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海伦娜

一个月后

连续三天的冻雨之后,严冬开始在安提乌姆肆虐。城中积雪太厚,以至于城里的学者族清洁工日夜不停地清扫。城中窗前到处有蜡烛彻夜不息,以纪念冬至节,无论是最华贵的府邸,还是最贫穷的棚屋,都不例外。

马库斯皇帝即将在宫中设宴,跟几十个最强大家族的族长夫妇们共同庆祝佳节。我的探子告诉我,席间将达成众多幕后交易——贸易协定和职位任务事项,全都将进一步强化马库斯的权力根基。

我知道这些情报属实,因为大多数交易,都是我帮忙安排的。

在黑甲禁卫军营里,我坐在办公桌前,签署派遣一队手下前往提伯隆的命令,我们从险些占领港口的野人手中夺回了失地,但他们还没有放弃。现在,他们嗅到了水里的血腥味,肯定将卷土重来——而且会带更多的兵力。

我凝望窗外银装素裹的城市,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很久以前我和汉娜一起打雪仗的往事,当时我们还小,爸爸带我们来安提乌姆办事。我微笑,忆起往事,然后把记忆锁到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我不会再去想它,继续伏案工作。

“学会关上你的破窗户哦,小丫头。”

这沙哑的嗓音瞬间就可以被辨认出来,但我还是跳起身。厨娘的眼睛在遮帽下面闪光,伤疤全都隐藏在黑影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一有威胁,随时可以跳窗逃走。

“其实你可以直接走前门,”我一只手扶着床下暗藏的匕首说,“我可以让你畅通无阻。”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厨娘侧着伤痕累累的脸,露出牙齿,几乎是在微笑。“真棒。”

“你的伤——完全好了吗?”

“我还活着。”厨娘看着窗外,有些不自在。“我听说了你家人的遭遇。”她有些生硬地说,“请节哀。”

我扬起眉毛:“你那么费力地偷偷潜入,就为了向我表示哀悼吗?”

“有这意思。”厨娘说,“还想告诉你,等你准备好对黑崖悍妇动手时,我愿意帮忙,你知道怎么找我。”

我打量了一下桌面上马库斯给我的密函。“你明晚再来,”我说,“到时再谈。”

她点头,一声没出就钻出窗户。我被好奇心驱使,走到窗前往下看,在上下两边光滑的墙面上寻找搭钩、划痕,任何她爬上危墙的工具遗留的痕迹,但一无所获。我改天要请教一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马库斯的来信上:

提伯隆战局已经得到控制,塞尔卡和阿罗曼家族也被收服。再不要找任何借口,是时候对她动手了。

这个“她”所指代的人是谁,只有一种可能。我继续读。

务必保密并谨慎小心。我不要你搞快速刺杀,伯劳。我要斩草除根,我要她感觉到末日临近,我要整个帝国都见识到我的强大。

昨晚宴请马林大使,你妹妹的表现令人激赏。她完全打消了对方因我国兵力调动而产生的疑虑,真是个有用的女孩。我祈祷她长保健康,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继续为帝国效忠。

马库斯·法拉尔,帝国皇帝

“嗜血伯劳,”哈珀上尉进门时招呼我,“您叫我吗?”

我把信递给他。“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我说,“当初她察觉我要把兵变消息告知马库斯,就解散了她的军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重新召集兵力。凯瑞斯不会轻易被打倒。”

“或者不会被打倒。”哈珀咕哝说,“这要耗费几个月时间。即便她不曾料到马库斯的攻击,也肯定会预料到你的攻击。她会有准备的。”

“这我知道,”我说,“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真正管用的计划。第一步就是找到奎因·维图里乌斯。”

“自从他逃离塞拉城以后,没人听说过他的音讯啊。”

“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我说,“组建一个团队,确保戴克斯加入其中,我们两天后出发。解散。”

哈珀点头。我继续工作,发现他没走,我扬起眉毛:“你有什么要求吗,哈珀?”

“不,伯劳。只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地不舒服——程度足以让我紧张起来。自从处刑事件以来,他和戴克斯对我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他们支持我重组了黑甲禁卫——塞吉乌斯中尉已经被派往南境岛,而且在有些黑甲禁卫成员试图反抗时,坚决地站在了我这一边。

“如果我们要对付院长的话,伯劳。我知道一件事,可能会有帮助。”

“继续说。”

“在努尔城,叛乱之前的那天,我见过埃利亚斯,但我从未告诉过你。”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即将了解到前任嗜血伯劳未曾得知的阿维塔斯·哈珀的秘史。

“我必须说出来的,”阿维塔斯继续说,“是我当时不报告的原因。也是院长为什么会在黑崖学院有意关照我,并帮我加入黑甲禁卫的原因。这跟埃利亚斯也有关系。而且,”他深吸一口气,“当然,也跟我俩的父亲有关。”

我俩的父亲。

我俩的父亲。他和埃利亚斯的父亲。

我花了一点儿时间才理解这句话。然后我命令他坐下,我探身向前。

“你讲,我听。”

«««

哈珀走后,我冲破严寒和黑暗,前往信使驿站,这里有两份包裹,来自塞拉城的阿奎拉庄园。第一份是我让人给莉薇亚准备的冬至节礼物。检查确认过包装完好之后,我打开了第二份包裹。

我看到手中埃利亚斯的银色面具泛出微光,不禁大为惊诧。根据考夫监狱的信使来报,埃利亚斯和几百名学者族逃犯在越狱之后不久,一起消失在了幽暗丛林里。有一打帝国士兵试图进去追捕,但他们残破的尸体第二天早上出现在森林边缘。

其后再没有人看到或者听到这帮逃犯的消息。

也许夜魔草杀死了我的朋友,也许森林害死了他,也许他找到某种办法摆脱了死神。像他的外公和妈妈一样,埃利亚斯总有一种邪门的超强生存能力,换任何其他人跟他易地而处,早就死掉了。

这不重要。他已经消失,而我心里容纳他的那部分也死了。我把面具装进衣袋——我可以在自己的住处找一个地方存放它。

我向皇宫赶去,一面把给莉薇的礼物夹在腋下,一面回味阿维塔斯跟我说过的话:院长在黑崖学院特别照顾我,因为这是我父亲的遗愿。至少,我是这么怀疑的。她本人从未承认过。

我向院长请缨,要求承担跟踪你的任务,就是想通过你了解埃利亚斯。我对生父的了解,仅止于母亲的转述。我母亲名叫雷娜提亚,她说我父亲从未十分适合黑崖学院试图培养他成为的那副样子,她说我父亲善良又正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在说谎。我自己从来都不是那样,所以我认为这不可能。但也许我只是没有继承父亲善良的一面,也许这些都传承到了他另一个儿子身上。

我训斥了哈珀,这是当然——这事他早该告诉我,但当我的愤怒和质疑平息以后,我开始认识到这条情报的价值:院长完美甲胄上的一条裂痕,一件我可以用来对付她的武器。

皇宫守卫们只是紧张地对视,就放我进了门。我开始清除帝国叛逆,而皇帝就是起点。在我看来,马库斯大可以下地狱烧成渣,但莉薇嫁给他之后,我妹妹处境危险。马库斯的敌人也可能伤害到她,我绝不能失去她。

塞拉城的拉娅对她哥哥怀有类似的爱。见她以来第一次,我开始理解她。

我发现妹妹坐在外面的露台上,这里可以俯瞰她的私人花园、法里斯和另外一名站在十尺外的阴影里的黑甲禁卫。我告诉过我的朋友,他不必亲自担任警戒。守护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绝不是黑甲禁卫军令人艳羡的岗位。

如果我一定要杀人,他曾说过,我宁愿是为了保护某人出手。

他点头向我致意,我妹妹也抬起头来。

“嗜血伯劳。”她站起身,但没有像从前那样亲吻我,搂抱我。尽管我能看出她想这样做。我客气地向她房间的方向点头,我想私下谈。

我妹妹转身面对她的六名侍女,其中三位是深色皮肤,黄眼睛。在她最早给马库斯的妈妈写信,要求从马库斯的大家族派出三名女孩来充任命妇时,我很震惊,其他得到消息的显贵家族也都一样。平民阶层,到现在仍在谈论这件事。

女孩和她们的贵族同伴一样,听到莉薇亚和善的指令之后都走开了。法里斯和另一名黑甲禁卫本打算跟上我们,我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妹妹和我进入她的卧室,我把冬至节礼物放在床上,看她拆开。

当她看到我以前用过的镜子的精美银边时,高兴地惊叫起来。

“但这是你的,”莉薇亚说,“妈妈——”

“肯定会愿意让你收下它。嗜血伯劳的军营里本来就没有地方放它。”

“它好漂亮,你帮我把它挂起来好吗?”

我叫一名仆人给我拿来锤头和几颗钉子,等他返回以后,我拿掉莉薇的旧镜子,把后面的窥探孔堵上。马库斯会直接让他的探子重新再挖一个。但暂时来说,我和妹妹至少可以真正私聊一会儿了。

她坐在我身旁华丽的椅子上,我在敲钉子,声音压得很低。

“你还好吗?”

“如果你指的是结婚以来一直在问的那件事,”莉薇挑起一侧眉毛,“我很好。他自从第一次之后,再没有碰过我。此外,那天晚上也是我主动接近的他。”我妹妹仰起下巴,“我可不会让他以为我怕他,不管他能做什么。”

我压制住一个寒噤。跟马库斯一起生活,做他的妻子,现在就是莉薇每天面对的日子。我的反感和对他的憎恨只会让妹妹的生活更加艰难。她没跟我讲过新婚之夜的详情,我也没有问过。

“有一天我去找他,发现他正在自言自语。”莉薇看着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棒极了!”我敲下一颗钉子,“一个能听到奇怪声音的疯皇帝。”

“他没有发疯。”莉薇沉吟着说,“说起伤害你的打算之前,他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有你一个人是特例。然后他变得心神不定。我感觉他能看到弟弟的鬼魂,海勒。我感觉这就是他不能对你下手的原因。”

“好吧,假如他的确被扎克的鬼魂困扰,”我说,“我希望这鬼魂不要离开,至少坚持到——”

我们对视,至少坚持到我们成功复仇为止。莉薇和我从未谈过这件事。大殿中的恐怖日子之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们就达成了默契。

我妹妹梳理着头发:“你没再听到过埃利亚斯的消息?”

我耸耸肩。

“那么,哈珀最近怎么样?”莉薇又在试探,“斯黛拉·盖拉里乌斯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他。”

“你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我妹妹皱着眉头看我:“戴克斯怎么样?你们两个还——”

“戴克斯是个忠诚的战士,优秀的助手。对他来说,婚姻这种事真的太复杂了。你认识的人大多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且,”我把镜子拿起来,“这事你已经说够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太孤单。”莉薇说,“如果我们有爸爸妈妈甚至汉娜在的话,我就不用管了。但现在,海勒——”

“无意冒犯,皇后,”我平静地说,“请叫我嗜血伯劳。”

她叹气,我挂上镜子,扶了一下摆正它:“一切搞定。”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看起来跟几个月前的毕业前夕没有什么两样。同样的身姿,同样的面庞,只是眼睛有些不同。我凝视面前这女人灰暗的眼神,我看到的是海伦娜·阿奎拉,曾经心怀希望的女孩。那姑娘还曾相信这世界公正又美好。

但海伦娜·阿奎拉已经被打垮,被毁灭。海伦娜·阿奎拉已死。

现在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不是海伦娜·阿奎拉,她是嗜血伯劳。嗜血伯劳并不孤单,帝国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的情人和挚友。她再不需要任何其他,她不需要任何人。

她遗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