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拉娅
海国马林的土地在幽暗丛林的另一侧延伸,像一张巨大的白色毯子,装点着冰封的湖泊和片片森林。我从未见过如此晴朗湛蓝的天空,也从未呼吸过如此醇美的空气,每次吸入,感觉都会让我恢复活力。
自由国度。终于到了。
我已经爱上这里的一切。我觉得,它们带有一种像我父母那样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假如我在这么多年后还能再见到他们的话。几个月来第一次,我不再感觉到帝国的铁手总是掐在我的咽喉上。
我眼看着阿拉杰下达最后命令,让学者们出发离开,他们显然都如释重负。尽管埃利亚斯保证过,没有任何鬼魂会打扰我们,但逗留得太久,幽暗丛林给我们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快走开,它似乎在向我们怒吼,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阿拉杰在一栋废弃的小屋旁找到我,我把它改造了,给代林、我本人,还有阿菲亚住。这儿离幽暗丛林的边界有几百码距离。
“你确定不想跟我们一起走吗?我听说阿迪萨城里有些大夫的医术远非帝国医师能比。”
“要是再冻一个月,他就完了。”我向小木屋方向点头,屋内整洁有序,生着好旺的一堆火。“他需要休息和温暖。如果过几周他还是不能痊愈的话,我就找位大夫上门来诊治。”我并没有跟阿拉杰说我暗自最担心的事:我感觉代林好像醒不过来了。我担心在受了那么多苦之后,那一击可能已经让他无法承受。
我担心我可能永远失去了哥哥。
“我欠你的情,塞拉城的拉娅。”阿拉杰看看外面那些学者,他们正缓步走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条大路。四百一十二人,最终只有这么多。“我希望将来某天能在阿迪萨见到你,有你哥哥在你身边。你的人民需要像你们俩这样优秀的人。”
阿拉杰对我说再见,叫上塔斯,他正跟埃利亚斯话别。一个月的充足食物,勤洗澡,加上干净(尽管太大)的衣服,让这孩子简直脱胎换骨。但自从杀死典狱长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我曾听到他睡着之后还在呻吟、哭泣,老家伙死后仍在折磨塔斯。
我看到埃利亚斯把从考夫监狱守卫那里偷来的一把赛里克精钢剑送给了塔斯。
塔斯张开双臂抱住埃利亚斯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令他面露笑容,然后就跑去加入其他学者的行列了。
最后那拨儿人离去时,阿菲亚从木屋里走出来,她也是一副要赶路的打扮。
“我离开部落太久了,”女酋长说,“天知道我不在时吉布兰都在搞些什么。现在恐怕有半打女孩怀了他的小孩,我将不得不赔偿那些愤怒的父母,直到我破产完事。”
“我有种感觉,就是吉布兰没事。”我向她微笑,“你跟埃利亚斯道别了吗?”
她点头。“他有事瞒着我。”我望向别处,埃利亚斯隐瞒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过他与搜魂者之间的交易。如果其他人也发觉了他晚上总是不在,白天也经常消失很长时间的话,至少他们感觉不应该问这个。
“你最好确定他没什么事瞒着你。”阿菲亚继续说,“没搞清状况就跟人上床绝对不是好事。”
“天啊,阿菲亚。”我啐了一口,看看身后,希望埃利亚斯没听到。还好,他已经消失在森林里了。“我可没打算跟他上床,我对这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这话就别说了,妹子。”阿菲亚翻个大白眼,“我听着都觉得尴尬。”她打量我一秒钟,然后给我一个拥抱——虽然短暂,却温暖得让人吃惊。
“谢谢你,阿菲亚。”我对着她的发髻说,“为了一切。”
她扬起一侧眉毛放开我。“务必到这广阔的世界里颂扬我的美名哦,塞拉城的拉娅。”她说,“这是你欠我的。还有哦,照顾好你那个宝贝哥哥。”
我透过木屋门看看代林。他暗金色的头发剪短洗净,面相也重新变得帅气又年轻。我悉心治疗过他身上所有的伤口,多数只剩下疤痕了。
但他还是从来没动过,也许再也不会动了。
阿菲亚和其他学者消失在地平线之后又过了几小时,埃利亚斯走出森林。大家走后,木屋变得好安静,他一出现,就不再那么让人觉得孤独了。
埃利亚斯进屋之前先敲门,带入一股寒气。他现在刮净了胡子,头发剪短,体重也恢复了一部分,看上去更像是从前的他。
只有眼睛不同。它们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也许是显得更有思想了。他承担的那份重负还是会让我觉得震惊。尽管他跟我解释过好多次,说他是真心实意接受这任务,甚至很想要得到它,但我还是很生搜魂者的气。一定会有什么办法摆脱这个誓言,让埃利亚斯过上正常的生活,去他总是带着那么强烈的喜爱之情说起的南方国度,让他能够重返部落领地,看望瑞拉阿嬷。
目前,森林还是牢牢控制着他。就算他能离开森林,每次也不能持续太长时间。有时候,鬼魂甚至会跟着他出来。不止一次,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嘟囔着,安抚某个受伤的灵魂。有时候,他会皱着眉头离开森林,心里惦记着某个鬼魂。我知道现在有一个特别让他挂念,我估计这是个女孩,但他不肯谈起她。
“死鸡换你的想法,如何?”
他举起那只身体瘫软的动物,我向盆子示意:“除非你负责拔毛。”
埃利亚斯忙碌时,我在他身旁的矮柜顶上坐下。“我想念塔斯、阿菲亚还有阿拉杰,”我说,“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太安静了。”
“塔斯崇拜你。”埃利亚斯微笑着说,“实际上,我感觉他已经爱上你了。”
“只是因为我给他讲故事,还给他饭吃而已。”我说,“要是所有男孩都这么容易被迷倒就好了。”我并不想让这句话听起来很尖刻,说完自己咬着嘴唇后悔了。埃利亚斯扬起一条浓黑的眉毛,好奇地扫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关注他拔光一半毛的鸡。
“你知道的,他和所有其他学者们到了阿迪萨之后,一定还会谈论你。你是那个炸平了黑崖学院,又解放了考夫监狱的女孩。那颗即将烧掉整个帝国的小小星火。”
“我当然也用了某些帮手喽。”我说,“他们也会议论你的。”埃利亚斯摇摇头。
“那不一样。”他说,“就算他们提到我,我也是外人。你才是女狮王的女儿。我觉得,你的人民会对你期望很高,拉娅。只是也要记住,你并不需要对他们有求必应。”
我哼了一声:“如果他们知道了奇——夜魔王的事,可能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了呢。”
“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拉娅。”埃利亚斯狠狠剁了那只鸡一刀。“总有一天,他要付出代价。”
“也许他已经在付出代价了。”我想到夜魔王心里那汪洋大海一样的悲哀,所有那些他曾爱过,又被他毁灭的人,在他一路收集碎片,重塑星辰历程中所有的遭遇。
“我给了他我的心、我哥哥的性命,还有我的——我的身体。”我没怎么跟埃利亚斯谈过我跟奇南之间发生过的事,我们从来都没有过做这件事的私密空间。但现在,我想坦白了。“他身上那个没有操纵我的部分,就是除了利用反抗组织,策划皇帝之死,帮助院长破坏选帝赛之外剩余的部分,那部分的他是真心爱我的,埃利亚斯。而我呢,至少有一部分回应了他的爱。他的背叛不可能没有代价,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种痛苦。”
埃利亚斯望着窗外,看那迅速变暗的天空。“真是这样。”他说,“从希娃告诉过我的情况判断,除非他真心爱你,臂环不会传到他手里。这魔法不是单向的。”
“这么说来,爱上我的还有一只神怪。算了,相对来说,我还是更喜欢十岁小男孩。”我把手放在从前佩戴臂环的位置。即便是现在,几周后,我还是会因为它的缺失感到难过。“现在将会发生什么呢?夜魔王已经得到了臂环,他还需要多少星辰碎片呢?要是他集齐所有,释放出他的兄弟们,世界将会怎样?如果——”
埃利亚斯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他是否故意多放了一点儿时间呢?
“我们将来会知道的。”他说,“我们将找出阻止他的办法,但不是今天。今天,我们炖鸡吃,并且讲述朋友们的故事。我们谈谈代林醒来后你们两人的打算,还有我那个疯得要命的妈妈知道她没能杀死我,会被气成什么鸟样子。我们可以尽情欢笑,抱怨严寒,享受火堆
的温暖。今天,我们庆祝自己依然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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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深夜某时,木屋地板咯吱响了一下。我从代林身边的椅子上一下子坐直,我在那里裹着埃利亚斯的旧斗篷睡着了。我哥哥还在继续酣睡,脸色如常。我叹口气,第一千次纳闷儿他还能不能醒过来。
“抱歉,”埃利亚斯在我身后小声说,“我没想把你吵醒。我只是经过森林边缘,发现火灭掉了,觉得应该送来更多木柴。”
我抹掉眼睛上的睡意,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离天亮还有几小时。”
透过我床边的窗户看去,天空昏暗无云。有一颗流星划过空中,接着又有两颗。
“我们可以到外面看。”埃利亚斯说,“流星应该只能持续一小时左右。”
我披上斗篷,跟他一起站在小屋的走廊里。他站在离我有点儿距离的地方,手插进衣兜。每隔几分钟,就有流星划过头顶。每次我都会屏住呼吸。
“这种现象每年定时发生。”埃利亚斯的眼睛盯着天空,“你在塞拉城不会看到,因为沙尘太大。”
我在冷风中发抖,他挑剔地看看我的斗篷。“我们应该给你找件新的,”他说,“这件肯定不够暖和。”
“这件是你送我的,是我的幸运斗篷。我才不会丢下它呢——永远都不会。”我裹紧它,说话时看着埃利亚斯的眼睛。
我想起阿菲亚临走时的调侃,不禁涨红了脸,但我当时跟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埃利亚斯现在已经被绑定在寂灭之地,他的生活中没有时间做其他任何事。就算他有,我也害怕惹怒这片神秘森林。
至少,在这个瞬间之前呢,我一直都甘心这样想。埃利亚斯侧头看我,有一秒钟,他脸上的期待太过于明显,简直像用星星在天空上写明一样。
我应该说些什么啊,尽管,天啊,我该说什么,明明自己脸红成那个样子,被他一看,皮肤就那样躁动不安。他也有些不能确定,我们之间的压力之大,像天空积满了雨云。
然后,他的不确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欲望,让我脉搏加速到发狂。他迈步向我靠近,把我逼退到小木屋平滑的、古旧的空间里去。他的呼吸变得跟我一样急促,手指抚摸我的手腕。温暖的手在我的胳膊上点燃欲望的火花,然后又爬上我的脖子,抚过我的嘴唇。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等着看我到底想要怎样,即便是他的灰眼睛里燃烧着欲望。
我抓住他的上衣领子,把他拉到我面前,感觉到他的嘴唇与我相触时的刺激,兴奋于最终彼此接纳的乐趣。我短暂回忆起数月前在他房间里接吻的往事——迷乱,疯狂,诞生于绝望、欲望和困惑的一个吻。
这次不一样——心火更加火热,他的双手更有信心,他的嘴唇更从容不迫。我双臂环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紧贴他的身体。雨水与香料混合的体味让我迷醉,他的吻更深入。当我的牙齿轻启他的下唇,享受它的肥厚芳醇,他喉头发出快意的哼鸣。
我们身后,森林深处,有某物在悸动。埃利亚斯深吸一口气,退开,抬手按住自己的头。
我望向森林,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树冠不停摇动。“那些鬼魂,”我小声说,“它们不喜欢这个吗?”
“一点儿都不喜欢。吃醋了吧,很有可能。”他想要微笑,结果却是苦笑,眼里满是痛苦。
我叹口气,抚摸他的嘴唇,让我的手指落在他胸口,然后握住他的手,带他走向小木屋。“我们还是不要惹怒它们吧。”
我们轻手轻脚地回到木屋里,在火堆旁坐下,互相搂抱。一开始,我确信他会离开,被叫去忙他的工作,但他没有走。我很快就放松下来倚着他,睡意渐浓,眼皮越来越重。闭上眼睛,我感觉应该是梦到了晴朗的天空和自由的空气,伊兹的微笑,埃利亚斯的大笑。
“拉娅?”有个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双眼一下子睁开。这是在做梦,拉娅。你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因为我已经有几个月一直盼望听到这个声音,就从他大叫着让我逃走的那天开始。我脑子里总是会听到那个声音,这幻觉让我在最虚弱时奋起,在最黑暗时给我力量。
埃利亚斯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洋溢。我的两条腿貌似不中用了,所以他拉住我的手,帮我站起来。
我转身看我哥哥的眼睛。好半天,我们都只能默然对视。
“看看你哟,我的小妹。”代林终于轻声说。他的微笑像是一颗太阳,在最漫长、最黑暗的寒夜之后终于升起。“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