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平乱南蜉北冥兴
鱼姬的故事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鹰隼与魇璃都是一声轻叹,沉醉于过往的迤逦回忆中,毕竟那段时间是他们最为快乐的时候,所有的事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没有之前的生死危机,也没有后面的惨淡收场。
龙涯道:“大皇子存志高远,但于荒漠立城也绝非易事,何况要化归流民之心……”
魇璃淡淡言道:“只有八个字——人心思定,事在人为。接下来的故事,我来说吧。”
.南蜉之乱
不知不觉,又是几个月过去。
北冥城外围初见规模,以龙隐泽为中心,开沟渠引水环外城。城内以九宫八卦之形规划,设八门,各自筑瓮城屯兵。处理军政要务之所设于龙隐泽之畔,名为龙隐阁,偌大一片行宫府衙用地已然以石灰粉勾勒出立基之位,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中。周边设八坊,除有道路相通之外,还有水道相连,四通八达。
最初寐庄赐予魇暝的三万户子民已然移入城中,多是些商户、手艺匠人,分散安置于八坊之中,以北冥城的规模,也不过占四分之一的所在。尽管居屋建造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城中看来仍然空空荡荡,尚待填补。
沅萝的浮土法也有小成。魇暝命人自赤邺以牛车拉回数十车红土,秘密送往北冥城与惊涛城。依沅萝之法,就在牛车的箱体之中,以赤邺的土壤分别栽培五谷,经过这一季的尝试,稻、黍、稷、麦、菽之中黍、稷收成虽不足三成,但稻、麦、菽的收成却能达八成,其中又以稻最为长势喜人,颗粒繁多,这比之在惊涛城附近的耕地来,算是收获颇丰。经此尝试,也印证了魇璃设想的可行性,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将贫瘠的荒原转化为桑田并非不可能。
于是在完成北冥城外城的基本建造之后,魇暝调集了此地北冥大营一半的人手,在城外的荒漠之中继续开渠引水造田,百余辆牛车不间断地往返赤邺与北冥城之间,运送赤邺之土,自北冥城开始建造以来,北冥以东已有十里浮土,一眼望去极目之处皆是暗红的土地,第一批播下的稻种正在沃土之中发芽,星星点点的绿色生机盎然。
魇璃的璃台已经完工,豢豹堂也初见规模。最初收留的孤儿有数百之多,在经过层层筛选之后,最终留下的仅仅五十人。这些孩子在豢豹堂与数十头金鬃豹幼崽为伍,接受训练,其余的数百人则分流至琉璃城的百行诸业,因材施教,各自为生。
豢豹堂纪律严明,远胜军中。这留下的五十人除了每日学习育豹驯化之术外,还有专人教书习文,习武操练。其中以赤邺子弟数量最多,有二十人之数;梦川与沙幕子弟其次,各有十余人;便是藤州子弟也有五六人。他们虽来自不同的部族,但这些时日同吃同住,一起接受训练教化,彼此默契信赖,远胜其他。
魇璃对这样的成绩很满意,这一日得空回城,未归璃台,就前往豢豹堂巡视。眼见这些孩子在演武场上练习剑术,一个个英气勃勃,心中自然欢喜,好像看到种子发芽,长成小树,进而一天天愈发挺拔一样。
随侍的琉璃城长史夜亭山在魇璃被困风郡的七百年间曾多次出使风郡,又曾是魇暝的亲随,原本就与魇璃渊源非浅,而今将这偌大的琉璃城由他打理,自然是尽心尽力。待到魇璃向他垂询豢豹堂情形的时候,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半年来这五十个孩子的进展都挺不错,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属最早入豢豹堂的烈琴。”
魇璃闻言心中更是欣慰:“我记得她,每次回来,还未到琉璃城,就在船上远远地看到她在演武场上练剑,一招一式皆有法度,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夜亭山微微颔首:“在这五十个孩子里面,烈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待人彬彬有礼,颇得人心,却又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然而论起刻苦来,她又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努力。教席所安排的训练她总会额外加码,就好比现在正在修习的剑道训练,要求的是每日挥剑千次,唯独她是力图完成两千次,所以在所有受训的孩子里,她的剑是最快最稳的。”说着他笑了起来,“这孩子有一点痴处,自打帝姬将她带回之后,也时常不在琉璃城,上次回来在演武场上传了她一招半式,她一得闲就在演武场上,朝着惊涛城的方向练剑,说这样帝姬可以看到。” 魇璃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笑的双眼落在演武场中正在练习挥剑的烈琴身上,只见那一头红发飞扬,光泽亮丽,比之当初在赋府之外的干枯蓬乱来,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气都强壮许多。
对着这个女孩,魇璃总是不由自主地多几分关心。她能理解烈琴的
心态,就好像看到阳光在地面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样。
烈琴的血统是造成她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根本原因,这一段心路历程,是魇璃自己一千年前曾经在澧都皇城的帝裔司中走过的艰辛。要克服这个,并非易事,当初如果没有大皇兄魇暝带她去北冥大营,可能到现在,她也会和而今的烈琴一样,谨小慎微中带着防备,仿佛不信真的会有人待她好一样。
然而也正是因为身世的相似,所以烈琴对于她的认同度和忠诚度必然远远超过旁人。若是得闲,她也想亲自多多点拨,只是兼顾琉璃城与惊涛城的事务,这时间上难免吃紧……
“他们的兵法策论如何?”魇璃开口问道。
夜亭山垂首道:“不瞒帝姬,策论有两名教席,都是饱读之士,时常开思辨之局,这群孩子一个个聪明伶俐,举一反三,倒是不差。至于兵法战阵之类的,目前倒是没有多少进展,这琉璃城中虽有不少北冥大营旧人,但一个个有要职在身,需要维系琉璃城的运转,委实无法抽身兼顾此事,故而也只能一月一次,由微臣主理,进展缓慢。”
魇璃点点头:“夜长史辛苦了,此事甚为重要,也确实难为。我所需要的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佼佼之才,而非只是精于武技的勇士,或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所以得劳夜长史暂时受累,我会尽快替豢豹堂物色一个教头,教授这些孩子真正的战阵攻防的统军之术。” 夜亭山点头称是:“帝姬可有人选?”
其实人选,魇璃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便是当初在怀古道中率领族人对抗风郡大军的沙幕遗民乌伮。只是乌伮对梦川皇室心存芥蒂,又是魇桀南川大营旗下的军户,碍于形势,一直未能如愿。而今听得夜亭山询问,也就转开了话题:“尚在物色之中,等为这豢豹堂找来这个人,他日北冥城初具规模,再把这些孩子带到北冥城的军营之中好好磨炼成材。对了,南蜉洲那边有什么消息?”
其实自打上次纳赋之季,她为魇桀克扣抚恤、变相驱逐沙幕遗属之事上奏寐庄大帝,却被魇桀推诿脱身之后,便一直在南蜉洲留有眼线,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了她的耳目。虽然上一次魇桀把事情压了下去,并未动摇他的根本,乌伮等人也从惊涛城的赋府换到了足够的存留令,暂时解除了沙幕遗民的危机。但对于早已垦为良田万千的南蜉洲而言,已经不再如千余年前一般依赖善于垦荒的沙幕遗民。南蜉洲能开垦耕种的土地,都已经垦为良田,产量恒定。而近七百年间藤州遗民陆陆续续来到南蜉洲,因为熟悉植物习性,所以比之沙幕遗民,更能产出粮食。
依梦川律法,田赋为产出的两成,产量高则田赋也高。田赋所得丰厚,则南川大营的军饷充裕,因此更能壮魇桀的军力。以藤州遗民替换沙幕遗民,这的确是目前提高产量最直接的办法。所以魇桀驱逐沙幕孤寡老幼的心不会死,只是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势必会另寻途径。而今见得又是纳赋之季,魇璃便寻思这些时日他必有异动。
夜亭山回道:“自从上次二殿下斩了三名赋府官吏,纳赋之季已过,也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过在南蜉洲的沙幕、藤州遗民则时常为争夺田间水源而发生械斗,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起。而二殿下似乎并不怎么约束这两部流民,听之任之。”
魇璃笑了笑:“他当然听之任之,怀古道一战之后,南川大营也伤亡惨重,沙幕的流民营几乎被连根拔起,想必又会再行征兵扩充,这样留在南蜉洲耕作的沙幕遗民自然大减,剩下些老弱妇孺,也没办法和藤州遗民相争。最好是让藤州遗民自己一步一步将那些沙幕的老弱妇孺挤出南蜉洲去,又何必他再自己出面去做这个丑人?” 夜亭山微微颔首:“帝姬言之有理,只是这不像二殿下的作风。” 魇璃叹了口气:“的确,他上次差一点踢到铁板,自然有高人会教他学得乖一点。璐皇叔这支‘棉里针’会为他筹谋,保驾护航的。对了,夜长史,你是梦川老臣,听说是父皇登基之时起用的第一批臣子。有好些掌故旧事还得烦你提点。”
夜亭山笑道:“提点不敢,帝姬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微臣当时只是北冥大营的一名五品校尉,不过远在圣上成为当时的梦川储君之前,先父乃三品归德将军,颇受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重用。这北冥大营的构架军制,也是自圣上年轻时候传下,很早就交给了北冥王。”
魇璃笑道:“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南川大营,我听说更早以前,南川大营的主帅是璐皇叔。”
夜亭山点头道:“这个不假,那都是天道纪元之前好几百年的事了。当时的圣上与璐王,就好像今日的北冥王与二殿下一样,分别掌握北冥、南川两大营。”
魇璃点点头:“如此说来,当初璐皇叔也曾像今日的二皇兄一样,与父皇竞争过储君之位了?”
夜亭山笑而不语,半晌才道:“微臣不敢议上。不过圣上年少之时就雄才大略,北冥大营远比南川大营更为鼎盛。南川大营驻扎的南蜉洲,那时候的地域还不到现在的一半,也是大浪逐沙,岁岁年年沉积,历经两千多年才有今日之规模。所以那个时候,圣上接掌梦川国祚,并无悬念。”
魇璃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个夜亭山啊,说话就是不直截了当。不过我也听明白了,璐皇叔应该是想的,只是力量悬殊太大,争也无济于事。难怪,难怪,我说为什么璐皇叔老是护着二皇兄,跟大皇兄作对。原来是老树盘根,难离故地……倒不完全是因为二皇兄紫金帝嗣的出身嘛。” 夜亭山垂首笑道:“帝姬冰雪聪明。” 魇璃笑道:“行了,你也别老夸我了,我是上次过步淼庭之时,见得璐皇叔神情古怪,所以有所怀疑的,而今看来,那日故地重游,璐皇叔应该是心中唏嘘不已了。”
夜亭山微微颔首:“当日帝姬与北冥王过步淼庭的逸事,也早已传遍梦川。帝姬步步生莲,雅致尊贵;北冥王气定神闲,挥洒自如。两位心怀慈悲,便是水中小小鱼儿的性命也不舍得毁伤,所以梦川子民无不尊崇拜伏。”
魇璃起身踱到演武场看台的围栏边,双眼投向演武场外的那片蔚蓝大海,低笑一声:“暝哥哥一心为我梦川谋求福祉,受人尊崇是理所应当的。”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夜长史,下个月纳赋之季将至,我要去赤邺行猎,劳烦你安排一下,人不必太多,两百人即可,但我要能以一当百、视死如归的勇士!”
夜亭山闻言,心里明白了几分,垂首答道:“微臣会精心挑选,定不负帝姬所望。”
.赤邺行猎
魇璃行猎的队伍虽只两百人之数,但都是曾经跟她一起参加过怀古道之战的年轻战士,一个个本就骁勇异常。不过这次都换了轻甲就锦袍,偏偏颜色又光鲜亮丽,看起来一个个油头粉面,就连那些彪悍战马,也都一匹匹簪花披锦,恰似一班纨绔子弟出游一般。魇璃携了沅萝一道,随行的侍女倒是跟了百余个,一路鲜花抛洒,派头十足。异常高大的牛车顶如聚塔,是包绣镶金严严实实的二十辆,车轿檐口上挂满金银铃铛,一路行来,都是叮叮咚咚,异常悦耳。
起初魇桀与璐王还颇为重视,但见这帮人在赤梦关一带游猎,还备了美酒佳肴,随处饮宴,歌舞助兴,一个个放浪形骸,倒是心头暗喜,心想这样铺张,待她多逍遥几日,便可以此为由去圣上面前参她一本,于是安排了些个探子,远远地监视,随时上报。
魇璃一行人在赤梦关一带逗留了一日,放鹰逐兔,而后便直接出了赤梦关,在赤邺的废土一带游猎,猎杀一种身形似犬,红嘴红眼白尾的,能在赤邺废土之上顽强存活繁衍的猛兽多即。
每每射杀,便只取皮毛,以竹框绷了,挂于随行牛车车顶对开、倒翻出内顶的数十根横杠之上,不知不觉已有百余张,远远望去,就好像那辆硕大的牛车两侧长出来数十毛茸茸的红色翅膀。
魇桀派出的探子暗中尾随了几日,听得随行围猎的侍女在私下议论,说明昭帝姬要猎满这二十辆车,足两千张兽皮,送往北冥城,用于恭贺北冥城中龙隐阁落成之礼。
魇桀听得发回的回报,这一直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寻思魇璃既然要凑这两千张兽皮做北冥城的贺礼,这一出赤梦关,再去北冥城,少不得一个半月行程。既然魇璃不来罗唣,也就相安无事。于是挥挥手,让手下通知探子继续监视,如有异动,立即回报。
毕竟纳赋之季,南蜉洲原本事务繁多,不用再分出心来留意魇璃,那倒省心了。不过对于魇桀而言,南蜉洲的事也不甚遂心。璐王回澧都述职之前也曾告诫过魇桀,不可动静太大,最好采用借剑之法,让藤州遗民对付沙幕遗民,而他则两不相帮,自然不会授人以柄。然而沙幕与藤州两部的遗民虽然时有冲突,但都还算谨慎,有各自的首领约束,并没有闹出大的争端来。眼看着上一季没能如愿将那些沙幕的老弱妇孺驱赶出赤梦关,这一季少收了不少田赋不说,若是那帮矬子又故技重施,把粮食运去惊涛城换取下一季的容留令,就连补役赋也难免再吃一次大亏。只因这半年南川大营的账目已经吃紧,魇桀便寻思这样的局面若是再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说不得只有再推一把,于是招来亲信细细吩咐一番……
却说沅萝随魇璃出游,这十余日下来,先是随着猎队朝赤关方向走了三天,又一路绕行,极目之处只有暗红土地上的一片荒芜,时而风起,满天都是像蓬松的雪花一样暗红的浮尘,飘摇在干枯暗红的野草之上。走过废弃的城镇市井,破败落寞,无尽荒凉,触目惊心。只有偶尔出没的多即在断井残垣之间流窜,悠长而恐怖的嚎叫偶尔妆点这里的死寂。
沅萝不想看到这片红色的废土,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她曾经去过的,归于死寂的藤州。
不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废墟。
然而一路上魇璃与侍卫们猎兴正隆,她也不好扫兴,直到在前路上又看到几具当初被侍从们猎杀剥皮留下的多即尸首,方才反应过来这些天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距离赤梦关百里之地。
眼见夜色沉沉,侍卫扎好营帐,升起篝火、火盆,她身体虽比当初在风郡之时健壮许多,但到底畏寒,只得靠到火盆边,心想若一直朝赤关走,这会儿只怕已出赤关,直接去北冥城了。这赤邺废土昼夜温差颇大,又一片荒凉,不似赤梦关内的风物美景,而魇璃一路行猎,杀生剥皮,也非她所喜,眼见得那二十车兽皮将满,便开口对魇璃言道:“璃儿,咱们要打的兽皮也快装满了,不如早些去北冥城吧。”
魇璃笑着揶揄道:“阿萝催着出关,想是惦着暝哥哥了。距离上次暝哥哥回澧都述职,也才半月不见,就这么日思夜想了。”
沅萝脸上一红:“那倒不是,只是这里……过于荒凉,待久了难免有些不适。”
魇璃眼珠子转转,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原来阿萝并不曾思念暝哥哥,那么我就叫人快马加鞭赶去把暝哥哥拦住,就说阿萝不想见他,叫他不必巴巴地赶过来了。” 沅萝听出魇璃在拿她打趣,又羞又急地在魇璃手上拍了一记:“也
不知道跟哪个没正经的家伙学得这么坏来。” 魇璃做了个鬼脸:“我跟瞑哥哥学的。”
沅萝失笑,伸手在魇璃鼻梁上刮了一记:“才不是,暝才没这么多花花肠子,一定……一定是跟你那风流倜傥的镇川上卿学的。”
魇璃垂首摇摇头笑道:“他哪里风流倜傥了?连情话都只有那两句,说得都没多少新意了。”
沅萝笑笑:“你不是揭开他的面具看过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他很好看的,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魇璃咬咬唇,耳朵微微有点烫:“他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迂腐了……”她凑到沅萝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沅萝一下子口吃起来,脸上全红了:“你……你……哪有女孩家……”
魇璃脸上也飞起两团红云,伸手把沅萝差点失口说出来的话给堵了回去,有些慌张地“嘘”了一声。眼见沅萝眼中也有些促狭之意,回想当日的事情也不由得好笑,两人同时扑哧一声,笑作一团,却是女孩儿间才有的默契。
魇璃喏喏道:“结果也就……没怎样……现在他见我,若是过于亲昵了,就开始躲了……好像我会吃了他一样。”
沅萝笑得打跌:“你们这对儿活宝,倒是有趣……”不过很快,她脸上浮起几丝忧虑,低声道,“其实他不是怕你吃了他,只是……他知道你迟早要嫁给……”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还是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而是伸手握住魇璃的手,“他怕一时欢愉,反而害你万劫不复。璃儿,鹰隼是个好男人,不如……你们俩一起跑吧,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不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去哪里都好,只要不落在那个人手里……”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不可怕,做主定下这个婚盟的人才是真的可怕,我想跑去哪里,都不会是安全的。”她勉力笑笑,“何况我
还要帮瞑哥哥坐上储君之位呢。”
沅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情绪复杂、矛盾且低落。她当然希望在魇璃的襄助下魇暝可以成为梦川的储君,但她很怕看到魇璃有一天真的落到时羁手里受尽苦楚。她非常想看到魇璃与她所爱之人终成眷属,幸福快乐,但得知魇璃并未与他有进一步的亲密,内心深处却又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知道有些东西错了,但不知是从何处错起;她也得到了更好的,但是这种好的感觉却不太真实……好梦易醒,反倒是现在更为真实些。就像只有她和魇璃两个人守着火盆,此刻的温暖简简单单,是切切实实可以感知的,不夹杂其他。
魇璃看着火光在沅萝脸上投射出的光影,肩膀碰了碰沅萝:“你在想什么呢?瞑哥哥吗?”忽而眯缝着眼坏坏地笑着凑过去悄声问道,
“你们有没有……”
沅萝的脸红了第二重,口吃着言道:“没……没有……”她伸手推开魇璃的脸嗔道,“没羞没臊的死妮子……”
魇璃正色道:“我是问你们有没有再去澧都无忧坊喝酒看木人戏,你以为我在问什么?”
沅萝涨红了脸,半晌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木人儿:“这是上次你回琉璃城后,就我俩去无忧坊做的。”
魇璃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小木人儿:“唷,雕得真像,这不是瞑哥哥吗?不对,怎么只有一个,另一个呢?”
沅萝憋出细如蚊鸣的一声来:“在他那儿,等过些天去北冥城见到暝,你就看得到了。”
魇璃笑道:“就算我没看到,也能猜到那个小木人是什么模样……”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阵展翅声,一只灰色的鹞子落在了她身后的车轿顶上,展开双翅,露出脚上束着的一个小小的竹管来,也不避人。早有一个近身的侍从上前捉住鹞子取下竹管,抽出一根捻子,直接呈了上来。
魇璃展开捻子,却是一条轻薄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小字,是她事先安插在南蜉洲的探子传来的信息。南蜉洲有变,因为一夜之间沙幕粮仓起火,损失惨重,而藤州遗民首领叶赫的小孙子参摩不明不白 地死在了火场之中,被烧为焦炭,沙幕与藤州的遗民即将火拼……
魇璃自打上次纳赋之季见过乌伮,知道魇桀在对待沙幕遗民时的立场是什么样子,也就早预料到此番纳赋之季必然有事,故而才会有此行的安排,想要在恰当的时机,以北冥城的浮土造田和新政,去吸引一些被魇桀所排挤,换不到容留令,不能再在南蜉洲立足的沙幕遗民,以充裕北冥城,却不料陡然间南蜉洲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原本沙幕部族客居南蜉洲已有一千七百年,已经形成了一套内部管理的规矩。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缴纳沙幕部族所持有耕地的田赋,保证每一个族人都有足够的份额以换取容留令,然后是所有族人半年的口粮,一直以来都是待收获之后,先行入库造册,然后统筹分配,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寻常时候,粮仓附近都有专人看守,对于火患一向格外小心,就算是埋锅造饭,也是远离粮仓一里开外,按理说是绝无可能起火。
藤州遗民群居之地在南蜉洲靠南的部分,原本与东面的沙幕遗民互不侵扰,两部的边界是人工开凿的一条河渠,名为相安,寓意相安无事,互不侵扰。相安河两边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沟渠连通南蜉洲的耕地,水网就好似血管一样,有粗有细,相互关联,保障着南蜉洲的收成。近百年来,因为藤州部族缴纳的田赋更多,所以不知不觉间藤州所持有的耕地范围已经超过了相安河。关乎各自的生存,所以两部之间近些年为了争夺资源,时有摩擦。但有两部的首领约束,总算也没有结出什么大
的仇怨来。直到出现这次事件的导火线——藤州首领叶赫的小孙子参摩陡然失了踪。
参摩还只是个顽童,原本在外胡闹捣蛋也是有的,可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所以第二天所有的藤州部族就在南蜉洲四处寻找,皆一无所获。沙幕遗民的首领图巴出于道义,也派人帮忙寻找,然而依旧徒劳无功。
南蜉洲虽大,一个小小孩童却不可能一个人跑太远,也有人怀疑是去海边玩耍,被浪卷走了……
正到处传得沸沸扬扬,刚入夜,沙幕的粮仓就莫名其妙起了火。火随风势,烧得沸沸扬扬,夜空都被染红了半边天。虽然所有人都赶紧引水救火,扑救及时,可沙幕的粮仓依旧损失过半,这也就意味着待沙幕交清赋税之后,就没有办法维持那么多人的口粮。
更离奇的是,在半夜里清理出来的火场中,发现了一具烧焦的童尸,虽然早已面目难辨,身上的衣衫也烧得一干二净,但那具童尸脖子上挂的一把镶嵌金珠绿玉、浮凸藤州蔓藤族徽的火镰,却是叶赫之物。如此也就确定了死者是参摩,而他身上并无外伤,身边还有几块火石。看上去似乎是他潜入沙幕粮仓,点火引燃装着粮食的麻包袋,引发的这场大火,结果火势太猛,就连他自己也一并烧死在里面……
这件事情一抖出来,当场就发生了抓扯。沙幕部族责怪藤州部族派小孩烧毁半数粮食,居心叵测;而藤州部族却觉着参摩死得蹊跷,口口声声要寻沙幕报仇。主理南蜉洲的二皇子魇桀却不愿介入这场纷争,放出话来让两部派遣要人,于西面的海祭台会谈,勒令以和为贵。
然而在这样的局势下,无人镇住场面,失去一半粮食、前途未卜的沙幕部族与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藤州部族怎么可能好好坐下来协商解决?口角是必然的,继而动武,藤州首领叶赫悲愤之下没了轻重,与图巴发生推撞,不料抓扯中,图巴不慎踩空,摔下了几丈高的海祭台,白白送
了性命……
魇璃手上的虽然是刚刚收到的讯息,但此地离南蜉洲尚有四百里远,鹞子飞得再快,这也是三五个时辰以前的消息了。倘若只是死一个孩童,烧掉半仓粮食,这事尚有转机,然而图巴一死,沙幕岂可善罢甘休?她没忘记乌伮是图巴的儿子,虽然只是跟乌伮打过两次交道,但对这个人的了解颇深,乌伮是南川大营之中沙幕流民营的首领,就怀古道中的表现而言,他的族人是相当信服于他的,且乌伮善于带兵,这三五个时辰可能南蜉洲那边已经出了更大的事……
一想到这里,魇璃脸上神情凝重,微微思索转头对身边随侍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手指在咽喉处轻轻划了一下。
五六个侍卫转身离去,没入周边的荒草废丘之后。不久,远远地听得几声惨呼,就只剩下赤邺废土的寒风在夜色中呼啸了。而后那几个侍卫已然快速地回来复命,却是将连日来一直在暗处尾随队伍的几个探子全部格毙。
其实在踏入赤梦关地界的时候,魇璃就已经发现了魇桀派来的探子,这十余天来她之所以放任不管,也只是为了麻痹魇桀,不让他发现自己真正的意图。而今形势有变,留着这些探子,只会暴露行踪,她要赶在大乱发生之前赶去南蜉洲,不然之前所筹谋的事可就更难了…… 沅萝也看出事情不对劲,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魇璃转头看着沅萝,脸上的表情极度认真:“阿萝,咱们不去北冥城,南蜉洲出了大事,咱俩得尽快赶去。”
沅萝见她说得郑重,心想她如此紧张,显然是遇上了棘手的事,然而这里也就两百侍卫,其他的都是随行的侍女,就这点人怕是派不上什么大用,于是言道:“就我们……可以吗?不如赶紧通知暝……”
魇璃摇头道:“虽然暝哥哥正在赶来的路上,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我会着人速速去迎他,随后就到。阿萝,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
我……”
沅萝定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你。”
魇璃点点头,轻声说道:“是时候见一见你的藤州子民了……”
.平乱南蜉洲
南蜉洲的形势恶化得很快,就在图巴身亡的四个时辰之后,沙幕与藤州双方部族中的青壮年耕户发生一场数千人的大械斗,虽然使用的只是钉耙、铲子、锄头等农具,但动乱之中双方各有死伤。入夜之后视野昏暗,打斗被迫暂时停止,两部各自清点伤亡损失,相较而言沙幕遗民的伤亡更为惨重些。
接下来的局势则完全失控了,图巴之子乌伮收到消息,带领南川大营流民营中的八千沙幕籍士兵闯出军营,与南蜉洲东面的族人汇合,一夜之间组建了一支人数两万的军队,约战西面的藤州部族,只等天一亮,便于海祭台下决一死战。
魇桀在得到乌伮带兵闯出军营的消息,方才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不在他掌控之内。他一向轻视流民,无论是沙幕部族还是藤州部族,在他眼里也都只是一块块可以充裕军费的田地,藤州部族缴纳的赋税更多,所以才有以藤州部族代替沙幕部族之心。璐王曾献计要他坐大藤州部族,温水煮青蛙一样逐步淘汰沙幕的老弱妇孺。这过程太慢,他只是稍微加了把火,不想这把火一烧起来就出了状况。图巴之死是个意外,更在一日之内,将耕农间的械斗酝酿成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到了这个时候,魇桀不得不出兵介入这场战争,试图以五万兵马将乌伮领导的沙幕军队阻隔于相安河以东。
乌伮善于带兵,梦川军队虽五万之众,但平日里皆是在平原作战演练,于南蜉洲的田间地头庄稼丛的泥泞又复杂的地形的了解,远不如一直在此地耕作生活的沙幕遗民。焦灼的对峙很快打破,梦川军队的封锁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沙幕部众遁地脱困而出,士气如虹地冲向了西面刚刚集结的藤州部众……
魇桀见得梦川军队未能困住沙幕军队,也震惊不已,而今形势严峻,若是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发生大量的人员伤亡,被魇暝、魇璃弹劾事小,南蜉洲耕户凋敝事小,动摇南川大营军费根本事大。到了这个时候,他没办法再高高在上地端着不理,只能翻身上了金毛犼,一声呵斥。那金毛犼何等神骏,载着魇桀飞跃而起,朝着正浩浩荡荡冲向藤州驻地的沙幕军队追了上去。
沙幕族人虽然动作灵敏,但身材矮小,就好比是寻常天人整个均匀的缩小一半,即使发足狂奔,冲锋陷阵,可一步之距也只有寻常天人的一半,所以金毛犼很轻易地就绕到了沙幕军队的前面,直奔向那高高的海祭台。
离海祭台还有半里地,魇桀已然飞身而起,双臂一招,那片碧海汪洋之中一条巨大无比的水龙呼啸而起,袭向正冲向藤州部众的沙幕军队。
水龙从天而降,沙幕军队前锋首当其冲,被席卷得七零八落,而后面的士兵却很快又补上了已被瓦解的攻势。沙幕之民历来彪悍,当年的天道大劫就是他们与天道战力最强的赤邺部众厮杀火拼的结果。眼看这一股水龙势必无法阻止沙幕部众的战意,魇桀心念急转,不再留手。
乌伮带领部下越过水龙席卷的所在,很快发现又一波带着咸腥味道的海水铺天盖地而来,但最为可怕的是海水裹挟着一股霸道之极的极寒之气,海水在空中形成一条十余丈宽的冰河,随后就垂直地朝着地面上密集的人群重重地压了下来!
“冰封之术!”乌伮脸色大变,高声呼喊想让众人躲开,但时间仓促,根本就来不及。眼看就有许多人会被从天而降的巨型冰板压成肉饼,却骤然听得一声清啸。他看到地面裹挟着稻草谷壳的泥泞污水中骤然飙升而起形成数丈高,水桶粗的浑黄冰锥,不止一根,是无数根!只听到一声巨响,那片巨大无棚的冰板已被顶得翻转开去,“轰隆”一声落在沙幕部众与藤州部众之间的空地之上,瞬间裂为数百块形状不一的坚冰,刚好形成一片难以逾越的屏障,将即将交锋的两族人分隔开来。
“都给我停手!”魇璃促马飞奔而至,百余名侍卫紧随其后,马蹄铮铮,烟尘滚滚,犹如千军万马之势!到了战圈之中,她手挽缰绳,马蹄凌空而起,落在那堆冰块的最高处,拔出长剑一挥,随她而来的百余铭侍卫已然一分为二,快速填补了将要交战的两部与中央的冰障之间的空隙,纷纷背对冰障,一字排开,兵器出鞘,整齐划一地遥指各自面前的流民军队,虎虎生威,齐声喝到:“明昭帝姬在此,尔等即刻放下武器,若有造次者格杀勿论!”
魇璃带来的都是曾在惨烈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勇士,气势摄人,虽不到两百之数,但人人皆是以一当百的血性战士,其势不可侵,其令不可违!
沙幕与藤州的部众先是摄于冰封之术引发的巨变,继而又被这等气势镇住,均不约而同地朝后退了一步。游吟诗人早已将《璃歌》传唱遍布梦川,明昭帝姬在怀古道之战中的战绩也成了天道中的传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听过不同的版本,威名深入人心。而今这样战神一样的人物在这里出现,锋芒毕现,无人敢逆。
魇桀原本想以冰封之术立威,不想魇璃却在这个时候杀了出来,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气结,双腿一夹金毛犼,催促它一路狂奔上了冰障,高声喝到:“沙幕、藤州两部皆不可异动!吾乃南蜉洲之主,绝不容南
蜉洲生乱!”
身处东面阵营中的乌伮冷笑道:“既然你是南蜉洲之主,当初祸乱开头之时就该妥善处理,主持公道,而非放任自流,平白害了我父图巴的性命!”
魇桀大怒:“大胆!乌伮,你身为军中头领,无视军规,私自带兵出营,挑起战乱,罪该万死!”
乌伮哈哈大笑,悲怆满胸:“我父含冤身死,我的族人丧失安身立命之本,我乌伮身为人子,身为新的沙幕首领,若是就此哑忍,便枉生为人。今儿个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梦川皇族是要打也好,要杀也罢,也须得等我收拾完叶赫这个老匹夫再说!”
西面的叶赫听得此话也怒火中烧,高声喝道:“我那孙儿参摩死得不明不白,不须你这矬子寻我,我也定要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
魇璃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都给我拿下!”话一出口,立于冰障两边的侍卫中各自闪出五个剑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乌伮与叶赫袭去。
虽然乌伮与叶赫身边都有许多亲随,一来不提防会有人在万军之中动手,二来这两组剑士彼此搭配默契,身法极快,剑沉稳,纵然有人见机阻拦,都被一一挡开。转瞬之间,乌伮与叶赫的脖子上都被五把剑架着,周围的部众都只能让出道来,眼睁睁地看着剑士们押了各自的首领,朝冰障之上而去。
魇桀也吃了一惊,很明显魇璃是有备而来,这时间掐得极准。然而他才是南蜉洲之主,这南蜉洲之事原本轮不到她来管,正要招呼左右,才陡然想起自己是骑金毛犼飞速赶上,自己的亲兵尚在沙幕军队后方。魇桀心中懊恼,沉声喝道:“魇璃,你今天来想干什么?”
魇璃转眼看看魇桀:“二皇兄何出此言?魇璃不过是一路行猎到了此处,见得南蜉洲生乱,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魇桀冷哼一声:“会有如此凑巧?”
魇璃笑笑:“那倒也不是,只因我有位至交好友想过来见见故人,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这个。”
魇桀面色很难看:“这里是南蜉洲,并非澧都,你那是什么朋友?怎么可能在此地有故人?”
魇璃笑着朝四面八方看了一圈:“当然有了,这里有一半人都是我那朋友的故人。你们想不想知道她是谁?”说罢收剑回鞘,拍了拍手。
冰障之下列队的侍卫们皆齐声呼喊:“恭迎藤州帝女沅萝殿下!” 声音整齐划一,远远地传了出去。
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七百年前,藤州覆灭,为魔藤屠戮殆尽,皇室一脉已然断绝。况且目前寄身南蜉洲的藤州部众皆是当时远离藤州都城峦都的寻常天人,所以才有机会逃出藤州,残留性命,而今骤然听得藤州皇室尚有沧海遗珠,自然惊诧异常。
一片寂静之中,远处响起一串舒缓的马蹄声,一匹雪白的骏马在三十六名侍卫的护卫下施施然而来,马上端坐着一名身穿翠色藤州国服的美貌女子,正是沅萝。驼着沅萝的白马走过早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土地,只见无数嫩绿的纤草自泥土中蔓延而出,继而花开遍地。沅萝骑着的白马走一路,便留下一路盎然生机。
“木灵之力……是木灵之力……”被扣押的叶赫喃喃言道,难掩狂喜之色。他躬身下拜,喜极而泣,就如其他的数万藤州部众一样。失去故土,失去藤州皇族的庇佑,在异乡颠沛流离整整七百年,而今终于再见到拥有木灵之力的故国帝女,就仿佛枯萎的植物重新长出了根一样。
行到近处,一个侍卫将沅萝抱下了马背,送到了魇璃所在的冰障之上。魇璃伸手握住了沅萝的右手,将两人紧握的双手高高举起,对藤州部众朗声说道:“藤州的沅萝帝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作为质子,在风郡的囚宫中长大,直到我梦川的大皇子,现在的北冥王攻破囚宫,把我们一起救出。这大半年来,沅萝帝女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的子民们。”
无数个声音在呼喊沅萝的名字,就像是无边的海浪。沅萝眼中含泪,对着那些欢呼的人群,这七百年来第一次拾回身为藤州帝女的荣耀,她情难自禁,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挥动着另一只手。
魇璃依旧高举着与沅萝紧紧相握的手,高声说道:“梦川与藤州世代交好,在我们这一代也是如此,沅萝帝女是我梦川最尊贵的客人,藤州遗民也在我南蜉洲的地界上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七百个年头。这样的静好生活来之不易,难道你们真的要为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嫌隙引发的祸乱,毁掉所有族人的安稳生活吗?”
沅萝与魇璃对望一眼,开口对藤州遗民说道:“明昭帝姬是沅萝最好的朋友,她的话,就是我想要说的话。万事以和为贵,请你们放下手里的武器,回到你们安稳的生活中。”
藤州遗民纷纷扔下兵器,齐齐整整地拜服于地,齐声说道:“一切听从帝女吩咐。”
魇桀没想到沅萝的出现居然帮魇璃压制了数万藤州部众,这次的事件魇璃处理得即是巧妙,一开始就声先夺人,牢牢地把控着这件事的话语和节奏,就好像预先排演过一样。而今开战两部的领头人都在她手里,还有个藤州帝女帮她劝服作乱的藤州遗民……
他虽咬碎钢牙,却无可奈何,转眼看看并肩而立高举紧握双手的魇璃与沅萝,一个念头浮入脑海,沅萝这个亡国帝女并非只是一个罕有的绝世美人,也是掌控藤州遗民的关键,若是真让魇暝娶了她,只怕魇暝的手还会伸到南蜉洲来,此消彼长之下,境况就更堪忧了。
魇璃见得眼前的情景,松了一口气,事情很顺利,接下来便是解决沙幕的问题了。她看了看被押下的乌伮,开口言道:“又见面了。” 乌伮失手被擒,心头懊恼,听得魇璃言语冷笑道:“怎么?难道明
昭帝姬还能再给我沙幕也找出颗沧海遗珠不成?”
魇璃笑道:“那也太强人所难了。我只想问问你,今天算上以前帮过你那两次,一共是三次,这次我要讨点回报,公道不公道?”
乌伮冷冷言道:“你要我还命给你,动手就是,想要我偃旗息鼓,恕难从命。”
魇璃摇摇头:“你现在既然是沙幕的首领,所思所虑怎么还是匹夫之思之虑?你为报父仇死磕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所有族人一起?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差点死于冰封之术之下?这么多的人命给一条人命陪葬值不值当,你不是不会算吧?”
乌伮沉默不语,许久才恨声道:“藤州派人烧毁我沙幕粮仓,已断我沙幕生路。就算不开战,我沙幕部族也无法在南蜉洲立足了!”
魇璃微微点头:“好像理由很充分,不过沙幕的生路只在南蜉洲吗?”
乌伮怅然一笑:“我沙幕部族寄居此地已有一千七百年,除了南蜉洲,哪里还有我这数万族人容身之所?”
魇璃笑道:“世事无绝对,人总是要存些希望的。倘若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难题,是否沙幕与藤州的恩怨就到此为止?” 乌伮默不作声,他根本想不出魇璃提议的可行性。
这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乌伮带兵离营起事作乱,干犯律法军规,明昭帝姬岂能私相授受,视律法军规如无物?”璐王跨骑骏马已然到了当前,身后跟随着黑压压的军队,却是南川大营滞后的军队终于赶到,将战场层层包围。
魇桀见得璐王带兵出现,心中窃喜,扬声道:“皇妹,这到底是我南蜉洲的事务,这里也并非你所执掌的琉璃城,杀伐决断之权不在你,切勿越俎代庖!” 魇璃见得璐王出现,眉头微沉,继而莞尔一笑:“原来是璐皇叔,皇叔也别动不动就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魇璃可受不起。而今大乱已起,还是尽快息事宁人,以免多生杀伐罪孽的好。”
魇桀冷笑道:“本座已经说过,这是南蜉洲的事务,烦请皇妹将叶赫与乌伮交出来,免得伤了和气,日后父皇面前不好相见!”
魇璃笑道:“二皇兄何必着急?既然叶赫与乌伮是我的人擒下的,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再办移交,不然别人会说皇妹我有始无终。二皇兄您是知道的,我可是个爱惜名声的人。” 魇桀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清楚什么?”
魇璃叹了口气:“沙幕与藤州两族人能在这南蜉洲相安无事七百年,这突然兵戎相见,不是很蹊跷吗?图巴死于失足堕亡,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叶赫的孙子参摩烧了沙幕的粮仓,这人蹊跷,时间蹊跷,地点也蹊跷。”她这话一出口,沙幕与藤州的部众都专注地看着她,四周静得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见。
魇璃抄手在冰障之上踱了几步,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参摩年纪尚幼,这么一个小小顽童,靠他自个儿怎么能潜入沙幕粮仓?光是粮仓的那两扇百斤重的大木门他就不可能推得开。第二,参摩是白日失踪的,整个南蜉洲的人找了他一天,直到夜里粮仓起火才发现他的尸体,一个淘气小子,怎么可能沉得下心在粮仓里待那么久?第三,就算沙幕部族当真谋杀这么个小儿?这么干有什么好处?就算要杀,干吗非得搭进去自己的粮仓?第四,假设藤州真的派了参摩去烧沙幕的粮仓,用火镰打火而无引火之物,光靠点燃装满粮食的麻包袋,而无引火助燃之物,譬如油等,得点到什么时候去?咱们就从这第四点开始试试。” 说罢拍拍手,一个侍卫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大麻包,送到冰障之上,让所有人看到。
魇璃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咱们就试试,这火怎么点得起来。”言语之间,那侍卫已经蹲下身,摸出火镰啪嗒啪嗒地开始打火。他孔武有力,撞击之下火星四溅,落在麻包袋上,偶尔有烟起,但小小火头难以为继,很快就熄灭了。
“继续啊,大家今天就看看一个小孩有没有可能比我这位勇士还会点火。”魇璃挥手让侍卫继续。
啪嗒啪嗒啪嗒……
一炷香时间过去,两炷香时间过去,这火依旧没能点得起来,但魇桀已然忍不住了:“够了!所有人在这里可不是为了看他玩火镰的。” 魇璃笑道:“二皇兄,急什么,咱们不是得一样样印证吗?继续……”
璐王看出魇璃是在拖时间,于是开口道:“明昭帝姬尽可直接说出你的推测。”
魇璃心想你这个老杂毛倒是精乖,转眼看看那个侍卫:“麻袋中的乃是刚收获的粮食,湿气颇重,看来没有助燃之物,这事不好做。” 那侍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酒壶和一个竹筒,先打开酒壶把酒倒在麻包之上,然后又把竹筒里的油倒在麻包的另一头,然后再次击打火镰,火星蹦射之中麻袋两头都燃了起来。
魇璃继续说道,“现在大家看到了,有引火助燃之物就不一样了。可新的问题来了,在火场中可有看到这样的装酒或油的容器?没有吧,难道这东西能自己长脚走吗?所以说,这放火的方式挺蹊跷。”
这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像开了锅的水,人人都在议论,事实在眼前,的确是个疑点。
魇璃继续说道,“咱们再说说这时间,为什么参摩白天就失踪了,火却入夜燃起来,因为……”她指指燃烧的麻袋上的烟雾,“这么大的烟,火却不大,若是在白天,早就被发现了,损失不会那么大。”
璐王脸色铁青,他几乎已经确定这是魇璃的缓兵之计,于是虎着脸道:“帝姬请勿再浪费时间,耽误我南蜉洲处理叛军。”
魇璃笑道:“这回又轮到璐皇叔赶时间了,咱们何必急呢,时间多的是,能弄清楚的,最好弄清楚,现在最大的蹊跷还是人。这里有不少人看过参摩的尸体,情况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参摩没有一丝挣扎的痕迹,手指不曾弯曲收紧,一个活着的人被火烧死不会这么不痛不痒。除非……早就是个死人了。”她抬眼对着魇桀,“试问一个死了的人还怎么放火,顺便带走装油或酒的容器?如果二皇兄还不明白,我可以让人把参摩的尸体带过来,咱们当着所有人的面验一验……”说罢拍拍手,远处一辆牛车缓缓而来,牛车还是她当初带出关的牛车,但那牛车的车厢不见了,平板之上放着个薄皮棺材。
“够了!”魇桀怒道,“你究竟想闹到什么时候?立刻把那两人交出来!”
魇璃笑道:“二皇兄何必动怒,这里是南蜉洲,二皇兄说了算,就算二皇兄非要坐实是参摩烧了粮仓,拒绝公开真相,我想沙幕、藤州两部的民众也不会说什么的是吧?”
无数的声音响了起来,喊的都是:“我们要真相!”
.民心所向
璐王心知魇璃是在煽动流民问责,若是如她所愿,这场闹剧再拖下去迟早生变,于是扬声道:“既然有疑点,可以容后再审。而今乌伮作乱,理当法办,请帝姬将他交出来。”
魇璃道:“乌伮之罪只是私自带兵出营,而这仗可没真的打起来。不知道他犯的事该怎么罚呢?” 璐王言道:“就算不是死罪,私自带兵闯出兵营,按律当鞭三百。” “三百?这是要打成肉酱还是如何?”魇璃叹了口气,“事有从权,沙幕已经死了一个首领图巴,现在再搭进去一个,外面的人说起来,怕是要污了我梦川的声名。我梦川军中律法也有明文规定,擅自离营者若有军功在身,可以功抵过,罪罚减半。乌伮在怀古道一役牵制敌军,功不可没,不如把记功牌拿出来抵这一百五十鞭吧。”
乌伮闻言,抬眼看着魇璃,心想她大费周章只为保我性命,看来这位明昭帝姬果然和其他的梦川皇室成员不太一样。
璐王心想,一百五十鞭照样能打死人,而今南蜉洲之变若不能拿人立威,只怕日后不好管束这些流民。于是开口道:“如此,帝姬可以交人了吗?”
魇璃做出一个努力思考的表情:“好像还不行,依我梦川法度,军中将士犯事者若有重孝在身,又无子女后继的,可刑罚减半,分次受刑。乌伮,你刚死了父亲,这重孝条件是满足了,你可有子女?” 乌伮垂首道:“乌伮尚未有妻室,并无子女。”
魇璃恍然大悟一般一拍手:“这就对了,璐皇叔,只能先打他七十五鞭,待日后再补剩下的七十五鞭。” 魇桀早已怒不可遏:“你这般开脱于他,究竟是何道理?”
魇璃笑笑:“这都是梦川律法中的明文条款,何须我帮他开脱?倒是二皇兄非得杀他立威,这做法似乎……”
璐王道:“既然帝姬认可,那就先施刑罚,其他的以后再说。”说罢一挥手,数个军士已经上前拿人,魇璃手下的侍卫未得魇璃许可,一步不让,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魇桀怒道:“你一心想插手我南蜉洲的事,想来这七十五鞭也是要给他开脱的。”
魇璃摇头道:“那倒不是,而今大祸未平,沙幕尚未答应退兵解散,就先重惩了他们的头领,就不怕群情激愤,再出乱子吗?” 话音未平,沙幕阵营之中果然鼓噪起来。
魇璃叹了口气:“看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二皇兄。虽说这事的确是乌伮一时鲁莽,按律当罚,可他手底下的人也是基于义愤和压力,才会参加此事,若是当初二皇兄早日出面解决,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这话一出,民怨沸腾,窃窃私语之声汇聚成巨大的嗡嗡声,响彻天际。的确,南蜉洲之变原本不用演变到如今地步,身为南蜉洲之主的魇桀难辞其咎。
魇桀见得这个情状,再也难以压制心中的怒火,心想好你个魇璃,这是一把火烧到我身上来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你欺上门来,我岂能容你?随之冷声道:“看来今日皇妹势必要干涉我南蜉洲之事了?”
魇璃笑笑:“不敢,不敢,只是希望代这两族人向二皇兄请命,息事宁人的好。”
“我若是不肯呢?”魇桀瞳孔微缩,脸上戾气横生,手指戟张,隐隐有寒气围绕指尖。
“二殿下不可!”璐王看出情形不对,魇璃到底只是个天族凡裔,虽然也通冰封之术,但真打起来必然不是魇桀的对手,若是魇桀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魇璃,必然难逃同室操戈,残暴之名。
魇璃早留意到魇桀的举动,只是笑笑,反而转过身,把整个背部都露了出来:“二皇兄若是不肯,我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南蜉洲是你的封地,在场的都是你治下之民,你若是以仁爱之心善待他们,那便是他们的运气,你若是薄凉冷漠视他们如草芥,他们也唯有叹自己命途多舛,另寻安身之地而已。”
魇桀一呆,魇璃故意在众人面前作任何防御,那便是故意要逼得他不好动手,从背后出手等同偷袭,她这是想向所有人证明他这个梦川二殿下人品卑劣,凉薄冷漠,就连自己的亲妹也不放过。此举果真是毒得很。
璐王扬声道:“二殿下一向以仁德治理南蜉洲,贤名在外。而今乌伮犯事,如不明正典刑,军威何在?帝姬百般阻挠,莫不是另有所图?”
魇璃转头看看璐王,忽然露出一副笑脸来:“不错,乌伮犯事,明正典刑就好,今日这七十五鞭是必受的,但行刑之人若是下手过重要了他的命,这里的数万沙幕部众必然是不依的,就是我,也不知道给父皇的折子上该怎么写了。你们要施鞭刑,就动手吧,我会一下不漏地数着,少一下不行,多一下也不行,打完不会喘气了,更不行!”说罢挥手示意手下的侍卫撤回兵器,将乌伮交给了璐王手下的兵卒。
璐王心头一紧,这人是交出来了,但这局势也让她给钳得死死的,若是乌伮死于当场受刑,这沙幕部族势必无法善罢甘休。这里的五万梦川士兵虽可镇压动乱,但事情闹大了,势必影响圣上对魇桀治下能力的判断。而今这乌伮当真是杀不得了。他挥手示意兵卒将乌伮绑上祭海台,对负责行刑的士兵吩咐道:“七分力尚可,莫伤性命。”
皮鞭一下接一下,有条不紊地落在乌伮身上,每一鞭都皮开肉绽,痛彻心扉。但乌伮生性顽强,极是硬气,即使痛得浑身颤抖,汗流浃背也一声不吭。所有人都在数着鞭挞的数量,十鞭、二十鞭……七十鞭,乌伮的头耷拉下去,人已经昏厥。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打完了!打完了!”所有人都在喊。
行刑的士兵前去探了探乌伮的鼻息,于是向魇桀复命道:“七十五鞭已毕,人犯一息尚存。”
魇璃松了一口气,转眼见沙幕部众无不庆幸,于是开口道:“现在鞭刑也受了,可以放他与族人团聚了吧。”
璐王不情愿地点点头,而魇桀却抬手阻止道:“且慢,私自出营之罪虽罚,但此人放不得。他聚众闹事,导致南蜉洲多处耕地挖空损毁,不少灌溉水系也被破坏,修缮恢复须得大量人力物力。按我梦川律法,破坏耕地者,当受三日曝晒示众之刑。” 魇璃怒火中烧:“他已身受重伤,怎么可能挺过三日?”
魇桀笑道:“本座也是依照梦川律法,田地宝贵,岂能如此毁损?当然,皇妹若是能有这个本事三日内修缮田园灌溉沟渠,这三日曝晒之刑也并非不可减免,什么时候沟渠水系恢复运作,什么时候放他下海祭台。”
璐王暗自摇头,心想这二殿下非要找回场子无可厚非,但给机会让魇璃对沙幕部众施恩,实在不智,而今她名头已经够响了,若是再让她做成这件事,不是更灭自己威风吗?
魇璃已经扬声道:“好!就此一言为定!”她转头对沙幕部众说道:“你们都听见了,要救乌伮,就先得修复田地沟渠,你们可愿意退回相安河以东,听我的调度?”
沙幕部众也看清眼前的形势,纷纷高声应道:“仰仗明昭帝姬做主,吾等愿听号令!”而后阵营掉转,朝东面家园而去。
魇璃见能劝退沙幕部众,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于是示意侍卫放开叶赫:“藤州虽是被迫应战,但最初是你与图巴发生抓扯,间接造成图巴失足堕亡,才有这一场骚乱。若是我二皇兄也要治你的罪,我也不能说什么。” 叶赫拜伏于地,不敢言语。
璐王言道:“叶赫乃无心之失,并非他直接造成图巴之死。按律以财帛赎罪,赔偿图巴家人损失即可,日后当吸取教训,谨言慎行。” 叶赫叩首道:“叶赫知罪,以后不敢再犯。”
魇桀挥挥手:“那就让你的人都退回去,各自安稳度日。”
藤州部众开始有序地撤退,但叶赫仍然拜伏于地不肯起来。魇璃握住沅萝的手道:“阿萝,你难得重见你的子民,且随他去住地与你的子民们聚一聚吧。这三日我都在这附近,助沙幕部众修复南蜉洲的沟渠田地。”
沅萝点点头,随叶赫而去,那三十六名负责保护她的侍卫也一道随行。
魇桀见得双方部众都各自退走,虽说松了一口气,但南蜉洲之变也使得他的权威大受打击,对魇璃的恨意自然又深了几层。眼见魇璃吩咐手下的侍卫在海祭台下就地扎营,心知她是铁了心要在此地守着乌伮,避免又有异变。他拿她没有办法,也只好就地扎营,静观其变。于大帐之中远远眺见魇璃展开偌大一张地图,用及目镜一看,正是南蜉洲的耕地水利分布图,这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对璐王言道:“这女人来得蹊跷,就连准备的物事也蹊跷。”
璐王捻须眯眼道:“并非蹊跷,而是她一早就有插手南蜉洲之心,早有准备。这女人当真是本王所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有她在北冥王身边,只怕二殿下的壮志难成,须得尽早把她弄走才行。还有那个藤州帝女沅萝,今日一见,藤州遗民依旧归心,若是让她与北冥王、魇璃三人连成一气,这日后的局面可就更难掌控了。”
魇桀不由气结:“她们早就连成一气了,沅萝与魇暝有情,与魇璃有旧,魇暝和魇璃更是兄妹情深,牢不可破。” 璐王喃喃道:“这倒不一定……”
.北冥新政
农田水利的重建在紧锣密鼓进行,沙幕男女老少数万之众,一起动手开渠运土,连夜劳作。在第二天黎明,藤州部众在首领叶赫的带领下也加入了修缮,却是沅萝劝服了族人,主动修合。
两部人在南蜉洲共存了七百年,昨日差点火并酿出大祸,而今携手合作,各自念起对方的好来,也就将嫌隙抛下,皆庆幸明昭帝姬来得及时,阻止了这场大乱。沙幕、藤州两部人数合起来超过十万,人多好办事,在第二天的下午,所有被毁坏的田地沟渠都恢复了使用。人群再一次聚在海祭台下,等待魇桀释放受刑的乌伮。
经过一日的曝晒,乌伮身上的伤口已经流脓溃烂,无数的苍蝇在他四周绕飞。他口唇干裂,虽然神智尚且清醒,但肿胀的眼皮却似有千金重,耳边除了嗡嗡的苍蝇拍打翅膀的声音,就只能听见魇璃在与魇桀交涉,要求立即释放他云云,言辞激烈,寸步不让。而魇桀则以水系尚未恢复澄清为由,拒绝放人。
乌伮心中感念,用力睁开肿成桃子似的眼睛,看到台下正在据理力争的魇璃,他不明白为什么高高在上的明昭帝姬会为贱民纡尊降贵,就像当初怀古道中,她以自身灵血为他续命;就像赋府前她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异族贱民,惩戒有军功在身的梦川将军。以往他听到那首广为流传的《璃歌》的时候,总是嗤之以鼻,认为是阿谀奉承的邀宠小调,要不就是苦难深重的无知妇孺用以寄托渺茫希望,而塑造的神祇。而今眼前的一切却在告诉他,她兴许真是个胸怀天下的善人,也可能是一个善于驾驭人心的争权夺利之徒,但是她所做的事的的确确是以梦川安宁为归依,也真真正正对梦川的诸部遗民一视同仁。只要能在这个大是大非,事关无数人生命福祉的问题上持肯定态度,那么她是善是恶,没有分别。
魇璃与魇桀的争执已经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然而一阵沉重的蹄声惊破了海祭台前的喧嚣,一队数百人的军队出现在赤梦关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头雪白的麒麟在队伍的最前方,背上端坐着丰神俊朗的北冥王魇暝,十九辆巨大的牛车摇晃着无数铃铛,紧紧地跟随在军队之后。魇璃面露喜色,心想虽有一日之差,瞑哥哥到底是赶上了。扬声喝道:“列队恭迎北冥王!”她带来的侍卫们已经快速奔走,于人群中很快清理出三丈宽的空道来,随后一个个站姿稳如泰山,齐声高呼:“恭迎北冥王大驾!”声震九霄,军威慑人。
魇桀与璐王皆是心头一沉,从昨日开始,就觉察魇璃在故意拖延时间,果然是在等他。原本昨日劝退两族流民而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完全猜不到这兄妹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魇璃已然一展大麾,昂首阔步迎了上去:“暝哥哥终于到了。” 魇暝伸臂抱抱魇璃笑道:“听闻璃儿昨日一番斡旋,将一场兵祸消于无形,机智果敢,为兄心中甚是宽慰。”
魇璃笑着摇摇头:“璃儿只是幼承兄长之训,时刻不忘我梦川皇族当以梦川安宁为己任,不愿战火纷飞,毁我梦川乐土而已。而今尚有未了之事,请瞑哥哥以沙幕、藤州两部遗民为念,主持大局。”
魇桀见得魇暝到来,只得没好气地上前见礼,而后言道:“今儿个不知是什么风,把大皇兄也吹来了。”
魇暝微微一笑:“我本要回澧都述职,中途接到消息,说南蜉洲生变,故先来看个究竟。二皇弟与璐皇叔一切可好?”
璐王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却把目光投向魇暝带来的十九辆牛车,他没忘记之前曾见过探子传回的信息,说魇璃要猎满二十车兽皮送去北冥城,而今魇暝到此,反倒把车带到了这里,只怕另有古怪。
魇暝抬眼看看海祭台上的乌伮,开口问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魇璃道:“绑在上面的是沙幕部族首领乌伮,因为损坏南蜉洲的耕地水利被判曝晒三日,昨日二皇兄与我有言在先,若是沙幕部族能够尽快修复耕地水利设施,就可以提前释放乌伮。而今得藤州部众相助,已然将耕地水利设施修复,二皇兄正要依照承诺放人,暝哥哥就到了。是吧,二皇兄?” 魇桀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璐王寻思魇暝毕竟是北冥王,品阶已经高魇桀一级,若再与魇璃起争执,魇暝不会袖手旁观。而今大部分南蜉洲的人都在此地,大乱初定,人心不稳,若是被魇璃挑拨几句闹将起来,反而是要吃大亏。于是他上前一步笑道:“的确如此,二殿下正要依约释放乌伮。”说罢摆摆手,已然有两名士兵上去海祭台,将乌伮解绑架了下来,早有沙幕部众围了过去,检视乌伮的伤口,正要将乌伮抬走,却听得一声:
“且慢!” 魇桀冷笑一声:“你们将他抬到哪里去?”
魇璃心知他不甘心就此折了面子,于是微微一笑:“二皇兄,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一切都严守我梦川律法。而今尘埃落定,当然是让他的族人带他回住地养伤。”
魇桀冷冷言道:“皇妹大概忘记了谁才是南蜉洲之主。乌伮虽已受罚,但他所犯之事非同小可,已经不能再留在南川大营。”他走到乌伮面前,自乌伮脖子上扯下那条悬着红色贝壳的绳子,下一刻,那枚象征军户的贝壳,已经被他捏得粉碎,“非但是南川大营,这南蜉洲从此也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本座宣布,自今日起放逐乌伮,有生之年不得再踏足南蜉洲!”
魇暝眉头微皱:“二皇弟有权将他逐出军营,他不为军户,也可依律以耕养赋。”
魇桀笑道:“按我梦川律法,凡滞留我梦川境内的流民,需得先以一户一丁制,甄选一人入伍,这乌伮为图巴独子,家中并无兄弟入伍服役,既然他已被逐出南川大营,那也就不再有资格转为耕户留在南蜉洲。大皇兄,我这也是依法办事,不针对任何人。而且时至纳赋之季,沙幕粮仓被毁,但凡不能满额缴纳赋税的沙幕流民,都没资格再留在南蜉洲。而今既然人都在,索性先行商议好去留,也免得再费力气。” 我们在这里一千七百年了,你让我们去哪里?
粮仓被毁非我等所愿,怎么可以就此放逐我们?
我们一家老小十数口人,生生死死都在一处,你让我们谁走谁留?
……
沙幕遗民的不忿呼喊之声交杂在一起,却无法撼动魇桀的铁石心肠,他挥挥手,南川大营的士兵已然列队剑指正在呼喊的沙幕部众。他做这么多事,也就是想以藤州代沙幕,提高田赋所得,而今大乱已定,藤州不会生事了,只需要按律法筛除不符合滞留条件的那部分遗民,就算做成此事。
魇暝双眼注视魇桀,沉声道:“二皇弟的意思是,今天无论如何都必然要驱逐一批沙幕遗民出南蜉洲了,是也不是?”
璐王言道:“这事……其实也不必操之过急。”他深知魇桀是为了在所有遗民面前维持身为南蜉洲之主的权威,但很明显今日魇暝来者不善,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件棘手的事情摆到魇暝面前,如此势必节外生枝。
魇桀摆摆手:“皇叔不必多言,这事早晚要解决,与其拖拖拉拉,还不如早些办了,也不误了下一季的耕种。”
魇暝叹了口气:“既然二皇弟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好插手南蜉洲事务。不过……”他缓缓走上海祭台,提气高声喝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但凡无法在南蜉洲立足的遗民,可以举家迁往六部戮原之上新建的北冥城!只要严守我梦川律法,为我北冥城开荒辟土者,所开之耕地可终身耕种,直至其人身死方才半数收回,余下半数可由其子女后人继续耕种。无论之前为何等部族,皆可为我北冥城子民,从军,从商,务农或各色手艺皆可,诸行各业一切赋税缴纳规定与我梦川国民无异!即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
魇暝的声音高扬,远远地传播出去,台下的十万遗民皆是惊诧,继而议论纷纷。北冥城是六部戮原上刚刚兴起的所在,需要人口充裕,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眼前这北冥王许下的承诺却是迁往北冥城者,可以终身耕种自己垦出的耕地,一切赋税缴纳与梦川国民无异,那也就是免除了每一季都很繁重的田赋和补役赋,从而获取了梦川国民的资格。
魇桀脸色一变,终于恍然大悟,魇暝与魇璃此行,乃是趁他驱逐沙幕遗民,过来抢人了。他将身一纵上了海祭台,咬牙对魇暝道:“皇兄明目张胆来我南蜉洲抢人,未免也太目中无人!”
魇暝微微一笑:“适才是二皇弟你自己要赶人的,为兄不过只是不忍见流民流离失所,身无所依,所以才给他们一个选择。若是他们愿意来,愿意繁荣我北冥城,我魇暝可指这梦川大洋为誓,绝不待薄、辜负于他们。”他转身冲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呼喊,“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他一连喊了三遍,声音雄浑有力,直入云霄。
台下的十万遗民听得分明,也各有思量,长久以来寄人篱下,虽得安身之所,但赋税沉重,生活艰辛,而今北冥王开出的条件比之滞留于南蜉洲,那可谓宽厚许多。但是又有各样顾虑冒了出来。
叶赫是早已得过沅萝的授意,于是提声问道:“北冥王在上,叶赫尚有顾虑。我等藤州遗民信奉木灵,沙幕信奉土灵,梦川信奉水灵,彼此信仰不同,岂可于一城共居?”
魇暝微笑言道:“我北冥城海纳百川,以律法治下,无论城民为何等信仰,只需严守律法,不越雷池一步,那便与他人无关。我听闻今日你们藤州部众不念旧恶,主动与沙幕修好,一起修缮耕地水利,万众一心,这说明大家都是以道义与和平为贵,这便是天道部众所共有之信仰,无论是木灵、土灵、水灵还是火灵,都是导人向善的神祇。只要彼此尊重,求同存异,自然能安享太平。”
璐王见眼前的情形不妙,开口言道:“北冥王虽有海纳百川之量,但世人皆知六部戮原之上土质贫瘠,并不适合耕种。就算无法留在南蜉洲的流民去了北冥城,也无法糊口,又何必给他们一个假希望呢?”
魇璃笑道:“璐皇叔有所不知,北冥城幅员辽阔,地虽贫瘠,但并非无法耕种,只需移赤邺之土,浮土一尺,便可耕种收获,比之惊涛城的耕地产出更为丰裕。”她拍拍手,那十九辆牛车周围的士兵已然宝剑出鞘,只听得一片整齐划一的木器碎裂之声,笼罩在牛车之上的华美轿厢已然化为碎片,露出牛车车板子上一尺红土,和红土之上三尺高的稻谷,长叶蓬勃翠绿,沉甸甸地挂着稻穗,随风沙沙作响。
无数的惊叹之声响起,好些急性的遗民已然朝着那十九辆牛车围了过去,伸出手指撸下稻粒,一切都是真实的,饱满的稻谷,回甘的谷粒,这是上好的庄稼,甚至比南蜉洲的更好。
璐王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摔着。他虽然早派人注意着北冥城的动静,知道魇暝在北冥城以浮土造田,之前和魇桀说起此事时,还曾笑过魇暝异想天开,这等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委实是吃力不讨好,不可能让军队长时间支撑。直到刚才魇暝喊出“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这句话,他才惊觉大事不好。若是北冥城吸引到大量的流民,那么改荒原为桑田则并非难事。何况他还直接带来了以浮土种出的庄稼来,这对那些被赋税所苦的流民而言,就等于大开方便之门。难怪之前魇暝、魇璃两兄妹多番维护流民,收揽人心,传下贤名,目的就是为的今天……
魇桀面如死灰,今日之势他看得分明,那帮子贱民的心已然向着北冥城,他心有不甘,开口对魇暝言道:“大皇兄今日当真要拆我南蜉洲的立业之基吗?”言语之间寒气大盛。
魇暝负手道:“为兄只是多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若是二皇弟善待他们,他们自然不舍得抛弃千百年来在南蜉洲存下的基业。何况为兄邀的只是被你驱逐的流民,你既不要他们,难道还能连一条生路都不给他们吗?” 魇桀气结,盛怒之下大喝一声:“少在这里惺惺作态,真以为我魇桀蠢钝可欺不成?”话音未定,双臂一振,一道十丈高的水墙自海中骤然升起,继而化为一条巨大的水龙,朝着远处那十九车浮土培植的稻谷而去,完全不曾顾及周围的人群。
魇暝见机极快,双臂一收,那半空的水龙陡然被凌空倒拽回去,重重地掼入海中:“北冥城外已有田园十里,就算你毁了这十九车庄稼也是徒劳。切勿迁怒于这些遗民,多造杀孽,否则,就别怪为兄代父皇教子,半点不留情面!”
魇桀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留情面!”说罢拔出腰间佩剑,朝着魇暝刺去。魇暝闪身避过,飞身而起,朝着海面飘去,“你我相争,切勿殃及池鱼,有胆随我来!”
魇桀黑着一张脸,提气追了出去,两人在海面上一场激斗,只见人影翻飞,波浪滔天。惊涛拍岸,岸上的人群纷纷退走,人人皆道如非北冥王顾惜,这一场恶斗也不知道要毁伤多少人命……
.骨肉相残
魇璃飞身跃上海祭台,于高处观战,只见魇桀出手狠辣,而魇暝则颇为留手,有好几次魇桀露出破绽,魇暝都不曾下死手,心中不由得焦急万分,心想这临阵对敌,并非比试高下,暝哥哥心怀仁慈,念及兄弟之情可是大大的不利。
璐王心中惶然,跟着上了海祭台急道:“帝姬切莫袖手旁观,兄弟阋墙,有什么事的话,圣上面前不好交代,也会致使我梦川沦为天道笑柄。”
魇璃没好气地言道:“是二皇兄挑衅在前,暝哥哥才不得已应战,皇叔怎么不去劝二皇兄,反而来劝我?”
魇桀久战不下,早已失了分寸,负剑跃上高空,空出的左手一招,寒气森森,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陡然升起无数明晃晃的冰锥,朝着魇暝顶了上去。魇暝觉察到下方的汪洋中暗藏杀机,只是将身一侧,避过冰锥的突刺,倒转身躯,单掌撑于冰锥之上,大喝一声“融”!那一片交叠参差的尖锐冰锥顿时化为一片海浪,随之“轰隆”一声,一条水龙骤现,自魇暝手中上拔,朝着上空的魇桀飞腾而去。魇桀也驱了一股水龙,两条水龙于半空中相撞,顿时水花四溅,冰凌四射。魇暝、魇桀人在半空对了一掌,各自朝后漂移了十丈,同时变掌为抓,朝着海面一收,两道数十丈高的巨浪陡然而起,相互飞速相撞散入水中!只一瞬间,这片海域化为一片起伏的冻丘!
他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短时间内无法分出高下,斗法不成,魇桀手里的佩剑已然飞快地朝着魇暝绞了过来。魇暝只好拔出佩剑相迎,两柄剑器相交,火星四溅。两人动作都很快,转眼间已经拆了数十招。
魇暝不欲再多做纠缠,遂卖了一个破绽,魇桀果然中计,挥剑便刺,却被魇暝旋身一脚踢中右腕,那把剑已然脱手而出,在半空转了几圈,锵一声倒插进了数丈之外的一条冰沟之中,仅露出两尺长的剑锋斜斜露在外面。
魇暝挥剑逼开魇桀道:“剑都没了,还打什么?不如就此收手吧。” 魇桀怒目圆睁:“你赶上门来欺辱于我,我岂能容你?”
魇暝言道:“没人欺辱于你,只是历来你顺风顺水,仗着紫金帝嗣的身份作威作福,稍不合心意便觉着受辱人前,可见是受的教训少了,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说罢还剑入鞘,身形如电,迎上了魇桀的拳脚。
魇暝正当盛年,且在军中历练的时间远比魇桀要长许多,这拳脚功夫自然老道。魇桀年轻气盛,且此时气急败坏,脚步不免虚浮,身形微微迟疑,就已经挨了好几下,他想要飞身旋踢,却被魇暝拿住腰腿给重重地掼了出去,顿时摔得头晕脑胀,面目无光,正要爬起来,就见得先前被魇暝踢飞的剑就在前方一丈开外,于是将心一横,假做站立不稳,朝前扑倒,一手抓住剑锋,指尖运力将剑尖给硬掰了下来,六寸长的一段锋利的剑尖藏于袖中。
由于角度的关系,魇暝并不曾看到魇桀这一举动,只是停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道:“还打吗?”
魇桀满脸狞笑:“打啊!为什么不打?你不是要端出大皇兄的架子,来教训我吗?”他大喝一声,合身扑出,再一次与魇暝纠缠在一处,偷得一个破绽,那明晃晃的剑尖朝着魇暝的胸膛捅了过去!
魇暝吃痛,即时架住了魇桀的手臂,使得那剑尖不能再继续捅下去,但是魇桀已然大吼一声,弹跳而起撞向魇暝,两人同时摔倒在地,那六寸长的短剑顿时没入魇暝胸膛!
魇暝闷哼一声,双掌拍在魇桀胸前,魇桀的身体顿时倒飞出去,撞在冻丘之上。魇暝胸口剧痛,只能暂时捂住创口,半跪于地,抬眼看去,只见魇桀已然一个鲤鱼打挺,又跃了起来,朝自己冲了过来。
魇暝一手捂胸,一手和魇桀拆了几招,身形已然很明显迟钝许多,魇桀心中狂喜,招招狠辣无比,心想反正也动手了,就趁此机会结果了魇暝,往后也就无人再来与他相争……
就在魇桀杀意弥漫之时,忽而脚下一沉,那原本被冰封之术完全凝固的一片汪洋已然霎时间解冻消融,而后两条人腰粗的水龙自海中呼啸而起,正飞速地朝着他席卷而来!魇桀见机极快,双手一招,两道水墙自海面骤然升起,瞬间冰封,刚好挡住了两条水龙的袭击,这一瞬间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魇暝已伤,就算是他完好无损,也从来只能招出一条水龙来,而今同时攻击他的是两条,虽然攻势不算霸道至极,但这是两条啊!然而魇桀抬眼看去,不由得失声喊道:“这不可能!”他看到不止两条,四周的海域之中升起了无数条水龙,虽然不过儿臂粗细,但全都同时朝着他呼啸而来!
魇桀来不及思考,只能将手一合,那两面冰墙已然闭合成一只巨大的冰盾,将他围合其中。只听得一阵铿铿连响,无数长刺一样的冰刺出现在“冰盾”之上,却是那些小小的水龙瞬间化为冰刺,打破了“冰盾”的围合!其中几根尖锐粗长的,就近在咫尺,再近得半分,就得在他身上开几个窟窿!
魇桀面容惨变,他一生之中很少会陷于这样的局面,仿佛面对着从未见过的洪荒猛兽,似曾相识的恐惧在心头弥漫。然而很快,那道巨大的“冰盾”再无法保护他,一片明晃晃的剑光彻底摧毁了那片早被冰刺所破坏的冰墙,无数冰块分崩离析,掉入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
魇桀看到魇璃持剑出现在面前,满面怒容,却是魇璃远远地见得魇桀偷藏断剑伤了魇暝,人早已飞纵而出扑了过来。
只这对望的一眼,魇桀骤然想起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来源于什么,就在一千年前,烈焰熊熊的暖香池中,是眼前这个两眼紫红的怪胎,用手掰断了他头上象征紫金帝嗣尊崇的紫金灵角!
“你……你想干什么?……”魇桀满脸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淌下来,这话问得心虚又多余。
魇璃也不答话,挥剑便斩,于波涛汹涌的大洋之上一路追砍魇桀。
呲呲数声,魇桀的袖子被卷下半幅来,裸露的右臂上数道长长的血口,又很快愈合。
“帝姬不可!”随后赶来的璐王拔剑拦截魇璃。魇璃双手持剑低叱一声,璐王手里的宝剑已被金翎剑齐柄斩断,干净利落!璐王的一张老脸惊得瞬时间变了颜色。
魇桀倒抽一口凉气,朝着岸边飞纵过去。心想好利的一把剑,落在这邪性的女人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必须得弄一样称手的兵器,不然赤手空拳非吃大亏不可。刚跑出数十丈远,就听得后面衣衲破风之声,一转头,魇璃已然一跃而起,金翎剑朝着他的面门劈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铿”一声,火星四溅,一把寒光凛冽的剑锋闪了出来,架住了魇璃的剑,两把剑锋清冷幽寒,犹如两道秋水相互映照。
魇璃将脸微侧,却见一张雪亮的鹰面面具划入眼帘。
拦她的剑,是无佞剑。
拦她的人,是鹰隼。
“让开!”
“不可。”鹰隼撤剑,人反而挪到了魇桀前面,将他挡在身后。
“他暗算了暝哥哥!”
鹰隼沉声道:“事情不能再闹大了。”
“璃儿,够了……”魇暝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出现在魇璃身边。他拔出了嵌在胸口的断剑,竟然血流不止,无奈之下只好以冰封术暂时封住了创口。他看到魇璃出手追击魇桀的情景,深知真让魇璃伤了魇桀,只怕父皇面前难以交代,所以才带伤赶过来。幸好鹰隼来得及时,总算还未到最坏的情况。
魇璃怒目,以剑指着魇桀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方才收剑还鞘,伸手扶住了魇暝:“暝哥哥,你怎样?” 魇暝勉力笑笑:“没大碍……”
鹰隼也收回无佞剑,将剑归鞘举起扬声道:“圣上急召,请北冥王、二皇子、明昭帝姬、璐王即刻随微臣回澧都见驾!”
.北冥归心
天安殿内早已摒退了所有的臣子和侍从,只余下魇暝、魇璃、魇桀、璐王、鹰隼和寐庄六个人,寐庄端坐在高处的宝座之上,其余人皆在御阶之下垂首而立,在鹰隼将事情经过在寐庄面前陈述一遍之后,气氛就完全凝滞了,大殿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
魇暝有伤在身,精神不济。
璐王眼见事发,这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
魇桀此番相斗伤了魇暝,料想必然会被父皇严惩,说不得储君之位也就旁落了,心中固然患得患失,但是在天安殿里,回想起在海中的争斗,心有余悸的成分反倒更多一些。
魇璃的双眼落在御阶下的那一片空白的白玉砖面上,脑海里浮起的是千年前,那里还没填起来的暖香池里的惊心动魄,心里也是一片混乱。
寐庄的震怒是难以言喻的。
起初收到南蜉洲之变的消息,他原本只是让鹰隼前去协助魇桀平乱,安抚流民,并召回魇桀和璐王加以训斥。不想两日之后,鹰隼带回魇暝、魇璃、魇桀、璐王四人,事情的发展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寐庄的眼睛顺着下面的一干人等一一看了过去,好半晌才沉声说道:“好啊……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耐,看来是不把我这个梦川国君放在眼里了……” 众人闻言,皆是心惊,一个个整整齐齐地跪了下去:“臣不敢!” 寐庄一拍书案厉声喝道:“不敢?你……”他指着魇桀斥道,“朕把南蜉洲交给你,是希望你善待流民,归化降服,不至于集结生乱,毁我梦川安宁。在你治下,居然差点发生两族火并的大事来!你处事不当也就罢了,为何还目无尊长,挑起争斗,骨肉相残?” 魇桀浑身发抖,拜伏于地,不敢抬起头:“父皇息怒,儿臣……儿
臣只是为人所欺,愤懑之下失了分寸……”
“你若持身以正,何人能相欺于你?寐庄的手指转向璐王, “你……我的好皇弟,朕知你老成持重,所以让你辅佐二皇子治理南蜉洲,纵然他年少气盛,你也当从旁规劝,断不至于坐视祸乱发生。” 璐王心惊,立即俯首道:“皇兄息怒,臣弟一直谨记皇兄的嘱托,视辅弼二皇子为己任。此番事情过于突然,混乱之中没能及时阻止此事,臣弟难辞其咎。然而南蜉洲之变已定,如非北冥王与明昭帝姬节外生枝,也不至于……”
寐庄没有理会璐王,而是指向了魇暝:“还有你,朕本来觉得你在一干帝裔之中,算是稳重懂事,让朕少操心的,为何你不好好地打理北冥城的诸多事务,反而跑去南蜉洲,插手南蜉洲之事,致使兄弟阋墙?”
魇暝涩声道:“父皇明鉴,儿臣并未插手南蜉洲之事,只是在回澧都述职的途中接到消息,说南蜉洲生变,故而一时心急,先赶去了那里。恰逢二皇弟驱逐沙幕遗民,不忍见流民流离失所,也不愿流民被逼再起骚乱,才会开口邀被驱逐的流民前去北冥城……”
魇桀怒道:“说得大义凛然,你哪里是一时心急,分明就是故意来我南蜉洲收揽人心,那些种在车上的稻子就是铁证!你们兄妹俩狼狈为奸,处心积虑要陷我于不义……”
魇璃冷声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那些浮土栽培的稻子明明是沅萝帝女助大皇兄所尝试培植的物产,预备用于北冥城的荒漠之上,以完成北冥城改荒漠为桑田的民生大业。我只是借行猎之机,将它们带到赤邺废土,想尝试是否也能存活。中途听说南蜉洲之变,方才前去看个究竟。若是你未曾待薄流民致使祸乱丛生,这会儿我已经把稻子运到了北冥城。你暗算大皇兄,下手狠毒,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倒有脸在父皇面前口舌招摇……”
“够了!”寐庄不悦地打断了魇璃的话,“魇桀失了分寸,伤及魇暝,已经是有违伦常。你的所作所为,也不遑多让!” 魇璃不敢分辩,只好拜伏于地:“儿臣不敢……”
寐庄厉声道:“你还有不敢的时候?你这明昭帝姬的名头可响得很呢……你挑起事端,兴风作浪,朕要将你囚于琉璃城中,以免你再胡作非为!”
魇璃心头一沉,虽然委屈,但还是硬生生地把泪给憋了回去,心想父皇这心可全部偏到南蜉洲去了,此事明明是魇桀的过失更大,却先拿我开了刀…… 魇桀与璐王私下交换了眼色,皆有庆幸之意。
魇暝虽心中焦急,但此刻寐庄正大发雷霆,若直接替魇璃开脱,只怕弄巧成拙,反而招祸,只好暂不言语。
寐庄负手在宝座前来回走了几步,忽而心念一动:“魇暝,她刚才所说的浮土栽培是什么?”
魇暝回道:“浮土栽培是取赤邺之土,覆北冥城之地,开渠引水灌溉,只需要足够的人力物力,所得收成比起惊涛城与南蜉洲的耕地收成更为丰盛。儿臣已在惊涛城和北冥城以牛车运载,各试种了一批,印证此法可行,故已在北冥城外造田十里。儿臣邀被逐出南蜉洲的流民前去北冥城,许诺入北冥者,永为我梦川国民,就是希望解流民之困,也能开荒辟土,兴盛北冥城。”
寐庄微微颔首,对魇暝道:“朕记得,这是你前次回澧都述职所提过的北冥新政。不过这浮土栽培之法倒是初次听闻,可妥当否?”
魇暝垂首言道:“浮土之法近日才有所成,故而没来得及向父皇禀告。若是以免除田赋与补役赋,吸引流民兴盛北冥城,就算是滞留于风郡、忘渊的流民也会陆续归附,久而久之,流民便可为我梦川子民,既能壮梦川之国势,也可避免因为处境困窘而集结生乱。”
寐庄思虑片刻,开口问道:“依你所见,兴盛北冥需得多久?” 魇暝回道:“千年之计,百年可有小成。”
寐庄回到宝座之上,沉吟片刻道:“很好,那便以此计而行,百年之后,你若能还朕一个兴盛的北冥城,朕便不再追究你冒然插手南蜉洲,引发争斗之事。”
魇暝俯首应道:“儿臣遵旨,谢父王海量汪涵……只是儿臣现今身上有伤,实在难以胜任,故恳求父皇暂缓惩戒明昭帝姬。明昭帝姬及时解除南蜉洲危难,为诸多流民所敬仰,人心所向,且熟悉北冥城运作,若是儿臣留澧都养伤期间,北冥城事务暂时交由明昭代理,儿臣便无后顾之忧了……”
寐庄思虑片刻点头道:“明昭,既然有你大皇兄的保荐,那便暂时将你所犯之罪记下。此后当尽心辅佐你大皇兄兴盛北冥城,戴罪立功,如有懈怠,必受重罚。你……去北冥城吧。”
魇璃俯首谢恩,虽说有魇暝说项,暂时未受责罚,可这心里也不免落寞。耳边又听得寐庄沉声说道:“至于魇桀,你鲁莽行事,铸下大错,朕罚你禁足南蜉洲百年,这百年之中如非传召,不得出南蜉洲半步,且自修心养性,静思己过,好好安抚南蜉洲流民,不得再生驱逐之念。他们若是要离开,也不得横加阻拦。若是再生事端,朕绝不相饶!”
魇璃听得寐庄又一次稀松平常地放过了魇桀,心中气苦,本要开口言语,却被魇暝一把抓住了手臂,她明白兄长的意思,此时顶撞父皇必然讨不了好处,只好忍气吞声闭上嘴。
寐庄的目光落在璐王身上:“璐皇弟也去南蜉洲,这百年间魇桀就交由你看管,若是再出纰漏……” 璐王躬身道:“臣弟不敢辜负圣上之托,鞠躬尽瘁……”
寐庄微微颔首:“行了,你们少些争斗,和睦相处,便是我梦川之福。朕可容你们这一次,却容不得第二次,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齐声应道:“圣意昭昭,莫敢有违!”一个个都不由得一头冷汗。
寐庄拾起书案上的折子,继续说道:“都回去吧!”
众人拜别,依次退出了天安殿,只剩下鹰隼随侍于寐庄身边。
寐庄看得众人去得远了,方才放下手里的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鹰隼,你心里可是觉得朕处事不公?” 鹰隼垂首道:“微臣不敢,圣上自有圣上的考量。” 寐庄摇头叹息,神情无奈而落寞……
魇璃与魇暝回到北冥王府,沅萝总算松了口气。王府的医官早已候在这里许久,替魇暝换药裹伤收拾停当,才退了出去。
魇暝的伤恢复得很慢,从被刺伤到现在,已有两日,创口仍有三寸深,若是在以前,至少也应该愈合生疤了。
魇暝捂着胸口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魇璃却面色沉重,她原本以为这伤虽重,但对于复原能力惊人的梦川皇族而言,也不过多花些时日,尤其魇暝一向灵力充沛,又留在澧都养伤,应该很快痊愈才是,然而眼前的境况竟然与当日冰峰之上那白衣女童所说的不谋而合。
她最怕的事情,已经开始了……
沅萝见魇璃、魇暝两人都是心事重重,柔声宽慰道:“刚刚医官也说了,只需要按时敷药,以暝的身体,很快就能复原的。”
魇璃勉力笑笑,伸手握住沅萝的双手:“很快我便要启程前往北冥城,我不在的时候,暝哥哥就拜托阿萝照顾了。”
沅萝微微颔首:“你放心,待暝大好了,我们就一起来北冥城陪你,大家便可一直在一处了。”
在荒芜的六部戮原之上,一条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地行进,沙幕遗民在迁徙中,带着他们能带走的家什物件,拖家带口地离开他们已经客居了一千七百年的南蜉洲,离开了他们一手开垦出的田地,也脱离了一直为两重赋税而疲于奔命的彷徨。
乌伮昏昏沉沉地躺在板车之上,听着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偶尔睁开肿胀的双眼,看看六部戮原上空的流云。鞭挞之伤虽在逐渐康复之中,但因伤口灌脓而借伤成毒,这十余天来一直高烧不退,人也一时昏沉,一时清醒。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不再晃动,也听不到咯吱咯吱的车轮声,极目之处是一顶白色帐篷,然后一张面露惊喜之色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火红的发,火红的眉,一双眼睛明媚透亮,然后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你醒了,帝姬给的药果然管用。” 乌伮撑起身,陡然又是一阵晕眩:“你……你是谁?”
那女孩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烈琴,金鬃豹案里,你救过我。”
乌伮努力地想了想,很难把半年前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孤女和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是哪里?我的族人呢?” 烈琴笑道:“先喝了这碗药,我再告诉你。”
乌伮心想你若有心害我,在我昏迷之时早就下手了,于是接过汤药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抹抹唇边的药汤:“你可以说了。”
烈琴笑道:“这里是北冥城,你的族人就在这帐篷外面,正在搭建永乐坊的居屋。你们是第一批入北冥城的新城民,帝姬把龙隐阁以北的永乐坊、长安坊一带划为你们的安居之地,吩咐我你若好了,就带你去见她。”
乌伮早已按捺不住,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刚一撩开门帘,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忙碌而热闹的世界。
无数的帐篷分布在四周,无数的居屋正在构架梁柱,无数的人在一起构建这个新生的城市,无论是兵卒,还是平民,无论是梦川部众,还是沙幕部众,抑或是赤邺部众,都在彼此协作,各司其职。
“这……”乌伮的嘴抖了抖,无法言语,耳边听得烈琴说道:“这就是明昭帝姬管制的北冥城,以梦川律法为根基,诸部遗民所共存的永安之地。在这里,所有人皆一视同仁,与北冥城共荣共枯。你说服你的族人,离开南蜉洲,不就是为了追寻这片乐土吗?”
乌伮长长地吸了口气,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帝姬在哪里?我想见她。” 烈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帝姬在龙隐泽垂钓,你随我来。” 龙隐泽水平如静,倒映着蓝天白云,随风摇曳的芦苇丛中,魇璃一身布衣,头戴蓑笠,守着一竿枯钓,听得脚步声响,也不转头,只是缓缓言道:“你能来这里,应该已经没大碍了。” 乌伮拜伏于地,沉声道:“乌伮多谢帝姬活命之恩,安身之德。” 魇璃放下钓竿笑笑:“这可不像你,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不会感激我的……”
乌伮一时语塞,半晌才叩首道:“那只是乌伮怨怼之语,一时浑话,而今沙幕一族托庇帝姬而得安身立命之所,不再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此等大恩,乌伮粉身难报。”
魇璃叹了口气:“乌伮,你说这话,可见尚未归心。当日北冥王在南蜉洲对两部遗民许诺,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你们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已是我梦川国民,所建之屋,所耕之土,皆为你们所有,若是还自认为托庇于此,可见在你心中仍有分别之心。” 乌伮伏地三度叩首:“乌伮不敢,只是……”
魇璃拂开一片芦苇,露出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你也别拜了,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乌伮起身走到魇璃身边定睛一看,只见那青苔密布的石头上有八个大字,上写着“梦川北冥八百豹营”。乌伮迟疑地看着这一行字:“这是……”
魇璃拍拍石头:“怀古道之战之前,在这里,北冥王的北冥大营与风郡的军队也有一场恶战,风郡战象所向披靡,是北冥大营中的金鬃豹营力挽狂澜,将战象阵摧毁于此地,才使得北冥大营实力得以保存,进而能取得怀古道之战的胜利,达成三分六部戮原的壮举,方才有今日北冥城兴起之势。但是八百豹营损失惨重,几乎连根拔起,这块碑就是北冥王当日留下,以昭豹营之功。”
乌伮微微动容:“北冥王仁义,即使只是来自赤邺的豹子,也视为同袍,难得,难得。”
魇璃打断了乌伮的话头:“你错了,它们不是赤邺的豹子,自打天道大劫之后,赤邺已为废土,这世上再也没有赤邺。它们生于梦川,豢养于北冥大营,早已不是赤邺的豹子。它们为梦川而战,为梦川而牺牲,便是我梦川的豹子。” 乌伮心念一动:“帝姬与北冥王果然与其他的梦川皇室中人不同。” 魇璃笑笑,伸手指指远处矗立的龙隐阁:“你看那里有什么?” 乌伮迟疑地言道:“应该是一座宫殿。”
魇璃扬声道:“不止是宫殿,还有周围井然有序的八坊,每坊能安两万人,有各自的商市、工坊、酒楼……外城八门屯兵,城外万里沃野,物产丰茂。北冥城的所有人,无论源自何等部族,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有尊严地生活。每年立城的纪念日,会有盛大的欢宴在龙隐阁下的广场之上举行,所有子民载歌载舞,欢庆一年的辛劳和收获,会有高高的篝火,烹煮我梦川的美酒‘浮生若梦’,只需要一坛,就可令所有人愉悦沉醉……”
乌伮看着无数芦苇之外的那片正在兴建中的城市,心头犹如波浪起伏,两行热泪簌簌而下,湿润模糊的双目中仿佛真的看到了魇璃描述的那一片乐土。他再度拜伏在地,摊开了两只手掌,掌心向天,这是沙幕部族朝拜国君的姿势。
乌伮颤声道:“明昭帝姬在上,乌伮愿永世效忠,以报帝姬大德。” 魇璃伸手将乌伮搀扶起来:“这里是北冥城,北冥王才是这里的主人,重现昔日天道盛况是北冥王毕生之愿,你要效忠,可别拜错了主人。”
乌伮言道:“帝姬与北冥王都是乌伮毕生最为敬重之人,乌伮愿尽一切可能助二位完成大业,死而后已。如违此誓,愿万仞穿身,永劫不复!”
魇璃微笑颔首:“如此甚好,这北冥城中有一豢豹堂,正差一个精于兵法战阵的总教头,我就将那一堂未来的股肱之臣托付于你了。” 乌伮就地拜了三拜,正色应道:“乌伮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