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个风雨交加的秋日,摩亘缓缓缩回原形。他站在冷风中,眨去眼中的雨水,试着记起一段漫长时光的无言流逝。灰如刀锋的欧瑟河在他面前流过,隘口的岩峰半埋在浓密的云层里。四周的树紧紧攀附大地,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存在,再度牵引他,他的心智溜进粗硬潮湿的树皮,回归缓慢的安宁,树群正是环抱着这份安宁生长、茁壮。但一阵风吹动他的记忆,吹垮一座山,吹得他跌回水中,跌回雨里。他迟疑地移动,打破与大地间的束缚,转身面对俄伦星山,看见蒙蒙雾霭下山侧那道疤痕,深暗的水仍然从中翻涌而出,流入欧瑟河。
摩亘凝视许久,拼凑一场黑暗扰人的梦境的碎片,梦的意味让他完全清醒,在滂沱大雨中打起寒噤。他用心智搜寻整个下午,隘口杳无人迹,没有陷阱猎人,没有巫师,也没有易形者。一只饱受风吹的乌鸦乘着上升气流飞越他,他急切地攀向乌鸦的脑海,但它不懂人类的语言,他只能放它走。狂野响亮的风在山峰间穿梭,发出轰然空洞的声响;四周树木呼啸,散发出冬的气息。他终于转身,在风中弯身缩背,准备沿着欧瑟河走回人世。
但他踏出一步便停下,看着滔滔河水从眼前流向以西格、欧斯特兰、疆土北部的各座商港。他的力量使自己动弹不得——疆土之内不该有一个能解开国土律法束缚,还能形塑风的人。河流回响他听过的那些声音,说着连巫师也无法了解的语言。他想着那张黑暗而空白的脸,那是风,是至尊。除了他的生命之外,至尊什么也不给他。
“为了什么?”摩亘低声说。他突然想大吼,想对俄伦星山那饱经风霜、毫无表情的脸吼出这句话,但风会吞没他的叫喊。他又踏出一步,沿河朝哈特的方向走,在那儿,达南·以西格会给他遮风避雨、温暖舒适的栖身之处,但给不了他任何答案。他被过去围困,只是一场古老战争的卒子,那战争他如今终于开始了解。他内心有种模糊的渴望,渴望探索自己这份无法预测的奇异力量,这渴望让他害怕。他在河边伫立良久,直到山顶雾霭渐暗,阴影横越俄伦星山的面容。最后他转身背离那山,在雨水与冰冷的雾气中,走向此处与北方荒原交接的山区。
尽管高山上的雨有时会变成霰,攀爬时手底下的岩石也冷硬得像冰,摩亘仍以自己的形体穿越山区。起初几天他的性命简直危在旦夕,但他却丝毫不觉。他发现自己正在进食,却不记得如何猎杀;或天亮时在干燥的山洞里醒来,却想不起自己如何找到栖身之处。之后他逐渐醒悟到自己不愿动用力量,便对求生之事多用了点心思。他猎杀野山羊,拖到山洞里剥皮,吃肉维生,将毛皮晾干使之变硬;又磨利一根肋骨,在毛皮上戳洞,从身上的罩衫上撕下布条,穿进洞里用来绑系,就这么做了一件带帽兜的粗毛大斗篷,也给靴子里填了毛皮。完工后,他穿上这些东西,再度移动,走下隘口北面,走进荒原。
这片荒原少雨,只有凛冽的狂风,以及使平坦单调的大地在日出时宛如着火的霜。他像幽灵般四处飘荡,饿了就狩猎,幕天席地而睡,几乎不觉得冷,仿佛身体已不知不觉消泯在风中。一天,他发现自己移动的方向已不再横越太阳升沉的轨迹,而是转向东方,朝日出的方向走去。他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阴山便耸立其中。那是一座蓝灰色的艰险山峰,但它实在太过遥远,他几乎不曾去想它的名字。他走进仲秋,除了风声一无所闻。一晚他坐在火堆前,恍惚感觉风吹拱着身体,低头看见手里拿着那把镶星竖琴。
摩亘不记得自己曾伸手到背后取琴。他凝视竖琴,看火光在琴弦上沉默地流动。过了片刻,他挪挪身子,把琴放好就位,手指毫无规律、几乎无声地拂过琴弦,依随着风粗犷野性的歌声。
摩亘不再觉得必须移往他处,就此留在荒原上这与世隔绝的一处,周遭只有几块石头、一株歪扭的矮树,硬土上有一道裂缝,水流在裂缝处露出几尺,又消失在地底。除了打猎,摩亘从不离开,即使离开也总找得到路回来,仿佛归返自己琴声的回音。他随着从早吹到晚的风一起弹琴,有时只拨动一根高音弦,听着细瘦、紧绷、哀鸣的东风;有时拨弹所有琴弦,最低那根弦的音调瑟瑟呼应着咆哮的北风。有时抬起头,他会看见一只聆听的雪兔,或遇上一只白隼惊讶的眼神,但秋意渐浓,动物愈来愈少,大多到山里觅食或避冬了。他独自弹琴,像一只全身覆满毛皮、没有名字的奇怪动物,除了双手间的琴音以外发不出任何声响。酷烈的风磨利他的身体,他的心智却像这片荒原一样进入休眠。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儿待多久,直到某晚,风吹过火堆,他抬起头瞥见了瑞德丽。
瑞德丽披着厚重的银色毛皮斗篷,发丝被风吹散在帽兜外,在黑暗中飞舞如焰。摩亘坐着一动不动,双手停在弦上。瑞德丽在火堆旁跪下,摩亘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那张脸神色疲倦,白如寒冬,刻画着细致不变的美。他寻思眼前的她是不是一场梦,就像在那潭黑暗的湖水里、在双手间看见的那张脸。然后他才看见瑞德丽不停打着冷战。瑞德丽脱下手套,用双手将那堆饱受风吹的火变成稳定光亮的烈焰,摩亘慢慢想起两人上一次交谈是多久以前。
“朗戈。”摩亘低声说。在这狂风大作的荒原,“朗戈”一词似乎毫无意义。但瑞德丽踏遍全世界,到这里来找到了他。摩亘将手穿过火焰,触摸她的脸。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摩亘,盘腿坐下,缩在毛皮斗篷里抵御寒风。
“我听见了你的竖琴声。”瑞德丽说。摩亘无声地抚过琴弦,回想着。
“我答应过你,我会弹竖琴。”太久没说话,摩亘的声音显得沙哑。他好奇地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你一路跟着我穿过内地荒野,也跟我一起在俄伦星山。然后你消失了。”
瑞德丽又盯着他,他心想,不知她会不会回话。“我没消失,消失的是你。”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你就这么从疆土内消失不见,所有巫师四处找你,易——易形者也是。还有我。我以为你可能已经死了,但你在这里,在这冻死人的寒风里弹琴,却不觉得冷。”
摩亘沉默不语,手中原先与风一起歌唱的竖琴似乎突然变得冰冷。他把琴放在身旁的地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到处找。变成各式各样想得到的形体四处找。我想你也许跑到雪麟群里了,就去找亥尔,请他教我易形成雪麟。亥尔答应了,但他一碰触我的脑海就停手,说我用不着他教。我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不懂易形,他要我把俄伦星山里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他。听完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必须找到你。最后他带我越过阴山,到雪麟群里,我跟着雪麟群到处走,渐渐在脑海边缘、在风的边缘听见你的琴声……摩亘,如果我找得到你,别人也能。你是来这里学弹竖琴的吗?或者你只是跑掉了而已?”
“我就只是跑掉了而已。”
“嗯,那你——你打算回去吗?”
“回去做什么?”
瑞德丽沉默不语,面前的火焰激烈地闪烁,与寒风交织。她让火势重新平稳,始终看着摩亘,突然移到他身旁紧抱着他,脸贴着他肩膀处破旧的毛皮。
“我或许能学会在荒原上生活。”她低声说,“这里好冷,什么也长不出来……但风声和你的琴声很美。”
摩亘低头,伸手揽住瑞德丽,将她的帽兜往后推开,脸贴着她的脸颊,感觉她的存在。某样东西触动了他的心,是一种他终于感觉到的寒冷的疼痛,或暖意初生的刺痛。
“你在俄伦星山也听到了易形者的声音。”摩亘断断续续地说,“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知晓所有语言,他们是御地者,历经千万年仍与至尊对抗。我是陷阱里的诱饵,所以他们始终不杀我,要利用我来抓至尊。如果他们毁了至尊,就会毁灭疆土;如果他们找不到我,或许也就找不到至尊了。”瑞德丽开口欲言,但摩亘兀自讲下去,逐渐冰融的声音更加凌厉,“你也知道我在那座山里做了什么。当时我愤怒得想杀人,便将自己形塑成风去杀人。有这种力量的人不该存在于疆土之内,谁知道我会用这种力量做出什么事?我是佩星者,是死者的一项承诺,要打一场比各王国的名字更古老的战争,我与生俱来的力量让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了名字……只剩下一股可怕的渴望,渴望使用这种力量。”
“所以你才跑来这片荒原,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理由动用力量。”
“对。”
瑞德丽伸手探进摩亘的帽兜,轻抚他的眉和颧骨上的疤。“摩亘,”她轻声说,“我想你若真的想用,你还是会这么做,只要你找到理由。前往朗戈、穿越内地荒野这一路上,你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动用自己的力量。我爱你,我愿意为你而战,也愿意跟你一起坐在荒原上,直到你变成飞舞的雪。国土统治者全都爱你,他们需要援助,如果连这点都无法说服你离开,那还有什么能?在俄伦星山的黑暗中,是什么伤了你?”
摩亘沉默不语。风从四面八方的夜色中咆哮着吹来,像一团庞大的混乱,聚集融合在这单一的光源上。那些风没有脸孔,没有他能了解的语言。他凝望着风,低声说:“至尊不会比一块花岗岩更能说出我的名字。我知道我们之间有某种束缚牵系,他重视我的生命,却连我的生命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佩星者,他会给我生命,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希望、没有正义、没有同情——这些词只属于人类。我留在这片荒原上,便不会危及他人,也能让自己安全,让至尊安全,让疆土不受这种动用起来太危险的力量扰乱。”
“疆土已经受到扰乱了。你比至尊更能让国土统治者心存希望,因为他们可以跟你交谈,至尊却无影无踪。”
“如果我把自己变成御地者用来作战的武器,连你都会认不出我。”
“也许吧。我仍害怕自己的力量时,你说过一个谜题,说一个名叫艾丽亚的赫伦女人把一只吓人又不知名的黑色动物带进家里。你一直没告诉我那谜题的结局。”
摩亘稍稍动了动:“最后她恐惧而死。”
“那只动物呢?它到底是什么?”
“没人知道。它在艾丽亚坟前哀嚎了七天七夜,声音带着无比的爱意和哀伤,听见的人全睡不着、吃不下。然后它也死了。”
瑞德丽抬起头,嘴唇微张。摩亘想起已死的过往中的一刻:他坐在凯司纳一间小小的石室里,研读谜题,感觉自己的心随着那些出人意料的转折而喜悦、而怖惧、而悲伤。摩亘又说:“那谜题跟我无关。”
“我想是吧。你应该知道。”
摩亘再度沉默,挪挪身子,让瑞德丽的头靠在肩窝,双臂环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发。“我累了。”摩亘简单地说,“我已经回答了太多谜题。御地者早在史前就发动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杀死了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我对抗得了他们,我愿意为疆土而战,但我想我对抗不了他们,除了自己白白送命,还可能害死至尊。所以我采取在我看来唯一有道理的行动,就是什么也不做。”
瑞德丽久久没有回答。摩亘静静拥着她,看着火光在她斗篷上映照出闪耀的银光。她缓缓说道:“摩亘,还有一道谜题你或许该回答。你除去了亟斯卓欧姆的一切幻象,找出易形者的名字,还唤醒至尊,打破他的沉默。但是有样东西的名字你还没找出来,而且它不会死去……”她的声音颤抖着归于沉默,隔着两人身上厚重的毛皮,摩亘突然感觉到她的心跳。
“是什么?”这三个字声音极低,她不可能听得见,但她还是回答了。
“我在朗戈以乌鸦的形体跟羿司交谈,所以当时不知道他是盲人。后来我去以西格找你,在那里遇到他,他眼睛的颜色就像被光烧灼的水。羿司告诉我,他的眼睛是亟斯卓欧姆毁灭朗戈时瞎的,我也没多问。他是个高大、温和的老人,达南的孙子全跟着他跑遍以西格山,在岩石和树林间到处找你。一天晚上,碧尔拿了一把自己做的竖琴到大厅请羿司弹,羿司笑了笑,说自己虽有‘朗戈竖琴手’的称号,却已七百年没碰竖琴了。但他还是弹了一下……摩亘,我认得出那琴声。当时在通商大路一直缠绕着你,把你引到亟斯卓欧姆手里的,就是那同样笨拙、犹疑的竖琴声。”
摩亘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突然感觉风霜烧灼着全身的骨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世上会有几个弹不了琴的盲眼竖琴手?”
摩亘吸了口风,风如冷火烧遍全身:“岱思……已经死了。”
“那么,他就是从坟里向你挑战。羿司那晚弹竖琴给我听,正是让我把他琴声的这道谜题带给你,不管你在疆土的哪个角落。”
“你确定吗?”
“不确定。但我知道他想找到你。我还知道,如果他真的曾是一个名叫岱思的竖琴手,跟羿司一样随你走过通商大路,那么他编织的谜题实在太秘密、太高明,不只蒙蔽了亟斯卓欧姆,甚至还蒙蔽了你——赫德的御谜学士。我想你或许该找出他的名字,因为他正玩着自己沉默又致命的游戏,而且他可能是全疆土唯一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见赫尔的鬼了,他到底是谁?”摩亘突然控制不住地打起冷战,“岱思在凯司纳拿过御谜学黑袍,是个解谜人,又比我更早知道我的名字。我曾怀疑他可能是朗戈巫师,还问过他。”
“他怎么说?”
“他说他是至尊的竖琴手。我便问他,羿司制作我这把竖琴的时间,早在他出生一百年前,他怎么会在以西格。结果他叫我信任他,信任得超出逻辑、超出理性、超出希望。然后他背叛了我。”摩亘把瑞德丽拉近贴着自己,但风吹在两人间,锐利如刀,“好冷。以前从没这么冷过。”
“你打算怎么做?”
“他要什么?他是不是御地者,为了得到权力而独自玩着他的游戏?他要我活还是要我死?他要至尊活还是死?”
“我不知道。你是解谜人,而他正在挑战你。去问他吧。”
摩亘沉默不语,回想起通商大路上那个不发一语就能召引他的竖琴手,只凭断续残缺的琴声便能将他引出夜色,引进亟斯卓欧姆手里。他低声说:“他太了解我了。我想不管他要的是什么,他都能得到。”一阵强风夹带着雪的气息袭来,冰冷的牙啃噬着摩亘的脸和手。那风驱使他站起,他呼吸急促,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心中突然充满一股无助的渴望,对希望的渴望。他回过神来,发现瑞德丽已经易形,一头金蹄金角的雪麟正用深邃的紫眼凝视他。他抚摸雪麟,雪麟温暖的呼吸磨蹭着他的手。他低头,额头靠在雪麟两眼之间。“好吧。”他说,语气几乎没有反讽意味,“我就跟岱思玩一场猜谜游戏。以西格在哪个方向?”
瑞德丽领着摩亘走过阳光和星光,往南穿过荒原,再往东走下隘口所在的山脉,及至第二个黎明,他已看见以西格山的绿色面容耸立在欧瑟河彼端。两人在黄昏时分抵达国王宅邸,那是一个苍茫的灰色秋日,积雪已让山峰白了头,哈特四周的参天松树在北风中歌唱。两人一到恪司就变回人形,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哈特。哈特的大门上了闩,守门的矿工手持达南的炉火所淬炼的宽剑,认出两人,让他们进了门。
两人走进宅内,正在吃晚饭的达南、薇朵和六七个孩子起身相迎。穿着御寒皮袍的达南给他们熊一般粗壮有力的拥抱,孩子和仆人则在他的指挥下团团转,为两人张罗用品。但达南看出他们非常疲倦,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在荒原上,”摩亘说,“弹竖琴。瑞德丽找到了我。”他没意识到这答案有多奇怪,回想着又加了一句:“在那之前,我是欧瑟河旁的一棵树。”他看见国王的眼神透出笑意。
“我说得没错吧?”达南喃喃说道,“我说过,变成树就没人找得到你。”他带两人走向通往东塔的楼梯,“我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我是棵耐心的老树,问题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羿司也在这座塔里,你们在他附近会很安全。”
他们走上盘旋的楼梯,摩亘老觉得有个疑问,终于想到了:“达南,我从没见过你的宅子有人看守。易形者是不是来这里找过我?”
国王的双手握了起来。“他们来过。”他沉重地说,“我的矿工折损了四分之一。要不是羿司在这里跟我们并肩作战,死伤会更惨重。”摩亘停下脚步,国王伸手促他前进:“我们已经为他们哀悼得够久了。要是我们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要什么就好了……”他感觉到摩亘的某些情绪,那双烦恼的眼坚持向他要求真相。“你知道。”
摩亘没回答,达南也没逼问,但脸上的皱纹突然变得更深。
国王带他们到塔里的一间房,房内的墙壁、地板、家具全披盖着毛皮。空气冷冽,瑞德丽燃起一堆火,仆人也随即到来,带来食物、葡萄酒、更多柴薪和温暖厚重的衣服。碧尔提来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水,挂在炉床上方的钩子上。他对摩亘微笑,眼里满是问题,但很努力地全咽了回去。摩亘脱去穿了好久的罩衫以及毛全纠结成团的羊皮,洗去酷烈的寒风还没从他身上刮走的泥土。梳洗干净、吃过饭后,他穿着柔软的毛皮和天鹅绒坐在火堆旁,惊异地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离开了你。”他对瑞德丽说,“其他一切我几乎都能了解,但就是这一点我不能了解。我居然浪迹到人世之外,离开了你……”
“当时你累了。”她睡意蒙眬地说,“你自己也这么说过。也许你只是需要时间思考。”她躺在摩亘身旁,躺在深及脚踝的毛皮厚垫上,声音里有火堆和葡萄酒的暖意,已是半睡半醒。“或者你是需要一个地方,好开始弹竖琴……”
瑞德丽的声音消失在睡梦里,抛下了他。摩亘为她盖上毛毯,坐了一会儿,没有动,看着光和影在她疲惫的脸上相互追逐。寒风像潮水般轰然拍打在塔墙外,风中有着回音,那音调萦绕着他的记忆。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拿出竖琴,随即想起不能在国王宅里弹那个音,以免打破这里脆弱的平静。
他轻声弹起其他音,弹出民谣片段,弹出风的回音,没有形状,没有旋律。弹了一阵,他停手,坐在那里一再无声地拨动一个音调,某张脸在火焰中不断出现又消失。他站起身倾听,宅里似乎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些遥远细微的声响。他静静走过瑞德丽身旁,经过门外守卫,没让他们注意到自己离开。他走上楼梯,走到一处挂着白毛皮的门口,门内透出的一道光线落在他脚下。他轻轻掀开门帘,走进半明半暗中,停下脚步。
巫师正在小睡。那是个坐在火堆旁椅子上打盹的老人,留有疤痕的双手摊放在膝上。他看起来比摩亘记得的要高,身穿深色长袍,宽肩但瘦削。摩亘看着他醒来,睁开未受惊吓的浅色眼睛,叹口气,弯下腰摸索柴薪,仔细放进火堆,用手指探摸迟滞的火焰;火焰蹿起,照亮一张坚如岩石的脸,像树木残株一样饱经风霜。他似乎突觉旁边还有别人,一瞬间一动不动宛如石像,摩亘感觉脑海受到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出的碰触。而后巫师恢复了动作,眨眨眼。
“摩亘?”巫师的声音低沉洪亮却沙哑,充满隐藏的事物,像一口深井,“请进。或者你已经进来了?”
片刻后,摩亘移动。“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他轻声说。羿司摇摇头。
“刚才我听到你在弹琴,但我以为要到明早才有机会交谈。达南告诉我,瑞德丽在北方荒原找到了你。有人追捕你吗?所以你才躲到那里去?”
“不是,我只是去了那里,留在那里,因为想不出任何回来的理由。然后瑞德丽来了,给了我一个理由……”
巫师沉默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端详:“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请坐。”
“你怎么知道我没坐下?”摩亘好奇地问。
“我能看见你面前的椅子。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心智的联结?我正用你的眼睛在看。”
“我几乎没注意到……”
“因为我不是联结你的思绪,只联结你的视野。在通商大路上,我靠着不同人的眼睛前进。偷马贼攻击你们那晚,我知道其中一人是易形者,因为我透过他的眼,看见了你隐藏着让一般人看不见的三颗星。我去找他,想杀死他,他却逃脱了。”
“我循着岱思的琴声走去的那晚呢?你是否也看穿了那个幻象?”
巫师再度沉默,低下头,脸微微一侧,脸上深深的皱纹颤动着,充满无比的羞愧和苦涩。摩亘忍不住朝他踏出一步,震惊于自己竟问得如此无情。
“摩亘,对不起。我不是亟斯卓欧姆的对手。”
“当时你也帮不上忙。”摩亘双手紧抓椅背,“不管你怎么做,一定都会危害到瑞德丽。”
“我只能尽绵薄之力,在你们消失时补强你的幻象,但是……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你救了我们一命。”记忆中竖琴手那张令人悲伤的脸突然再度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让火焰封缄成一片苍白,呆瞪着半空,直到摩亘在他面前消失。摩亘松手放开木椅,遮住双眼,听见羿司动了动。
“我看不见了。”
他垂手坐下,满心疲惫。风在塔外盘旋呼号,混杂着许多声音。羿司不动,倾听他的沉默。摩亘未打破沉默,羿司便温和地说:“俄伦星山里发生的事,瑞德丽尽她所知都告诉我了。我没进入她的脑海。能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吗?或者你想自己讲出来?总之,我必须知道。”
“从我脑海里拿去吧。”
“你现在不会太累吗?”
摩亘微微摇头:“无所谓。你要什么就拿去吧。”
摩亘面前的火焰变小,变成明亮的记忆碎片。他得重新忍受一次内地荒野那段狂乱孤寂的飞行,然后从天上落进俄伦星山深处。塔里涌满夜色,他咽下苦涩一如咽下湖水,视野外的火焰低喃着他不解的语言。一阵风穿透那些声音猛然刮来,将它们从他脑海中卷走。四周的岩石塔墙颤抖着,被一阵风低沉精确的音调震碎。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他在夏日阳光中打起了盹。然后他又醒来,变成一个奇异狂野的身影,身上的羊皮外套迎风飘动,慢慢沉进纯粹而致命的冬之声里,愈沉愈深。
他坐在火堆旁聆听风声,但风在一圈石头之外,吹不到他,也吹不到火。他动了动,眨眨眼,夜色、火光、巫师的脸复归原位,他的思绪再次聚集在塔里。他倾身趴下,喃喃低语,累得只想融入将熄的火焰。巫师站起身,无声地踱步片刻,直到一口衣物箱挡住去路。
“你在荒原上做什么?”
“弹琴。在那里,我可以弹最低的那个音,那个能震碎石头的音……”摩亘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诧异于自己居然还没语无伦次。
“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也许有一段时间,我有一部分曾经是风……我害怕回来。我该拿这么强大的力量怎么办?”
“使用它。”
“我不敢。我有能控制国土律法的力量,我想要它、想用它,但没有权利这么做。国土律法是君王代代相传的力量,由至尊加以束缚。我会毁了所有律法……”
“也许吧。但国土律法也是全疆土最大的力量来源。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帮助至尊?”
“他不曾要求我帮忙。就像一座山,山会要你帮助它吗?或者一条河?它们不需他人帮助,它们只是存在。如果我去碰他的力量,也许会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动手毁灭我,但是——”
“摩亘,你对我为你打造的这三颗星难道一点希望也不抱吗?”
“没错。”摩亘闭上双眼,又努力睁开,吃力得想哭。他低声说:“我不会讲石头的语言。对至尊来说,我只是存在而已。他只看见三颗星从无数世纪的黑暗中升起,在这段黑暗的岁月里,有些叫作人类的无力形体稍微碰触了大地,几乎不对他造成任何干扰。”
“他给了这些人类国土律法啊。”
“我原先是一个拥有国土律法的形体,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命运的形体,唯一的命运存在于过去。我绝不再碰任何一位国土统治者的力量了。”
巫师沉默,低头凝视火焰,火光在摩亘眼中不断变得模糊。“你对至尊这么生气吗?”
“我怎么能跟石头生气?”
“御地者取用了所有形体。你怎么能这么确定至尊变成过各种形体,就是不曾变成人、说人的语言?”
“为什么——”摩亘话声一顿,低头瞪着火焰,直到火焰烧去脑海中的睡意,让他恢复思考能力,“你要我在疆土内释放我的力量。”
羿司没回答。摩亘抬头看他,重新看见他那张坚毅、古老、充满力量的脸。火焰再度冲刷思绪,摩亘突然想到,或许至尊不一定是他所想象的样子,不一定是一阵说着石头语言的风,而是某个遭到追捕、易受伤害、身处险境的对象,只能以沉默当作唯一的武器。这思绪让他一动不动,思考着。他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问题和答案间,沉默正一刻一刻累积。
摩亘停止呼吸,聆听那缠绕着他的奇异沉默,仿佛那是他曾经珍惜的事物的回忆。巫师的手稍稍伸向火光,握起,握住掌心的疤。他说:“疆土内四处是释放而出的力量,都在寻找至尊。你的力量不会是最糟的,毕竟,有一套特殊的规范束缚着你,其中最美好也最难理解的一项,似乎是爱。你可以征求诸位国土统治者的允许,他们信任你。当你和至尊似乎都不存在于疆土上的任一角落时,他们便陷入无比的绝望。”
摩亘低下头:“我没想到他们。”他没听到羿司移动,直到巫师的深色长袍拂过椅子。巫师一手按着他的肩,动作非常温和,仿佛摸着一只心怀畏惧、怯生生闯入他沉静里的野生动物。
那只手的碰触让摩亘心中的困惑、愤怒、争执全都流走了,连抗拒这巫师微妙力量的气力和意志也消失了,只留下沉默,还有一股难以理解的无助的渴望。
“我会找到至尊的。”摩亘说。接着他又开口,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承诺:“没有任何东西能毁灭他。我发誓。没有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