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中宵露残雪倾城

倾城鱼馆的门外透进来一线天光,漫漫长夜就在这一个接一个故事中渐渐过去。

龙涯思索片刻言道:“帝姬收服了乌伮,等于收服了沙幕部族;沅萝是藤州的帝女,也等于收服了藤州部族;大皇子的惊涛城原本就是安置着赤邺部族……也就等于大皇子和明昭帝姬实际掌握着梦川境内的绝大部分流民。二皇子铸下大错,被禁足南蜉洲,如此形势……储君之位应该有结果了吧?”

魇璃摇摇头:“谈何容易?魇桀不会坐以待毙,何况他身边还有个璐王。身处劣势,韬光养晦还是会的。只要一天没有定下储君,明争暗斗就不会结束。相干的不相干的……一旦卷入,皆无退路,最终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鱼姬言道:“这古往今来多少事,又有几人能复回当初的?无非是追悔莫及,才奢望一些事不曾发生,然而终是徒劳罢了。”

龙涯道:“明昭帝姬善造时势,应是虽万劫中仍力挽狂澜之豪杰,为何作如此哀叹?”

魇璃摇头道:“没用的,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于南蜉洲放走魇桀,是最大的错误……”

.情短劫长

北冥城的崛起势不可当,随着城市逐渐兴旺,人口日渐繁茂,城郭的沃土逐渐扩展,九十九年间,已经成为梦川境内仅次于澧都的城市,兴旺,强盛,富庶。

第一批豢豹堂训练的少年已经满师,被分拨至军中历练,而后安插至北冥城中各坊,执掌要务。第二批进入豢豹堂的少年们也在乌伮的训练下一步一步迈向成熟……

魇暝伤愈之后,身体精神大不如前,兼顾惊涛城与北冥城两边的事务,颇为吃力,也自然依仗魇璃之力,更多的时候,魇暝是留于澧都的北冥王府中休养,处理政务。

魇璃事务繁忙,既要替魇暝巡视北冥、惊涛两城军务,又得兼顾琉璃城的事务,三城系于一身,如非她知人善用,新提拔了一批得力的文臣武将,严格依靠律法治下,只怕也难以事事料理得如此妥当。

然而这样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与鹰隼见面的机会不免稀少,于是琼台之约变成了月下之会,每每明月高挂的夜晚,鹰隼化身的巨虎会跨越千里的遥远距离,与魇璃相会于远离北冥城的旷野之中,月下同游,互诉相思。

这九十九年间,魇桀禁足南蜉洲,倒算安分守己,并未出任何纰漏。对于留于南蜉洲的藤州部众施以怀柔安抚之计,故而南蜉洲还算风平浪静。北冥城崛起,魇暝、魇璃得势,魇桀也不免眼红心悸,却一时拿他们没有办法。唯有听从璐王之言,韬光养晦,坐等时机,再谋定而后动。

北冥城的崛起也在影响着天道的格局,沙幕外疆上,忘渊的新城铸镕城也在建造之中。风郡的蛮乌城也不再是简单的屯兵之地,三部都在尽可能发展,以保障势力的均衡。商贸的兴起,也加深了三部之间的联系。

就在三分六部戮原的第一百周年的纪念日,早已被送回风郡的二皇子时翱,作为使者再次来到了梦川澧都,却是押送着数十里长的礼品队伍,代风郡的太子时羁向梦川下聘,求娶明昭帝姬魇璃为风郡太子妃。虽然两百年之约才过去百年,但提前下聘,遥定婚期也并无不可。因早有约定,故而寐庄一口应允。于是大婚定于百年之后的天道纪元一千八百年,送婚使也命定长兄魇暝。寐庄设宴款待求婚使和满朝文武,就连魇桀与璐王也被召回澧都。对于璐王与魇桀而言,至少很快就能去掉魇璃这个眼中钉,这也是件好事。

澧都城外的广场上盛大的狂欢七日七夜,通宵达旦。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庆这一场婚盟的缔结,然而对于魇璃、魇暝和鹰隼而言,却是个避不开的劫数,虽然尚有百年之期,但风郡太子妃这一名分已然是既成的事实。

送走风郡求婚使没过几日,忘渊的尅王出使梦川,澧都城中又是一番热闹,欢宴频频。

魇暝在被寐庄单独召见之后回到北冥王府,满面疲惫,心事重重。

沅萝见魇暝神情委顿,开口相问,魇暝只是苦笑着岔开了话题,只道是在朝中议事乏了。

沅萝见状,心知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朝堂上的事她也不怎么懂,也就碰了碰魇璃的肩膀,示意她帮忙开解开解,而后寻思着替魇暝调制一盏清心解乏的素心汤,便离了花厅,奔司膳房而去。这近百年来魇暝身体抱恙,都是她亲力亲为,熬制药膳助他固本培元,从未假他人之手,而魇暝也只钟爱她亲手制作的美食,往往烦恼之中,一汤解忧,屡试不爽。

魇璃见状已然明白了七八分,虽然在席间尅王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个时间太过敏感,风郡求婚使前脚走,尅王后脚到,若是单单只为了促成一笔大额的贸易交易,也不用动用在忘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尅王。她眼见沅萝去得远了,方才开口问道:“暝哥哥的烦恼可是与尅王有关?”

魇暝叹了口气:“璃儿猜得不错,适才父皇单独召见,就是跟我提……与忘渊的银嫊帝姬……联姻之事。”

魇璃眉间浮起几分忧思,这件事情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诚然,风郡与梦川联姻既然已经提上了日程,忘渊自然也不愿落于人后。

“其实……在过往尅王也曾有信给我,书信之中,也有提过此事,但此番尅王前来,却是把一切都落到了明面上。”魇璃摇摇头,“钺帝心中早有人选,有意将亲妹银嫊帝姬许于暝哥哥,一来,年纪相当;二来,战时有过合作,渊源颇深,瞑哥哥人品能力又皆是上上之选;三来暝哥哥统领北冥、惊涛两城,贤名远播,乃是梦川储君的大热人选,将来继承大统,则银嫊帝姬可为梦川皇后,这样忘渊与梦川的结盟会更为紧密。”

“钺帝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魇暝苦笑一声,“只是我心有沅萝,早已互许白首之盟,若非这百年间不是事务繁忙,就是身体不适,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父皇言明此事,也不至于……” 魇璃神情黯然:“暝哥哥答应了吗?”

魇暝摇摇头:“我没答应,父皇当场大发雷霆……让我回府反省,三日之后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魇璃缓缓地坐在魇暝身边,低声道:“这个答复……如何能尽如人意?”风郡求婚之事刚过去,她这心里就一直揪着揪着的不舒服,不想现在,这样的无奈又要落在兄长和沅萝身上。

魇暝抬眼看着花厅外如烟如雾的软云菘,没有言语。

沅萝温婉可人,为他心中所爱,但是现在若是继续与父皇强项,其后果显然不言而喻……

然而,真的要辜负沅萝的一片深情吗?

魇璃的心头也是一片焦灼,沅萝的心情固然要顾虑,但触怒父皇,也就等于把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虽然这一百年来兄长政绩斐然,但魇桀一直韬光养晦,也在父皇面前攒足了好印象,此消彼长之下,也没有人能确定储君之位究竟是传于谁。更为要紧的是兄长的身体已现颓势,倘若不能取得储君之位,拿到那颗救命的紫旃果,日后的光景…… 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此事事关重大,瞑哥哥切勿意气用事……”

魇暝闻言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就连璃儿你……也觉得我应该迎娶银嫊帝姬?”

魇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应该,是必须,没有第二个选择。我梦川与忘渊为盟国,倘若拒绝联姻,等同将忘渊推向风郡。若是结为婚盟,也可巩固瞑哥哥的势力,离父皇属意的储君则可以再近一步。我们已经花费了如此多的心力,万万不可付诸东流……至于阿萝……以后瞑哥哥你多多疼惜补偿也就是了。”

魇暝枯坐良久,他明白魇璃的意思,如若日后真的继承大统,银嫊帝姬固然为后,后宫三千,当然有沅萝的一席之位。但是无论多么疼

惜,从迎娶忘渊帝姬开始,就已经是对沅萝的莫大伤害。

两人相对无言,花厅中一片寂静,许久之后,魇暝喃喃道:“璃儿,无论如何疼惜,始终都是辜负。阿萝……她受不了的……”

魇璃闻言,两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她何尝不知,只是储君之位事关兄长性命,事有轻重缓急,有些抉择不得不做。她心中踌躇,要不要告诉兄长冰峰顶的那一夜所发生的事。

“啪”又是一朵烟花绽放于夜空,这连日来的欢宴,想必澧都外的广场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魇璃陡然觉察时间的流逝,忽然说道:“阿萝也去了好久了。” 魇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然像被烫到了一样跳了起来,奔出花厅,继而人停在门口,肩膀微微发抖。

魇璃觉察有异,跟过去一看,只见门外台阶旁的石灯柱上放着一只乌木托盘,托盘里是一碗青白相间的羹汤,沅萝的素心汤。只是此时此刻,汤已经没有了热气。

魇暝眉宇之间浮起几分痛楚,涩声道:“她……都知道了……” 魇璃心念急转:“她应该离开了……我们得赶紧找到她,我怕…… 我怕她钻牛角尖……”

沅萝在澧都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挪动着沉甸甸的脚步,被周围热闹的人群裹挟着前行。周围人群的欢声笑语纷纷烦烦,又好像寂寥无声。

她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门面甚是熟悉,抬眼看去,只见横额上书“无忧坊”三个字,坊门内的回廊上悬着无数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木人,再往庭院里去,是偌大一处戏园子,三层绕台而起的楼台是平日里招待人小酌看戏的若干廊间。

若是寻常时候,这里非常热闹,但这会儿反倒没有几个人,因为今

夜广场那边要精彩许多。

平日里魇暝也常带沅萝来这里,故而坊里的伙计大都认得,早殷勤地将沅萝迎到了三楼上居中的那个廊间,然后快手块脚地上了酒菜。

沅萝此刻一片混沌,忽然听得楼下牙板拍响,一台木人戏已经开了场,这折戏叫《中宵露》。她以前看过,说的是个落魄侯门千金与世家公子相爱,约定夜奔,可是那个女孩在桥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公子没有来。女孩等啊等,等到露水打湿了衣裳,终于等来公子迎娶新娘的花轿路过桥头,但花轿里已有玉人……

沅萝怔怔地听着,看着,默默地流泪,自斟自饮,酒尽又复上。她听见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又好像哭的、笑的人都是自己。

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是醉步蹒跚之间,无数青萝在地板上蔓延,花大朵大朵地开,开得绮丽又悲伤……

恍惚之间,她看到魇璃来了,可乍眼看去又像是魇暝,她在哭泣着述说她心里的怨怼,她在追问魇暝为何要负她,就连一直相依为命的魇璃也一样。可是对方只是笑着,哄着,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永不相负的情话,相拥与纠缠……

她知道自己醉了,但这样晕乎乎的感觉,好像拥有一切,比起清醒着难过心碎来,要好过许多。然而,酒始终还是会醒。

沅萝的头依旧昏昏沉沉,但她已经觉察到了异状。除了下身撕裂的疼痛,她浑身赤裸,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卧在一张绿萝青藤缠绕的长躺椅上。这还是无忧坊的廊间,夜未央,靠花窗处的酒桌边还坐着一个正在自斟自饮的人。这个人是魇桀。

沅萝早经人事,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慌乱地拾起身边的衣

物,胡乱地盖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悲愤与羞耻,浑身瑟瑟发抖。

魇桀笑嘻嘻地走到躺椅边坐下,伸手摩挲着沅萝光洁的脊背: “沅萝帝女果然名不虚传,有这一宵香艳入骨,此地无忧之名总算实至名归了。”

沅萝颤抖着挪动身子想要避开,却被魇桀伸臂搂住不得自由,泪水像珠子一样跌落摔碎。

魇桀从第一天见她就有觊觎之心,只是忌惮魇暝与魇璃,一直无法得手。璐王也提点过他要在魇暝、魇璃和沅萝三人之间寻求突破口,分而化之,于是就一直在三人身边安插有人。偶然得到回报,说沅萝失魂落魄地流落街头,入无忧坊买醉,便赶了过来,不想居然真有得偿夙愿的一天。

他得意之余凑到沅萝耳边喃喃道:“我那个大皇兄最是个假道学伪君子,与帝女相守百年,居然从没与帝女有过鱼水之欢,又让帝女如此伤心买醉,可见他也不是真心待你,又何必为他伤心难过呢?而我就不一样了,帝女将清白之躯托付于我,他日我登太子之位,帝女便是我命定的太子妃,魇桀永不相负。”

“你不过是想我帮你控制南蜉洲的藤州部众而已,我没有那么大的用处……”沅萝的心犹如沉入泥沼之中,只能徒劳地低声道,“我也不要做什么太子妃,你……你放了我吧……”

魇桀笑了起来:“帝女以为还能回去我大皇兄身边吗?”他撩开沅萝的衣衫,“你看看我送了什么礼物给你?”

沅萝羞愤之中低头看去,只见右髋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印记,形如虬龙,却是南川大营的军徽。沅萝一声惊呼,开始用衣衫擦拭,然而那印记就像是长在肌肤里一样,完全无法抹去。

魇桀在沅萝耳垂上轻轻一吻:“不用擦了,这里的炙墨是最好的,

用来给木人点睛,可入木三分,经数千年不褪,弄在肌肤上一旦干了,便深入肌理骨殖,再也去不掉了。你命中注定是我魇桀的女人,就算只剩白骨,你的髋骨也一样会留下这个印记,又何必抗拒呢?”

沅萝闭上双眼,泪水似已流干,花窗外透进了一丝晨曦,四周弥漫的绿萝上满是晶莹的露水。

很快太阳会出来,露水会散尽,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念入魔

沅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无忧坊的,只是耳边还不断地回响起魇桀的笑声。他没再拦她,只是笃定地说了一句话:你迟早还会回来……

她只想远远地离开,但真正出了澧都,面对着苍苍莽莽的六部戮原,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已经无路可走。

藤州,早已经回不去了,梦川也一样。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身上留下的那个印记……

她用一根发簪换了一匹驴子,任凭驴子带着自己在荒野间漫游,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驴子停下来。

面前是赤梦关,这或许就是天意。

赤梦关易出难进,守关的兵卒不会管自愿出关的人,但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美貌女子孤身一人出关,不免好心提醒她,一入赤邺,便入死地。

沅萝悲怅地笑笑,放走了驴子,抛下了所有的物件,包括魇暝送她的首饰发簪,也包括那个魇暝模样的小木人,一个人出了赤梦关,踏入

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土……

还是满天雪花一样的暗红浮尘,飘摇在干枯暗红的野草之上,无尽荒凉,就如她此刻的心境。

衰草丛中窸窸窣窣,响过不停,沅萝知道那是什么。那次随魇璃行猎,她已经见过不少,虽然跟狗差不多大,却异常凶猛,连骨头都能吃得一干二净的红色多即。

低低的咆哮声此起彼伏,沅萝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死亡……

但是沅萝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多即的利齿,反而在一阵低低的哀鸣中听到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就这么去死,划算吗?” 沅萝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身披白裘,腰悬红色弯刀的美艳少妇,碧泠泠的双眼微微上挑,整个人就和她的声音一样冷。她的右手正扣着一只多即的喉咙,多即还未死,却连挣扎之力都没有。十余头多即立刻作鸟兽散。

“我已经没有路可走了……”沅萝转身准备离开,不速之客已经无法吸引她的注意。

那少妇咔嚓一声,单手扭断了多即的脖子,将还未断气却无力动弹的野兽抛到沅萝脚边:“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无路可走?因为你弱,因为你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力。”

沅萝没有说话,耳边听得对方继续说道,“堂堂藤州帝女,现今天道唯一一个入木灵殿接受过传承的木灵近侍,你的灵力全用来锦上添花,美轮美奂,却始终不曾体验过真正的木灵力量,只会托庇于他人。你明明有族人拥戴,与梦川的皇裔走得这么近,却不懂得把握机会。甚至你被人所欺,不思报复,反而寻死,实在糊涂之至。” 沅萝紧咬嘴唇,心头杂念丛生,那少妇的声音继续在左右着她的思路:“你不想看看你自己的真实力量吗?你不想受人敬畏,不再有人胆敢随意欺辱于你吗?你不想位高权重,不再沦落于这等境地吗?血食可以帮你,咬开它的血管,试试血的滋味……”

沅萝痛苦地捂住耳朵,但是那个声音却还是在往耳朵里钻:“咬它啊!鲜血可以让你强大,强大可以让你不再畏惧。那些欺你的、负你的人,不过只是你的盘中餐……你可以以他们的血为食,吸他们的灵气为滋养,更可以借他们的权势,作为自己的垫脚石……”

“不要再说了!放过我吧!”沅萝尖叫着试图逃开,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地面蜿蜒出无数细草,绊住了她的脚步,使她摔倒在地,接着无数的草在她身边纠缠,缚住手脚,而那头多即被拖到了她身边,然后无数草叶纷飞,就像薄而锋利的刀片在多即身上剜割,鲜血飞溅!

腥臭的血液喷了沅萝一头一脸,也溅进了她的喉咙,滚烫的温度带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啊!”沅萝尖声嘶吼着,一头散发逆风而起,暴长数丈,化为一大丛藤蔓,将那只半死不活的多即紧紧缚住,随后“呲呲”数声,血雨婆娑,偌大一只多即变成了无数碎肉皮毛……

沅萝长发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发丝、肌肤上沾染的鲜血在以肉眼能分辨的速度消散,原本惨白的面容浮现出几分血色。她从没试过身体这么轻松有力,就好像一蹬腿就能飞上天一样。

那少妇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感觉到了吗?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好的感觉?慢慢地,你会有更好的体验。”沅萝不可置信地看着衣衫上的血污,惊惧与作呕在胸中翻腾,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虽然她懂得不多,但这绝对不是藤州皇室的木灵之力!

木灵之力是繁衍生机,发芽、开花、结果……是向生之力,不是这样恐怖残忍的死亡之力。她所看到的,就好像当年在藤州废都所见的那

个半人半藤的怪物一样!

沅萝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本以为被背叛,被欺凌,已经是最坏的事;纵然孑然一身,无路可走,也有一个“死”字可得解脱,然而现在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声音还在耳边蛊惑:“木已成舟,何必挣扎……回去啊,讨还他们欠你的,去争夺你想要的……”

沅萝睁开眼,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夜色降临,赤邺的冷风又一次卷起满天的红尘,那只被撕成碎片的多即就连最后剩下的残骸都被雪一样的蓬松的红色尘埃覆盖。

它本来是要吃她的,结果反被她吸尽鲜血,撕作齑粉……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生命的消逝真的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远处传来如同滚雷一样连续的马蹄声,嘈杂的人声马嘶,有很多人正在这死地促马飞奔,无数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无数只眼睛,层层叠叠地扬声呼喊,叫的是她的名字。

“她在这儿!她还活着!”近处几个充满欣喜的声音在呼喊,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魇璃出现在远处,飞奔的骏马载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沅萝身边,飞身下马,双膝着地紧紧地抱住了蜷坐在地上的沅萝:“阿萝,阿萝,我终于找到你了!”

沅萝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这张熟悉又陌生、惊喜交加又泪流满面的脸,没有言语,心里又是冷,又是热,不知所措。她怨过魇璃的无情,但眼前这失而复得的庆幸不是假的。可是真的重视这八百年情义,又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无情?

魇璃摇晃着沅萝,试图唤回她的神智,但很快发现沅萝一身血污,又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不久,她也看出来沅萝似

乎并没有什么外伤。

沅萝转眼看看魇璃,混混沌沌地言道:“是多即……”

“你这个傻子,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一个人来这个鬼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着急……”魇璃心头发颤,以沅萝的体质,如果遇上多即,怎么可能保全性命?一想起来,就不由得一阵心悸。

“有个人……杀了多即……多即也杀了她……”沅萝说了个像是寓言故事一样的谎话。的确有个人杀了多即,那个人就是她自己,也的确有人被多即的血杀掉了,那个人也是她。此时此刻,她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是一个人,但有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畜无伤的藤州帝女了……

远处魇暝也骑着吹雪麒奔了过来,飞身而下落到了她们二人身边,眼见沅萝无恙,这一直悬着、揪着两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伸臂紧紧地抱住沅萝,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沅萝出走,他已经派出不少人手寻找,他与魇璃两天里不眠不休,几乎把澧都翻了个底朝天。

去过忘忧坊,得知沅萝曾经来过此处;出了澧都城,得知沅萝以钗易驴;

再顺着蛛丝马迹,兜兜转转找到赤梦关,听到守关的兵卒说起决绝出关寻死的美貌女子,这一颗心就一直像被尖刀凌迟一样。

魇暝从来没试过这样的心境,内疚、焦虑、悔恨轮番在心头煎熬,还有失去所爱的痛苦……而今见得沅萝一身血污、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不敢去想沅萝一介弱女,怎么在猛兽横行的死地存活下来的……上天给了这次机会,不会给下一次。如果得展王图霸业的抱负,就必须伤害沅萝,把她逼到如此境地,他真的做不到……

魇暝紧紧抱着沅萝,沉声言道:“对不起,阿萝,之前负你是我的错,魇暝今日指这赤邺死地为誓,倘若再有负于你,便陷于此地,永世不得脱离……”

魇璃闻言缓缓地坐回自己的小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兄长的决定她并不意外,她看到过兄长四处寻找沅萝的忧心如焚,也清楚兄长重视情意的个性,只是做出这个选择,则不可避免要付出代价……

沅萝抬头看着魇暝,两行泪水簌簌而下,低声说道:“可以吗?和我一起,你可能会失去一切。”

魇暝摇摇头:“那又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其他的,不再重要……”他把沅萝扶了起来,“不要再胡思乱想,跟我回澧都,明天我就去给父皇答案,我的妻子,只能是藤州的沅萝!”

沅萝低低地抽泣,喃喃道:“沅萝是个不祥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如果这番话在无忧坊那夜之前说,她会很幸福,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魇暝无悔。”魇暝笃定地看着沅萝,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伸臂将沅萝抱上了坐骑,随后自己也落在吹雪麒的背上,环住沅萝的身体,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沅萝的额头,在她的头顶深深一吻,柔声道,

“我们回家,以后再也不分开。”

沅萝悲怅一笑,闭上双眼,魇暝的怀抱很温暖,只是一切都无法回头。

魇璃看着吹雪麒载着兄长和沅萝缓缓起行,迎面扑来的寒风夹杂着暗红的尘埃,风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好像在警告她,前路有多么难行……

天安殿中只有魇暝与寐庄两个人。这是魇暝有生以来第二次不计后果地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上一次是他力排众议,执意去风郡营救

魇璃。

魇暝已经预备了要承受寐庄的怒火,但是很奇怪的是,当他在天安殿中,对着父亲剖白自己的内心和决定的时候,他的父亲并没有降下雷霆之怒。

寐庄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嫡长子,一声叹息:“也罢,你这两日在澧都闹出的动静,天下人人皆知,尅王自然也有所闻。朕已经拟旨,将你的八皇妹魇茱许与忘渊太子铘为妃,又为你的三皇弟魇哲,定下了尅王之女撷瑜郡主的婚事,只待他们成年。大人做不到的事,只好交给孩子们了……”

魇暝心中有愧:“儿臣不孝。”他身为皇长子,这些原本是他应该肩负的责任。

寐庄挥挥手:“你要迎娶藤州帝女,这本身也有利于巩固梦川,但须得等这件事淡了以后。无论如何,不能短了钺帝的颜面。你且回去,好自为之吧。”

魇暝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天安殿,虽然事情远比他想象的顺利,但连累了两个年幼的弟妹,过早负担起不该他们负担的事,他难免满腹愧疚。

魇璃在殿外等到魇暝,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感伤,寻思身在帝王家,终是难以跳出这个轮回。只是如此抗命不尊,父皇心中必有芥蒂,对于兄长的前程,必然有影响,更不知道麻烦会出现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地……

魇桀也收到了风声,他原本以为魇暝满城寻找沅萝,拒婚之事会触怒尅王与钺帝,最终导致父皇对魇暝降下雷霆之怒,不想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兀自懊恼不已。

他对沅萝下手,一方面是满足欲望,另一方面是为了策反沅萝,以掌控藤州部众,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用意则是作局,想让魇暝违抗圣意,触怒龙颜。不然他也不会暗中留下线索,把魇暝引去赤邺。结果事与愿违,似乎在这件事上,魇暝并没有失利。

然而在璐王看来,这件事算是一个转机,毕竟魇暝感情用事,已经令圣上大失所望,以他对这位梦川帝王的了解,这个错误几乎是不可挽回的。所以他叮嘱魇桀,当把握这个时机,切莫急功近利,只要不再出大纰漏,储君之位应该赢面颇大。

.鲸吞营

尅王回返忘渊,一切尘埃落定。

沅萝虽然回到了北冥王府,但是始终郁郁寡欢,很少在外走动,终日流连在花房之中。她并不怎么想和外面的人接触,即使对着魇暝,也不过勉力笑笑。和魇璃之间,也疏离了不少。

魇暝虽公务繁忙,也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在他看来似乎联姻之事所产生的嫌隙并不那么容易消除,就像一道伤口,伤好了留了疤,也只能留待时间平复。

接下来的数月中,皇宫之中也不太平,养在宫院中的珍禽异兽开始丢失,起初只是些鸟雀,到后来,就连放养的鹿都开始渐渐稀少…… 鹰隼在整顿过龙禁卫的巡防后,皇宫之中总算太平了,然而澧都寻常百姓家的家畜又开始丢失,没人知道那些家畜去了哪里,一时间澧都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自打风郡太子妃的名头坐实之后,魇璃和鹰隼之间反倒不似过去的一百年那样,经常说起此事。他们谁也没有提过,且很默契地避免谈及相关的话题。琼台相会,也不过一起坐在摩云殿的顶上看看大海星辰。月下之约,也只是手牵手在荒野漫游。

这次回澧都,魇璃很明显地感觉到疲惫,再次在琼台见到鹰隼,鹰隼的第一句话是:“你又瘦了……”

魇璃靠在鹰隼肩头,心里稍稍踏实一些。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比过去的一百年都要多,暴风骤雨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我想阿萝大概是怨我了,”魇璃低声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说那样的话,如果与阿萝易地而处,我也必然难以释怀。”

鹰隼柔声道:“可是她还是跟你们回来了,多给她一些时间,总会过去的。”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不仅仅是阿萝的事,还有瞑哥哥和父皇,还有……”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与鹰隼都很有默契地规避着谈论那一桩婚事。

鹰隼的目光落在海面倒映的明月上,波澜使得月影也动荡不安。他低声道:“你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可能不扰乱心神。其实事情未必那么糟糕,北冥王顶撞圣上,圣上会气他一时,不会气他一世。” 魇璃嗯了一声:“希望如此吧。”听得鹰隼如此言语,心里倒是放宽了三分。鹰隼颇受父皇倚重,每日随侍,对于父皇心意的揣摩也自然颇有心得。他既然如此说,那么兄长顶撞父皇的事,也就算过去了。

她抬眼看看鹰隼,见他眉宇之间也有几分忧思,于是开口道:“这段时间澧都也不太平,你可有头绪?”

鹰隼的神情颇为凝重:“目前还没有结果,只是这一系列的事非常蹊跷,我总觉得,有些可怕的东西已经混进了澧都。”

魇璃心里咯噔一声:“如此说来,这个是非之地,恐怕注定要再起波澜了。”

不久,梦川渔民在远洋撒网,捕获了一只澡盆大的怪鳖,鳖出水不久便死去,尸体瞬间膨胀,化为巨丘,压碎船只,植根海底,形成一片冒出水面约三尺,方圆半里地的岛屿。

异闻传回澧都,不少饱学之士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道这是来自浮岛碧落州的灵物“屿团”。

屿团死,则新陆生。

若是它死于深海,则化为小岛;若是殁于浅海,则化为山峰。

朝中也特意派遣官员前去确认过,那里的确有一处新生的岛屿,传闻非虚。在这条信息再度反馈回澧都之后,无论朝堂还是市井,都是传得沸沸扬扬。

这意味着不只是海中新生的小岛,而是碧落州再现梦川!

在先人留下的传说之中,梦川部族发源自碧落州,那是一片漂浮于无边大洋之中的浮岛。十万年前,碧落州偶然漂到六部戮原附近的海域,岛上之人登陆之后不久,碧落州就随海浪漂走,再也不曾出现过。当时被遗落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在这里繁衍出梦川一族,才有今时今日这个幅员辽阔的梦川,而碧落州与关于它的一切信息则成了远古的传说……

它不仅仅是梦川部族的根源,也关系着梦川的未来,区区一只屿团就能在海中造岛,若是再度寻找到了碧落州,这也就意味着可以无限制地朝着深海扩充梦川的版图!

很快,寐庄大帝以探索远洋、寻找碧落州为名,颁布了诏令,在北冥南川两处大营中各筛选五万精兵悍将,组成十万鲸吞营,拜龙禁卫大将军戚风为帅。又令诸侯所掌的数十个城市上交一成的赋税,作为军费,以支持远洋之行。

魇暝、魇璃、魇桀和璐王四人心中都隐隐有些觉察,寐庄一天之内

颁布的两条诏令,对于其余的皇室中人影响并不大,顶多只是赋税上有所损失,但是对于北冥、南川两处大营而言,则意味着必须将已被剥离筛选过的军队打乱重编,如此一来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虽然各自的主帅仍然不变,但对于魇暝与魇桀而言,对于兵权的控制实际上是减弱了不少。

魇暝自朝上回来之后,与魇璃商议此事,也不免心有疑虑:“父皇此举师出有名,但也颇为冒险,倘若天道再有变故,这短时间内只怕北冥南川都无法恢复战力。”

魇璃摇摇头:“自打怀古道之战后,三部民心思定,咱们的北冥城就不说了,风郡和忘渊也卯足了劲在发展新城。何况父皇许下三桩婚盟稳住了那两部,这变故么……不是说百分百不会有,但真的打仗,也不符合三部的利益。”

魇暝沉吟道:“这倒也是,只是那鲸吞营出海寻找碧落州……十万精兵良将,交由戚风掌管,这戚风虽与鹰隼一样,是自下界选拔而来,也在梦川效力了千余年,身居龙禁卫大将军之位,却是鹰隼升为镇川上卿之后补的,虽无错漏,也并无建树。我只是不明白父皇选他的用意。” 魇璃思索良久,忽然笑出声来:“傻哥哥,难道你真的相信鲸吞营是出海去寻找碧落州的吗?我敢打赌,就算真有此行,父皇也不会真动用这十万精兵。他的目的不过是钳制诸城,收回兵权而已。戚风不需要有什么建树,只需要中规中矩,没有错漏,且绝对忠诚即可。他来自下界,与北冥、南川都没有渊源,这就是最大的优势。当然,拜帅的仪式还是有的,只是最后这兵权必然还是捏在父皇自己手里。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担心不久的将来做出什么决定,而膝下这两个掌兵的儿子不服生乱……” 魇暝隐隐约约也有一些揣测,此刻听得魇璃这么一说,心中豁然开

朗:“你的意思是,他同时削减我和魇桀手里的兵权,是为了……为平稳立储铺路?”

魇璃点点头:“咱们现在也不用多揣测,他两边都动,也就说明他一时间还没有决定究竟立谁。北冥大营的将士虽有优劣之分,但对于暝哥哥的忠心无可置疑,咱们只需要好好整编军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重铸虎狼之师其实并不遥远。而且相对于魇桀,我们在重组军力上,更具有优势。暝哥哥放在我琉璃城的老将们可以召回听用。乌伮替北冥城训练的那批豢豹堂子弟已在北冥城中深入各自部族,打好基础。要充裕兵源,提拔新人也甚是容易。我有信心比南川更快恢复北冥大营的阵营。”

魇暝沉吟片刻:“言之有理,整军之后还需得重立军威……有不少事要做……”他说到此处,忽然咳嗽了几声,这一咳之下,扯得胸口疼痛,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眉宇之间露出些许痛楚之色。

魇璃见状伸手在魇暝背心轻抚,助他顺气,这些日子来,魇暝的身体比之前几个月又差了一些,时常咳嗽,但军中的医官也好,宫里的御医也好,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过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物,吩咐要多休息,少操劳而已。

魇璃虽然知道是因为什么,但现在的环境下就算告诉魇暝,也不过多一个人焦虑,反而无益。既然父皇已经准备立储君了,想来不久就能听到消息,只要顺顺利利拿到那颗紫旃果,就皆大欢喜,然而眼前这段时间,却尤为关键……

寐庄的两道诏书对于魇桀的影响远比魇暝要大,毕竟经过这一百年的发展,北冥大营背靠北冥、惊涛、琉璃三城,其实力已经在南川之上,就算经此大变,应该在十数年间就能恢复元气。虽然南川大营背后也有其余皇室宗亲的支持,但顶多是财力无忧,人力上却捉襟见肘。思

虑至此,不免患得患失。

璐王眉头紧锁在书房里踱了好几圈,方才开口劝道:“二殿下也不必如此焦虑,之前魇暝抗婚,惹得圣上不悦,此番动作也有敲打之意,所以算一算,而今还不算失利。若是此举能令得魇暝再出错漏,倒是省了心了。”

魇桀没好气地言道:“皇叔说得轻巧,魇暝也不是个蠢人,他要是沉住气不出纰漏,咱们也拿他没辙。而今父皇把这十万鲸吞营交给戚风掌管,戚风其人名不见经传,虽非我南川中人,也非北冥中人。万一他靠拢魇暝,形势只会更糟糕而已。皇叔也知道,魇暝的名头在梦川是如何响亮,朝里那帮文武百官,还有外面那些愚民,就差没把他当太子拜了。”

璐王沉声道:“二殿下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魇暝再如何功名显赫,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二殿下你却不同,你是紫金帝嗣,你的降生就是为了做梦川帝王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魇暝立下无数功勋,圣上依旧将立储之事一拖再拖的缘由。”

魇桀默然不语,这原本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源,但在过去的一百年间,紫金帝嗣的光环已经完全被北冥王的光芒所掩盖,就连他自己都不再那么笃信。

璐王见他这番情状,继续言道,“他比你年长,比你多经营了千余年,有现在的成就并不奇怪。而你,来日方长,怎可因为一点挫折,就堕了志气?”

魇桀涩声道:“他不止多经营了千余年,他身边还有那个该死的怪物帮他……”

璐王瞳孔微缩:“魇璃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她若是男儿之身,恐怕今日梦川的局势早已不是你我所能左右。幸好她只是个女人,若是没有

魇暝这一张大旗,她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魇桀心念一动:“皇叔的意思是……”

璐王冷笑道:“咱们总是在算计两方阵营的实力,却忽略了一件事,南川、北冥两个阵营兵力强弱虽重要,但只要不是兵戎相见,那就只是夺储的砝码而已。若是这面帅旗倒了,兵再多再强也没用,他们还能去效忠何人?就算是魇璃,她也只能坐等婚期,乖乖嫁去风郡和亲而已。二殿下当年在南蜉洲刺伤魇暝,圣上也只是罚二殿下禁足南蜉洲,如此看来,就算二殿下当日真的刺死了他,圣上也不过震怒严惩一番。圣上膝下算上魇璃这个天族凡裔,也只有三子八女,总不至于废了二殿下,把梦川国祚传于老三魇哲这个病恹恹的黄口小儿吧?”

魇桀闻言如醍醐灌顶:“皇叔所言极是,只是此事需做得巧妙,不可落人话柄。”

璐王微微颔首:“然也,最好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场意外,不会损及二殿下声名最好。圣上组建鲸吞营,势必有大雪山水灵殿前奉旗禀尊之仪,万民之前金台拜帅之式,那一天便是大好的时机。”

.祸起金台

金台拜帅定于三个月后的仲秋朔日辰时。

金台早已搭建于大雪山之巅,水灵洞天之外,面向梦川大洋。高三丈,象征天、人、地三才。长宽皆是二十四丈,象征二十四节气。三层各具祭器祝文,最中央立着一幅巨大的白色帅旗,上书“鲸吞”二字,字间乃是一条巨鲸的图案,呈银红色。

其外立七十二员武将,各执剑戟,是为七十二侯。台前从北而南,

左右列文臣武将,直至坛下。台后便是水灵洞天的入口。

祭礼司早已按古制拟定了一应仪式,三层金台皆有主祭之人,第一层祭土地神祇,由皇族之外最高军衔的将帅主理,此位拟定镇川上卿鹰隼,别无异议。第三层祭梦川守护天神水灵尊霁悠,由梦川帝王主理,也是因循旧制。唯独这第二层,祭历代先皇圣灵,须得宗室之中久掌兵符之人主理,魇暝、魇桀、璐王都是人选,其中论及长幼品阶,则排除魇桀,需在魇暝与璐王之间选任。

魇璃本以为璐王势必要争此位,不想璐王只是象征性地争取一二,就自动退出,还保本上奏,荐魇暝担任。于是,这事也就定下来了。

这一天,普通民众并无入大雪山观礼的资格,然而大雪山下,面向梦川大洋的偌大海滩之上已然人头攒动。

卯时,寐庄携戚风之手,率皇室中人、文武百官及各执事人员出澧都,车辇仪仗绕行半城至大雪山下,循九重白玉礼道而上,到了雪山之巅的金台下,诸文武将士俱肃静,拱听行礼。

一条白玉甬道自水灵洞天而出,贯穿山巅,两侧林立数十尊高十八丈的历代先皇石像。此道是专用于梦川皇室入水灵洞天,于洞中的水灵殿前祭祀之用。

梦川皇室中人依次净手,列队入水灵洞天。

这是魇璃第一次来到这片水灵圣地,只见百丈高的冰窟之中无数冰挂悬垂,晶莹剔透。

入洞之后二十丈便有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型冰凌,形如雀屏,上书

“水灵洞天”四个龙飞凤舞的古篆。

绕过这片冰凌,才发现背后是一片至清至净的水域,一根合抱粗的盘龙柱矗立于水域中央,上达洞顶,一根人臂般粗细的精钢锁链绕于盘龙柱上,被前方冰凌的孔洞所投进来的光照得雪亮。

魇璃看到这个,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心想这个恐怕就是传说中的轮回池了,看起来清平素净,可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梦川皇族宗室之中犯下重罪的人,曾在这里被处刑。每日午时轮回池开,经轮回池堕入尘寰之人万劫不复……

绕过轮回池,前方数十丈远是一处九层高台,似乎全由美玉雕琢而成,高台之上是一座飞檐高挑的神殿,就跟她曾见过的木灵殿、金灵殿类似,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水灵尊霁悠的寓所。水灵殿外一排旗架上已然供奉着北冥、南川、龙禁卫三面帅旗。

离高台九丈远处早已设好了祭台香案,魇璃到了此处,已然微微觉得不适,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在阻止她前行,这种感觉类似于她在峦都和鎏金城中被结界压制时,但又不完全一样,在那两个地方,靠近了就无力瘫倒,而这里目前只是感知到不舒服的程度,只是不知道再近一些会如何。

她偷眼看看周围的宗室皇亲,眉宇之间都不怎么舒展。想来只有身为梦川帝王的父亲和将来获取认可入水灵殿接受考验的储君,才能越过这无形结界,进到这高台之上的水灵殿内。

寐庄于水灵殿前祝祷献祭,随后将鲸吞营的帅旗亲手送上高台之上的旗架,供奉于水灵殿前。

一干皇室宗亲皆毕恭毕敬地跟随叩拜,直到礼成,方才列队退出水灵洞天。

辰时,寐庄传旨登台拜帅,三声礼炮响起,漫天香花飞舞…… 引礼官导引戚风上了第一层金台,鹰隼手捧弓矢肃立于此。

太史官扬声念祝文道:“天道纪元一千七百年仲秋朔日辰时,寐庄大帝遣镇川上卿鹰隼,昭告梦川厚土。屿团出,碧落州现,梦川部众之溯源也。特建鲸吞大营,拜戚风为帅,统率十万鲸吞,开梦川之疆域,

维神其翼,鉴兹在兹。尚飨!”

鹰隼奉弓矢授给戚风:“寐庄大帝有命,赐元帅弓矢,助元帅远征大洋。”戚风跪接,转授予左右牙将。

引礼官导引戚风上了第二层金台,在那里等着他的是北冥王魇暝。

太史官扬声念祝文道:“天道纪元一千七百年仲秋朔日辰时,寐庄大帝遣北冥王魇暝,昭告历代先皇圣灵。远征碧落州,觅梦川之根源。竭诚惟享,昭格于斯。尚飨!”

魇暝神情肃然,将手中的斧钺授给戚风:“寐庄大帝有命,赐元帅斧钺,以劈风破浪,勇往直前。”戚风跪接,依旧转授左右。

引礼官导引戚风上了第三层金台,寐庄立于鲸吞帅旗之下,庄严肃穆。

此时魇璃再一次听到了那一首远古无忧时代留下的祭歌,声震九霄,只是这一次她已经能听懂其中的含义。其实对于传说中的碧落州,她原本并不怎么上心,而今见得父皇以如此繁复的礼节来行拜帅之仪,也颇有些意外。

乐毕,太史读祝文曰:“天道纪元一千七百年仲秋朔日辰时,寐庄大帝昭告水灵尊主霁悠,梦川仰赖尊主之德,为国求贤,是以拜戚风为元帅,寻碧落故地,立万世之基业。望尊主庇佑,无往不利,尚飨!” 太史官读完祝文,寐庄行礼毕,亲捧虎符玉节,金印宝剑,授与戚风道:“从此十万鲸吞尽从元帅节制。兵无强弱,强弱在于元帅;兵无贵贱,贵贱亦在于元帅;兵无忠逆,忠逆也在于元帅。寡人以鲸吞大旗授于元帅,元帅亦当恭肃忠诚以报寡人。民以子弟相托于元帅,元帅自当以勇谋智礼以报梦川子民。”

“余当精诚以报陛下万民!”戚风跪接,口呼万岁。

周围的礼乐再起,这金台拜帅之礼已成,礼炮连连。雪山之下万众

高呼,声震九霄。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轰隆一声,金台右侧最近的一尊先皇塑像已然朝着金台压了下来!

金台以二十四丈为制,一二层环道皆宽四丈,这巨大的石像倒下的位置正是魇暝所立之位,如此沉重的巨像陡然倾倒,顿失将面向梦川大洋的正面环道硬生生压塌!

巨大的撞击使得大雪山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爆裂的木碎四射,烟尘滚滚,巨雷一样的回声在山间激荡。倾倒的巨型石像顺坡势继续朝着第一层金台碾压过去。金台下的人群陡然惊叫四散!

“瞑哥哥!”魇璃一颗心堵到了嗓子眼儿,魇暝所立之处已经是一片狼藉。她胳膊上也被飞溅的木屑划开一道长口,但全部注意力都在塌掉的金台处,竟无知觉。

但很快,就见得魇暝与鹰隼自烟尘中一跃而出,两人手中都各自抓了两个礼官,却是变故突发之时,他两人及时躲开,只是木碎爆裂四射,除了鹰隼铜皮铁骨毫发无损,其余几人都让爆裂四射的木碎刮了一身血痕,伤势轻并无大碍,只是一身的伤口也着实吓人。巨像滚过山崖,朝着雪山下面密集的人群砸了下去!

此变一生,寐庄警觉,一跃而起,大袖一招,雪山之巅的万载寒冰已然融化过半,化为一条巨型的水龙冲下山崖,将正坠向山下的巨像裹挟牵引着,附向剥离的冰崖,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转瞬之间冻为一体。

危机已解,可是山下的民众依然尖叫连连。

这个时候魇暝、魇桀、魇璃三人已经掠到了崖边。两次震天动地的撞击非同小可,只见下方的雪山山体已然裂开了好几条大缝,进而像是瞬间蔓延生长的植物根须一样,崩塌面积越来越大。

魇暝顾不得身上布满伤口,早已飞身扑了下去,人在半空施展御水之术,自梦川大洋之中汲取一股洪流。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横贯而去,将崩塌的冰崖牢牢冻住,在沙滩上空十余丈高的地方,搭建起一座硕大无朋的冰桥来,滚滚而下的冰块大都顺着冰桥滚落海中,只有极少数的掉在了地上。

然而仅仅如此并不能阻止崩塌之势,魇暝只能接连发力,一次又一次的御水冰封,以免梦川子民殒命冰裂之下。

魇桀就在左近,脸上露出几分得色,双手一招,混乱之中汲起一道水龙撞向另一片冰崖。一时间,如同蔓延的树木根系一样的裂缝在那片冰崖之上蔓延,那里的冰崖也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整个面海的雪山就像脱下了一层支离破碎的外壳,下面的民众根本就无法疏散逃离!

很快,无数条细小的水龙自海中升腾而起,仿若密集的巨网,朝着那片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冰层扑了上去!

水网化为冰网,将冰层结为整体,但这片冰层过于巨大,这也只是暂时阻止了碎冰坠下伤人,一整片冰层正在缓缓地顺着山势,朝下面的海滩滑落下来。

魇璃见许多人目瞪口呆僵立当场,忙扬声喊道:“跑!远离雪山,朝海里跑!”

民众原本惊慌失措,见得魇暝、魇璃从天而降,各自施为保护他们的性命,心中稍宽,听得魇璃呼叫,赶紧相互搀扶,朝海面方向奔去。

魇璃从没试过同时操控这么多的水龙,施展如此大面积的冰封之术,忽然胳膊上剧痛袭来,低头一看,刚才被木碎划伤的伤口原本快要愈合,经这一阵超负荷的使用御水冰封两术,居然伤口撕裂开一条深深的血口!魇璃心里浮起几丝不好的预感,便听得魇暝大喝一声,又一条巨型

水龙自海中升腾而起扑向那片正在滑落的巨大冰层。

魇璃深知兄长的御水之术刚猛霸道,甚是消耗体力,何况还要不停地使用冰封之术去稳住如此大面积的冰层坍塌,就算是兄长从前身体无恙之时,也难以为继,何况现今有伤在身?

这电光火石之间,魇璃已然将身一跃,于半空之中追上那条魇暝唤出的水龙,捻指之间,那一股水龙已经转化为无数条小龙,撞向滑落的整片冰层,刹时间无数冰锥深入山体,将那冰层与山体焊为一体。

魇璃落在地上,第一时间转头去看魇暝,只见他脸上身上的伤口呲呲开裂,鲜血喷涌而出形成一片血雾,随后挺拔的身形仰天而倒!

魇璃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兄长身上的小伤并不致命,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超负荷的使用水灵之力,所造成的伤口撕裂,却是会引发大量失血,危及性命的!她飞奔过去,只见魇暝已然是一个血人,其他的伤口倒还罢了,脖颈之上那个不规则的撕裂伤正咕咕朝外流血!

她已经来不及想别的办法,横过手臂,创口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魇暝脖颈的创口上,一瞬间止住血流。

魇暝已然气若游丝,周边无数民众见得魇暝为救他们性命而重伤至此,一个个哀声呼唤,一时间哭声四起。

魇璃心中又惊又痛,抬眼看去,见魇桀落在近处,脸上的表情全无惊讶之色,反倒是眼中藏了几分快意,目光一对上,就很快地移了开去,竟不敢对视。

就在此时,寐庄也已经赶到,满面惊愕,他惊的不是魇暝的伤,而是魇暝失血无法自愈。然而此时也无暇追究,便立即下令将魇暝送回宫中,安置在先皇后的寝宫凤仪殿,让御医医治……

一场轰轰烈烈的金台拜帅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几乎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北冥王为救民众而生命垂危之事在一日之间已经传遍了梦川。无数百姓自发地在家中立下生祠,祷告供奉,祈求北冥王平安,澧都外的广场上也有无数人焚香祷告,香木焚烧的白烟在澧都城中四处弥漫…… 宫中御医医术精湛,经两日两夜,魇暝总算性命暂时保住,昏睡之中少有清醒,又开始发起高热来。就连御医也不明白,为何他的身体会虚弱至此,几乎已经没了梦川皇族那引以为傲的自愈能力。

魇璃虽忧心兄长身体的秘密再也瞒不住,但眼前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个。

这两日皇室宗亲轮番前来探望,她冷眼旁观,璐王与魇桀也如其他人一样表现得很是关心,可气色骗不了人。旁人愁云惨雾,他们叔侄俩神清气爽,面露红光,藏得再严实也盖不住。

事后寐庄命鹰隼彻查金台之事,一时间尚无结果。

魇璃约鹰隼夜会于琼台,希望从他口中得知调查的结果。

鹰隼只得以实相告:“雪山之巅一片狼藉,当时场面混乱,巨像倾覆的原因也难以追查。”

从金台生变之后,魇璃心中就觉着很多事情不对劲,到此时方才明朗:“好好的先皇塑像,已经在那雪山之上矗立万余年,根基扎实,怎么可能说倒就倒,而且这么巧就倒向第二层金台?或者……从金台修建的时候开始,就把那个位置对准了塑像。”

鹰隼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金台由祭礼司定址,工部执行,其中牵涉大大小小官员数十人,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

魇璃愤然道:“我是没有真凭实据,但是主理祭礼司的是四驸马,他可是魇桀那边的人。你还记得吗?当初璐王本来也有机会主持第二层的祭祀,是他自己退出了。” 鹰隼默然,许久才言道:“选址也是因循古制,若先王塑像未倒,这事也不会发生。北冥王的重伤并不是在金台之上造成,顶多只能算间接受害。如非大雪山遭遇两次重击,也不至于大面积的冰层剥落。如果不是救人,北冥王也不会伤口撕裂,导致这样严重的后果。这其中的变数太大,若就此认定是有心为之,也未免武断了。”

魇璃摇头道:“瞑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子民命在旦夕,他绝不会袖手旁观。这就是意外之中隐藏的必然。我想不明白的只有两点,第一,先王像是怎么倒的。第二,那些冰层都是经历亘古岁月,浑然一体,怎么会这样脱壳一样的分崩离析?当日所见,好像冰层中间早有裂缝,可这个是如何做到的。”

鹰隼皱眉道:“此事干系太大,也过于匪夷所思。若是拿这些在圣上面前说道,只怕难以取信……”

魇璃恨声道:“最为奇怪的是那一日魇桀的表情。一个人无论城府多深,陡然之间遇到意外的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就算他全无骨肉亲情,这等变故之下,也不会是这个表情……就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要说这件事的破绽,最大的破绽就是魇桀,很简单,倘若此番兄长蒙难,获利的只有他。他有动机。”

鹰隼叹了口气,他不是不信,只是任何事情必须有证据支持:“我会再上雪山之巅,看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但在有真凭实据之前,璃儿你得答应我,不要节外生枝,再生事端,不然北冥王伤重,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岂不……”

魇璃涩声道:“虽然一时间无法想通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几乎可以肯定此事出于璐王与魇桀的手笔。鹰隼,这跟当年南蜉洲魇桀盛怒之下刺伤兄长的情形不一样……这一次他们精心布局,是真真正正动了杀心了!” 鹰隼见得魇璃满眼愤恨,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快一百年了,没有再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当初风郡囚宫里那个不顾一切的偏激女子,她又回来了……

.空自营营

当魇璃回到凤仪殿,却见久不出花房的沅萝在凤仪殿外徘徊。因为有寐庄的旨意,除了魇璃、御医可出入凤仪殿,其余人等只能在特定时辰前来探视,皇室宗亲皆不例外,何况只是客居梦川的沅萝。

自从上次的事后,魇璃与沅萝之间也有些隔阂,加上沅萝终日把自己关在花房里,少有与外界接触,收到信息也比旁人晚了一步。

“暝……现在怎么样了?”沅萝虽然对着魇璃依旧有些不自然,但她已经在凤仪殿外苦等许久,这是她唯一想知道的。魇璃轻轻叹了口气:“你随我进去见见他吧。”

沅萝眼前的魇暝已经不是三天前离开北冥王府,精神抖擞地登上金台的北冥王了,她只看到一个包裹在白色绷带里的人形。

“为……为什么会这样……”沅萝惊骇地捂住了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能猜到绷带里是怎样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魇暝的生气相当微弱,这个她能很明显地感知到。

魇璃咬咬唇,低声道:“金台拜帅之后发生变故,致使大雪山的冰层崩塌,瞑哥哥为了保护梦川子民,竭尽全力使用灵力,致使伤口撕裂,血流不止……”

“雪山崩塌……”沅萝一个哆嗦,两腿再无力气,整个人软倒在地,面色惨白,神情凄苦。

魇璃将她扶了起来:“阿萝,你别这样,御医说他会好起来,只是

需要时间……”

沅萝浑身发抖:“可以吗?暝的身体恐怕早已经不能自愈了……” 魇璃沉默许久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沅萝含泪道:“自打暝在南蜉洲受伤……上次那一刀养了很久,他已有所觉察,只是不让我跟你说,怕你担心。”

魇璃心如刀绞,她本以为这是她守了一百年的秘密,原来兄长早已知道了。她喃喃言道:“阿萝,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让瞑哥哥好起来的。”

沅萝不能长时间留在凤仪殿,魇璃把她送出殿外,特定点了一队侍卫,护送她回北冥王府,然后转身回到魇暝榻前,守着昏睡中的兄长,一夜无眠……

次日,魇璃入昊天殿,请求寐庄下召,不拘部族,广邀名医前来澧都,为魇暝疗伤。

昊天殿上也有朝臣无数,附议者多数……

魇桀这几天早有风闻,知道魇暝失去自愈能力,心中窃喜,寻思着生平大敌废了,储君之位自然是自己囊中之物。待到下朝之后回到居所人杰殿,转眼见璐王依旧眉头紧锁,开口言道:“而今大势已定,皇叔还在担心什么?”

璐王摇摇头:“二殿下切莫高兴得太早,而今之势,还没到尘埃落定之时。最近几日外面的情形可不容乐观。那些百姓为魇暝立生祠祈福,可想而知是如何拥戴。魇暝还一息尚存,就难保有变数。圣上这次留他在凤仪殿,加派侍卫保护,也是怕他再出意外。他就算只剩一口气,若是圣上顺应民意立他为储君,再取水灵殿里的紫旃果救他性命,岂不反而成全了他?” 魇桀心念一动:“皇叔言之有理,看来他一天不死,这事就势必悬而未决。咱们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他这一次,就能再加一把火,区区一个病夫,还能让他飞了不成?”

璐王捻须沉吟:“不妥,而今他在圣上羽翼之下,恐怕是动不了他。不过魇璃既然上书要求不拘部族,广邀名医,也就是说宫里和军中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了,才会寄望民间。咱们不必动魇暝本人,只需要动她招进宫的大夫就好。而且,还不能用咱们自己这边的人,以免授人以柄。总之,还得见机行事方好。”

广邀名医的诏书发出不久,就有不少名医前来应征,魇璃为防有人招摇撞骗,特意设下三重试题,唯有真正医术出众的方能通过,在众多御医和侍卫的监督下入凤仪殿,为魇暝诊治。只是这许久,也没有真正能救魇暝的人出现。

不知何时开始,澧都城中开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要治好北冥王的伤,非得当年在天道大劫之后,在战场上活人无数的神医白芷不可。

白芷曾是藤州皇室御医,后来藤州覆灭,也就没有了她的下落,只是数百年来,民间倒是有过她出现济世活人的传说。

不出一个月,北冥城传出消息,神医白芷现世,就在北冥城中。

璐王虽然并不尽信,但北冥城一直打着海纳百川的旗号,收容各部遗民,神医隐于其中也并非不可能。直到探子传回信息,说魇璃暗中至惊涛城密会蒯肃等几元老将,暗中调动一队千人的轻骑兵,预备派他们次日赶去北冥城。璐王方才确信白芷在北冥城的消息是真,魇璃调动这批人马,是前去北冥城迎接神医白芷,且护送她进澧都。

想通了这一节,璐王反而松了口气,寻思当初盘活的那颗棋子,可以派上用场了!

是夜,影子营的影使出动,夜召蒯肃。在惊涛城的草场深处,璐王与蒯肃见了一面,命他将六十名影子营死士安插进护送白芷的骑兵队,

以方便在中途结果白芷,了断魇暝的唯一生机!

起初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七日之后蒯肃的骑兵队已经到达了北冥城,但是很快,璐王收到了蒯肃的飞鸽传书,说北冥城新加了五千骑兵,一同护送白芷的马车入澧都,是以在六部戮原之上无法下手,寻求进一步指示。

璐王心想这个白芷果然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魇璃派出这么多人保护,看来是真把魇暝的性命押在白芷身上了。不过百密一疏,北冥城的军队隶属于北冥城,并无权限进入澧都,所以这五千人最多只能送到惊涛城境内,就必须折回,而进皇城也不可能太多人,在澧都城中多的是机会下手。璐王打定主意,挥毫写下“按兵不动,澧都动手”八个字,以飞鸽传于蒯肃。

十日之后,六千骑兵护送白芷的马车到了惊涛城,五千北冥城骑兵果然撤回。蒯肃手里的一千骑兵将马车护送至澧都城外,也依律多数撤回。果然只剩蒯肃带领一百人马进城,那六十死士都在队列之中。

转过闹市,离永安门不到百丈的甬道之中,一场生死厮杀发动!六十名死士转眼间斩杀了其余四十名军士,纷纷朝着白芷的马车袭去,马车瞬间被挑为碎木,同时间,一个娇小挺拔的身影自马车上跃身而起,三尺重剑就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团团袭来的兵器一一搅断。

死士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持剑傲立,红发红眉的少女剑士,一是惊诧于她重剑青锋之利,二是意外于她的外表与年纪,青春年少的剑士不可能经历过天道大劫,而这红发红眉,很明显是赤邺遗民,绝非来自藤州的神医白芷!

任务失败,近处脚步声响,黑压压一片银甲的龙禁卫已经围了上来。

死士们纷纷横剑自刎,一时间甬道里血流成河……

鹰隼已经赶到现场,见到尸堆里的两个活人,一个是蒯肃,一个是曾经跟随魇璃的烈琴时,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厉声喝道:“尔等于澧都行凶杀之事,可是要反?速速放下兵器就绑!”

魇璃也出现在永安门的城门之上,怒声喝道:“蒯肃!北冥王待你不薄,为何你要行刺神医白芷?究竟是何居心?”

蒯肃哈哈大笑,朗声道:“你曾大加折辱于我,北冥王也曾弃我于不顾,良禽择木而栖,蒯肃自当另投明主!”

魇璃怒道:“究竟是何人指使你?速速招来,饶你不死!”

蒯肃冷笑:“蒯肃岂是那卖主求生之辈?就是拼得一死,你也休想从蒯肃口中得到一个字!”说罢用尽全力高呼一声,“蒯肃无能,未替主公清除祸根,唯有以死谢罪!”而后拔剑横颈,只一剑,一颗人头已经飞了出去,尸身怦然倒地,又是一片殷红血流……

鹰隼不是瞎子,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虽然蒯肃并没有说几句话,但其中的含义非比寻常。

第一,蒯肃是为截杀神医白芷,斩断北冥王生机而来。

第二,蒯肃是另投明主,背叛北冥王,此番前来也是受命剪除北冥王而来。

他虽未提一个字,但一切疑点均指向二殿下魇桀。这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不论魇桀是否是幕后黑手,势必要惹得一身骚……

就在此时,听得魇璃扬声道:“烈琴,你且搜搜他身上,看看可有蛛丝马迹!”

烈琴闻言早已蹲身提拿蒯肃尸身,很快自蒯肃怀中搜出一页纸来,展开一看,纸上“按兵不动,澧都动手”八个字,字迹苍劲有力。

魇璃已然自城楼上飞身而下,落在烈琴身边,烈琴躬身将这一页书函双手呈给了魇璃,魇璃仔细打量片刻,喃喃言道:“此番我可拿住

了,如此穷凶恶极,父皇面前须得给我个说法才成!”

此事见证之人极多,光龙禁卫在场就有数百人,她有恃无恐。

唯鹰隼暗自揣度,此事必是魇璃之计,引蛇出洞,以蒯肃的性命,要将对方拉下马来!事情就在他面前发生,但却不能算魇璃栽赃嫁祸。挖坑等人跳的事,她以往做过不少,此番也不例外……

朝堂之上,魇璃持书首告,哀声恸哭,言道:“儿臣收到风声,有人欲在皇城诛杀神医,谋害北冥王。于是特意故布疑阵,派侍从冒充神医入城,果然刺客中计,全部截获。虽然刺客全都畏罪自杀,但这幕后黑手的密函已被搜到,恳求父皇做主,揪出这十恶不赦之辈……”

寐庄展开信纸一看,纸是御用的玉淞纸,字就更好辨认,璐王的手书本就是朝中一绝,一笔一画皆独树一帜,不易模仿,最是一眼就能认出的手笔。召来鹰隼与部分在场的龙禁卫问话,情形与魇璃所言一般无二,整件事昭然若揭!

寐庄脸上乌云密布,手指璐王冷声道:“好一个璐皇弟,朕平日重你,将紫金帝嗣交于你辅佐,你不尽心尽力也就罢了,竟然教唆挑拨他们兄弟相残……真是罪大恶极!”

魇桀见得形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当场:“父皇明鉴,此事与儿臣无关。儿臣并未让人去诛杀白芷……”

魇璃冷冷道:“二皇兄,这殿上可没有人提过神医姓名。你若当真不涉此事,怎会对此如此清楚?”

魇桀闻言呆滞片刻,只恨不能把嘴给缝起来,随后满头大汗,带着哭腔极力撇尽干系:“一切都是璐皇叔所为,儿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未及时阻止,求父皇饶恕!”

早在魇璃手捧密函出现在朝中的那一刻,璐王就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被蛛网缚住的飞蛾,危险就在眼前,而今直接被魇桀咬了出来,这心里就好比打翻了五味瓶,原本魇璃手里不过只有一页手书,只要抵死不认,最多惹寐庄猜忌,不至于坐实谋害北冥王的重罪。

他苦笑一声道:“竖子不可与谋。”说罢躬身出列,拜伏于地,

“臣弟铸下大错,愿受皇兄惩罚。”

朝中百官原本就不齿魇桀与璐王的所作所为,一时间出列弹劾者,不计其数。寐庄盛怒之下,褫夺亲王封号,命人将他打入天牢,魇桀幽闭人杰殿静思己过,南川大营兵符即时收回。

从身份尊崇的亲王,沦为天牢之中的阶下囚,寐璐这一跤摔得极重。他熟知律法,而今这般境况,等待自己的应该是轮回池中放逐下界的极刑。经过轮回池后,他可能盲聋哑残,也可能魂魄不齐,堕落下界之后更会境遇不堪。然而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天牢之中暗无天日,不知过了多少天,牢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很快,门开了,一队侍卫列队而入,最后两人搬进来一只千斤重的铜枷。

“时辰到了?”寐璐叹了口气,伸出双手,任由侍卫将铜枷加身,千斤重负,拼全力也只能勉力行走。

寐璐走出天牢,外间已然整整齐齐地列队数百人,皆身着白袍,战甲胸口缀巨鲸纹样,却是新建的鲸吞营将士。寐璐虽觉奇怪,但人到此时此刻,可谓万事俱休,也懒得再废心神。

一行人出了澧都,绕行自大雪山下,却并未上山,而是朝着海边而去。离岸百余丈远泊着三艘大船,十余条小船,正在朝大船上运输物品。海岸边矗立的观海亭里有一人正在浅饮小酌,身后奉酒伺候的,是一个红发赤眉的少女,正在饮酒的人,正是魇璃。

寐璐此时见到魇璃颇为意外,但也避无可避,唯有扶住铜枷,随押送的军士进入观海亭,来到魇璃面前,昂首而立。

魇璃抬眼看看寐璐,微微一笑:“皇叔在天牢里困了两个月还雄心

犹在,佩服佩服。”

寐璐冷哼一声:“寐璐事败,无话可说,若是明昭帝姬以为可以耀武扬威……再愚弄折辱于我,可打错了算盘。”

魇璃叹息一声:“魇璃向来睚眦必报,原本是打算多踩两脚的。只可惜……大皇兄宅心仁厚,不忍见皇叔年老遭劫,流放下界,故而病中仍上书求肯,替皇叔讨了个从轻发落。”

寐璐闻言,肩膀微微发抖,情难自控。他没想到魇暝会如此胸怀宽广,不念旧恶。

魇璃示意军士打开寐璐身上的千斤铜枷,继续说道,“父皇拟召,将皇叔下放至鲸吞大营先行营,做一名千夫长,远征汪洋,行探路之责。那边三艘破浪舰上的都是你麾下之卒,你若能戴罪立功,寻到碧落州,澧都大门自然会再为你而开,到那时,皇叔依旧是梦川的璐王。若是徒劳无功,此后也不必再回来。”

璐王老泪纵横,跪倒在地。这已经是天恩浩荡,即使寻不到碧落州,也只是放逐远洋,至少不用受轮回池中的极刑,也不用堕入下界受苦……

他面向澧都的方向,含泪叩首:“谢皇兄恩典,寐璐感激涕零。” 魇璃摇摇头:“皇叔要谢的,只有父皇吗?”

寐璐长叹一声:“北冥王以德报怨,寐璐无地自容。此后也只有早晚焚香祝祷他早沾勿药,福寿绵长。”

魇璃起身扶起寐璐:“承皇叔此言,也不枉皇兄放皇叔一场。毕竟是骨肉血亲,若是早存此心,何至于此?”

寐璐羞愧难当:“寐璐恋栈权位,难舍南川大营兵权,故而弃嫡长,扶幼主,挑动北冥南川争斗,以至于机关算尽,恨错难返……这千余年的苦心经营,转头成空,实在荒谬至极。”

魇璃轻轻叹息一声:“皇叔今日大彻大悟,相信大皇兄与父皇都甚是欣慰。既然如此,魇璃尚有疑问,望皇叔解答。当日金台之事,可是皇叔与魇桀共谋?”

寐璐垂首言道:“事到如今,也不敢欺瞒。金台之变的确是我等设局,事先毁坏了先王像基座,再以冰封之术暂时稳固。待礼毕炮响,人人心外无骛之际,解了冰封之术,任由石像倒向二层金台……”

魇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的悲愤:“你们早知我大皇兄能躲过巨像碾压,但是被压碎击飞的木碎势如骤雨势必难避,所以当时一二层金台的大皇兄和四个礼官都没能躲过,浑身都是创口。这只是连环计中的第二环,这个时候你们要的只是大皇兄受伤。”

寐璐抬眼看看魇璃,微微点头:“帝姬聪慧过人。巨像滚落山崖,砸向百姓,圣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将巨像推向山壁瞬间冰封,也就将早已空鼓的冰层震裂……”

魇璃仰天,努力地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这就是连环计中的最后一环,大皇兄爱民如子,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子民枉死,所以拼尽全力……这就是在千万人眼皮子下进行的谋杀,意外之中的必然。我只是不明白,那些万年冰层为何会空鼓?”

寐璐面有愧色:“那些并不是万年的坚冰,而是金台修造的三个月来,魇桀每晚汲大洋之水反复浇铸冰封的结果,一开始就留下了若干空洞,至于他是具体怎么办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并非事事都让我知晓。”

魇璃闭目强摄心神,许久才言道:“是了,魇桀也只是依仗皇叔筹谋,对付大皇兄。他本身并不希望事事由皇叔把持。倘若此事真遂了他的心愿,大皇兄意外亡故,他便顺理成章接掌储君之位,到那个时候,他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明面上早已交出南川大营兵权,实际上却借他

之手,老树盘根一样继续把持南川大营的皇叔你了。”

寐璐悲怅一笑,当日魇桀将一切推在他一人身上,便是已将他视为弃子,他长长叹了口气:“可笑寐璐一生自命不凡,到头来才知自己也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魇璃眼中流露几分怜悯之色:“皇叔只是站错了位置,倘若皇叔辅佐的是大皇兄,便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寐璐苦笑道:“北冥王宅心仁厚,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不好之处,帝姬一向洞如烛火,难道还没看清楚形势吗?”

魇璃心头一颤,涩声道:“你的意思是……”

寐璐叹息道:“北冥王不可能成为新一任储君,若是当今的天道仍是大劫之前的无忧乐土,一位正直仁厚的君王会是梦川之福。但是现在并不是太平无忧之时,大劫之后的梦川上有天君压制,左右有风郡、忘渊环视,下有黎民生计重负,流民为患,可谓步步荆棘……”

魇璃蓦然出了一身冷汗,站起身来扬声道:“那又如何……大皇兄在过去的百年之中,已经做到了平定外患,疏导内乱!”

寐璐转眼看看魇璃:“这些大事是如何办成的,别人不清楚,难道帝姬还不清楚吗?真正以非常手段,解非常之困局,于北冥大旗之后与我相争的人……是帝姬你呀……”

魇璃哑然,竟无言以对。

寐璐见她这副神情,继续说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有一事相问,一直以来,帝姬所筹谋的,究竟是为北冥王,还是为自己?”

魇璃抬眼看着寐璐:“皇叔何出此言?”

寐璐笑笑:“帝姬身系三城,呼风唤雨之时,可否有过踌躇满志之感?倘若从来不曾有北冥王,帝姬会不会还与魇桀相争?” 魇璃细细思量,微微叹了口气:“不错,大权在握的感觉的确很好,倘若是只我与魇桀两人,势必也有一番争斗。而大皇兄仁德英明,抱负远大,他所谋的绝非只是区区皇权,相比我等,早已高下立见。” 寐璐微微颔首:“帝姬能坦言说出这话来,可见也是个人物,倘若帝姬身为男儿之身,这储君之位不作第二人想。只可惜帝姬身为女子,其余帝裔皆平庸……储君之位只能在两位皇子之中挑选。在过去的几次关键的抉择上,北冥王感情用事,已经输掉了圣上立他为储之心。第一次,是力排众议,轻易交出兵权,执意迎回帝姬;第二次,是为儿女私情拒婚忘渊;第三次,是大雪山下不顾生死,力竭救人。何况问鼎会上顶撞天君使者,埋下祸根……一个可以随随便便放下兵权、皇权和性命的仁者,就算如何有才干,他的心不够狠,是注定无法在这混乱的世道中坐稳皇位的。圣上若是立他为储君,便是将梦川的重担悬于刀刃之上,这是不可能的。不然为何至今魇桀还能安然留于人杰殿中?魇桀虽无仁心,可他对权力的重视和自保之念,远比北冥王要重,在现今的局面下,反倒有一线生机。”

魇璃面色惨白,缓缓坐下,半晌作声不得。这几件事,一直是她心头的顾虑,以往她每每想起,都是自我安慰,再努力帮兄长建功立业,希望能挽回颓势,但今日被璐王一语道破,心神激荡之后,又浮起一股决然来:“这有何难,大皇兄做不到的事,我会替他做,我不介意为他弄脏双手,就算怎样都好,我都会保他坐上储君之位!”

寐璐摇摇头:“若是天君要动他呢?” 魇璃咬牙道:“谁都一样。”

寐璐闻言,见魇璃一脸决绝,也不由心头一震,半晌才开口言道: “帝姬明知不可而为之,勇气可嘉,既然如此,就必须早做打算了。寐璐言尽于此。”他拱手为礼,转身离去,携部下登舟,朝着海中的破浪舰而去。

魇璃枯坐亭中,心中纷纷烦烦,犹如置身修罗场中一样……

.倾城雪

魇暝的生命就好像在风中摇曳的孤灯,这几个月来一直反反复复。澧都城中一片愁云惨雾……

魇璃已经打定了主意,联络百官一起递上折子,痛呈魇桀之恶行,恳求寐庄立魇暝为储君,取水灵殿中的紫旃果,为魇暝脱胎换骨,延续性命。就连原本站在魇桀一方的皇亲贵族,此刻唯恐被魇桀连累,也都三缄其口,不再出来作对。于朝堂之上,大臣们侃侃而谈,就是在市井阡陌之中,来自民间的呼声正隆,人人皆称颂北冥王的功绩……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打动寐庄的心。朝堂上的议题被他喝止,随后罢朝离去,至今已有三日。皇宫之外民众呼声不绝于耳。

魇璃求见寐庄,却被拒于天安殿外。殿外整整齐齐地列着数千龙禁卫,就连鹰隼也矗立当场。

魇璃深知发动此事,等同逼宫,父皇震怒在所难免,但是就如皇叔离去时所说的一样,魇暝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得快,求得父皇首肯。

她在天安殿外等了两日两夜,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天安殿的大门打开,门外列队的龙禁卫让出道来。鹰隼走到她面前道:“圣上召见明昭帝姬。请摘下佩剑再入殿。”

魇璃看着鹰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然而鹰隼却移开了眼睛,收走了金翎剑。

魇璃心头浮起几分不好的感觉,整整朝服,穿过林立的龙禁卫队伍,进入天安殿。

寐庄扶额坐于宝座之上,眉间紧锁。

鹰隼在魇璃身后掩上殿门,偌大的殿堂之中就只剩父女两人。

魇璃垂首行至御前躬身参拜,行过君臣之礼。

寐庄右手微握成拳,在额头轻敲:“明昭,你真是好事多为啊……” 魇璃拜伏于地:“明昭自知僭越,但要救大皇兄,明昭只有这一个办法,请父皇看在大皇兄的仁义孝悌和往日的功绩,准了明昭所求吧。” 寐庄长叹一声:“魇暝是个好孩子,你们兄妹情深,朕是他的父皇,也同此心,希望他能痊愈。但是国家大事非同儿戏,储君之位更关系着梦川未来数千年的福祉。”

魇璃垂泪道:“儿臣知道父皇在顾虑什么。是,大皇兄他以仁立身治下,有时候的确会感情用事,但经一事长一智,他本就是个极聪慧之人,此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至于问鼎会上得罪天君使者之事,只要我们加强戒备,一定能护他周全。”

寐庄苦笑道:“护?你凭什么护?知不知道倒逼天君,会惹出何等灾劫?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朕为了护一个紫金帝嗣,有多么焦头烂额?知不知道魇暝在喊出三分六部戮原这六个字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不为天君所容?”

魇璃扬声道:“儿臣相信事在人为!”

寐庄摆摆手:“够了,收起你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以为是!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这世上真正恐怖的是什么?”

魇璃摇头言道:“儿臣只知父皇心意始终放在紫金帝嗣身上,觉得他出身不凡,必有建树。然而这许多年来所有人都有目共睹,魇桀连区区南蜉洲都难以治理,只会钻营些阴诡之术,又有何德何能可以承担梦川国祚?” 寐庄面如寒霜,怒道:“明昭,朕对你一再容忍,并不代表朕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蒯肃在永安门前耍的把戏是你授意,什么神医白芷……璐王是你一手拉下马来。你所钻营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言罢重重地拍了一记桌面,“你纠缠不休,僭越本分,难道真以为朕就办你不得?”

魇璃打了个哆嗦,闭上双眼,耳边听得寐庄怒道:“你能做的,是劝退朝臣,疏散宫外聚集的民众!”

魇璃睁眼坚定地平视寐庄:“儿臣可以做这两件事,但恳请父皇先拟召,立大皇兄为储君!”

“反了……反了!”寐庄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镇纸朝着魇璃掷了过去,正中额角,顿时鲜血淋漓。

寐庄蓦然一呆,激怒之下才有所失态,他本以为魇璃会闪避,不料魇璃连衣角都不曾动一下,脸色平静,脸上的鲜血在迅速地倒灌回创口。

魇璃再一次言道:“儿臣冲撞父皇,是大不敬之罪,只要父皇立大皇兄为储君,魇璃愿以性命赎罪,以平复父皇雷霆之怒。恳请父皇成全。”

寐庄乾指魇璃,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扬声吼道:“来人!将她架出殿去!”

大门应声而开,一队龙禁卫已然进入殿内,将魇璃团团围困,有的拿手,有的拿脚,举过头顶,朝天安殿外而去。

魇璃用力挣扎,扬声带着哭腔喊道:“父亲,求您救救瞑哥哥,不然孩儿便长跪于殿外,不再起来……”

寐庄心中一痛,捂着胸口缓缓坐回宝座之上,这是第一次有子女叫他父亲,而非父皇。魇璃如此求恳,是想以骨肉亲情打动他。倘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那么子女的安危是第一位的,可是,他是梦川的帝

王……

魇璃被架出殿外,龙禁卫的阵形再次变为一块铁板,那高高的殿门已经徐徐关上。

侍卫们放开魇璃,躬身退开。魇璃不死心地想要推开众人,但是鹰隼拦住了她:“圣上心意已定,帝姬还是先回去吧。”

魇璃笃定言道:“我不会放弃的!”说罢朝后退了几步,躬身跪倒……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太阳下魇璃的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天安殿外的龙禁卫依旧如同一堵厚厚的城墙,天安殿的门,始终不曾开启过。

魇璃脸上的表情从坚定,到疲惫,再到失望,泪痕已经花了脸,新痕复旧痕……

时值黄昏,天安殿外的天空中看不到夕阳的霞光,只有一团如同螺旋一样的灰色云卷,气温很明显在降低。就在最后一缕天光消逝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摇着无数白絮,急急地随风打着旋儿,寒气森森。

“下雪了!澧都居然这么早就下雪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澧都是水灵之城,即使背靠大雪山,但城中终年都是水汽萦绕,只在年末最尾一夜会有依稀细雪,这般鹅毛般的大雪从来不曾有过。

鹰隼伸手接了一片,只觉得寒彻透骨,他担忧地看着殿前跪着的魇璃,他想要帮她,但是无能为力。思虑良久,叩开殿门进入天安殿中……

雪在急急地飘着,很快在澧都城中浅浅地覆盖了一层,随着时间,越来越厚,俨然一座雪城。

魇璃的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寸厚的积雪,只是她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心里更冷。

她听得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眨了眨眼,抖落睫毛上的雪花,却见眼前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的龙禁卫列为两队,整整齐齐地朝两边退走。

鹰隼的身影出现在天安殿门口,撑开一把油纸伞,朝着她缓缓而来。

鹰隼蹲下身来,将伞移到魇璃头上,伸手拂去她肩头的积雪,低声道:“别这样,没用的。圣上已经拟定了诏书,召二殿下魇桀明日辰时,过步淼庭,登摩云殿,受封太子……”

魇璃缓缓地看了看鹰隼,又把目光投向空无一人守卫的天安殿,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喃喃道:“父亲……你好狠心呐……”接下来,她缓缓起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鹰隼在雪地之中看着她渐行渐远,脚步越来越快的背影,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喃喃道:“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很快,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里冒了出去,他奔向高台处,只见大雪纷飞之中,魇璃一骑出了宫门,沿着雪白的街道飞奔而去!

魇璃纵马出城,绕行半城至大雪山下,径直上了雪山之巅。水灵洞天之外林立的先皇塑像,全都白雪皑皑。

魇璃穿过这些巨大的石像,朝着水灵洞天走去,仰天狂笑,却泪流满面:“最是无情帝王家,瞑哥哥有情,以仁立身,就注定得不到储君之位……你、你、你……你们通通都是无情的帝王,所以你们都能立在这里,受万世朝拜,而有情有义的,都是弃子……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她闯入水灵洞天,见数月前摆放在祭台上的香花祭品依旧色泽鲜亮,芳香扑鼻,越发悲愤:“还有你,水灵尊霁悠,你都已经不在了,还有这许多礼仪规条,凭什么救命的紫旃果只给储君,其他人鲜活的生命就得日渐凋零,不值一文,还有这劳什子……明明都是死物,托得此处却光鲜如旧。”她抓起祭台上的盘盏掷向水灵殿,索性挥臂将祭台上所有器物通通扫落在地。随后直视水灵殿,“我偏偏要取水灵殿里的紫旃果,有本事,用结界化了我!”

说罢越过祭台,到了九重高台之下,开始一步一步走上那登顶的白玉台阶。

四周很静,只有她的脚步声,果然,刚刚踏上台阶,那种无形的抗拒之力就很明显地出现了,并随着她越走越高,越来越接近高处的水灵殿,抗拒之力就越大。

初时她尚能稳步前行,继而步履蹒跚,当走到台阶尽头之时,已然无法站立,寸步难行,只能匍匐于地,攀上那高台之上。

到了此处,魇璃觉得身上仿佛有一座山压着,浑身骨骼都咯咯作响。

她抓住前方的旗架,勉力站起身来,水灵殿的大门就在前方三丈之外!

魇璃费力地喘息着,露出一脸讥讽笑容:“水灵结界吗?有什么了不起,连我这个天族凡裔都能走到这里,可笑那些庸人还以这东西来考验储君……”

她勉力朝前挪动,一丈、两丈……每进一步,都承受极大痛苦,但是内心之中的信念却一直在支持着她,她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只差眼前这一点,她就可以推开水灵殿的大门,为兄长取到那颗救命的紫旃果。

魇璃的手已经接触到了水灵殿的大门,却再也无法站立,只能趴在地上,用尽力气推开那闭合的大门。

门不重,开启一条两寸宽的裂缝,里面有幽幽的白光,她看到了传说中那一株紫旃果树,就在那束白光之里,纠结的树干枝蔓,绿叶婆娑中,一颗鸡蛋大小的紫色果子正闪着耀眼的点点光芒!

“紫旃果!”魇璃惊喜交加伸出双手,然而刚刚探进门里,就有一股无形的巨力骤然间从门中喷涌出来。魇璃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抛甩而出!

魇璃惊叫之中已经摔出数十丈远,眼看就要撞在地上摔个头破血流,突然间一双臂膀已然将她接住,瞬间朝后倒滑数丈方才稳住。

“你要干什么?”鹰隼低吼道,仿佛怕惊醒了这水灵洞天之外的若干先王石像。

他一路沿着魇璃的马蹄印赶来,他猜得没错,魇璃是打算硬闯水灵殿,为魇暝取紫旃果,而且,她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魇璃挣扎下地,满脸狂喜之色:“鹰隼,你看到了,就差一点点!” 鹰隼沉声道:“你做不到的!”他伸手抬起魇璃的手臂,只见袖子已然不见了,雪白的藕臂上若干崩裂的伤口,鲜红的血液在倒灌,伤口正在复原。魇璃一心要进水灵殿,就连浑身带伤都不自觉。他面露不忍之色,“就差一点点,你就被结界撕成碎片了!”

魇璃甩开鹰隼的手臂,转身再次朝奔水灵殿而去,然而这一次,还没等她越过祭台,那股巨力再次出现,这次她被抛得更远,整个人摔进了轮回池中,冰凉的水顿时没过头顶。

鹰隼并不提防此番她连祭台都过不了,一时来不及接住她,立即将身一纵跃入水中,将魇璃拉出水面。

魇璃默然不语,浑身伤口刺痛,就连一身朝服也剜得支离破碎,那结界之中似乎有无数把无形的刀,血肉之躯根本进不去……

这才是水灵结界的真实状态。最初那一次她凭一股孤勇,能推开水灵殿大门,兴许只是结界未被真正激发而已。

那个地方,她进不去……

鹰隼扯下身上的披风,包裹住魇璃的身体,低声道:“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

魇璃怔怔地言道:“原来我真的救不了瞑哥哥……” 鹰隼默然,许久才道:“你已经尽力了。”

魇璃惨然一笑:“我都到门口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她松开鹰隼的披风,抬腿离开轮回池,再次朝着水灵殿而去。

鹰隼见她神情不对,也顾不得她衣衫破损,伸臂将她拦住:“你想干什么?”

魇璃喃喃道:“既然救不了瞑哥哥,我已一无所有,也不用再出去了。”

鹰隼心头一颤,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你不是一无所有,北冥王还需要你照顾,圣上也需要你。”

魇璃哈哈大笑,却泪流满面:“瞑哥哥已经撑不住了,父皇…… 父皇只需要他的紫金帝嗣,其他的人他通通可以牺牲掉,我又算什么东西……”

鹰隼从没见过魇璃如此崩溃绝望的模样,心头浮起一层难言的恐惧,他怕一松手,她就真的自毁于结界之下……

“没了……什么都没了……我还争什么……”

“你还有我!”鹰隼失声吼道。

魇璃转头对鹰隼惨然一笑:“你也不是我的,你曾说你是,可是在天安殿前,是你在拦我。你始终都只是父皇的好臣子,不是我的鹰隼。都是骗我的,你甚至都不肯和我……”

鹰隼心乱如麻,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向她证明自己的心意,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此时若不能将她留住,此时,此刻,此地,他就会永远失去她……

魇璃再次甩开了鹰隼,但是很快,鹰隼手臂一收,已经将她拉入怀中,随后吻住了她的唇。

这不是恰当的地方,这也不是恰当的时候,但是一切就像放肆燃烧的火,烧起来后就难以平息。

冰窟里的微光被交叠的影子剪得缠绵万状,又飘摇莫测。

轮回池中,一池烟雨春意浓。

水灵洞天之外,漫天飞雪倾玉城。

.窥前缘

鹰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水灵洞天内的轮回池中,而是在水灵洞天之外的白玉甬道上。雪已经停了,山巅只剩他一人,赤条条的,后脑还有些痛。

昨夜的一切就好像一场绮丽春梦,梦醒了,就了无痕迹。

他的情人不见了,衣服不见了,盔甲靴子不见了,无佞剑不见了,连两匹马都不见了……

周围林立的先王像的影子在依稀的天光下不甚分明地拉长在雪地上,现在约莫已接近卯时。

鹰隼努力地回想昨晚的情形。

他情难自禁,索求无度。她媚眼如丝,美如春水。

他们纠缠了一次又一次,即使他对于昨晚最后的记忆,也是她轻蹙的眉头,香汗淋漓……

她并没有对他动手。

但是很快,鹰隼发现自己蠢得厉害,她本不用动手,轮回池中波澜动荡,她要击倒一个贪欢索爱的男人,又有什么可难的?

鹰隼额头冷汗涔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见的东西还有那一枚可以调动三十万龙禁卫的血虎符!

魇桀做梦都没想到已经落到被幽闭的地步,居然还有翻盘的一天。

昨夜接到圣旨,驻守在人杰殿外的龙禁卫已经撤了,窗外的雪地被灯光照得亮晃晃的,分外刺眼。他一夜未眠,狂喜和不真实感一直在心头辗转。

远远的皇城外传来一片鸡鸣之声,殿外报令官寅时令牌敲响,无数宫人鱼贯而入,伺候他沐浴更衣……

卯时更令初唱,他终于在一干侍从的簇拥下,走出了已经困住他两个月的人杰殿,极目之处,白茫茫的一片,是积雪的宫殿楼台。

“天有异象,佑我魇桀……”他喃喃言道,意气风发地踏出了通往储君之位的第一步,身后成群的侍从列队躬身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行在偌大的皇城宫阙之间。

每每通过一道宫门,都有驻守在此的礼官焚香祝祷,一片肃静中细碎的祭铃声是唯一的声响。仪式庄严而烦琐,一步一步地将魇桀引向高处的步淼庭和摩云殿。

越靠近这一片神圣的区域,魇桀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有列队尾随的百官,也有执事护卫的银甲龙禁卫,一层叠一层。这个时候,声音有了,整齐的盔甲磨砺声,和高高低低的步伐声不绝于耳。

当魇桀穿过一长段开阔大道进入到步淼庭时,他发现耳中听到的步伐声突然间统一了,与盔甲磨砺的声音完全同步,干练、整齐、充满力量。

他回过头去,身后层层叠叠,银甲反射着雪色,晃得刺眼。那些峨冠博带的大臣们停留在上一道宫门处,矗立在数百丈长的龙禁卫队列之后,就像一个个表情模糊的小蚂蚁。

他们并没有跟过来,只是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他。

魇桀心中浮起几分不安,再将目光投向步淼庭的另一端,只见偌大的池子对面的高高御阶之下,一个身着银甲,面罩鹰面的身影正驻剑而立,虽然相距甚远,但从这身盔甲,他看出是梦川的镇川上卿鹰隼。

按礼制,从他踏足之处,衡越步淼庭,乃至于连接摩云殿的这一条中轴线,都只能是梦川皇族所能驻足的所在,是皇权的表示。其余大臣,无论多么位高权重,都只能依班次品阶分流至两边的回廊。

鹰隼驻剑而立的地方,不是他应该驻足的所在。

魇桀瞳孔紧缩,扬声喝道:“鹰隼,你好大胆!”

鹰隼只是立在那里,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步淼庭的两边回廊上也整齐地矗立着数排龙禁卫,就好像两排铜墙铁壁。

魇桀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个时候,远远地传来令牌敲响的声音,报令官在曼声唱和:“日始破晓,卯时一刻……”

卯时的令牌早已响过,这一路行来重重礼节,差不多接近一个时辰,倘若此时是卯时,那他出门之时的令牌声岂不是错的?

不对,不是错的,根本就是假的,有人设计他早到了一个时辰!魇桀开始慌乱起来,就好像一头踩入陷阱的野兽,伸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一阵低沉、但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魇桀闯宫,图谋不轨,放下武器,俯首不死。”

魇桀大喝一声,转身挥剑斩向身后的龙禁卫,一时间他面前的所有人都爆发出嘶吼,刀枪剑戟,统统朝着他招呼过去!

魇桀在军中日子也不浅,虽然龙禁卫个个骁勇,但到了他面前,战力悬殊太大,一时间鲜血四溅。

不少人倒下,而后面又有无数人冲了上去,前仆后继,没有人退走……

魇桀的脸越来越白,数百丈长的军队,密密麻麻地拦住了他的退路,他就算再神勇,也不可能一口气杀光眼前的士兵,逃出生天。

左右回廊上的士兵依旧驻守原地,纹丝不动,就好像是一群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但是无论他朝哪边回廊而去,他们都会跟他面前的士兵一样,拼死相斗。越来越多的士兵在朝步淼庭里涌,就像是一层又一层巨浪,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仓皇之中偶然回头,看见远处的鹰隼正持剑笔直地朝着他而来,步履迈入水中,一池绿水以肉眼所能见的速度化为坚冰,逐渐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蔓延,无数冰棱爆出,发出金石之声。

冰封之术!

鹰隼不可能会冰封之术,这澧都城中能使用如此霸道的冰封之术的人不多,除了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以前只有魇暝与他旗鼓相当,就算是璐王也稍逊一筹。即使是那个邪性的魇璃,也只能玩一玩零零碎碎的小把戏……

魇桀心念一转,而今璐王离都,魇暝病骨支离,哪里还有谁?要杀他的人就只有那一个,他命中的克星——魇璃。

她居然一直在隐藏实力!

他钢牙咬碎,再无心与杂兵厮杀浪费力气,挥剑杀出一条血路,大吼一声飞身而起,双手握剑,朝着魇璃劈了下去!

魇璃闪身躲过,无佞剑剑锋一侧,已经朝着魇桀的脖颈划去。

魇桀见机极快,剑身一翻架住魇璃的剑:“魇璃,事到如今,你还要藏头露尾吗?” 魇璃也不答话,无佞剑挽作一片白光,身形腾挪,快如闪电。

此番发动政变,惊动父皇是迟早的事,如不能在父皇介入之前,将魇桀解决掉,势必功亏一篑。今时今日,她断不能输!

魇桀与魇璃在结冰的水面上一连对了数十招,只觉得剑上传递来的力道越来越大,剑招也越来越快,不免暗自心惊,忽然心念一动,将身一晃,借着冰面滑开三丈,朝着摩云殿的方向逃逸。他心里明白,魇璃如此急切的打法,很明显是怕夜长梦多,他不需要硬碰硬,只需要拖,拖到父皇出现,这困局就可解。

魇璃也看出魇桀的心思,手中的无佞剑飞掷而出,直取他背心。

魇桀听得背后风响,合身扑倒,无佞剑已卷掉了他头上的发冠,顿时发髻四散,狼狈非常。他回过头去,只见魇璃自身侧又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来,却是当日在南蜉洲曾斩断璐王宝剑的金翎剑!

金翎剑何等犀利无匹,魇桀面色苍白,长号一声,撑起身来,朝着摩云殿继续奔逃。忽然脚下一空,那三丈宽的水域骤然融化,整个人顿时没入一片冰水之中。当他冒出水面,只觉得眼前一亮,寒风扑面,他只来得及将头低得三分,就觉得头顶剧痛袭来,一对闪耀光芒的紫金角已被齐根斩断!

魇桀吃痛大吼一声,水中无数冰锥暴起。魇璃旋身躲避,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一根冰锥自右肩穿入,后背穿出,顿时间肩甲骨碎,被悬于半空之中,金翎剑脱手,头盔鹰面掉落水中,殷红的血液顺着冰锥朝下流淌。

两人均受重创,魇桀百骸之中再无力气,漂浮水中;魇璃悬于冰锥之上,一时间也难以动弹。周围的龙禁卫皆被这场恶战惊呆当场,好半天才一声发喊围了上来,手里的刀枪剑戟朝着水中的魇桀招呼过去!就在此时,水面波澜爆起,一条硕大无比的水龙自水中呼啸而起,

裹挟着只剩半条命的魇桀在半空迂回而上,落在高处的琼台之上,水退之后,魇桀早已昏迷过去。水流如同巨大的瀑布,从琼台的高高御阶一层叠一层地垂挂而下……

所有人目瞪口呆,忽而听得一个声音:“所有龙禁卫退出步淼庭!” 身着滚龙袍的寐庄从天而降,落在步淼庭中,面露严霜。他来得匆忙,就连旒冕都未来得及戴。步淼庭生变的讯息他是刚刚才收到的,心知必然是魇璃不甘魇桀登上储君之位,而发动政变,只是不知为何鹰隼未能及时阻止,镇住场面。哪知道匆匆赶来,却见百官皆停留在外,神情肃静,方才反应过来这步淼庭之变,并非只是魇璃一个人兴风作浪,他的大臣们皆有参与……

步淼庭中犹如修罗场,无数死伤的龙禁卫匍匐在地,到处是触目惊心的鲜血。他看到鹰隼被冰锥刺穿,悬挑在离冰面一丈高处,这已然匪夷所思,再到近处,才发现这个重伤昏迷的人不是鹰隼,而是魇璃。

这眼前的局面令寐庄又惊又怒,再一次沉声喝道:“所有龙禁卫退出步淼庭!违令者杀无赦!”

无数士兵闻言躬身退出,寐庄看着脚边冰面上两只带血的紫金角,心中犹如波涛汹涌,痛不欲生。

眼前的一切就跟一千一百年前,他踏入天安殿所看到的一样,一双儿女骨肉相残,皆是重伤昏迷……即使他想尽办法,此等惨事终究还是再次发生了。

魇璃与魇桀,注定生而不能共存……

就在此时,魇璃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紫红眼眸,面无表情,双手抱着冰锥,将身一旋,那冰锥已然被折为两段,魇璃落在冰面上,缓缓地直起身来,双手箍住还穿透身体的冰锥,一寸一寸地拔了出来。鲜血泉涌,却又很快倒灌回伤口。

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寐庄,接着目光上移,望向高高的琼台边上一动不动的魇桀,寒气大盛,就连她身上的银甲,都附上了一层严霜。

步淼庭回廊顶上的积雪像是有生命的蝴蝶,开始纷纷飘摇着,追逐而来,很快,不仅仅是步淼庭,就连整个澧都城的积雪都在朝着这个方向汇集。

“雪瀑之术……”寐庄忽然面色惨变,厉声呼喊,“魇璃住手!” 世人皆知梦川皇室的冰封之术,那是因为冰封之术曾被用于镇压天道洪流,冰封之术瞬间爆发,刚猛霸道,摧枯拉朽只在一瞬间,重在一个“发”字。

而雪瀑之术则是聚水汽为雪片,厚积薄发,主要用于净化天地,驱瘟逐疫,滋养大地,重在一个“聚”字。本身不是用于杀伤的技能,只是能在聚化飞雪的同时,以外界水汽短时间内增强自身力量。修炼费时,千年也未必有小成。自打天道大劫以来,人人自危,梦川皇室中人几乎无人修此术,灵力精纯的多是花费心血修习冰封之术,力争上游;资质平庸的,则是把一切寄望于御水之术。

昨夜的雪虽来得蹊跷,寐庄也没朝这方面想过,毕竟魇璃年纪尚轻,自小困身风郡,根本没人教过她。他不知道的是风郡为严控各部质子,把囚宫建于风灵殿附近,魇璃七百年来置身结界镇压之下,无时无刻不在生死之间挣扎,下意识地吸收水汽续命,呼吸吐纳与雪瀑之术不谋而合。

对此魇璃也不自知,她一向只会“聚”,唯有在昨日心神激荡之下,灵力外泄,不知不觉之间完成了一次雪瀑之术。所以在她第一次闯水灵殿时,能推开水灵殿大门,而第二次,却连祭台也过不去……

就在寐庄惊诧与意外交织的同时,那些飘摇而来的飞雪已经在魇璃头顶形成了一片如同塔香一样的巨大螺旋状雪罩,然后在一片密集的“簌簌”声中,雪罩已然爆开,无数尖锐的冰晶骤现,就像是密集的飞蝗,朝着琼台之上的魇桀飞去!

寐庄见事不对,双臂一扬,原本正顺着台阶朝下奔流的水流已然飞升而起,形成一片厚厚的冰盾。那些飞速袭来的冰晶冲击在冰层上,形成一截巨大的冰锥,凸起在那原本光滑的冰面上,随后冰锥冰盾都同时落地,撞击在那段高高的御阶上,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御阶已经被砸塌了一半。

魇璃转过身子面对寐庄,头顶之上新的螺旋形雪罩又在开始聚合。

寐庄额角一颗冷汗流淌下来,他知道魇璃体质特殊,却没想到她已经可以造成这样大的破坏力。而今她杀气腾腾而来,他只好捻了个融字诀,一瞬间,脚下的冰池瞬间融化,又一条巨型的水龙盘旋而起,扑向魇璃头顶聚合的雪罩,呼啸声中水龙与雪罩相撞,在半空中激扬开来,形成一大片巨型的冰凌支棱在步淼庭之上,就连琼台上的摩云殿都被压得分崩离析!

就在同时,魇璃动了。寐庄只觉得眼前一花,魇璃已经近在咫尺,手指箕张,朝着他咽喉而来。

寐庄只觉得寒气逼人,下意识侧身避开,转眼间,两人已经在冰凌之下,水波之上拆了十余招。

魇璃的动作极快,寐庄上了年纪,反应自然不如年轻人,渐渐地落了下风……

就在此时,一头黑色的巨虎从冰凌之上跃了下来,将魇璃扑倒在水中!

鹰隼虽然已经很快地赶回来,但到底还是晚了,只见得两眼紫红的魇璃一路猛攻,将寐庄逼得手忙脚乱。

鹰隼曾经在战场之上见过魇璃重伤失去常性,一路杀戮的恐怖,也是这样两眼紫红泛光,面无表情的模样。于是也顾不了许多,纵身扑下,将魇璃摁入水中,随后瞬间化为人形,双臂收紧,将魇璃牢牢箍住。

魇璃挣扎的力气很大,两人一同沉入海底,又瞬间弹出水面,撞向上方的冰凌。这股力量奇大,鹰隼只觉得背心剧痛,冰凌上的一角尖凸正中背心,虽没有扎进去,但手臂一麻,两人同时摔了下来,鹰隼跌入水中,魇璃一个翻身落在池边尚完好的御阶上。在冰水中一激,魇璃紫红的双眸颜色逐渐转黑,神智恢复了清明。

她看着水中狼狈不堪的寐庄和鹰隼,没想过要与鹰隼和父皇生死相拼,她的目标只有魇桀一人,而后她一转头纵身朝琼台顶掠去。

鹰隼提气而起,沿着尚且完好的台阶追了上去,但很明显已经慢了半拍。

寐庄看出她依旧要对魇桀不利,只能跃出水面,一声长啸,自水中再度召唤出一条水龙来,朝着半空的魇璃席卷而去。

魇璃只觉得身后寒气大盛,回头一看水龙已然追到眼前,且发出金石之声,无数冰凌从下往上支楞而出,也不由得脸色一变!

这可是冰封之术,凶险非常,可这时候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只得仰身倒悬,用尽全力挥出一掌。那半数冰化的水龙此刻化为一片伞状的冰瀑,朝着下方的寐庄压了下去!

寐庄脸色惨变,已经来不及躲避,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猛地飞抡出去,仓皇之间只见得一个浑身绷带的人形双手架住那下坠的冰瀑,重重地沉入水中!

只一眨眼间,水中激起三丈高的水花已然凝固,冰瀑所蓄的是包含寐庄与魇璃同时施展的冰封之术,何等刚猛无匹?偌大的步淼庭的中庭水域已经化为一整块绿莹莹的坚冰,直通海底!

魇璃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暝哥哥!”人已经从上面降了下来,落在已经冻结的冰面之上。

寐庄被抛出后滚落在冻结的冰面上,还未起身,便听得魇璃这一声呼唤,转头看去,只见浑身绷带的魇暝以防御的姿势沉降在冰层之中,似乎还在对抗那极其霸道的冰瀑。

寐庄惊骇之余心如刀绞。

那是他嫡出的皇长子,他最倚重得力的重臣。没人比他更了解这集合双人之力使出的冰封之术有多大的力量,何况魇暝的身体已经病骨支离,不可能禁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魇璃浑身发抖,趴在冰面上用力锤打着冻得严严实实的寒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兄长的身体虚弱,一直都没有出过凤仪殿,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魇璃敲不开冰面,煞白着脸强摄心神,口里喃喃道:“解术…… 对,瞑哥哥,你撑着……我马上解冰封之术……”她手里捻了个融字诀,正要施展,却被随后落在她身边的鹰隼一把握住手掌拉了起来。

“你干什么?”魇璃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却听得鹰隼沉声道,“你忘了檀帝的下场了吗?”

魇璃抽了一口凉气,继而全身再无力气,瘫倒在地,欲哭无泪…… 鹰隼蹲身趴在冰面上,耳朵贴在接近魇暝的那块冰面上听了半晌,方才笃定地言道:“北冥王尚有一丝生气,他的生命停滞在了他中冰封之术的那一刻,他没有死,但是现在解术就等于把他的身体拉回那一刻,以他目前的病体,势必无法承受这等巨变……”

魇璃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语言,喉头一甜,一口心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与魇桀拼斗本已经受了极重的伤,但一切都不如亲手冰封了自己的兄长,置兄长于不生不死之境所带来的刺激大。

除了撕心裂肺之痛,她甚至来不及生出追悔之念来……

寐庄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走到魇璃与鹰隼身边,老泪纵横。

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就此落幕,但他的三个儿女全都损折当场。

魇暝不生不死冰封步淼庭下,尚不知如何救拔;魇桀折断紫金角,重伤昏迷;

还有魇璃,她身上的伤迟早会自愈,但犯上作乱之罪已经是既成事实,若不依律法惩戒,梦川皇权岂不是人人皆可颠覆?

鹰隼蓦然拜伏于地,沉声道:“微臣斗胆恳求陛下,饶帝姬不死!” 寐庄掩面长叹:“众目睽睽之下……你让朕……如何饶她?”

鹰隼仰头直面寐庄,扬声道:“帝姬只是想为北冥王求得一线生机,一切皆是不得已为之。陛下驾临此处,应该已经见过百官对此的态度,二殿下若是真能令百官信服,万民归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步淼庭之变绝非帝姬一个人的选择,若陛下诛杀帝姬,则百官皆是同谋,是不是也要诛杀满朝文武?”

寐庄心念一动,转眼看向步淼庭之外。

鹰隼扬声喊到:“各位大臣、将士,你们可曾见过明昭帝姬犯上作乱?”

只见无数的龙禁卫皆背过身去,远远望去,在前一道宫门处矗立的百官也背过身去,默默无语之中带着同样的笃定。

自打金台封帅发生事故,亲眼见到魇暝与魇璃合力拯救百姓,梦川中的朝臣与百姓都甚是敬重他二人,所以才会有百官参与步淼庭之变的事。

他们的立场,早在这转身之间。

“不曾见!”所有人齐声答道,声震九霄。

寐庄仰天深深吸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素知魇璃声望颇高,却不知竟然如此归心。他虽恼魇璃引起事端,但他内心本就想保全魇璃这条血脉,而今群臣都为魇璃背书,酌情轻判也无损皇室威严,于是扬声道:“明昭帝姬扰乱立储大典,罪不可赦,收入天牢,明日辰时押往大雪山水灵洞天轮回池中,贬谪下界,以儆效尤!”

无数人松了口气,贬谪下界虽已属重刑,但无论如何,一息尚存总比没了性命强。何况既然主犯都已轻判,其余的人也就安全了……

魇璃已经不记得囚车是如何载着自己穿过澧都的街道和城外,一路上有无数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无数伸出的手臂在向她挥动。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行刑官将她锁在轮回池中的盘龙柱上,她才有所知觉。

过去这一百年所发生的事在她脑海里一晃而过,风郡囚宫、藤州废都、天脉群峰、沙幕关内、忘渊鎏金城、六部戮原、梦川澧都、琉璃城、赤邺废土、南蜉洲、北冥城……她去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事,归根结底不过只是为了帮兄长拿到那颗救命的果子,结果却是她亲手冰封了兄长,以往种种冒险拼搏,全都成了一场空……

她听到脚步声响,抬眼看去,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看看冰凌的空隙里透进来的光线,似乎就快到午时了。

午时轮回开,轮回一开,她就会堕落尘寰,不再是天道梦川的明昭帝姬,甚至有可能不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魇璃自我解嘲地笑笑,她的父皇没有治她死罪,兴许在他看来已是恩典。但她没办法感激他的宽宏大量,她只知道,如果不是他使出的那一击冰封之术,逼得她不得不反击,根本不会连累兄长落到如斯境地。

冰凌背后一个影子缓缓而来,鹰隼出现在轮回池边。

魇璃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向另一边:“你还来做什么?见我最后

一面吗?”

鹰隼没有说话,只是踏入轮回池中,蹚过齐腰深的池水,来到魇璃面前:“这不会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魇璃惨然一笑:“你怎么知道?说不定等会儿我连魂魄都不齐全了。就算再见,也不会认得。”

鹰隼默不作声,从脖子上摘下那只轮回锁,挂在了魇璃脖子上,随后转身一步一步离开魇璃。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鹰隼,你站住!”魇璃喊道,“难道你什么都不打算问我吗?” 鹰隼停住了脚步,但是没回头:“我想问的事,注定让你我难堪,又何必再问?”

魇璃闻言咬紧嘴唇,许久才讥诮地笑道:“在你心目中早已认定,我是一开始就存心取你的血虎符,才和你……”她眼圈微红,随后倔强地笑道,“没错,我就是存心的!我就是利用你!”

鹰隼没吭声,头微微偏了偏:“我明白……”说罢继续朝前走。

魇璃看着鹰隼离开,眼泪再也憋不住,喃喃言道:“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她在怀古道与鹰隼所做的两个约定,最终是成了空。此番遭贬前路茫茫,此后恐怕再无重逢之日,既然如此,就让他恨她好了,起码刻骨铭心。偌大的水灵洞天终于只剩她一个人,去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

咯啦咯啦……

一阵细碎的声音从水灵洞天的顶壁上传来,小小的冰块掉落水中,荡起片片涟漪。

魇璃冷声言道:“既然来了,下来吧!”

她没有抬头,因为水面已经倒映出了一切。在水灵洞天顶部的冰挂之间蜿蜒出无数蔓縢,纠结成一大股,从洞顶垂挂下来,然后约莫四尺长的下端忽然反折,渐渐地显出一个女人赤裸的上半身来,披散的长发垂下,遮住乳房和肩部,从脖颈到小腹一片撩人的白,再往下就不再是人的躯体,而是纠结的树藤……

魇璃抬起头,眼中露出痛心之色:“阿萝……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沅萝脸色青白,两道细细的泪痕从脸上划过,掉落轮回池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我也不想……只是别无选择,璃儿,你别怪我……”沅萝停留在距离魇璃一丈之外,将目光移向一边,竟不敢与她对视。

魇璃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间心念一动,颤声道:“原来是你!是你帮魇桀制造了中空的冰层……那些裂纹……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害瞑哥哥?”

沅萝掩面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心的,是魇桀要挟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要对付暝。”

魇璃微微发颤,心中如火如荼,涩声问道:“他……他凭什么要挟你?”

沅萝泣道:“无忧坊那一晚,他乘人之危,对我……”

魇璃背心发寒,泪眼朦胧中长叹一声:“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暝哥哥他为你连父皇的龙鳞也敢逆,怎么会怕那些风言风语……”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沅萝微微侧身,露出了曲线妙曼的右髋,那个铜钱大小的黑色虬龙标记异常鲜明。

魇璃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才颤声骂道:“魇桀这个畜生好生恶毒!早知如此,在南蜉洲那次就不该放过他……”

沅萝泪流满面:“他曾说过,就算我死了,化为一堆白骨,骨头上也永远留着这个印记。我与暝在一起,他迟早有一天会看到这个印记,这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他喜欢的女人曾经失身于他的亲兄弟……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和暝已经不可能了……”

魇璃长叹一声:“所以你去了赤邺……”

沅萝咬唇微微点头:“我本以为死可以一了百了,哪知道这还不是最糟的。我在赤邺遇到一个带着红色弯刀的白衣女人……不对……她不是人,她是恶魔,她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魇桀派的人看到了一切,也是他的人故意把你和暝引到赤邺,才有暝拒婚之事……他以血食引我,要挟我,如果不帮他做事,就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魇璃打了个哆嗦,红色妖刀的白衣女人……那是她在问鼎会上见过的天君使者白隐娘!她一直担心天君会对兄长下手,却不料是这样的方式。还有魇桀,处心积虑地陷害兄长,亏她自以为手眼通天,却不知道早已陷入圈套而不自知……

“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只告诉我一个人,我会安排你远远躲开,你不必听命于魇桀……”魇璃低声道。

沅萝惨然一笑:“可以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暝,你能容得下我吗?”

魇璃心头一寒:“原来……通知瞑哥哥赶去步淼庭的人……是你!” 沅萝不敢看魇璃的眼睛,犹自掩面哭泣,耳边听得魇璃逼问,字字泣血:“瞑哥哥一心待你,你明知道他病体沉珂,为什么还引他去那险恶之地?”

沅萝喃喃言道:“暝待我很好很好,只是我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而且暝已经不可能成为梦川的储君……他伤得那么重,面目全非……我得为自己打算……” 魇璃看沅萝的表情越来越陌生,泪水已经流干,忽而哈哈大笑起来:“那魇桀呢?他许诺给你什么?一个将你如此折辱要挟的恶棍,他能真正给你什么?”

沅萝摇头道:“他说他为太子,我便是他的太子妃……可是我一个字都不信。只是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唯有留在他身边,等待有一天他登基为皇,我就连本带利把他亏欠我的一次性讨还回来!”

魇璃冷笑道:“原来如此,阿萝也有如此大志,可见我这双眼睛早已经不中用了……”

沅萝脸上露出伤心的表情,伸手抓住魇璃的肩膀:“不!璃儿,你别这么说!这一切都非我所愿,只是形势逼人,不得不低头……”

魇璃摇头叹息:“那你今天来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你还指望我可以原谅你吗?是你,背叛了我们……”

沅萝哑然失语,许久又是两行泪流淌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我们在风郡囚宫之中相依为命,虽然朝不保夕,但都没陷入如此境地……那时候你保护我,我照顾你,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更没有什么阴谋阳谋,背叛算计……”

魇璃冷声道:“这个容易!”话音未定,轮回池中腾起一条巨大的水龙,将沅萝紧紧裹住拉向魇璃,一时间冰凌四起,将两人紧紧包裹,并顺着藤蔓朝着洞顶而去!

今日的沅萝已非昔日的沅萝,魇璃不能将她留在梦川,贻害后世…… 沅萝的惊诧与绝望定格于脸庞,而魇璃则是闭目竖眉,一脸决绝。两人靠得非常近,就像当初她们在囚宫之中相互依靠的样子。

冰凌外投进的阳光已经很刺眼,轮回池中的净水,腾起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两人包裹在一片刺眼的亮光之中。

从此以后天道永诀,尘寰难逢……

魇璃说完这段往事惨然一笑:“从那以后,我便堕入饿鬼道中,成了九幽极渊之下最恶的鬼……反正前缘尽断,无牵无挂,那便一恶到底……”

鹰隼摇头道:“事情不全是你所想的一样,圣上并没有忘记你,北冥王也在步淼庭下的寒冰之中等你,还有我……” 魇璃一声叹息:“你不恨我?”

鹰隼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恨你?我把轮回锁给你的时候就说过,我明白……我知道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必定会去做。我若是不能在你冒险之前阻止你,那唯有帮你善后。” 魇璃眼圈微红,一时哽咽难言,忽而心念一动,伸手摸摸鹰隼干瘪的眼眶:“那……你的眼睛……”

鹰隼苦笑道:“圣上派我下来寻你,要经过轮回池,没有轮回锁,就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下来。这个我早知道了,只是幸好被留在水灵洞天之外的不是我额心的这只天眼,不然我不可能只在这世间蹉跎数十年,就找到你。”说罢额心的皱纹动了动,隐隐透出些红光来。

魇璃心中一痛,低声道:“他从来不把我当成儿女,还动过诛杀我的念头,又派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你就错了。”鱼姬开口言道,“在你心里总觉得你的父亲视你如无物,其实并非如此。你的父亲一直偏向魇桀,看似不公,其实只是一片补偿之心。因为这个儿子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 魇璃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鱼姬起身离开,不多时托着一个小木匣子回来:“打开看看,你就明白了。”

魇璃迟疑地打开木匣,不由得呆住,那木匣中有两粒花生大小的小圆角,紫光四射,恍若星芒。她颤声道:“这……这是……”

鱼姬缓缓言道:“这是你与魇桀一起降生凤仪殿时,头上所带的紫金灵角。你不是天族凡裔,你的母亲是先皇后,魇桀是你一胞所出的孪生兄弟。紫金帝嗣隔数代才会出现,不想一下子来了两个,你与魇桀注定水火不相容,共生而不能共存。偏偏又是在天君独揽六道的危亡时刻,出类拔萃的紫金帝嗣注定为他所忌,魇桀之所以安然长大,无非是因为从未加历练训导,一味娇宠成了一个飞扬跋扈,却无多少真才实干的莽夫,这让天君觉得留下他也可,方便日后操控。而你,是被选中,要妥善保护的那一个,所以一出生,就连根摘掉了你的紫金角,让你以一个卑微的身份得以存活。他安排魇暝将你带去军中抚养教育,更让你入风郡为质子,一是希望你饱经忧患,心智坚韧,二来,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他会把真正的继承人放在敌人的手里为人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挖空心思,容忍璐王暗中把持南川大营,放任北冥、南川之争,无非是要让人以为储君必然在这两位皇子中产生,转移目标。就连贬你下界,也是为了避免你依婚约和亲风郡……如此千方百计地要保住你,又怎么会杀你?”

声音不大,但在魇璃心中犹如电闪雷鸣,她所愤恨的那些偏心和无情,原来是他的父亲身处困局中,不得已的抉择。她平复下来喃喃言道:“父皇身为梦川帝王,果然无情。他要保一个,就要舍一个,那瞑哥哥呢?”

鱼姬道:“魇暝也是人中之龙,只是并不适合眼下的时局。他被冰封步淼庭之下,虽仅剩一线生机,却也延缓了死期。” 魇璃怒道:“难道这样不生不死的境地反而是好事?”

鱼姬道:“对别人是坏事,但对他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在峦都被檀帝咬伤中毒,自愈能力受损,才会因伤患而病入膏肓。若是未被冰封,愈合之势远不及伤情恶化快,只怕早已不在人世。”

鹰隼颔首道:“此言不差,圣上已经冰封了步淼庭与摩云殿一带,设为禁地,布下结界,任何人不得入内,就是保护北冥王在冰中不受打扰,缓慢自愈。” 魇璃闻言眼中露出几丝希望:“需要多久?几百年还是一千年?” 鱼姬言道:“应有数千年之久,所以这数千年中,能左右梦川未来的,便只有你而已。你可为梦川扫清一切障碍,开启一个鼎盛的时代,留待北冥王归来。他的仁爱之心,属于下一个时代。” 魇璃闻言沉默不语。

旁边的龙涯满面不安之色,他听到沅萝的遭遇,蓦然想起数年前在苗岭深山的经历,涩声道:“那……那个沅萝……后来怎么样了?” 鱼姬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已经猜到了,沅萝堕天,魂魄不齐,身形散乱,原本是纯洁的天道帝女,结果却成了以色相迷人血食的藤妖。你在苗岭中见过的那些苗女,都是沅萝化生。”

龙涯长叹一声,他还记得那些苗女身上的虬龙印记,果然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魇璃闻言也是一声叹息,她把沅萝拉下轮回,本意是避免她祸害梦川。不想堕入饿鬼道后,各自失散,沅萝已经沦落至此。正是各有前因,半点不由人。她抬眼看着鱼姬:“你知道得如此清楚,你究竟是何人?” 鱼姬笑笑:“之前我们见过三次,第一次是你降生之时,取走你的紫金角;第二次是风郡囚宫;第三次,是冰峰之上。” 魇璃心念一动,随之坦然:“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鱼姬微微颔首:“你我渊源绝不止于此。现在,你愿意取回紫金角,跟鹰隼回去你的国度,承担你的责任了吗?”

魇璃伸手触摸盒子里的紫金角:“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接受?”刚刚触及就觉得手中一空,继而头顶发热,伸手摸去,一对长角正以能感

知的速度,从她头顶上生长,一时间紫光大盛!

“这才是明昭帝姬……不对,应该是明昭女帝的庐山真面目。你的父皇当年赐你封号的用意皆在于此。”鱼姬笑笑,“你一定会回去,因为这是你的职责和宿命。何况你不会舍下你的兄长和子民,更不忍鹰隼老死人间,只要你们回去天道,他可以取回他的双眼和寿元,恢复本来样貌。还有孩子……你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生长于饿鬼道苦厄之地。” 鹰隼心念一动:“女儿?……”他的手微微发颤。

魇璃轻轻叹息一声,对鹰隼说道:“我们的女儿……”她拉着鹰隼的手,引向一直为高腰襦裙所遮挡的小腹。

鹰隼的手触碰到了一块温暖的隆起,额心的天眼留下一滴滚烫的泪水,他没想到那一夕之欢,魇璃居然有了他的骨肉,骤然得到这个消息,居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手抖了一下:“她……她在踢我……”

魇璃轻轻嗯了一声:“饿鬼道中没吃没喝,就算吞噬鬼物,也不能饱腹,她长得很慢,我也是只有趁每年的今天,来人间寻些像样的吃食……” 鹰隼伸臂揽住魇璃低声道:“你受苦了……”

明颜歪头看看魇璃的肚子,心想都道水火不相容,他们俩的女儿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魇璃转头看看鱼姬:“我愿意回去梦川,可是如何才能回去?” 鱼姬从柜台后取出一只暗红的犀角瓶,微微晃荡:“幸好还剩得些梦川之水,不然这事还挺麻烦。”说罢走到酒廊之上,扯开瓶塞将瓶倾倒,一股清流汩汩而出,很快就在院子里形成一滩积水,很快蔓延至整个后院,形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潭。

龙涯啧啧称奇,绕过正撅着屁股晕在酒廊上的三皮,走到酒廊边:

“这又是什么戏法,且让我也开开眼。”

鱼姬笑道:“那可不行,等会儿可得把眼睛闭好了,要是看到光,可是会把人扯进去的。这可是轮回之境,包罗万象,冒冒失失地卷进去,会被送去哪里可没人知道。”

龙涯咋舌道:“得,待会儿把眼闭紧了,免得不知道被卷去哪里……就喝不到鱼姬姑娘的好酒了。”

鱼姬掩口一笑,继而微微思索片刻,自酒廊边的潇湘竹上扯下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对魇璃和鹰隼说道:“就用这竹叶送你们回去吧。你们只需要闭着眼睛,它会载着你们漂回梦川。”说罢将竹叶抛入后院的无底深潭,只见竹叶入水,带起一圈圈涟漪,几乎就在一瞬间,竹叶变得巨大起来,两丈长二尺宽,仿佛是一叶扁舟。

龙涯和明颜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唏嘘不已。魇璃与鹰隼相互搀扶着上了这叶扁舟,躬身拜别众人。

鱼姬还了一礼,提醒众人:“现在可以闭上双眼,未等我叫你们睁眼,可千万别睁眼。明颜也是,要是给拉进去,可不知道怎么寻你。” 明颜伸伸舌头,伸出两手捂住眼睛:“这下可万无一失了。” 龙涯、魇璃、鹰隼也闭上双眼。

鱼姬自手腕上取下那只青玉镯子,抛入水中,小小镯子一入水,随即变大,一半没于水中,另一半像是拱桥一样露出水面,有七八丈高。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静止的水面开始流动起来,水流带着鹰隼和魇璃的小舟缓缓地朝着镯子的另一端漂去,且速度越来越快。随之带起一阵风声呼啸。

就在小舟通过手镯的圆环区域时,一片耀眼的白光已然照亮了整个后院,随后渐渐消失。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只余下地上的一滩清水和一只隐隐青光的玉镯子。水潭也好,扁舟也好,鹰隼与魇璃也好,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明颜听得鱼姬说了声:“可以了。”忙不迭地睁开双眼,见得空空荡荡的院子,一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忍不住开口问道:“掌柜的,他们真的已经回去天道了?”

鱼姬点点头:“这会儿,应该漂在梦川大洋之上,就快接近澧都了。”

明颜露出几分欣慰之色,正要转头召唤龙涯,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遭了!这两个傻子也不见了!”酒廊之上只有她和鱼姬两人,龙涯和三皮已经消失了!

鱼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三皮醒的真是时候。刚才轮回之境开启,他就睁了眼,自己给吸进去了不算,连龙捕头也一起扯进去了……” 明颜吃了一惊:“那怎么办?”

鱼姬走进院中,弯腰捡起那只镯子,套回自己手腕上,露出几分笃定的微笑:“别担心,他们不过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去赴一场命中注定的约会而已。”

《鱼馆幽话》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