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佩星者和安恩的瑞德丽坐在塔顶,这是安纽因七塔中最高的一座。白色石块向下无尽延伸,直至夏日翠绿的山坡。国王大宅坐落在此,城区则从山坡往大海蔓延。苍穹在两人上方流转,蓝色面容明亮恒定,只偶有盘旋的隼鹰带来变化。摩亘坐在一处炮口的墙凹,连着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晨曦将他的侧影映在一边墙上,不知不觉中,影子又移到了另一边。他虽意识到瑞德丽的存在,但只感觉到她是四周大地或这阵微风的一部分,就像远处青翠果园中画出一道道黑亮线条的群鸦,是安宁而遥远的事物,其中的美偶尔拂掠他的思绪。
摩亘脑海里不断纺着一根又一根猜测的线,这些线总因他所不知的事物而纠缠不清。星星,石脸孩子,在艾斯峻小屋里打破的那只碗的红艳碎片,死去的城市,一个黑发易形者,一名竖琴手,这一切仍是没有答案的谜题,不管他怎么探问都不得其解。摩亘回顾自己的一生,回顾疆土的历史,拣选破坛碎片般的事实试着拼凑,但一切都对不上、定不了型,记忆总是把他抛回宜人的夏日和风里。
他终于动了动,双手掩住眼睛,动作僵硬得像块决定移动的岩石。一些形体像古老无名的动物,在他闭合的眼睑内飞掠而过。他再度理清脑海,让影像漂移流入思绪,最后却又在不可能的浅滩触礁。
广袤的蓝天闯进他的视野,然后是蓝天下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和房舍。他想不下去了,靠着墙与自己的影子相倚,塔壁古老石块中的沉默缓缓渗进心底,让他疲敝杂乱的思绪再度恢复宁静。
他看见一只柔软的皮鞋、一抹碧绿如叶的衣角,转头看见瑞德丽盘腿坐在身旁的石块边缘。
摩亘颤巍巍地倾过身去,将她拉近身旁靠着,脸贴住她被风吹动的长发,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看见那些如火焰般燃烧的发丝。他沉默不语,紧紧抱着瑞德丽,仿佛感觉有一阵风即将吹来,把他们从这居高临下的危险栖身处吹落。
瑞德丽稍微动了动,仰起脸亲吻摩亘;摩亘迟疑地松开紧拥她的手臂。“我没发现你在这里。”瑞德丽的唇终于离开他的嘴时,他说。
“是啊,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也猜到了。你在想什么?”
“所有的事。”摩亘扫落塔壁裂缝里的一片灰泥,在林中惊起一群鸣叫抗议的乌鸦,“任凭我把过去想破了头,结论总是一样的——那就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瑞德丽转身屈起双膝,靠着旁边的石块,面向摩亘。她眼里满是阳光,像被大海打磨光亮的琥珀,让摩亘的喉头瞬间涌满千言万语。“你在回答谜题。你告诉过我,在你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的时候,回答谜题是你唯一能继续做下去的事。”
“我知道。”他从那道裂缝中又找出一块灰泥,用力抛出,身体几乎失去平衡,“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和你在安纽因待了七天,还是找不出任何非离开这栋大宅不可的理由或谜题。只不过,如果继续待下去,我们俩都会死。”
“这就是一个理由了。”她冷静地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这三颗星会让自己有生命危险,不知道至尊在哪里,不知道易形者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那些石头孩子。我只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着手寻找答案,但那里也不怎么吸引人。”
“哪里?”
“亟斯卓欧姆的脑海。”
瑞德丽盯着摩亘看,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对被太阳晒暖的石块皱眉。“嗯。”她声音中的颤抖几乎听不见,“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但是,摩亘——”
“你可以留在这里。”
瑞德丽抬起头,阳光又照进她的眼。摩亘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感觉她的声音很僵硬:“我绝不离开你。为了你,我甚至拒绝了赫尔的财富和众多猪群。你得学会过有我的生活。”
“光要活命就已经很困难了。”摩亘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随即红起脸来。但瑞德丽嘴角微微一扬。摩亘伸手握住她的手:“随便给我一根银白的公猪胡子,我就带你回赫德,一辈子留在东赫德养耕马。”
“我会找根公猪胡子给你。”
“在这片国土上,我要用什么方式娶你?”
“你不能娶我。”她平静地说。摩亘的手一松。
“什么?”
“只有国王有权力为他的子女缔结婚约,而我父亲不在这里。所以,直到他抽空回家之前,我们是别想结婚了。”
“可是,瑞德丽——”
一只乌鸦飞过,她朝它的尾羽扔去一小段灰泥,乌鸦呱叫一声闪避。“可是什么?”她阴沉地问。
“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走进你父亲的国土,打扰死者,还差点在他的大厅里杀人,然后连婚都没结就带你走,让你跟我在疆土四处流浪。见赫尔的鬼,这样你父亲会怎么想我?”
“等他终于见到你时,他会让你知道的。我怎么想比较重要,而我认为我的人生已经让我父亲胡搞够了。他或许预知我们会相识,甚至预知我们会相爱,但我不认为什么事都得让他为所欲为。我才不会只凭他做了个什么梦、预知我会嫁给你,就因此嫁给你。”
“你认为他之所以立下那个关于匹芬塔的奇怪誓言,是这个原因吗?”摩亘好奇地问道,“因为他预知这些事?”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他看了瑞德丽一会儿,思索这件事,端详她红扑扑的脸。“呃,”他轻声说,为了塔顶这张美得炫目的脸,将两人的未来抛进风中,“如果你不肯嫁给我,我也没办法。如果你决定跟我一起走——如果你真想这么做,我也不会拦着你。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我很害怕。我们一头跳下这座塔说不定活命的希望还大一点,至少那样我们知道自己正往哪里去。”
瑞德丽的手本来放在两人间的石块上,这时抬起来摸摸摩亘的脸:“你有一个名字,有一份命运,我只能相信你迟早会碰上一些希望。”
“目前为止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只看到你。你愿不愿意在赫德跟我结婚?”
“不愿意。”
他沉默少顷,迎视她的眼睛:“为什么?”
瑞德丽很快转开视线,摩亘感到她心里突然出现一阵奇怪的动荡:“很多原因。”
“瑞德丽——”
“不。别再问我了,也别那样看着我。”
片刻之后他说:“好吧。”接着又说,“我不记得你以前有这么顽固。”
“是猪脑袋。”
“猪脑袋。”
瑞德丽再度凝视他,嘴角弯出迟疑的微笑。她靠近摩亘,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双脚荡过完全虚无的边缘:“我爱你,赫德的摩亘。等我们终于离开这栋屋子,要先去哪里?赫德吗?”
“是的,赫德……”这名字像道咒语一样突然触动他的心,“我实在不应该回家,但我真的好想回去。只在半夜里回去几小时……也许不会有危险。”摩亘想到横阻在两人与他家之间的大海,心头一凉,“我不能带着你渡海。”
“见赫尔的鬼,为什么不能?”她说。
“太危险了。”
“没道理,朗戈也很危险啊,我还不是要跟你去。”
“那不一样。首先,没有任何我爱的人死在朗戈——起码目前为止还没有。其次——”
“摩亘,我不会死在海里,我捏塑水八成就跟捏塑火一样顺手。”
“这点你并不确定,不是吗?”想到海水变成无数张脸孔和潮湿闪亮的形体困住瑞德丽,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到时候你根本连练习的时间都没有。”
“摩亘——”
“瑞德丽,我搭过在海上四分五裂的船,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险。”
“命是我的,能拿它来冒险的也是我,不是你。何况我从凯司纳到恪司去找你的时候,已经来回搭过好几艘船,从没出过事。”
“你可以留在凯司纳,只要几——”
“我不会留在凯司纳。”她说得言简意赅,“我要跟你一起去赫德,我要去看你爱的那片国土。要是照你的意思,我就得坐在赫德的农舍里剥着豆子等你回来,就像我这将近两年以来的苦等。”
“你不会剥豆子。”
“当然不会,除非你在旁边帮忙。”
摩亘看见自己: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削男子,有张疲惫清癯的脸,身旁一柄巨剑,背上一把镶星竖琴,坐在艾克伦的门廊上,膝上摆着一碗豆子。他突然大笑起来,瑞德丽也再度微笑,看着他,忘了先前的争执。
“这七天来,你从没大笑过。”
“的确。”摩亘静了下来,揽着她,眼里的笑意慢慢消失。他想到赫德困在大海中央,毫无防御能力,毫无保护,连至尊的幻影也没有。“我真希望能用力量包围赫德,让它免于大陆这端的混乱与恐惧。”
“叫杜艾派支军队给你,他会答应的。”
“我不敢带军队去赫德,那等于自寻灾祸。”
“那就带几个幽灵去好了。”她建议,“杜艾一定很想摆脱他们。”
“幽灵,”摩亘的眼神从远方森林收回,直盯着瑞德丽,“去赫德?”
“肉眼看不见幽灵,没人会看到他们,也就不会动手攻击。”然后瑞德丽对自己的话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他们会吓坏全赫德的农夫。”
“如果农夫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就不会。”两人双手交握,摩亘突然感觉一阵冰凉。他悄声说:“我在想什么啊?”
瑞德丽收回手,探寻他的眼神:“你当真在考虑我说的话?”
“我想……我想是的。”一时间他看到的不是瑞德丽的脸,而是那些死者的脸,充满挫折郁积的力量,“我可以束缚他们。我了解他们……他们的愤怒,他们复仇的渴望,他们对国土的爱。他们可以把那份爱带到赫德,还有对战争的满心期盼……可是你父亲……我怎么能从安恩历史里硬揪出一些事物,带去赫德冒险?我不能这样乱搞安恩的国土律法。”
“杜艾已经表示许可,而且我父亲对国土律法的兴趣看起来也不比幽灵大多少。可是摩亘,那埃里亚呢?”
“埃里亚?”
“我不认识他,但他难道不会……你要是带着死者大军回赫德,难道不会让他有点困扰?”
摩亘想着赫德的国土统治者,他的弟弟,那个他连长相都快记不得的人。“会有一点吧。”他轻声说,“他大概已经习惯我带给他的困扰了,连睡梦里都不得清闲。如果能让他和赫德安全,要我把心挖出来埋在他脚边我都愿意。就算他为了这件事跟我吵架,我也愿意——”
“他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认识他了。”这念头触痛了摩亘,触痛了他心里未曾愈合的伤口,但他不让瑞德丽看出来,只是犹疑地离开两人所在的高处。“来吧,我要跟杜艾谈谈。”
“带去吧,”杜艾说,“把他们全带去。”
摩亘和瑞德丽在大厅里找到杜艾,当时农民和安恩各领主派来的使者正向杜艾抱怨,因为死者的扰动争执把他们的土地和生活弄得一团糟。待大厅里众人散去,摩亘终于可以跟杜艾谈的时候,杜艾难以置信地听着。
“你居然要他们?可是摩亘,幽灵会毁了赫德的和平。”
“不,不会,我会跟他们解释为什么要带他们去——”
“怎么解释?那些为了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战争,在放牧的草地和村庄市集打斗的死人,你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任何事?”
“我只要提供他们想要的就好了,给他们一个打斗的对象。不过,杜艾,我该怎么跟你父亲解释?”
“我父亲?”杜艾环顾大厅,抬头看看梁椽,又望望四处的角落,“我没看到他啊,哪里都没他的踪影。而且等我真的见到他时,他忙着跟活人解释自己的行为都来不及了,不会有时间去数少了几个死人。你要带几个去?”
“在那些还有一点同情心的国王和战士中,我能束缚几个就带几个。他们必须要有同情心才能了解赫德。卢德可以帮我——”摩亘突然停口,杜艾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起来,“卢德呢?我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他已经好几天不在这里了。”杜艾清清喉咙,“你一直没注意,我就等你问了再说。我派他去找岱思了。”
摩亘沉默。这名字将他抛回七天前,仿佛他仍站在那一方阳光里,影子落在身前崩裂的地板上。“岱思。”他低声说道,这名字模棱两可的意涵挥之不去。
“我派了十四个武装士兵跟卢德去,叫他带回竖琴手。你放了岱思,但他仍有很多事必须向疆土内各位国土统治者交代。我想把岱思关在这里,让凯司纳学院的师傅讯问,因为这事我自己可做不来。”他迟疑地碰碰摩亘,“你不会知道他在这里。我只是很惊讶卢德怎么还没回来。”
摩亘的脸渐渐恢复一点血色。“我不惊讶。”他说,“要把岱思带回安纽因是件非常棘手的差事,那个竖琴手总是忠于自己的选择。”
“也许吧。”
“卢德永远没办法把岱思带回这里。你平白把他送进了三大地区的混乱。”
“唔,”杜艾认命地说,“你比我了解那个竖琴手。但就算我不派卢德去,他自己也一定会去追岱思,因为他也想得到答案。”
“要问那个御谜士问题,不能用剑。这点卢德明明应该知道。”这时摩亘听见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有些严厉。他有点突兀地转身离开阳光,在一张桌旁坐下。
杜艾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这件事你其实不需要知道。”
“我确实需要知道。我只是不想去想,还不想去想。”他双手平摊在橡木桌面丰润的金色纹理上,又想起艾克伦,想起阳光照在那橡木墙上。“我要回家。”这句话打开了摩亘的心,让他心中充满一种尖锐又甜蜜的急切,“回家……杜艾,我需要几艘船,几艘商船。”
“你要带那些死者走水路?”瑞德丽惊讶地问,“他们愿意吗?”
“不然他们要怎么去赫德?”摩亘问得合情合理。他想了想,瞪着磨亮木桌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我不敢让你跟他们搭同一条船。那……我们一起骑马去凯司纳,在那里跟他们会合,好吗?”
“你要再一次骑马穿越赫尔?”
“我们可以飞过去。”他建议道,但瑞德丽立刻摇头。
“不,我骑马就好。”
摩亘瞥了她一眼,讶异于她奇怪的声调:“易形成乌鸦对你而言应该很简单。”
“家里有一只乌鸦已经够了。”她阴沉地说,“摩亘,布黎·柯贝特可以帮你找到船和船员。”
“要说服他们得花一笔钱。”摩亘说,但杜艾只耸耸肩。
“死者毁坏的庄稼和牲口已经是一大笔钱了。见赫尔的鬼,摩亘,你在赫德要怎么控制他们?”
“他们不会想跟我斗。”他简单地说。杜艾沉默不语,色如大海的清澈眼睛注视着摩亘。
“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他慢慢地说,“一个来自赫德,却能控制安恩死者的人……佩星者。”
摩亘看着他,神情中有种奇异的感激。“要不是你,我可能会痛恨在这大厅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他站起身,思考眼前的问题,“杜艾,我得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可以用思绪在成堆的石碑里搜寻好几天,但这样无法知道唤起的是谁。我知道很多三大地区国王的名字,但是阶级低一点的死者就不清楚了。”
“我也不知道。”杜艾说。
“嗯,我知道哪里能找到他们的名字。”瑞德丽叹了口气,“父亲的图书室。我小时候简直是住在那里。”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她和摩亘一直待在那里,待在古书和满是灰尘的卷轴间;杜艾则派人去码头找布黎·柯贝特。到了午夜,摩亘已在脑中牢牢填进无数战士国王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儿子和远亲的名字,以及安恩历史中俯拾皆是的爱情传说、血债世仇和国土战争。他走到屋外,在静谧的夏夜里独自走进国王宅邸后的田野,许多为争夺安纽因而战死的人都葬身于此。摩亘开始召唤。
他随着记忆里的片段传说或诗篇,用声音和思绪说出一个个名字。死者一一响应,从果园、林间、大地之中而来。有些发出狂野诡异的呼喊骑马冲向摩亘,一身白骨穿戴的盔甲在月光中燃烧;有些则来得沉默,身影黑暗阴森,露出可怕的致命伤口想吓他,但摩亘那双眼已看过一切需要恐惧的事物,只静静注视来者。死者试着对抗他,但他开启自己的脑海,让他们瞥见他的力量有多强大。死者用各种方式挑战摩亘,他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对他们了如指掌。最后他们四散站在他面前的整片田野上,惊异和好奇使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记忆,瞥视他们被释入的这个世界。
摩亘随即解释自己的要求。他不期望死者了解赫德,但他们了解他,了解他的愤怒、绝望和对国土的爱。死者以一项与安恩本身同样古老的仪式对佩星者表示效忠,腐朽的剑锋在月光里闪着灰光。然后他们缓缓渗入夜色,渗回大地,等待摩亘再次召唤。
摩亘置身于恢复宁静的田野,眼前有个一动不动、未曾离去的黑暗身影。摩亘好奇地看着它,它还是不动,于是他碰触它的脑海,思绪中立刻涌满活生生的安恩国土律法。
摩亘的心猛擂着胸口。高大的安恩国王缓缓走向他,身穿长袍,肩披斗篷,头戴帽兜,像一位师傅或一个幽灵。他逐渐走近,月光中摩亘隐约看见他的模样,疲惫苦涩的脸庞上那两道黑色剑眉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眉毛下那双眼神似卢德。国王在他面前停步,沉默地打量摩亘。
他突然微笑,眼里的苦涩被一种奇特的惊异取代。“我见过你,”他说,“在我的梦里。佩星者。”
“麦颂。”摩亘喉咙干涩,向这位被自己从夜色中召唤来的国王俯首为礼,“你一定……你一定很纳闷我在做什么。”
“不会。你的意思非常清楚,向那群你召集起来的大军解释得很明白。你在我的国土上无声无息地做了很惊人的事。”
“我征得了杜艾的允许。”
“我相信杜艾一定很感激你这项提议。你要跟他们一起搭船去赫德?我刚才听到的是不是这样?”
“我不……我本来想跟瑞德丽一起骑马到凯司纳,在那里跟船只会合,但现在我想或许该跟死者一起搭船。如果我也在,会让船上的活人稍微安心点。”
“你要带瑞德丽到赫德去?”
“她不肯……我试过跟她讲理,她听不进去。”
麦颂闷哼一声:“奇怪的女人。”他的眼睛像鸟眼般锐利又好奇,在摩亘的字句底下翻寻。
摩亘突然问他:“你在梦里看到我什么事?”
“都是零星的片段,没有什么能帮助你的东西,却有很多我不知道比较好的事。很久以前,我梦见你走出一座塔,手上拿着一顶王冠,脸上有三颗星……但是没有名字。我看见你跟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在一起,我知道她是我女儿,但始终不知道你是谁。我看见……”麦颂稍稍摇头,从某个令人迷惑的危险景象中收回眼神。
“你看见什么?”
“我不确定。”
“麦颂,”在这温暖的夏夜里,摩亘突然觉得冷,“要小心。你脑海里有些东西可能会害你丢掉性命。”
“或是丢掉国土律法?”他用一只瘦削的手握住摩亘的肩,“也许吧。所以我很少解释自己的想法。进屋去吧。我这一现身会造成一场小小的风暴,不过如果你能耐心等它结束,之后我们就有时间可以谈谈了。”他踏出一步,但摩亘没有动。“怎么了?”
摩亘吞咽了一口口水:“在我跟你一起走进你的大厅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七天前,我走进那里,是为了杀死一个竖琴手。”
摩亘听见国王迅即倒抽一口气:“岱思来过这里。”
“我没杀他。”
“不知怎么的,我并不惊讶。”国王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仿佛从墓穴里传出,他拉着摩亘一起往月光下的大宅走去,“说给我听听。”
两人走到大厅之前,摩亘对他说了更多的事。摩亘发现自己还谈到一些这七天里的事,这七天对他而言实在太珍贵了,他甚至不确定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麦颂没说什么,只从喉咙深处不时发出像燕八哥嘀咕似的细细的声音。他们走进内院时,看见几匹发着抖、满身大汗的马正被人牵回马厩,马身上的鞍褥紫蓝相间,是国王宅邸侍卫的服装的颜色。麦颂微微咒骂一声。
“一定是卢德回来了。两手空空,满肚子火,被鬼追赶,而且没洗澡。”他们走进火光炽亮的大厅,面前放着杯酒、无精打采坐着的卢德瞪着父亲,他身旁的杜艾和瑞德丽也转过头来。但卢德第一个站起身,话音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见赫尔的鬼,你跑去哪里了?”
“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国王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没脑袋到在这片混乱中四处乱跑想找那个竖琴手,我才不同情你。”他将眼神转向杜艾,仍张着嘴的卢德跌坐回椅子上。杜艾冷冷地看着国王,但声音还算克制。
“唔。你怎么想到要回家啦?像个恶咒一样从天而降。你会回来,一定不是因为想到自己把国土统治力弄得一团糟,觉得难过吧。”
“没错。”麦颂沉着地说,动手倒酒,“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卢德做得很好。”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什么做得很好?”卢德咬着牙迸出一句,“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在战争的边缘了?”
“知道。而且安恩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武装起来了,就连你,也不到三个月就从学者变成了战士。”
卢德明显地吸了口气准备回嘴,杜艾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开口。“战争。”杜艾的脸没了血色,“跟谁打仗?”
“还有谁有武装?”
“伊姆瑞斯?”杜艾不敢相信,又说了一遍,“伊姆瑞斯?”
麦颂咽下酒,他旅途劳顿后的阴暗面容比月光下看起来更苍老。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我看到了伊姆瑞斯的战争。”他轻声说,“叛军占领了一半的海岸地区。那是一场奇怪、血腥、无情的战争,会耗尽荷鲁·伊姆瑞斯部队的力量,一旦他对抗的那些人决定把战事扩大到伊姆瑞斯的国境之外,他是不可能控制得住的。这一点我以前就猜想到了,但就连我也不能毫无理由地要求三大地区武装起来,而说出理由又可能会让攻击来得更快。”
“你那么做是故意的?”杜艾小声说,“你离开是为了让我们武装起来?”
“这种方式是很极端,”麦颂承认,“不过有效。”他的眼神再度转向卢德。卢德张开嘴巴,说话的声音比较收敛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还有,这下你打算在家待一阵子了吗?”
“这里跑跑,那里跑跑,满足我的好奇心。还有,是的,我想我现在会留在家里,如果你能克制,不要对我大吼大叫的话。”
“要不是你这么猪脑袋,我也不会大吼大叫了。”
麦颂露出怀疑的表情:“你连脑袋都变得跟战士一样死硬。就算抓到岱思,你又打算拿他怎么办?”
一阵短暂的沉默。杜艾简单地说:“到头来我会派一艘武装船舰把他送去凯司纳,让学院的师傅讯问他。”
“凯司纳学院并不是法庭。”
杜艾看着他,眼神中有鲜见的怒气:“你倒说说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是你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摩亘……看着摩亘面对一个不受疆土内任何法律束缚、背叛疆土内所有人的人,被迫自己动手行使正义,你会怎么做?”
“主持正义。”麦颂轻声说。摩亘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从那双疲惫的黑色眼睛里看见一股遥远、奇特的痛苦。“他是至尊的竖琴手,我会让至尊评判他。”
“麦颂?”摩亘说着,突然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刻国王眼中看见了什么,但麦颂没有回答。瑞德丽也看着麦颂,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至尊。”卢德说,声调里不再有战士的强硬严苛;这两个字是一道谜题,充满苦涩与绝望,恳求得到答案。他与摩亘对视,眼神中有一抹熟悉的自嘲:“你也听到了我父亲说的话,我现在连御谜士都算不上了。这个谜题得要你来回答,御谜学士。”
“我会的,”摩亘疲惫地说,“我似乎没有选择余地。”
“你,”麦颂说,“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太久。”
“我知道。我没办法离开。我这就走……”他瞥向杜艾,“明天可以吗?船来得及准备好吗?”
杜艾点头:“布黎·柯贝特说他们可以在午夜涨潮时出海。其实,我告诉他你打算怎么做的时候,他说的远不止这些,不过他认识一些为了钱连鬼也愿意载的人。”
“明天。”麦颂喃喃说道。他瞥了摩亘一眼,然后瞥向瑞德丽,她正沉默不语地盯着淌出一摊烛泪的蜡烛,绷着脸像是准备与人争执。麦颂用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神凝视瑞德丽,似乎猜想到什么了。她慢慢抬起眼睛,感觉到了他的思绪。
“我要跟摩亘一起走,而且我不打算要你给我们成婚。你难道不打算跟我吵吗?”
国王摇摇头,叹了口气:“要吵跟摩亘吵吧。我太老也太累,只希望你们两个能在这片动荡不安的疆土里找到安宁。”
她瞪着麦颂,脸庞一时间颤抖起来,手向他伸去,火光映照中,热泪滑下她的脸。“哦,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在父亲紧紧的拥抱中她低声说着,“这段时间我好需要你。”
麦颂与瑞德丽及摩亘彻夜长谈,直到蜡烛烧尽,窗外染上浅淡的晨光。次日白天他们几乎都在睡觉,等到入夜,等到世界再度沉静,摩亘召唤他的死者大军来到安纽因码头。
七艘商船系泊在月色下,船上载的是高级布料和香料等重量轻的货物。摩亘的思绪沉浸在死者脑海中的名字、脸孔和回忆里,他看着这支大军在影影绰绰的码头上逐渐变得若隐若现。他们全副武装,骑着马,等待上船,身后的城市一片黑暗,港内船只的桅杆像黑色手指,随着涌起的潮水探向繁星又收回。在杜艾、布黎的旁观,以及寥寥数名船员惊迷又惧怕的眼神下,死者集结完毕,如梦境一般静默。他们正要上船,一旁传来马蹄声,一匹马奔到码头上,让摩亘分了神。他看着瑞德丽下马,纳闷她怎么还没睡,思绪挣扎着,因为她的出现将他慢慢拉回活人的夜色中。四周只有码头上点了一盏灯,她插着珠宝发钗的头发披散着,被灯光照得荧荧辉耀。他看不清她的脸。
“我要跟你一起去赫德。”她说。他从许多世纪的鲜活过去中抽出手,将她的脸转朝向灯光,恼怒的脸色让他的思绪清晰起来。
“我们讨论过这一点了,”他说,“你不能搭这些满载幽灵的船。”
“讨论过这一点的是你和我父亲。你忘记告诉我了。”
他将手腕抹过前额,才发现自己在流汗。船上的布黎·柯贝特离他们很近,身体探出栏杆,一边侧耳听他们对话,一边留意潮水。“大人,”他轻声唤道,“要是我们不赶快出海,这七艘装满鬼魂的船就会在港里困到早上。”
“知道了。”摩亘伸展身体,缓和背部火烧般纠结的紧绷感。瑞德丽双手抱胸;他伸手接住一根从她发间掉落的发钗。“你骑马穿过赫尔,到凯司纳跟我碰头,这样比较好。”
“你说你要跟我一起骑马去,没说要跟安恩的幽灵一起搭船。”
“我不能带着一支死者大军走陆路到凯司纳去,然后在码头上成群商人的围观下把他们装上船——”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管你要怎么去赫德,我都要跟你一起。重点是:你打算让船直接开到赫德,把我留在凯司纳等你。”
他瞪着她看。“我才没有。”他愤慨地说。
“你迟早会想到的,”瑞德丽说得言简意赅,“等船开到半路,把我安全地丢在凯司纳、害我违背誓言的时候,你就会想到了。我的行囊在马背上,这就可以出发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跟我还有安恩的死者一起搭四天的船。”
“行。”
“不行。”
“行。”
“不行。”摩亘双手紧握,凝视着她,他紧绷脸庞的轮廓下充满阴影。灯光探索瑞德丽的脸,就像他这几天来探索她的脸一样。光线照在她眼里,让摩亘想起她曾看进颅骨的眼洞,曾面不改色地对付死去的国王。“不行。”他厉声又说一遍,“我不知道死者的力量会在水路上留下什么痕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就算在赫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很安全。”
“所以我才不肯让你坐这些船。”
“所以我才要跟你去。至少我生来就是要懂海的。”
“那如果大海扯裂船身,把木板、香料和死者都抛进浪涛里,你要怎么办?你会淹死,因为不管我易形成什么样子都救不了你,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她沉默不语,身后一排排死者似乎也用同样遥远难缠的眼神看着他。摩亘突然转过身去,双手打开又握合。他迎视其中一名国王讥嘲的眼神,让自己的脑海平静下来。有个名字在死者眼底掀起了记忆的影子,片刻后,那幽灵开始移动,模糊隐约地融入黑暗的夜色,上了船。
他把其余幽灵装载上这七艘船,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好几个世纪喃喃穿过摩亘,混合了海水拍岸以及杜艾和瑞德丽在某处遥远的陆地交谈的声音。最后他清点完了名字,逐渐恢复视觉。
黑暗无声的船只在潮水中蓄势待发。船长压低声音发号施令,仿佛害怕声音一大就会唤醒死者。水手也同样悄声在甲板上、系泊缆索间走动,只剩瑞德丽和杜艾两人站在空荡荡的码头上,沉默地看着摩亘。他走向两人,一阵咸咸的海风吹来,吹干了他脸上的汗。
他对杜艾说:“谢谢你。我不知道埃里亚会不会很感激,但这是我能想到的保护赫德最好的方法,这样我会比较安心。跟麦颂说……跟他说——”他迟疑着,找不到合适的字句。杜艾一手按住摩亘的肩。
“他知道的。你要小心。”
“我会的。”他转过头,迎视瑞德丽的眼神。她没有动,没有说话,却使他如受束缚般无言,使他再度出神陷入回忆。他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仿佛破除一道咒语:“我们凯司纳再见。”他吻了她,很快转身走上领头的那艘船,踏板在他身后收起,布黎·柯贝特站在一处顶盖掀开的舱口旁。
摩亘爬下梯子进入黑漆漆的船舱后,布黎担心地说:“你跟那些死人待在一起没问题吗?”
摩亘点头,没说话。布黎盖上舱盖。摩亘撞到堆叠的布捆绊了一下,然后在一袋袋香料旁找地方坐定,感觉船缓缓驶出码头,离开安纽因航向大海。他靠着舱壁,听见水沫溅洒在木板上的声音。死者沉默不语,无形地环绕在摩亘四周,随着船驶离他们的过去,他们的脑海也变得静定。摩亘发现自己竟在这片漆黑中试图分辨死者的脸部轮廓。他收腿抬起膝盖,脸埋在臂弯里,静听大海。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舱盖打开的声音。
他无声地深深吸了口气,呼出,紧闭的眼睑内仿佛有灯光在闪烁。有人爬下梯子,从货物间穿梭走来,在他身旁坐下。周遭扬起一阵胡椒和姜的气味,舱盖啪地再度关上。
摩亘抬起头,对仅传来呼吸和淡淡海洋气息的瑞德丽说:“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要跟我吵到底?”
“对。”她的语气很硬。
摩亘又把头埋回膝上,片刻后抽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她的手腕,接着是手指。他凝视黑夜,双手握住瑞德丽留有疤痕的左手,按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