱边,打开箱子取出一套翠色衣裙,“我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穿这藤州旧裳,不想这么快又拿出来了。”
魇璃握住沅萝的手感激地点点头:“不会的,阿萝是暝哥哥的贵客,谁敢笑你,就算暝哥哥饶他,我也不饶他。”
沅萝低头一笑:“是啊,有璃儿在,谁敢笑我。”
.澧都行
魇暝的帅帐之外,将要随魇暝进澧都接受封赏的将领军士早已集结列队,威武刚毅,一片肃杀。当魇璃与沅萝手牵手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就好像是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刀锋,然后婉约的青蔓温柔了岁月。在经历过残酷的厮杀战争,鲜血的洗礼,再看到如斯美人的时候,人人心底都不约而同地浮起四个字:活着,真好。
帐中三人依旧是戎装打扮,魇桀与璐王在客位坐定,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而魇暝的脸上也有几分隐怒,似乎刚刚有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然而这样的僵局也被魇璃与沅萝的到来所打破。
魇桀的眼前一亮,沅萝的美丽如同一湾春水,立时抚平了他脸上的不快,一双眼睛落在沅萝的脸上,再也离不开去。就连老成持重如璐王也不由得暗自赞叹,然而看清魇璃的发髻之后,他的眉头又沉了下去,捻须言道:“帝女这般打扮,怕是有所轻慢吧。”
魇暝见得魇璃与沅萝双双而至,舒心的笑意驱散心头阴霾,早已迎了上来:“本座的皇妹风华绝代,无论作何打扮,都是难掩尊贵气度,又何来的轻慢?”兄妹连心,他当然能体会魇璃的良苦用心,微笑上下打量魇璃,“这样很好,很美,璃儿是我梦川大洋之下最璀璨的珍珠,也是我梦川大洋之上最皎洁的明月。” 魇璃羞涩地笑了笑:“暝哥哥偏爱璃儿,当然溢美之词不胜枚举。” 魇桀的嘴角浮起一丝不屑,随后起身走到沅萝的身边,笑道: “大皇兄护短也不是一天两天,倒是让沅萝帝女见笑了。自古藤州出美人,沅萝帝女之美已然集造化钟灵之神秀,却是再多的言辞也无法形容的。”言语之间目光灼灼。
沅萝有些惊慌地朝魇璃身边靠,一边尴尬地回应魇桀的赞美:“多谢二殿下抬爱……沅萝只是普通女子,不敢当这等称赞……”自打昨日初次相见,她就能敏锐地觉察到魇桀的眼光,有贪妄,有惊艳,这样的眼光她并不陌生,就好像当初在瑸晖宫所有觊觎她容貌的男子一样,不同的是那些人畏惧时羁之威,故而只能停留于眼和意。而眼前的魇桀则更接近于时羁,不仅有贪妄,还有把贪妄化为占有的侵略性。这让她很不安。
魇璃能感觉到沅萝传递过来的紧张,只是稍稍挪移了一下位置,顺势将沅萝推到魇暝身边,故作促狭地笑道:“阿萝当然不是普通女子,阿萝是暝哥哥心头的珍珠,心头的月亮。”她一句话挑明沅萝与魇暝的关系,便是不希望魇桀多作纠缠。
魇暝哈哈大笑,扶住沅萝,伸手在魇璃鼻子上刮了一下:“人小鬼大。”他与沅萝早已互通心曲,原本打算带沅萝回澧都之后,再寻合适的机会向父皇禀报此事,不想却被魇璃一语道破,也就不打算再掩饰了,“时候差不多了,大家启程吧。”
魇桀就好像让人给抽一闷棍,想要发作,却没处发作。倒是璐王眉头一沉,若有所思。
帅帐之外,魇暝、魇桀、璐王的坐骑都已经备好,另有一辆精雕玉砌的拢纱辇车,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辇车前立着十六名挽辇的力士,一个个身形高大,肌肉纠结,异常神气。
魇璃与沅萝上了辇车,放下纱帘,外面的世界便影影绰绰,不甚分明了。魇暝、魇桀与璐王纷纷上了坐骑,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其后紧跟的便是力士拉着的辇车,再后面是有军阶和战功在身的将士,依次列队而行。而军营之中,着已经摆开了豪放的酒宴,无数酒坛被搬到了酒宴之中,无数篝火之上炙烤着鲜美的肉食,为犒赏将士正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魇暝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通往梦川首都的那条大道而去,魇璃与沅萝坐在辇车之中,看着外面变换的场景,这辇车的车轮滚过白玉铺砌的道路,伴随着随行军队整齐有序的步伐,传递出肃穆的仪式感。
在与海交接的地方是一片庞大的波涛凝固的寒冰,远远地引向海中那华美的城池。凝固的巨浪形成一个硕大的、碧绿的空洞,外面的海水滚滚波涛翻涌却不能触碰这里的分毫。透明的冰壁之外,有无数五彩斑斓的游鱼在追逐着行进的队伍,穿梭在色泽斑斓的海底世界中。阳光透过冰面透射出缕缕光线,就像是行进在一块硕大的宝石之中,何其壮美。
沅萝透过纱帘看着这片前所未见的海底世界,惊诧于它的神秘与美丽。
魇璃的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这条道路她是第一次看到,因为上一次是幼时伤了魇桀被送出宫来,昏迷之中全无知觉,一晃眼都是一千年前的旧事。她并不留恋这条冰窟尽头的地方,但是却必须得回去……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眼前豁然开阔,一座巍峨的白色城池出现在眼前。无垠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悠长的号角声蓦然响起,庄严肃穆之外还夹杂着无数人声。大路两旁夹道欢迎的梦川国民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意,大战告捷,这预示着又将会有数千年的安稳平静,如何不让人惊喜交加?他们在欢呼着魇暝的名号,赞美和祝福给他们带来福泽的大殿下。
漫天花雨之中,魇桀与璐王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沅萝听到外面的呼声,又是高兴,又是激动,摇着魇璃的手臂:
“璃儿,璃儿,你听,他们都在喊大殿下的名号,他们都爱戴他……” 魇璃浅浅一笑:“是啊,暝哥哥原本就是民心所归,因为真正为我梦川子民谋福祉的,只有他。” 沅萝歪着头看着魇璃,忽然开口说道:“不是,还有你啊,璃儿。” 魇璃一怔,然后笑着摇摇头:“我所做的,只为暝哥哥,不为其他人。”
这个时候,辇车停了下来。魇暝翻身自吹雪麒背上跃了下来,高举着双手摆了摆,所有人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爱戴的大殿下。
“梦川的子民们,感谢你们的热情与爱戴。”魇暝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在这无边的人海中不停地朝外扩张,响彻天地,“能够达成三分六部戮原壮举,带来天道安宁的,除了我梦川无数牺牲性命、英勇作战的将士,我们必须得感谢一个人。七百年前,她肩负着梦川的安危,作为质子远离故土,成为风郡的宫囚。七百年后,她冒险前去忘渊缔结盟约,还在战场之上立下功勋,最终为我梦川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魇暝走到辇车旁边,掀开纱帘对早已满面泪痕的魇璃说到,“璃儿,是时候出来见一见你的国民,获取你身为梦川帝女应有的荣耀。” 魇璃抹抹眼中的泪水,稍稍平复之后,握住兄长伸过来的手臂,自辇车上走了下来,随着他走到了队伍的前面。
所有的国民都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纷纷猜测着这位身着梦川皇室朝服的美貌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
魇桀的脸拉得老长,在他看来,让这个血统不纯的怪物招摇过市,难以容忍。而身旁的璐王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悄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她的确有军功在身,他要给她正名,以提高声望也是合情合理,这个时候我们不能阻止,否则必失民心。”
在这个时候魇暝的声音再次扬了起来:“梦川的子民们,请将你们的爱戴给予寐庄大帝的长女,我的皇妹梦川帝女魇璃吧!”
人们惊愕地看着立在魇暝身侧的魇璃,看着她仅有简单的螺髻装点的头颅,那里没有代表梦川皇室身份的双歧灵角。许多窃窃私语在人群中窸窸窣窣,传递着困惑与狐疑。
一个稚嫩的童音在人群里响起:“妈妈,帝女为什么和我们一样没有角呢?”孩子远比大人诚实,童言无忌问出的是所有人的疑问。
“我……没有角……一生下来就没有。”魇璃开口说道,“我是梦川皇室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角的皇室成员,可是我还是梦川的一分子,就跟在场的每一位梦川国民一样,愿意以我的一切,捍卫梦川的安定与荣耀。你们……能接受一个没有灵角,普普通通的帝女吗?”
“如果没有魇璃,这里的将士估计有一大半不能回归故土,而是化为六部戮原上的白骨;如果没有魇璃,我们会因为对抗风郡而孤掌难鸣,失掉我们全部的外疆;如果没有魇璃,我们会面临失去疆土之后难堪的窘迫。”魇暝缓缓地摘掉了自己头上的头盔,露出损折灵角的头颅来,“现在魇暝也折断了自己的灵角,难道魇暝就不再是你们的大殿下了吗?你们敬仰的究竟是能给梦川带来安定的梦川皇族,还是只是那一对彰显权威的角?”
这一声叩问击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就如同醍醐灌顶。人群里的声音开始七嘴八舌地响起:对啊,有没有角有那么重要吗?
看看帝女的模样,和两位殿下长得多像啊!是她带来了梦川的安稳,功在社稷…… 能守护梦川太平的,就是我们所敬仰的!
……
魇桀和璐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很明显,民众对于这个没有灵角,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又有着传奇经历的梦川帝女的接受程度远超他们所预计的。甚至,没有那光耀夺目的灵角,她与民众的距离远比一干头顶灵角的其他皇亲国戚要来得容易接近。
很快,所有的声音汇聚,所有人都在欢呼三个字:“璃殿下!”不是基于长幼之序,而是直接以名相称。无数的飞花被抛掷向空中,无边无际的广场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梦川国民脸上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欣喜和认同,已经化作雷动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魇璃看着眼前无数向她挥舞的手臂,心中又是激动,又是伤感。魇暝抛下头盔,伸臂抱起魇璃飞身落在了他的坐骑之上。两人共乘吹雪麒,引导着队伍继续朝着澧都前进。
人群之中,无数个声音在呼唤着大殿下和璃殿下的名号,无数香花构筑成满天花雨迎接着这队凯旋而来的军队。魇璃依偎在兄长胸前,笑着向所有人挥手,虽然笑容灿烂,但脸上的泪珠却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回归会是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况,就好像一粒长时间被掩埋于幽暗之中的种子,在一瞬间发芽、长叶、开花,绽放于温暖的阳光之下。
璐王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当然知道魇暝将魇璃带到民众面前的用意,只是他忽略了魇璃的影响力。没有角的魇璃无疑是离皇室宗亲很远,但她离梦川的平民百姓更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魇暝在平民、百官中的威望原本就超过了魇桀,现在再加上一个魇璃,这对于日后的立储之争而言无疑是又多了一个砝码。加上都有战功在身,委实再难掩藏锋芒……
辇车之中的沅萝撩开纱帘,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心中激动万分,她看到民心所向,也为魇璃与魇暝而高兴。魇暝的确是人中龙凤,能遇到他,是上天赐给她的福气……
澧都数十丈高的大门早已洞开,悠长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引领着一片威武又节奏感极强的鼓声。都城内也和广场上一样,人头攒动。无数交织的水道中彩船相连,船头有旗手在挥舞着彩色的锦旗,应和鼓声,舞得滴水不漏。水道两侧是无数交叠又井然有序的楼阁亭台市井坊间,巍巍数十丈高。许多拱桥悬于半空,连接着这些区域,桥下的飞泉流瀑飞流直下,白雾蒸腾,美不胜收,更给澧都带来怡人的水气。澧都背靠大雪山,又建于大洋之上,却气候温暖适宜。
一踏入澧都,魇璃便发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异常舒坦,就连腰背之间那个已然痊愈,但多日还在隐隐作痛的贯穿伤都不再困扰自己,百骸之中似乎有一股气息在蒸腾。这是水灵之地,不是六部戮原,更不是其他部族的领土上对她的灵力有压制的所在。
啪啪啪……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在空中响起,无数在半空绽开的花球带起又一帘绮丽的花雨,笼罩在队伍的上空,香风扑面。魇璃欣喜地伸手一捞,真气流转,待到松开掌心,掌中的亮丽花瓣已经包裹在一颗光润剔透的冰珠之中。
“冰封之术!”魇暝面露欣喜之色,“没想到璃儿这七百年已有所成。” 魇璃微微点头:“暝哥哥教的东西,璃儿从不敢忘。”
魇暝笑道:“父皇将在摩云殿召见我们,觐见之路上会有一段展示我梦川皇族威仪的步淼庭,原本为兄还打算暗中帮你,现在看来却是不用了。刚才在广场,你已经得到了民众的认可,而接下来善用此术,便是你在父皇、宗亲和百官面前展露梦川帝女风范的一次好机会。”
“摩云殿……难道……”魇璃面露惊喜之色。摩云殿乃是专用于梦川部族极为重大典庆的场所。之前所有的梦川帝王,都是登上摩云殿,受封储君之位,然后再入大雪山,拜谒水灵尊霁悠,获取紫旃果,从而完成帝裔到储君的转变。此番兄长建功立业,父皇安排在摩云殿庆功,兴许就是要将长时间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定下来……
魇暝淡淡一笑,微微摇头:“圣意难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以平常心应对就好。”
魇璃轻轻咬唇,点了点头,暗自思量应如何表现。诚然,她的声望越高,自然对兄长的助力越大,然而锋芒毕露也不是好事……
上扬的宽阔大道尽头是一座与雪山浑然一体的白色宫殿,精雕玉琢,斗拱飞檐,交相辉映。十丈高的宫门上悬着一块巨大而华美的玉匾额,上书“永安门”三个篆字。数百列身着银甲的少年,护心镜上浇铸龙头纹样,分别立于永安门两旁,一个个英气勃勃,神情刚毅而专注。这是负责守卫澧都的皇家禁军龙禁卫。
虽然是在万军之中,魇璃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立于道路右边首位的鹰隼,银色的钢铸鹰面面具覆盖着半张脸,威严冷峻。此时此刻他也是一身银甲,和其余龙禁卫不同的是悬于腰间的殷红如血的玉虎符光耀夺目,雪中一点红。那是鹰隼所掌握的,可以调动三十万龙禁卫的血虎符。
鹰隼也看到了吹雪麒上侧坐的魇璃,原本冷峻的脸如同冰融,嘴角的浅笑不经意地流露。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盛装的魇璃,自打相识以来,他所见的魇璃便是一身戎装,时而心狠手辣,时而狡黠诡诈,犹如荆棘中怒放的毒花;而眼前的魇璃,就仿佛一轮初升的明月,舒展的眉宇之间尽是坦然。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交换了眼神,但很快又进入了各自的角色,虽然暂别一夜各生相思,但眼前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鹰隼举起了右手,随之而起的是无数整齐的、剑器击打着盾牌的声音,简短而有力。皇城大门两边各有三只长约三丈的号角,此刻再次嗡嗡地吹响。龙禁卫的列队开始变换着阵形,将士们舞动着手里的长戈钺斧,整齐地腾挪着骁勇彪悍的步伐。一个悠长而高亢的女声开始吟唱着古朴悠扬的歌谣,歌声就像穿透云霄的飞鹰,在澧都的上空飞扬。
“暝哥哥,这歌是说什么的?”对于歌词,魇璃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从音色的苍茫,感知歌调的悲壮。
“这是远古的无忧时代留下的祭歌,是说十万年前,我梦川部族自发源地浮岛碧落州登陆这片土地,并繁衍流长的故事。配合战舞,用以赞美将士的英勇,抚慰战士的英灵,使用的是当时梦川的古语。璃儿你生于天道纪元重立之后,又自幼随为兄混迹于军旅,所以不曾系统地学习过梦川的古语,等回宫的日子长了,为兄再慢慢教你。”魇暝翻身下了吹雪麒,又搭了只手,把魇璃扶了下来。
战舞已罢,鹰隼扬声道:“圣上于摩云殿设宴庆功,欲览我梦川将士之骁勇气魄,诸位皆不必解下兵器。”
璐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魇桀,之前皇城之中传出的消息他们早已有所知晓,他也事先提点过魇桀需好好表现,毕竟摩云殿这个所在,对于梦川的帝裔有着特殊的意义。
一干人以魇暝、魇桀为首,魇璃、璐王为次,其余将士以军阶次序而定依次罗列,自永安门的正门鱼贯而入。唯独载着沅萝的辇车则是在力士们的簇拥下,缓缓自永安门侧门而入,事前魇暝已有安排,入宫之后先至魇暝所居的暝台歇息。
沅萝看着魇璃与魇暝的背影渐行渐远,外面高呼大殿下、璃殿下的欢呼声尚在,但此时此刻,却只剩她一个人了。这一起一伏之间,不免心头浮起几丝失落,只是隐隐觉得,从此以后,与魇璃一个尊崇显贵,一个寂寂无名,这距离不知不觉已经拉得如此之远……
.梦川新贵
步淼庭是皇城之中唯一连通梦川大洋的所在,占地纵横数百丈的庭院紧接着一长串步步高升、雕龙栖凤的白玉台阶,约有百丈之高,在那之上便是影影绰绰显现云端的摩云殿。步淼庭高屋建瓴之下是幽绿深邃的海底,无数五色斑斓的游鱼在平如镜面的水下游弋,时而跃出水面,静中有动。围合这片水域的是一圈回廊,以供寻常官员行走,回廊之侧无数奇花异草,交相辉映。
步淼庭中间的水域则是梦川皇室子弟行走登殿的专用步道,然而行至此处不是借助于舟船,而是有耐于梦川皇室中人对于冰封之术的领悟,瞬间的冰封造就平地坚冰,然后踏冰前行。所以每一次通过步淼庭登临摩云殿,就意味着一次考验的机会。皇子的表现会被宗亲、群臣看在眼中,而在摩云殿之上,梦川帝王的双眼也同样在审视着下面的一切。
步淼庭是个得失之地,这个道理魇暝明白,魇桀明白,璐王明白,魇璃也明白。
魇暝少年之时治理水乱有功,曾有幸在步淼庭走过一遭,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然而刚刚登临摩云殿,后宫就传出皇后诞下紫金帝嗣的喜讯。于是原本属于他的储君之位,变成了未知之数……时隔一千二百年,他已非昔日的意气少年,得失荣辱,波澜不惊,所以只是伸手拍拍魇璃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过于紧张。
对于璐王,虽然此行也不过是陪同魇桀走一趟,但这里也可谓一处伤心之地。昔年还是皇子的他就是在此地表现稍逊于皇兄寐庄,无望储君之位,成为辅佐皇帝的亲王。
而对于魇桀而言,此行却是意义重大。冰封之术是历代梦川国君用于镇压天道洪流的终极法术,乃梦川皇室之根本。以他紫金帝嗣的出身和天生灵力的精纯度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在战胜风郡,达成三分六部戮原的壮举之前,安排这一仪式,他心里必然是踌躇满志。只是在魇暝立下大功之后,才有这一出,他难免有些沉不住气。虽然事先璐王曾有提点,但他打算全力以赴,借这个机会扭转战事造就的不利局面之心很是紧迫。
摩云殿上传来悠扬的钟乐,步淼庭两侧回廊上的百官武将以朝班序列,在井然有序地行进,而在步淼庭中央的水域,四道冰痕正在朝摩云殿延伸。
魇暝的步伐沉稳内敛,走出的是一条一丈宽的笔直冰道,就像是在水面平稳地勾勒了一笔,透过清澈的水面可见一片垂直向下蔓延的冰墙。
魇桀造就的冰痕却是朝着四面八方扩张,连带璐王脚下的冰痕也被他连成一片。然而撞上魇暝脚下的冰墙,却不能再行进半分,相互挤压,冰面形成大片大片的冰裂纹,面积之大包揽了一半步淼庭的水面。观其厚度,也有三尺之数。而魇暝与魇璃行过的半边步淼庭虽冰封如镜,却一片澄清,于是步淼庭冻结的水面呈现了两种不同的状态,异常
鲜明。
魇璃神情肃然,委地的裙角划过冰封的水面,看似平平无奇,但人过之后的冰面便很快消融,露出碧绿的水面来。待到魇璃踏上对岸的白玉阶梯,落脚行过之处的水中,却“啵啵啵”连连轻响,圈圈涟漪泛起之处,骤然翻出一朵朵冰莲!碧水冰花相映成趣,再定眼一看,却是自海底浮起的一簇簇支棱绽放的硕长冰锥,因为重心沉降,翻倒浮出水面。水中鱼游翩翩,在露出水面的冰莲之间绕行,竟然丝毫未受冰封之术的影响。百官见得这等奇景,都不由得啧啧称奇,拍手赞叹。就在四人都踏上御阶,冰痕也瞬间消融,留一池碧波荡漾。
魇桀脸色很是难看,表面上看,是他的冰封之术刚猛霸道,然而实际上却是输于魇暝的沉稳内敛、游刃有余,偏偏又让魇璃的步步生 “莲”给抢去了风头。他不好当众人与魇暝相争,只得拉长脸对魇璃言道:“皇妹当这步淼庭是变戏法的杂戏台吗?如此卖弄奇淫技巧,终究是上不得大场面!” 魇璃只是微微一笑:“二皇兄教训得是。”
魇暝拍手笑道:“璃儿步步生莲,收放自如,并非卖弄,不过是仁心使然。毕竟水里的鱼儿也是宝贵生命,不可轻易毁伤。”言语之间随手一指,众人顺眼望去,只见魇桀和璐王之前走过的水域,无数翻了肚子的鱼尸浮出水面,却是不幸被魇桀的冰封之术波及而死去。
魇桀冷哼一声,继续拾阶而上,倒是璐王走过魇璃身边,眼神百般复杂。魇暝与魇璃相视一笑,并肩而上,在摩云殿外的琼台处与百官会面,重整列位。
鹰隼早已于摩云殿外相候,在风郡他早已见过魇璃冰封时羁时所使的冰封之术刚猛霸道,连无形之风尚且能凝固压制,何况只是一片海水?只是一直担心魇璃毫不留手,全力相争,在百官面前伤了魇桀的体面,从而触怒圣颜惹下祸事。结果魇璃并未斗力,而是另辟蹊径,出奇制胜,赢得众人青睐。鹰隼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眼见魇璃随魇暝帅百官觐见,正徐徐行来,双手环拱为礼相迎,在魇璃经过身侧之时,偷偷地收了收左手大拇指。
魇璃会意,知道他是在暗中称赞自己处事得宜,心头欢喜,微微咬唇露出一丝浅笑,而后便与兄长并肩而行,进入了摩云殿。
摩云殿四周皆有六十丈宽,白玉为地,冰晶为顶,十余丈高的殿柱为巨鲸之骨雕砌,光滑的柱面镌刻着无数山川河流的纹路,泛着微光。摩云殿的顶部缀满巨大光洁的珍珠,宛若漫天星斗,莹莹发光。正对大门的是梦川君王的宝座,安置于高高的御阶之上,头戴旒冕,身着衮龙袍的梦川帝王寐庄安坐其上,看不清神态表情,只是正襟危坐,恍若神祇。
魇璃偷眼看了看高高在上的梦川国君,她的父亲,却突然发现已经生疏到几乎忘了他的长相。在风郡的七百年,她曾有怨怼,但此刻,又是百感交集……
两侧的殿壁之上浮凸而出的是无数飞龙彩凤祥瑞之相,紧接左右殿壁各有一排三丈宽一丈高的白玉琼台,其上分别罗列了十余张案几座位,已有不少王公贵族依次入座,唯独空着左右接近御阶的四个位置,却是留出给征战归来的魇暝等四人。而百官的座次也以官阶高低,在琼台之下一次罗列,左右各有三层,具已摆放佳肴美酒。
魇暝帅众叩拜,高呼万岁,于梦川帝王面前先行臣子之礼,待到寐庄大帝抬手示意诸臣子平身,方才起身而立。
君王之侧早有礼官展开绢帛,朗声宣读诏书:朕闻怀古道一役,诸军帅戎将众志成城,抛洒热血,扬我梦川国威,拓我梦川疆土,立万世不拔之功。诸将士实梦川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魇璃垂首听旨,偷眼看了看魇暝旁边的魇桀,见他神情紧张,心想既然诏书之中对寻常将领是官升三级,赐朱户、珍宝、车马等殊荣恩
物,阵亡的将士也待主帅列出名目,从重抚恤,然而却不知道对曾危害北冥大营的魇桀会如何处理。可是听礼官诵完整幅绢帛,都没有提及此事。
那礼官收拢绢帛,躬身以退,随后另一礼官开始宣读第二道帛书: “皇子魇暝运筹帷幄,开天道长安之局面,身先士卒,骁勇善战,彰梦川之君威,功在社稷。今授以册宝,封北冥王,辖龙隐、赤丘千里之地,立北冥之城。赐三万户,良驹六千匹,牛羊各三千,绢帛千匹,元珠十斗……朕以国之藩篱相托,期河山之锦绣,疆域之永固。”
魇暝依礼接旨,口呼万岁。虽说列土封王是大喜事,但就如他事先预料的一样,解决梦川外患并不能让他得到储君之位,父皇对他的考验并没有结束。龙隐泽一带虽说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土地贫瘠,原属赤邺外疆的赤丘也是一样,别说耕地,就是做草场也不合适,又怎么能立城,建镇,进而繁荣兴旺呢?
礼官很快开始宣读第三道帛书:“帝女魇璃困身风郡为质子,七百年风霜忧劳皆为梦川之安宁,此其功一;远赴忘渊缔结盟书,助怀古道之胜,此其功二;身先士卒,奋勇杀敌,重创敌首,此其功三。特授之以册,封明昭帝姬,辖澧都以东千里海域,采三万户,聚琉璃城,赐仆役三千,乐户五百,宝船百艘,绢帛三千匹,元珠十斗……”
魇璃听着礼官报出的一长串珍宝,比之兄长所得的财宝有过之而无不及,俱是奢靡消遣之物,虽人人艳羡,心头却浮起几丝怅然。若是求适意逍遥,于琉璃城中做个富贵闲人,这些恩赐当然是上上之选。只是这些并非她所欲……然而从见不得光的天族凡裔,到册封明昭帝姬,总算获得认可,日后要襄助兄长成就大业,也算名正言顺了。
很快,礼官开始宣读第四道旨:“皇子魇桀,璐王寐璐,怀古道一役因循地利,阻断敌军去路,功不可没。各赐良驹三千,牛羊一千,珍珠六斗。镇川上卿鹰隼,迎回明昭帝姬,且协战有功,忠勇无匹,赐无佞剑,行监察之职,如遇奸佞误国者,无论皇室宗亲,或平民百姓,可先斩后奏……”
鹰隼出列,接过那把光耀夺目的无佞剑,与魇桀、璐王一道接旨谢恩。
魇桀对魇暝封王之事耿耿于怀,但既然圣上没有因为落虎丘之事降罪,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反正列土封王也不过是一片荒地,纵然立城兴业,也等同无米之粥。然而让鹰隼执掌无佞剑倒是个严重的警告。
而璐王的思绪却纷纷烦烦,对于国君的心思无法揣度。
封赏完毕,一干人等各归其位。国君举杯以祝祷国运昌隆,酬谢将士赫赫战功,庆功的盛宴已经拉开了序幕。大殿中仙乐飘飘,舞姬翩翩而至,宴会中人置身极乐之中,觥筹交错……
魇璃抬眼看看高高在上的国君,依旧只能看见威仪的身姿,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原本就不会让人看清楚他的脸,这样就不会有人去揣度他的意思。而他却可以居高临下,观察每一个臣子的言行心思……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移向坐在对面武将席位首位的鹰隼,发现鹰隼也正在看她,于是莞尔一笑,举杯遥敬。在对饮一杯之后,食指有意无意地在酒盏侧面缓缓地点了两下,一双妙目不着痕迹地瞟了瞟殿外的琼台。
鹰隼会意一笑,微微颔首。
皇家盛宴的奢华尊崇,是对将士的犒赏,但并不是可以尽兴畅饮的场合,所以这场君臣同乐的宴会在掌灯时分就已经结束,不过,在澧都城门之外的广场上,真正的饮宴才拉开序幕。将士们混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豪饮,狂欢。
魇暝与魇璃先回瞑台稍事休息,就带着早已等待他们多时的沅萝,一起去那场所有人都在狂欢的集会。
.琼台夜会
华灯斑斓,广场中央聚合着七层塔高的木料,一层层交错搭建,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将广场照得很亮。
人们围着这巨大的篝火舞蹈,随着悠扬的笛声琴声和密集的鼓点,带着一分熏然醉意。整个广场弥漫着怡人的酒香,这里的酒很多,大大小小的酒坛四处码放,随手可及,但能使得数万人一起熏熏然的,是在火中木架顶上的那一坛酒——浮生若梦。
魇璃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支撑那坛酒的那根木梁已经被烧断,连同酒坛一起跌入火中。随着酒坛的碎裂,一团蓝色的火苗骤然升腾而起,热浪蒸腾出一片馥郁的酒气,无疑是点燃了狂欢的高潮。
魇璃从没有看过这么多人的欢愉与热闹,就好像是世界上所有的快乐全在这里,这一夜绽放开来。
她看到来自沙幕的松香色皮肤的小矮人在敲打着手鼓;看到来自赤邺须发眉皆赤如火焰的力士在武动着火流星;
看到来自忘渊的老者抖着缀满发辫的细碎铃铛,在忘情地吹着铜笛;看到来自藤州的舞女在旋转着裙摆……
是梦川子民也好,客居此地的异族人也好,所有人都在为今后的安稳而举杯欢庆,不分彼此。
魇璃看到这一切,心里是自豪而笃定的。她的国度开明而安稳,这欢乐属于这里的所有人。可能是那坛蒸腾为水汽的“浮生若梦”的影响,她不能自已,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就在这时候,原本一直手拉手的沅萝也嬉笑着松开了手,旋转着裙摆,舞动着柔软的腰肢和手臂,融入了狂欢的人群。
沅萝本就善舞,以往同困于风郡皇宫之时,也曾与魇璃一起起舞,魇璃作剑器舞,沅萝作彩练舞,旁边是铘敲打羯鼓,一起排遣寂寞。因为都受到近在咫尺的风灵殿结界制约,沅萝又体弱多病,所以总未能尽兴。而来到梦川之后,沅萝的身体状况很明显有所改善,甚至能够使用一些简单的木灵之力。脚步腾挪之间,无数芊芊芳草自地面渐渐丰茂,继而无数香花绽放,周围的人群都缓缓地退开,形成一个数丈宽的圈子。沅萝的舞轻灵如离笼的鸟,她的笑如同晕染开的酒香一样醉人。香尘逶迤,浮瓣翻飞,端的是无限旖旎。
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看着沅萝在花间翩翩起舞,包括魇璃,也包括魇暝。
魇暝双眸紧紧跟随着衣带飘飞的沅萝,虽然她足未离地,但身姿却犹如在临风飞翔,就像他曾在战场上见过的云香天姬。然而眉间眼梢的柔情蜜意,却只为他一人。恍惚间一袭纱练划过耳际,他下意识地一把攥住,在纱练的另一头,沅萝的纤纤素手在缓缓收拢纱练,轻飘飘地,将他不知不觉地引到了身边。
魇璃含笑看着被舞蹈的人群环在中央的魇暝与沅萝,缓缓地退了开去,他们的快乐她不便打扰,而且,她也有要去会的人。
夜空中已经闪过两巡烟花,仿若漫天绽放的星碎,火树银花。
魇璃进皇城之后,便避开值夜的卫兵,朝着摩云殿而去。那里是特殊的场所,所以在宴会散了,宫娥收拾好大殿的残局之后,这里也就没人了。她快步地顺着回廊和御阶上到琼台,但是那里空空荡荡,除了海上船只和远处都市的缤纷灯火,这里可以说是一片寂寥。
魇璃立在琼台的栏杆边,远眺海面,心想鹰隼怎么还没到,难道他没明白我的用意吗?她叹了口气,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暗示我二更琼台相会,我一更就已经上来了。”
魇璃笑着转过头去,之间一轮明月浮现于摩云殿的殿顶飞檐之上,白霜似的月光照亮了立在飞檐之上的鹰隼的一身银甲。她仰着头看他,露出一丝笃定的笑意:“你站那么高干什么呀?”
鹰隼从飞檐上纵了下来,嘴角微微上扬:“我在看你啊,看你为什么还没上来。然后……就看了一会儿月亮。” 魇璃心头甜滋滋的,歪着头问到:“然后呢?”
鹰隼继续说道:“然后你上来了,月亮就沉下去了。” 魇璃咯咯笑了起来:“月亮不是还挂在天上吗?”
鹰隼伸臂将魇璃揽入怀中,低声喃喃:“可是我的月亮在这里。璃儿就是我心尖上的月亮。”
魇璃靠在他的胸膛轻笑一声:“以前我还以为你不会说甜言蜜语,看来是我失察了……”
鹰隼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魇璃的发丝:“是璃儿说要把两百年掰成四百年、四千年过的,我算过了,每天一句情话,我们还可以再说七万句。”
魇璃抬眼看着鹰隼,缓缓喃喃道:“才七万句,不够啊。”她踮起脚尖吻了吻鹰隼的嘴唇,却被悬在他腰间的无佞剑硌了一下,随后的柔情蜜意便散了,“今天父皇赐你无佞剑,却封赏了魇桀,并未追究落虎丘之事,似乎也只是吓唬吓唬魇桀。”
鹰隼调整了佩剑的位置,叹了口气:“圣上并非只是警告二殿下。这把无佞剑对所有人都是威慑。”
“也包括我吧。”魇璃松开了鹰隼,走到栏杆边,望着夜色中的梦川大洋,“我就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防我,是不是?虽然他册封我为明昭帝姬,正了名分,也封赐了琉璃城给我,赏赐丰厚,让我养尊处优,但他从头到尾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正眼都没看我一眼。” 鹰隼默然,然后说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处在圣上的位置,他也有他的苦衷。”
魇璃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里的不忿压了下去:“或许吧,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想在这两百年里,帮瞑哥哥得到储君之位。”
鹰隼摇摇头:“你在怀古道之战前答应我的两件事……”
魇璃心念一动,转身看看鹰隼,重新偎依在他怀中,低声道:“答应你的,我永远记得。”她的眼光移向琼台下广场上的狂欢盛宴,看着被蒸腾的“浮生若梦”酒香笼罩的欢乐人群,“鹰隼,那次在怀古道我们说的,希望诸部之间不要有征战,不要相互仇视,这其实是可能的。就像我今天在广场上看到的。今晚很美,我很开心。”
鹰隼轻轻抚摸魇璃的长发:“其实一直以来,圣上善待流民的举措,是来自当年水灵尊的授意,就是希望有归化万民的一天,只是此事不易。”
魇璃手朝着笼罩在广场上的酒气招了招,一片雾气蒸腾浮了起来,汇聚成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珠,飘浮在她掌心上方一寸的虚空之中,酒香寥寥,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心头:“听说这浮生若梦的酿造法也是水灵尊传下,她都已经不在千余年了,但她还在影响着梦川,她的酒也还在醉着世人。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原来一个人一件事所产生的影响是真真正正可以到达未来的。就好像撒下种子,就算人离开了,种子依旧会发芽,开花,结果。”
鹰隼专注地看着魇璃的眼睛:“璃儿,今天的你与风郡囚宫中的你不一样了。”
魇璃笑了笑:“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一成不变?你呢,难道还是我在风郡囚宫中见到的那个口口声声微臣的鹰隼吗?”
鹰隼温柔地叹息一声:“因为你呗……”话没说完,那枚晶莹剔透的酒水珠子已经浮到了他的嘴边,接着一双温软的唇已然将酒水推入了他的口中。一个甘美的吻封住了来不及逃逸的酒香,“浮生若梦”的味道纠缠在舌尖心田,其中的旖旎滋味难以言喻。
魇璃喃喃低声言道:“也因为你……” 广场的盛宴持续了三天三夜,直到浮生若梦的酒力散尽,巨大的篝
火燃尽熄灭,王公贵族、百官将士、平民百姓才尽兴而归。之后便是大大小小的皇室家宴,魇璃作为皇室新贵,几乎活跃在每一场盛宴之上,重新缔结那些缺失的亲情与关系。唯独是她那捉摸不定的父皇,纵然给予她的赏赐愈加丰厚,礼遇愈加厚待,但却总有些疏离,仿佛她只是梦川的明昭帝姬,而非他的亲女。
琉璃城的建立远比六部戮原上的北冥城要来得迅速,不需要夯土根基,就跟梦川大洋之上其他繁华鼎盛的城池一样,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聚合于海中。寐庄大帝赏赐的百艘宝船构架了琉璃城的框架,三万水户的大船小艇充实了琉璃城内的坊间巷陌。无数色彩斑斓的风帆像是无数的琉璃翅膀,簇拥着中央那座正在修建中的富丽堂皇,将会高耸入云,与澧都的皇城遥相呼应的宫殿——璃台。
魇瞑自北冥大营拨出一批办事可靠精明,又因伤患或年长,不适宜继续留在军中的将领军士,荐给魇璃使用。魇璃按其资历一一安插了职位,令其各司其职。这批人成为琉璃城中璃台的第一批门客,其中最受重用的,莫过于昔日曾多次出使风郡,与魇璃打过多次交道,又协助她自风郡脱困的夜亭山。因老成持重,又忠勇可靠,于是魇璃便指他做了璃台长史。从此琉璃城的事务有专人负责,凡事只需要拟定晓事录,定期垂询即可。就像国君赐予她琉璃城的初衷那样,她在这里的生活优渥安逸,也波澜不兴。璃台尚未建好,所以更多的时间,魇璃并不在琉璃城,而是居于澧都的皇城中魇暝的府邸——北冥王府。她从门客中挑选中了一个聪明伶俐,名唤无昔的,作为亲随,专门负责往来琉璃城与澧都之间,传递晓事录。除了应酬宫廷饮宴,就是陪兄长处理军务,闲暇之余与兄长一道,带沅萝游历梦川的山河景致,或是在澧都的繁华市井消磨时间。
沅萝有魇璃相伴,又有魇暝悉心照料,人也越发健朗,闲来无事,倒是在魇暝府中培养了不少奇花异草。她本是藤州帝女,为木灵近身的
一支,所以对于花草植物原本就信手拈来。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也有小成。当日魇暝被封为北冥王,原本的瞑台改做北冥王府之后过于肃穆清冷,而今得沅萝悉心料理,也成了阆苑仙府,步步生采。就连寐庄大帝也听闻北冥王府的雅趣,特意移驾王府赏花观景,赞不绝口,对沅萝也甚是礼遇。
而魇璃与鹰隼虽然于宫中每日相见,却也只得几个眼神交换。留待夜深人静,摩云殿外琼台之上,才是这对情人互诉相思之地…… 又过了一个月,魇璃对于澧都的了解日渐深入。
的确,得益于梦川大洋,渔获丰厚自给自足,海底珍宝层出不穷,发达的贸易更使得梦川的富庶繁华不容置疑,但也的确存在不小的隐患。因为相对于风郡与忘渊更为宽大的一户一丁,以耕补役制,越来越多的流民来到梦川寻求庇护。他们不具备梦川部族在海上讨生活的能力,首选为充为军户,入伍服役,每家每户至少一人。如非充为军户的人,需得依赖耕种以获取粮食自足,并以半年一季,每季按人头缴纳补役赋以换取滞留资格。补役赋的缴纳方式通常以粮食为主,每人每季一百斤为限,若是从事其他行业的,也可以用等价的其他物品抵扣赋税。
耕户主要分布在魇暝和魇桀的封地之上,分别聚于惊涛城周边与南蜉洲,故而两处封地均有专门负责收取这些粮食财物的赋府。每季纳赋之时,便可见无数流民带着粮食财物前来赋府之前排队,以换取下一季可继续滞留的容留令。
虽然只是一枚来自远洋深海特有的青色螺壳,只要悬挂脖颈之上,就不会被驱逐出梦川。然而螺壳的颜色会随时间淡化,衰减时间也不过一季,所以当壳变成白色,那就代表容留令失效,其结果是不能再留在梦川。
这一千七百年来,都是以这套补役赋平衡着流民的休养生息,直到七百年前藤州覆灭,又有不计其数的藤州遗民来到梦川寻求庇护。问题是梦川土地有限,除了要分拨出大片草场用于饲养战马,能用于耕种的土地相对于庞大的流民人数而言,实在是有限,所以田赋由此而生,赋税为土地产出之两成,未能缴纳田赋,获取土地耕种权的流民无土可耕。
梦川虽有商贸和手工百业可以分流,只需要缴纳相应赋税即可,但毕竟有手艺有头脑的人不多,所以滞留在梦川的许多流民的生活可谓惨淡之极,朝不保夕,有的不得不偷鸡摸狗,挣扎求存。尽管梦川国策有不可欺压流民的明令规条,可流于底层,难免遭人轻贱。
魇璃也就此事咨询过魇暝,得知魇暝不忍驱逐无家可归的流民,也无法负担如此庞大的赋税缺失,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失去滞留资格的流民放逐到外疆,让他们垦荒勉强糊口,至少在惊涛城方圆数百里之内,无野盗、强梁、猛兽、毒虫,尚有安身之处。
而被魇桀所放逐的流民则要凄惨得多,会被毫不留情地自赤梦关驱逐至赤邺的废土之地。那里气候恶劣,猛兽横行,寻常人无法存身,若是不能尽快从赤关逃入六部戮原,那就是一个死字。
说起此事,魇暝不免犯愁,偏偏此时六部戮原之上的驻军又送来了月报书函,一是正在建造的北冥城进展情况,二是战后被留在龙隐泽驻地的蒯肃出了状况。
魇璃听闻蒯肃的名字,自然有所留意,原来自从其子长辕战死之后,所得抚恤丰厚,他本人也因搬兵有功,官进三级,拜骠骑将军。然而经历丧子之痛,日夜滥酒,还拿恩恤之物在军中聚赌,结果触犯军法,被平级的将领擒下待斩,故而特意来函报备。
魇璃听完,淡淡一笑:“这个蒯肃,看来是真的颓废至极了。” 魇暝叹了口气:“丧子之痛,难免如此。而今闯下大祸,按律是必斩的。”
魇璃笑着摇摇头:“那可不能斩,赶紧把他解回来啊,不然这个棋子,可就白费了。”她翻翻魇暝案头上那本赋府的账簿,心念一转,
“是时候把他摆上棋盘了。不如,就让他去做个赋府小吏吧。”
沅萝正搬了盆花萼如同绯色的烟云一般缥缈的花儿进来换下魇暝案几上原来那盆相思蕊。
“堂堂骠骑将军贬做赋府小吏,这可比杀了他还要折辱。”魇暝沉吟片刻,抬眼看到花儿不由眉头一舒,“阿萝,今天又是什么花儿?” 每天那么多烦琐事务,也只有看到沅萝的笑脸,和每天都不一样的花草才能有所放松。
魇璃拍手笑道:“这个我知道,这是赤邺的软云菘。以前阿萝在我的房间外也种了好多,她还嫌风郡的土性不和,种不了这个花,让我翻墙去荒废的赤邺别院庭院里刨了几袋红土过来,才把这花儿养活了。这花大片大片开的时候,才叫美呢。”
沅萝浅浅一笑:“璃儿喜欢的,瞑自然也会喜欢,所以上次瞑带我去赤梦关打猎,我看到赤邺的红土,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带了一些回来,用浮土法培植,结果真的成功了。”她用手轻抚花萼,只见那烟云一样的花儿蓬蓬松松又茂盛了不少,美不胜收。
“已经不叫大殿下了……”魇璃眨眨眼一脸的坏笑。
沅萝面露羞色不依不饶,绕着案几撵着魇璃追了几圈,却被魇暝伸臂揽入怀中,她含羞带臊地别过脸去,耳边听得魇暝说道:“璃儿也不是外人,过些日子找机会向父皇言明你我之事,可少不得她帮腔呢。” 魇璃哈哈大笑,忽然想起一事:“阿萝,既然赤邺的红土可以种出软云菘来,那么种五谷是不是也能行?”
沅萝不解地言道:“可是赤邺被毁之后,气候失衡,昼夜温差极端,种什么也不行啊。不然也就不会一直是废土了。” 魇璃很是激动:“但是把赤邺的土弄到六部戮原上,不就种什么都
可以了?”
魇暝猛醒,伸臂同时搂住沅萝和魇璃,笑道:“亏得上天把你们二人送到我身边,这是我魇暝之福,也是我梦川之福。有了阿萝的浮土法,何愁北冥城不可兴旺富庶?”
沅萝也明白过来,高兴之余不免有些犹豫:“可是要改荒漠为桑田,得花多少人力物力……”
魇璃踌躇满志地笑道:“我们会有足够的人力,那么多无安身立命之所的流民,谁不想有地可耕,有饭可食?只要他们对瞑哥哥归心,那就是不计其数的人力,既可壮梦川国力,也可解流民苦困。”说罢她用指头敲了敲那封自军中传来的信函,目光灼灼,“这就是转机!”
.金鬃豹案
魇暝要时常去外疆巡视北冥城的建造进度,秉明寐庄大帝之后,便将惊涛城的管辖权暂时交给了魇璃,而沅萝也自然留在此间与魇璃作伴。
魇璃的游船就泊在惊涛城边的海域,每日在这里宴请一些北冥大营中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将领或是新蓄的门客。待闲时便接纳夜亭山让无昔从琉璃城送达的晓事录,一一批示之后,再由无昔送回琉璃城。她留于此间,一方面是替魇暝坐镇惊涛城,另一方面却是另有要事。
纳赋之季,魇暝封地的赋府直接设在了惊涛城,偌大的草原上大排长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流民队伍服饰各异,携带着各自用于纳赋的粮食财物,焦急而又忐忑。能否顺利换取滞留资格,得到那枚容留令,是关系到未来半年能否在梦川安身立命的要紧事。
魇璃的及目镜在时时观察着赋府与流民队伍的动向,因为犯了事的蒯肃在那里。一个满腔悲恸、日日酗酒、浑浑噩噩度日的削职武将,放在这里,出纰漏,和流民起冲突,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对于而今的蒯肃而言,能从外疆的军营解回澧都,不必身首异处,不是什么恩典。骠骑将军贬为赋府小吏的奇耻大辱,也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自从儿子长辕战死蛮乌城下,他早已心如死灰,能带来慰藉的只有酒浆,没日没夜,醉生梦死,就算在赋府征收赋税的案台前也是。
反正后面有文书负责造册,下面又有负责搬搬抬抬称重的军士,他也就象征性地验收放行,反正多是些五谷、布匹、牛羊马匹之类,过得去的,就让人发放一枚容留令;数量不够,或质量不行的,就让来人自己抬回去,重新补替达标。这工作说烦琐也的确烦琐,但到了蒯肃这里,简化成了点头和挥手两个举动,点头过关,挥手则不过关。剩下的时间就是一坛酒接一坛酒地灌,得过且过。
在无数流民看来,这个酒气冲天的醉鬼却是判定生死的判官。能得容留令,自然千恩万谢,一旦不过关,失去滞留梦川的资格,这也就表示不得不去风郡或忘渊讨生活了。风郡的赋税更重,而忘渊的生活更艰难,要么就是漂泊于六部戮原之上垦荒,食不果腹。这生死之别,自然战战兢兢。
沅萝拿起魇璃的及目镜审视那些流民,喃喃言道:“这些天看来,来的大多数是赤发赤须赤眉的赤邺遗民,以及少部分的沙幕遗民,似乎很少看到来自藤州的。想不到藤州遗民已经凋敝至此……”
魇璃批示完毕当日的晓事录,合上册子递于立于身侧的无昔,开口言道:“那倒不是,藤州与沙幕的遗民大多聚集于魇桀的封地之上,在澧都以西,距离梦川与赤邺边界的赤梦关三百里远的南蜉洲,那边的土质不错,耕地更多些。当初赤邺与沙幕成为废土之后,暝哥哥的北冥大营接收了赤邺的流民,而沙幕的则分配到了南蜉洲,待魇桀成年,也就分封了给他,所以北冥大营中多赤邺流民,而南川大营中则多沙幕流民。这两支在两块封地上已经客居了一千七百年之久,而藤州却是在七百年前才……”她见沅萝神情落寞,伸手轻拍沅萝的肩膀:“藤州遗民只是分散在梦川、风郡、忘渊三部,所以才显得人数少,他们善于调理五谷,在南蜉洲的一半耕地都是他们在打理。他日得空,我陪你去那边走走,见一见你的子民可好?”
沅萝默然,低头垂泪,许久方才轻轻问道:“他们在那边……过得好吗?”
魇璃叹了口气:“那边的赋税更重些,不过有土可耕,尚能维持。”她倚在栏杆之上看着远处看不到尾的流民队伍,轻声言道,“暝哥哥的想法是希望能让这些苦难可以少一些,所有人都重拾身为天道部众的尊严。”
沅萝转眼看着魇璃,眼泪簌簌而下:“璃儿,你和暝都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只是个没有用的女人,你们在想什么,我不明白,但只要能使得藤州遗民不再颠沛流离,苦苦煎熬,我什么都愿意做。告诉我,我可以怎么帮你们,怎么帮他们?”
魇璃伸臂抱抱沅萝:“别这样,你可是藤州的帝女,你当然能帮他们,也能帮我和暝哥哥。只要时机成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话锋一转,对立于一旁的无昔说道,“今日事宜已了,你先把晓事录带回琉璃城给夜总管,再回来伺候吧。” 无昔低应一声,躬身退出了船舱。
沅萝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看走远的无昔,低声道:“这个无昔不是璃儿的亲随吗?”
魇璃目送无昔的快舟朝琉璃城方向而去,喃喃言道:“用人不疑,无昔我当然信得过,只是我要做的事,在做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沅萝点点头:“这倒也是,只是我总觉得他有些奇怪……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次,他的表情从来没有变过,话也不多,问一句才应一句,心事重重似的。”
魇璃微微摇头:“是吧……战场上下来的人……”她拾起及目镜,继续观望远处的赋府和流民队伍,喃喃言道,“有些后遗症也是难免的。”忽然她放下及目镜,揉了揉眼睛,再就着及目镜定眼一看,吃惊地说道:“咦?他怎么会在这里?” 沅萝奇道:“谁啊?”
魇璃眉头微皱:“他是兵户,本不用纳赋换取容留令的。再说,就算纳赋,也不应该在这里的赋府纳……”她看到的是一个裹在灰毡子斗篷里,身高不足四尺,肌肤黄如松香,两眼大得惊人的小矮人——居然是在怀古道战场上,她救下的那个沙幕遗民首领之子乌伮,此刻正拖着两麻袋物事,混在流民的队伍之中。而之前沅萝看到的那些沙幕遗民,也和乌伮一样,一人拖着这样两大麻袋物事,近处的就有五六个。
魇璃放下及目镜,微微思索:“他们在干什么呢?那麻袋里要是五谷,一麻袋也有百斤,两袋可以换两枚容留令。他是军户,有军中发给的赤色螺壳为认记,本就不用再纳赋的,他们换这么多容留令干什么呢?阿萝,我得去看看。”
就在魇璃与沅萝换乘快舟朝海岸而来的时候,赋府的流民队伍中起了骚乱,原本喝得面红耳赤的蒯肃此刻怒目圆睁,正手持长鞭,在鞭挞一个匍匐在地、衣衫褴褛的女孩。
那女孩尚未成年,一双瘦削却布满新旧创口伤痕的胳膊正本能地护住头面,身子蜷成一团,蓬乱的赤色发丝上沾了不少尘灰草屑,而那胳膊之上却有一层浅浅的赤色羽毛,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她还完好的肌肤之上。旁边地上一个打翻的竹篮,旁边四只成人拳头大小的金鬃幼豹,三只已经被摔毙当场,剩下一只还在微微动弹,奶声奶气地嘶叫着。
周围的人群战战兢兢,也不敢上前制止蒯肃的暴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鞭子一鞭接一鞭地落在那女孩的身上,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但那女孩却只是护住头面,倔强得连哼都不哼一声。
一旁的文书怕蒯肃闹出人命,赶紧使眼色让几个军士上来拦,却被蒯肃几鞭子给赶了回去,无奈之下,只敢躲得远远的高声喊道:“蒯肃,你非得打死这孩子不成吗?”
“孩子?”蒯肃哈哈大笑,面容狰狞,“你们看她这身扁毛,她就是个风郡过来的奸细!”说罢伸手抓着那女孩背心的衣裳“刺啦”一撕,女孩瘦削的背已然暴露人前,只见一片细软的赤色羽毛覆盖在她的肩胛之上,与那一头赤色的乱发纠结成一片。这果然是风郡部众所特有的体征,只是风郡部众的羽毛为黑白之色,从来没有这样鲜艳的毛色。众人一片哗然。
“不是!我不是!”那女孩捂着身体带着哭腔嘶吼出声,“我是赤邺之民,我是赤邺之民!”她抬起头,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削的脸上果然有着赤邺之民特有的赤色眉毛。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她……她是个混种……” 是风郡部众与赤邺部众所生的混种…… 不祥人啊……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风郡的畜生杀我梦川子弟无数,这血海深仇……容你不得!”蒯肃双眼通红,咬牙切齿。丧子之痛,加上酗酒多日,一腔愤怨这当口全都涌了出来,手中鞭子一轮,又朝着那个女孩抽了过去!
然而这一鞭,却没能落在那女孩身上。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小矮人一把攥住了鞭稍,马鞭顿时被扯得笔直。蒯肃大怒,奋力夺鞭,但鞭子在那小矮人手中却像生了根一样。
蒯肃酒气冲天,早没了理智,扔下马鞭,抽出长剑遥指那小矮人:“你这沙幕来的破落矬子,也敢管本将军的闲事?报上名来!本将军剑下不死无名的鬼。”
“不平事,天下人皆管得!”那矮人冷声言道,“沙幕乌伮虽只是流民,也见不得你荼毒无辜。”
“无辜?这杂种身上流着风郡的血,她无辜?”蒯肃面色狰狞,一字一血地说道,“她若无辜,战死的梦川子弟岂不是更无辜?今天本将军大开杀戒,就连你这矬子也一并宰了!”说罢挥剑朝乌伮砍去。
乌伮闪身躲过:“你若对风郡有仇怨,大可在战场之上了结,在这里欺负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他的动作很快,蒯肃酒醉之中,脚步虚浮,根本就赶不上他的速度,跌跌撞撞闯入人群,撞倒了几个流民。众人受惊,纷纷四散逃走,而蒯肃爬起身来,又脚步蹒跚地朝着乌伮追砍过去……
“噌”的一声,一把雪亮的冷锋呼啸而来,蒯肃只觉得右手一麻,手中的剑已然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几圈,一下子插入土地,犹自发颤。蒯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空手,歪着头迟钝地看了半晌,转头看到一张粉面含威带怒的脸,在认出是魇璃之后,蓦然出了一身冷汗,这酒也就醒了几分:“帝……帝女魇璃……”
“是明昭帝姬!”远处的文书赶紧纠正,随后拜伏在地,“小的见过帝姬。”
“哗啦”,周围的人群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梦川皇室的新贵,功在社稷的明昭帝姬,早已经是坊间的传奇,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魇璃抬手让众人起来,冷声对文书道:“蒯肃醉酒闹事,先给我绑了,打桶水给泼清醒了再问话。”随后看看人群中的乌伮,然后将目光落在蜷缩在地,衣不蔽体,浑身是伤的那个女孩身上,这一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她心头一紧,伸手解下自己的雪蚕丝镂金披风,盖住了那女孩的身体,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那女孩早已惊得呆了,只是怔怔地看着魇璃,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见礼参拜。
旁边的军士早已将蒯肃五花大绑,又提了两桶冷水,从头浇到脚。这冷水一激,蒯肃的宿醉算是彻底醒了,隐约记起刚才的事,不由得惊骇不已。
魇璃走到赋府的案几前坐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来告诉我?” 蒯肃被摁在地上,不敢言语,一旁的文书忙开口言道:“回帝姬,适才这女孩带一篮金鬃幼豹来纳赋,按律这幼豹太小,不能换取容留令。蒯将军让她拿回去,她便拉着将军苦苦哀求,不想却被将军发现她手臂上有羽毛,是有风郡血统的混种,也不知为何,将军狂性大发…… 摔死了她的幼豹,还出手鞭打,若非那个叫乌伮的沙幕遗民,说不得已经闹出人命,铸成大错……” 魇璃看看地上的蒯肃:“他没有凭空诬赖你吧?” 蒯肃面如死灰,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点点头。
魇璃看看被沅萝扶着的那个女孩,扬声对众人说道:“我的大皇兄,你们的北冥王魇暝,一向以仁治下,而今他才离开惊涛城去巡视北冥城的修建,就有人一不尊军令,军中酗酒闹事,二不尊圣命,无端欺压流民,这不仅是给北冥大营的铮铮军纪抹黑,也是陷我梦川于不义,可谓罪大恶极,万死莫赎!而今皇兄不在,本帝姬只是暂代惊涛城之务,也不好斩杀皇兄手下的臣子。而今只好将这蒯肃重打一百军棍,贬为刷马卒,等皇兄回来,再做定夺。蒯肃,你服不服?”
“吾乃今上所封的骠骑将军,纵然有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帝姬岂能为了区区贱民折辱于我?蒯肃心中又气又恨又悔,这刷马卒算是军营之中最低等的小卒子,只能侍弄军马,肮脏低贱,这等羞辱可比贬为赋府小吏要大得多。他戎马半生,军功显赫,而今落得这等田地,可谓奇耻大辱。
魇璃冷笑一声:“既然你是我梦川堂堂骠骑将军,理当遵守皇命军令。我梦川从未视流民为贱民,但凡按律纳赋,又严守我梦川律法,安稳度日的,无论是何部遗民,都当一视同仁,与我梦川子民无异。你这个时候还在口口声声贱民,可见本帝姬罚你罚得轻了,不让你牢记这个教训,就愧对公道二字。来人,先扒去他身上的盔甲再加一百军棍,待本座上表今上,褫夺他一切功勋封号,再作处理。”
蒯肃心里哇凉,这个时候却不敢再强项,他跟魇璃打过交道,知道她的手段,若是斗气被她斩杀了,也就罢了,就怕又让她想出什么羞辱人的法子来……到此刻,他只好长叹一声,点头称是。
旁边早有军士提了军棍过来,几人摁住他四肢,剥去盔甲,紧接着死沉的棒子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只打得他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无数围观的流民在旁边窃窃私语,他们常年寄人篱下,皆试过被人轻贱欺凌的滋味,不想眼前这个无比尊崇的明昭帝姬居然全无贵贱之念,为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外族流民,严惩军功在身的梦川将军,只为公道二字。有的人感激涕零,也有的人心存疑虑,一时间,人群中细碎的议论声不断。
剧痛耻辱之中,蒯肃听得魇璃继续说道:“本帝姬希望在场的所有人明白,我梦川的国策中有明文约定,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得仗势欺凌滞留在我梦川境内的流民,只要他们按律纳赋,换取容留令,且严守我梦川律法,无作奸犯科生乱之事,他们就有资格托庇于我梦川。一直以来,我的皇兄魇暝,便是以此国策,凭仁爱之心,包容所有遵守我梦川法度的流民,让他们可以休养生息的。而今此事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可以继续纳赋,文书,就暂时由你主理此事吧。” 话音刚落,黑压压的流民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掌声,人人皆道这明昭帝姬与北冥王果真是仁义重承诺之人。唯有乌伮抄手而立,不置可否。魇璃走到那个被蒯肃打伤的女孩面前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名字?”
那女孩手里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幼豹,抬眼看着魇璃,满眼的崇敬与感激:“我……我的名字是烈琴……”
魇璃看着烈琴,露出一丝微笑:“难怪你那么倔,挨打也不求饶,挺有骨气的。”
烈琴的眼中眼泪滚来滚去,却又硬憋了回去:“他说我要是承认自己是风郡的奸细,开口求饶,他就放过我。可是我不是,我是赤邺之民,我若是求饶了,那便是承认了……我不能承认。”
“可是你身上有风郡部众的羽毛,的确有风郡的血统。”魇璃目光灼灼,看着眼前的女孩。
烈琴面容凄苦,颤声说道:“我恨这些扁毛,总在拔,可是拔了它还会长出来,背后的,我也够不着……”
魇璃叹了口气,伸手摸摸烈琴的头,触手发丝干枯蓬乱,可见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孩子都是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她心生怜意:“你的家人呢?我派人送你回去。” 烈琴摇摇头:“阿娘死了,我没有家人了。” 魇璃摇摇头:“你阿爹呢?”
烈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而后抱紧了怀里的幼豹:“我没有阿爹,从来就没有过。阿娘流落风郡的时候被那里的坏人欺负了,好不容易才逃到梦川,生下我。我只有阿娘,和阿娘教我养的豹子。”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幼豹悲从中来,“可现在,也只剩这一只了,我换不到容留令,很快就会被放逐出去,很快……我也会死了……”
魇璃伸出手指拨了拨烈琴怀里的幼豹,长叹一声:“既然你也没有地方容身了,不如就跟我去琉璃城。我正想养些豹子玩玩,你就给我做豢豹人吧。” 烈琴的眼泪夺眶而出,整个人扑通一声,拜伏在地:“烈琴的命是帝女给的,一定为帝女养最凶猛最有灵性的金鬃豹,以报答帝女的恩情。”
魇璃微微颔首,将烈琴扶了起来:“你身上有伤,先随我的随从去我的船上休养吧,等身子大好了,再随我回琉璃城。”说罢示意近身的侍从,把烈琴先行带回,一转头,却见乌伮拖着两个麻袋,排在纳贡的人群中。
魇璃方才想起此行是为调查乌伮等沙幕遗民而来,于是招呼左右给弄了两把椅子,给自己和沅萝,准备看看乌伮等人玩什么花招。眼看轮到乌伮纳赋之时,打开麻袋,是满满两包粟米,过秤有两百斤重。按律,可以换取两枚容留令。文书一面招呼士兵搬走这两包粟米,一面取出两枚容留令,正要递给乌伮,便听得魇璃一声:“且慢!”
乌伮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个血红的疤痕,是魇璃用自身灵血修补的创口,他心里厌恶利用他族人做马前卒的梦川皇族,刚才看到魇璃惩罚蒯肃,收留烈琴,心里早认定了她是在收买人心,故而不屑,而今魇璃来找他的麻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魇璃踱步到乌伮面前,打量了他一阵子:“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南川大营的军户,本身是有留在梦川的资格的,而今你拿这么多粮食来换两枚存留令,究竟意欲何为?” 乌伮将目光移向一边:“梦川律法中并没有不让军户纳赋一说。” 魇璃点点头:“没错,不过律法之中却规定了封地之上的流民,向所在地的赋府纳赋,很明显,你应该去南蜉洲,而不是这么远把粮食搬来惊涛城。”
乌伮语塞,而后恨恨道:“若是南蜉洲可正常纳赋,我也不会这么做。你们这些梦川皇室中人,一个个都是言而无信之辈。我等沙幕遗民在怀古道中伤亡惨重,留下许多孤儿寡妇,却被视为累赘,不仅无半点恩恤,还非得将她们驱逐出赤梦关不可,要把土地留给藤州的体健能耕
者,弃这些孤儿寡妇的生死于不顾!”
魇璃眉头一沉,怒火中烧:“魇……二殿下当真如此待你们?”怀古道一役,南川大营的沙幕遗民战死多半,原本朝廷也有恩恤发放,不想在南蜉洲,魇桀治下却是这般对待那些战士遗属。单纯从功利而言,的确是把有限的土地交给善于耕作之人,方能获得最好的收成,然而这么干却是赶那些可怜人进绝境!乌伮冷笑一声:“你们一向如此,何必惺惺作态,收买人心。” 旁边的文书大喝一声:“大胆!竟敢对帝姬无理?来人,把这个无礼的家伙绑了!”
魇璃摆摆手,示意周围的人不必为难乌伮,开口说道:“叫你的那些族人都不必躲躲藏藏的了,光明正大地来兑就是。”
乌伮错愕地看着魇璃,却听得魇璃对文书道:“从现在开始,只要按纳赋标准交齐赋税的,便兑换存留令给他们,不必问来处。就算有什么事,自有本帝姬与北冥王为你们担待!”说罢愤愤然转身离去,沅萝与大群随从立刻跟了过去。
沅萝悄声对魇璃言道:“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二殿下……”
魇璃咬牙道:“我竟不知他干出这等事来,简直丧心病狂,若让他这样搞下去,只怕祸起南蜉洲。此事我得迅速通知暝哥哥,然后一起去父皇面前参他一本。”
乌伮捏着手里的两枚存留令,看着魇璃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耳中听到流民们对于明昭帝姬的交口称赞,心中不免有些茫然,至于她究竟是在收买人心,还是真真切切地想要让流民脱困,这个他真的不会分。
至少,他的族人真的有救了……
.星海盟
蒯肃挨完那两百军棍,腿上臀上早已血肉模糊,无法动弹,被人拖入马棚之中,扔在一堆草料之上,便再无人照管。他昏过去,又痛醒,醒过来,再晕过去,几日里昏昏沉沉,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人喂水敷药,但醒过来也只能看到旁边摆着一些发臭的馒头和带着草料屑的冷水,并无人问津。待到勉强能行走了,便被些低阶的兵卒呼呼喝喝,打发去喂马扫马粪,少不得被作践一番。
蒯肃心中气苦,自然恨透了魇璃,即使远远地看到魇璃的船泊在近海之中,也戾气横生。周围的兵卒皆知他是犯了事贬下来的骠骑将军,正是墙倒众人推,少不得奚落几句,把他当成笑柄。到后来,就连去营外打草料的粗活累活也多派他去。他也只能到了外面的草场中,才有机会挥舞镰刀劈砍一人高的牧草,于不见人烟处发泄他的一腔怨愤。
时隔数月,又逢蒯肃领命,远离军营,架驴车去采集草料。他刻意地远离其余兵卒,架车到了草场深处去躲清静,却不料有人在那里等他。
那是几名身裹草色斗篷的蒙面人,一个个身手了得,没几个回合,就联手将他擒下,蒙住头脸,架到一处更为偏远的所在,方才将他掼在地上,解开蒙住他头面的布袋。
蒯肃原本惊惧交加,以为性命不保,不想一抬眼,便见到一辆四匹骏马所拉的檀木马车。马车不算如何显贵,但撩起的车厢幕帷里两个正在对弈的人却是来头极大。一个是梦川二皇子魇桀,另一个是璐王。
这一认知进入蒯肃脑海,顿时思路清晰了起来。早听过南川大营旗下有个影子营,都是执行刺探情报、暗杀、贴身保护等特殊任务的好手,之前擒拿自己的想必就是那影子营的人。当初因为儿子长辕曾被这二人抓住痛脚,要挟于魇暝归国路上暗下杀手。而大战之后,长辕战死,就再也跟这二人没有交集,而今他二人再次找上门来,其意图却是不明。而今肉在砧板上,他只好垂首先行向二人问安。
魇桀瞟了一眼蒯肃,口里啧啧有声:“堂堂骠骑将军,功高显贵,怎生让人折磨成了这等模样?”
蒯肃垂首不语,半晌才沉声说道:“蒯肃带罪之身,不敢劳烦二殿下过问。”
一旁的璐王捻须笑道:“将军桀骜仍在,算是不幸之幸。将军为人所害,做了人家扬名立品的踏脚石,实在令人扼腕。”
蒯肃心头血涌,好不容易才强压愤恨:“蒯肃因醉生事,惹出大祸,而今只是个刷马的小卒,犬子也已亡故,对二位贵人更没什么用处,不知二位今日绑我来此有何用意?”
璐王微微颔首:“不错,令郎已经战死,我们从前的协议也就无效了。今日此行,无非是看不惯将军大好男儿,却被人拿来当靶子,当众羞辱,以此彰显他人的威名。将军可知当日赋府的金鬃豹案,在梦川引起的轩然大波?”
魇桀叹了口气:“将军惩戒贱民,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错失,结果被人上表弹劾,褫夺功勋,就是一直还算看重将军的北冥王,也没为你这有功在身的老臣子说一句好话。这也就罢了,你知道外面现今有这么一首《璃歌》正时兴吗?澧都的孩童个个耳熟能详。里面有一句是这么唱的……”他面露讥诮之色,开口哼道,“璃兮灼灼惩强梁,扶弱女兮解民殇;璃兮皎皎碧涛起,泽梦川兮明昭扬……”
“她不止收留了上次害将军遭贬的那个杂种流民,还在她的琉璃城中设立豢豹堂,收养怀古道之战的遗孤或其他残部的流民孤儿,足有数百之众,用以彰显贤名。”璐王继续说道,“现在不止那些贱民,就是我梦川部众也有不少愚民,都把明昭帝姬比为梦川大洋上的明月,赞颂她的大德大圣,这风头一时无两。但明眼人皆知是她收买人心的结果,歌词里的那个被惩戒的强梁就是将军你。她是在拿你的名誉体面做法,才一步登天,成为人人称颂的大德。而你一直效忠的北冥王,为了得到她的襄助,一直推波助澜。将军,你甘心吗?”
蒯肃身子微微发抖,两手攥紧,指节咯咯作响。他困于军营,并不知外面的风向,但周围兵卒的奚落孤立却是每日都挥之不去的折磨。他当然明白魇璃当众惩罚他是借机收买人心,心中自然怨愤难平。许久方才沉声问:“二位今日见我,是希望我怎么做?”
魇桀答道:“很简单,本座与皇叔已经暗中说动了一些与你有旧的老臣子,在父皇面前保本。等过段时间,金鬃豹案的风头过去了,便重新起用你。你是魇暝旧部,将来他迟早还是会再让你回他身边。到那个时候,你须得记住是谁给你翻身的机会。”
蒯肃沉声言道:“此事蒯肃已心中有数。”时至今日,他虽心怀怨恨,但却不敢去招惹魇璃,而当面回绝眼前的魇桀与璐王,只怕今天就走不出这草场。无论是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唯有虚与委蛇,走一步看一步。
魇桀与璐王交换了一下眼神,皆是得意之色。趁着魇璃整治蒯肃,把这颗放在魇暝身边的死棋再度盘活了,日后定然用得上。
马车与身披草色斗篷的蒙面人都隐入无边草海之中,只余下蒯肃一人。他默默地拍拍身上的草屑,顺着来时的痕迹,回到弃下驴车的所在,就近割取了一车草料,便赶着车回到了惊涛城的北冥大营驻地,已是掌灯时分。周围的兵卒依旧拿他奚落取笑一番后,各自散去回营房休息。又只剩他一人蜷居马棚的草料堆上,聊以度夜。
今日之事,气愤难平,蒯肃必然是睡不着的。正辗转反侧,就听见啪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马槽上,他顿时警觉起身,只见马厩外立着一个身穿轻甲的小卒,见他起身,便远远地向他招招手,然后飞快地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很明显,这个人是为引他而来,却不知道是什么路数。
蒯肃抓起一把随身的短刀,快步追了出去,心中寻思若又是魇桀与璐王的人也就罢了,若是奸细,便擒下立功,也早日脱离这肮脏的马厩。
那人在前面一路快行,步履轻盈,一路将蒯肃引出军营,一直到了海边一个僻静的湾口,便直接闪进了一艘破破烂烂的旧货船。那货船上有灯光,映照在近海岸边漂浮着无数发着幽蓝荧光的浮藻的海面上。
蒯肃握紧刀,悄无声息地上了船,撩开船舱的帘子,只见那个身穿轻甲的小卒背对他而立,而船舱的另一边则是一片厚重的幕帷,也不知道那一边有什么。蒯肃小心地审视着背对他的人,厉声喝道:“你是谁?引我来这里有何用意?”
那人转过身来,是一张陌生的脸,然后蒯肃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还不到一年,阿爹就忘记长辕了吗?”
蒯肃浑身颤抖,手里的刀啪一声掉在地上。这是他儿子的声音,千真万确,可是这不可能。他的爱子早已经战死在风郡的蛮乌城下……然后他看到那人伸手自脸上揭下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他无比思念的脸来,细眼长眉,鼻直口方,正是他的独生子长辕,只是这张脸的右脸上有一条极深极宽的疤痕。
蒯肃嘴在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抱住失而复得的儿子,老泪横流。在看到长辕之前,他心中满是怨毒愤恨,而这一刻,却全部抛到九霄云外:“长辕,你真的是长辕吗?”他伸手摆弄着儿子的脸,生怕会再揭起一张伪装的人皮面具来。然而手上的触觉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儿子真的没有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蒯肃喜极而泣,颤声道:“为什么……”
“倘若长辕不死,他的过失就会成为你们两父子被人胁迫的软肋,
你就不得不背叛我大皇兄魇暝。”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帷幕后传来,随后帷幕一开,魇璃斜靠在一张椅子上,端着一杯热茶缓缓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然后眼皮也没抬一下,接着说道,“长辕已经死在了蛮乌城,活着的是我琉璃城中,专司传递公函册录的近身随从无昔。蒯将军,今日你在草场深处见过二殿下与璐王,可还记得当日在忘渊鎏金城的地道中我曾让你好好想过的问题。而今,你的回答是什么?”
蒯肃老泪纵横,再难自持,扑通一声跪在魇璃面前,沙哑着嗓子道:“帝姬活命之恩,蒯肃万死难报。” 魇璃摇摇头:“我不想要你死,只想要你效忠。”
蒯肃五体投地继续言道:“是,蒯肃誓死效忠帝姬,如有异心,愿死于万仞之下。”
魇璃叹了口气:“谁要你效忠于我?救你儿子的是我大皇兄。知道你叛变,体谅你身不由己的是我大皇兄,你犯下重罪仍然留你性命的人也是大皇兄,你需要效忠的是你的北冥王,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蒯肃垂首应道,滚滚泪水犹如倾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对她心怀怨恨,但现在却只有信服二字。戎马半生,也见惯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他明白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也试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憋屈滋味。魇璃的恐怖之处他早有体会,她是在利用他,但她也的确信守承诺,想办法保全了长辕的性命,还解除了二殿下的胁迫和掌控。而她直接把长辕放在了自己身边听用,既是保护,也是钳制,他不敢也不能再有二心……
魇璃放下茶杯,朝门口踱去:“这里僻静无人,你们父子也当好好聚一聚。过几日大皇兄会重新起用你,魇桀那边你知道如何应对了?” 蒯肃垂首道:“蒯肃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帝姬厚望。”
魇璃满意地笑道:“很好,有你作为耳目,我姑且能宽心,不怕小人暗地里对大皇兄使坏了。以后有什么消息,便来此处,自然有人与你接头。”她步出船舱,飞身掠回岸上,沿着漂荡着无数海藻荧光的海岸
线走去。
月明如镜,逐浪轻叠,这片海静得异常温柔。
魇璃远离了货船,在月光下朝着更为荒僻的海岸行去,走了半个时辰,转过一片礁石围合的海滩,于不见人烟灯火之处,方才低声说道:
“出来吧,我都看到你了。”
鹰隼挺拔的身形从巨大礁石的背后转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他并未像平时一样身着盔甲,只是一身竹叶暗纹的浅缪色织锦袍,长身玉立。
“我骗你的……”魇璃笑笑,从海滩上拾起一片贝壳,斜斜地朝海面掷去,贝壳在水面激起四五个水漂,发出啵啵数声,方才沉入水底, “我并没有发现你,只是这些日子太忙,少有回澧都,也就不常与你见面。一心惦着你,料想你也想我得紧。再加上最近的动静,想来你这阵子必然会来觅我。只是我进进出出都有一大群人跟着,所以就趁夜出来等你了。”她回头对鹰隼笑笑,耳际的发丝在海边的微风中轻轻飘动,肌肤白皙得与月光一般无二。
鹰隼心念一动,伸臂搂住她的肩膀,温柔地叹息一声:“若是今夜我没来呢?”
魇璃别过脸,轻轻摩挲着鹰隼的鼻尖:“今夜不来,还有明夜。我知道你必然会出现。”
鹰隼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脸埋在魇璃的肩头:“是啊,你在等我,我必然来。只是往后的事,可就未必能遂你我之愿了。今日璐王在圣上面前进言,催促早日履行你与时羁的婚盟,以安天君之心,明两国交好之意。”
魇璃摇摇头:“他所图的不过是早点将我弄走,以免威胁到他所看重的紫金帝嗣的声名而已。几个月前,我就魇桀克扣流民营烈士恩恤,且刻意刁难遗属一事,与瞑哥哥一起参了魇桀一本。魇桀倒是精乖,直接推了几个当值的替死鬼出来,先行重刑法办,名正典刑了。也是父皇护短,就让他稀松平常地过了关。而今他们是巴不得我早点离开梦川,只是今时今日这事要遂了他们的愿,可没那么容易。”
鹰隼默然,而后松开了原本环着魇璃的手臂:“没错,你现在是受万民敬仰的明昭帝姬,一时间风头无两。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招摇,难免招人嫉恨,为自己树敌。” 魇璃转眼看了看鹰隼:“父皇是不是说了什么?”
“圣上没说什么,”鹰隼摇摇头,“只是我想问一句,琉璃城的豢豹堂是做什么的?”
魇璃微笑道:“豢豹堂当然是豢养豹子的,都是些玩意儿,难道我身为帝姬,养几十头小豹子玩玩都不可以吗?”
鹰隼定定地看着她:“只是养豹子吗?你收养的那一批孤儿天资都不错吧。”
“那些孩子都挺聪明的,跟着我在琉璃城豢养豹子,总比一个个惨淡飘零强。”魇璃叹了口气,“鹰隼,你究竟想说什么?”
鹰隼摇摇头:“你动作频频,而今圣上那里已然有不少风声,有暗示你越俎代庖插手惊涛城的;有怪你不顾惜功臣体面,寒了老臣子心的;有说你广纳门客,骄逸奢侈的……璃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更有阴毒之辈,明的夸你贤德,甚至代讨封赏,实际上却一遍又一遍在圣上耳边提醒,你这明昭帝姬的威望已经盖过了身为梦川国君的圣上……”
“是啊,奏我插手惊涛城的是四驸马,他是璐王门生;嗔怪我惩治蒯肃的是原北冥大营的旧人,早已解甲告老,久不上书的国老;说我广纳门客的是三驸马和五驸马,他们曾是魇桀的伴读……口口声声要为我请功讨赏的就是璐王,他们沆瀣一气,捧的捧,摔的摔,欲置我于死地,我又岂会不知?”魇璃笑了笑,“只可惜他们统统都把父皇看轻了,父皇虽然对我这个女儿没多少情谊,但身处至尊之位,最擅长的就是驾驭和平衡。在有那么多人弹劾之后,他依旧能不闻不问,放任我代掌惊涛城,褫夺老臣功勋,蓄养门客,就是希望能借助我和瞑哥哥之力,收服诸部流民,大兴北冥城,导内乱为羽翼,进而强我梦川国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错,功高震主是大忌……但在没有完成大业之前,只要没有触及底线,就算他有多不待见我,都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毕竟他得留着我,向风郡和天君做交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在那之后,我的生死他也就不必上心了……其实,应该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过。我回来也有大半年,大大小小的饮宴也有五六十次,他也是台面上重我,但私下却一次都没有召见过……我想若非我还对他有些用处,他其实并不想我回来。”
鹰隼心中一寒:“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一直担心魇璃懵然不知自己的处境,不料她非但一清二楚,就连自己的结局都早有预见,只是未免清醒得过头,“圣上没有你想的那样无情。”
魇璃笑笑:“是吗?我倒希望父皇彻底无情,纯功利性地挑选储君,那样瞑哥哥安邦定国皆能,一定是首选。只可惜父皇并非无情,只是偏心而已。魇桀在落虎丘和南蜉洲的所作所为,已属祸国殃民,牟取私利,可偏偏到了他那里,都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若是毫不偏袒,魇桀应该在你这把无佞剑下死了两回了。他今天又干了件想要危害瞑哥哥的事,让他手下的影使绑了蒯肃,意图策反。”
鹰隼哑然,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半天才说道:“二殿下手下有个影子营,所以你也建了个豢豹堂,训练亲兵,坐大势力,非得与他作对不可,是也不是……”
“豢豹堂这些孩子年纪尚幼,就算我有这个心,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他们只是一把种子……”魇璃缓缓蹲下身,再次捡起一枚贝壳,远远地抛向海中,“无论是两百年后,被送去风郡和亲,还是终有一天触怒天颜……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始终有限,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留在瞑哥哥身边的时候,至少还能给他留下一批助他稳定北冥城的得力助手。将来的北冥城会是诸部流民共存之地,势必有纷争,仅靠律法和兵力,不足以稳固人心,杜绝乱相。那些孩子不是流民遗孤,就是因战乱而命运多舛,他们虽来自不同的部族,但一起在豢豹堂长大,彼此之间不会有太深的隔阂,且他们饱经忧患,是最渴望安定平稳,对梦川有真正归属感的人。好好栽培,日后便是北冥城的根基栋梁。”
鹰隼动容道:“你为大殿下殚精竭虑,可曾为自己想过?那个储君之位真的比任何事都重要吗?”
“鹰隼,暝哥哥必须成为梦川的储君……不然……”魇璃咬咬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当日冰峰之上,那白衣女童的话言犹在耳,但此时却无法宣之于口。储君之位对于大皇兄而言,不仅是前程和抱负,也是性命。被檀帝咬伤的创口虽已痊愈,目前暂时是没有什么异常,但随着时间推移,迟早是会出现问题的。
回梦川之后,在朝堂之上她已经见过父亲两次轻描淡写地放过了魇桀的重罪大过,可见是何等的偏爱。加上问鼎会上,大皇兄为达成三分六部戮原之壮举顶撞天君使者,已然为未来埋下隐患。如果让父皇知道大皇兄的身体隐患,在双重顾虑之下,父皇会当机立断立大皇兄为太子,以水灵殿中的紫旃果救大皇兄;还是索性立魇桀为储君,弃大皇兄于不顾……她实在没把握。
就像当日在怀古道鹰隼曾跟她说过的一样,寐庄首先是梦川的国君,然后才是父亲,他所权衡的,首先还是风险和利弊,至于父子之情那可淡漠多了。所以,即使是鹰隼,也不能走漏风声,她不能拿这件事来冒险。
因为她输不起。
鹰隼在等待她的下文,却见她欲言又止,追问道:“不然怎样?”
“不然……不然你觉得魇桀何德何能,能居此位?”魇璃走到一旁的礁石上坐下,“如果他为储君,估计梦川之乱不远。”
鹰隼默然,许久方才言道:“璃儿,你心里一定还有事,不然你不会这么快就拿蒯肃开刀。”
“快与慢由不得我,只是为时事左右而已。”海面的夜风吹乱了魇璃的长发,她目光远远地投向近海之中像层层光带一样泛着蓝色荧光的海浪。
风吹,浪不止。
“我们难得见一次面,非得讨论这些煞风景的话题吗?”魇璃抱定双臂搓了搓,转头看了看鹰隼,一双黑亮通透的眸子印出那片海,星星点点的荧光仿若星空。
鹰隼轻叹一声,走过去挨着魇璃坐下,伸臂搂住她柔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追问你这些事,只是你总在刀尖上游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摔下来,圣上托我无佞剑,我只怕真有那一天,他会……”
魇璃埋入鹰隼的怀抱喃喃道:“你看那片缤纷亮丽的海域,也只有这个季节的夜晚能看到,若是白天,只是一片密集的海藻而已。说不得就让人给捞起来,做了饲养牛羊马匹的食料了。就连眼前的都是亦幻亦真,明天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鹰隼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拥住魇璃,心头一片忧患、迷茫。以魇璃的心性和局势的发展,她迟早会有与二殿下魇桀、璐王为首的皇室宗亲正面冲突的一天。那些人的手段卑劣,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他,虽立于重臣之位,却不见得能护她周全……
就在鹰隼心念起伏之时,一只温润的手掌已经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拉低了他的脸,如同蜻蜓点水一样轻柔地吻落在他额心紧闭的那只眼睛的眼皮上。鹰隼的心跳得很快,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好像两汪醉人的星海,耳畔听到她轻声喃呢:“今晚我不在刀尖之上,只在你怀中可好?”
温柔的鼻息在耳畔轻搔,爱欲在心中交缠,鹰隼根本无法拒绝,只能沉沦于情人的亲昵之中,再无心思去纠结那些未来的忧患。直到魇璃的双手摩挲到了他的后腰,解开了他的腰带,只听得吧嗒一声,一件物事掉落在礁石上,却是那枚殷红如血可以调动三十万龙禁卫的血虎符。
一看到这个东西,瞬间将鹰隼的一腔绮念化为乌有,他慢慢地直起身子,将魇璃也扶起来,低声说道:“我们……不可以这样……”
魇璃叹了口气,捡起血虎符:“我想要你,你也想要我,为什么不可以?如此良辰美景,不及时行乐,难道要等以后真的天各一方了,才彼此惦念,相思入骨吗?”
鹰隼伸臂抱住魇璃,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因为璃儿是我心头的月亮,万万不可如此轻慢辱没。我以这梦川大洋立誓,要与璃儿长相厮守,绝不分开。”
魇璃抬眼看着他,目光温柔:“可是……时羁……他会把我们分开的。”
鹰隼的手臂收得更紧,眼中露出萧杀之色:“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杀了他。”
“若是要分开我们的人是父皇,是天君呢?”
鹰隼微微迟疑,而后长长地吸了口气:“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就算是圣上或天君也一样。鹰隼之心,坚若磐石。”
魇璃将额头顶在鹰隼胸膛,甜甜笑道:“终于你是心里只有我的鹰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