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摩亘在山王宅邸里睡了两天,只醒过两次,一次起来吃饭,另一次看见瑞德丽坐在身旁,耐心地等他醒来。他握住瑞德丽的手,微微一笑,翻过身又睡着了。一晚,他终于醒来,神志清明。房里只有他一人,他约略听到交谈和刀叉杯盘的声音,知道正是晚饭时间,瑞德丽大概跟达南等人在一起。梳洗过后,摩亘喝了点葡萄酒,继续侧耳倾听,在屋内的喧哗热络中,听见辽阔、黑暗、永恒的沉默,形成以西格山内的空洞和迷宫。

摩亘伫立,与那沉默相连,直到它在脑中形成交错的渠道。一股冲动使他离开塔楼,悄悄走到大厅,厅里只有瑞德丽和碧尔注意到他,两人在嘈杂声中静静看他走过。摩亘沿着梦里走过的路径,穿过空无一人的上层竖井,在一条黑暗隧道入口处的石壁上取下火把,举步走入,壁上未经雕琢的宝石被火光映得闪闪发光。他在记忆中迟疑地穿梭,走过蜂巢般错综复杂的通道,经过水流和深渊,穿过未经开采、闪着黄金光芒的山洞,愈来愈深入庞然的黑暗与岩石,直到似乎将那份静定与古老呼吸进骨髓深处。最后,他感到一样比这座巨山更加古老的东西。脚下的小径消失在崩塌碎裂的石块里,火光照见一扇曾为他的名字而开启的深绿石板门。他停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地上尽是碎裂的岩石,通往御地者孩子葬身之所的门扇被破开,半扇门沉重地倒在洞穴内。墓穴里塞满一块块原先位于洞穴上方、满嵌宝石的巨大石块,两侧岩壁则挤在一起,藏住了洞里那些苍白异石的最后一点痕迹。

摩亘踩过石砾走到门前,却进不去。他一条手臂弯靠着门,脸贴着,让思绪流进岩石,渗透大理石、紫水晶、黄金,终于碰触到某样东西,像半被遗忘的残余梦境。他深入其中探索,但找不到任何名字,只感到某种曾经活过的生命。

他靠在门上不动良久,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走进山里,感觉全身血液狂窜着,变得冰冷,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自己命运的门口时一样。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安然屹立头顶的这座山,意识到山里的国王,国王的古老心智依循山内迷宫的形状,掌握一切安详和力量。摩亘的思绪再度移动,慢慢进入门内,直到碰触岩石核心,感觉达南的心智也存于山内这一隅,与之束缚牵系。摩亘让自己的头脑变成石头,丰富,深思,饱经风霜。摩亘吸收它的一切知识、苍劲力道、最内心的色彩、最脆弱之处,那一点只需以思绪碰触,便会粉碎。知识变成束缚,变成他自己的一部分,深入脑海。他继续在石块里寻觅,再度找到那份无言的意识,那份将国王与岩石、国土统治者与王国寸土相互束缚牵系的律法。摩亘掌握并打破那份意识,这块石头将只留有他的名字,不再有别人的名字。

摩亘让自己对这道束缚的意识消散在脑海某处的黑暗洞穴中,慢慢直起身。空气清凉,他却流着汗。手上的火把灭了,他随手一碰再度点燃,一转身看见达南正在他面前,如以西格般庞然静止,如岩石般面无表情。

摩亘不自觉地全身紧绷。一瞬间,他寻思能否解释自己到底在拿这块石头做什么,以免达南缓慢沉重的愤怒掀动沉睡的石块,将他活埋在御地者孩子的墓穴旁。然后他看见国王握拳的大手松开。

“摩亘,”达南惊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把我引来这里的是你。你在做什么?”看到摩亘答不出来,达南碰碰他,“你在害怕。你在做什么,让你需要害怕我?”

片刻后,摩亘动了动,全身气力仿佛流尽,身体笨重如石:“我在学习你的国土律法。”他靠在身后泛潮的石壁上,抬起脸,任由达南的眼神探询。

“你怎么会有这种力量?从亟斯卓欧姆身上来的吗?”

“不是。”摩亘突然激动地又说一遍,“不是。我死也不会对你做那种事,我绝不会进入你的脑海——”

“你已经进入了。以西格正是我的头脑、我的心——”

“我再也不会打破你的束缚了,我发誓。往后我只形成我自己的束缚就好。”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些关于树木和岩石的知识做什么?”

“力量。达南,那些易形者是御地者,我不可能对抗得了他们,除非——”

国王的手指像树根一样紧紧缠住摩亘的手腕。“不。”他说,就像亟斯卓欧姆先前面对这一点时所说的,“摩亘,不可能啊。”

“达南,”摩亘低声说,“我听过他们的声音和语言,见过深锁在他们眼里的力量。他们确实是御地者。”

达南的手松开滑落。山王缓慢沉重地坐在一堆碎石上,摩亘低头看着他,突然纳闷达南究竟几岁了。那双许多个世纪开采雕琢岩石而磨出茧的手,此时做了个徒劳的手势。“他们要什么?”

“至尊。”

达南瞪着他。“他们会毁了我们,”他的手再度伸向摩亘,“还有你。他们要你做什么?”

“我是他们跟至尊之间的联结。我不知道我和至尊怎么会有束缚牵系,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因为他,我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土,一再遭到袭击,被折磨得获取力量,现在则变成是我自己驱使自己获取力量。御地者的力量似乎受到束缚,被某种东西压制……也许压制他们的就是至尊,所以他们才急于找到他。一旦御地者找到他,他们释放出来的对抗至尊的力量可能会毁灭所有人。至尊可能永远受自己的沉默束缚,我很难拿我的生命和你的全心信任去为一个从不开口的人冒险,但至少我若为他而战,也就是为你而战。”摩亘顿了顿,盯着周遭满布宝石矿脉的粗砺石壁,壁上映出点点火光。“我不能要求你信任我,”他轻声说,“因为连我都不信任自己。我只知道逻辑和饥渴都引着我朝同一个方向走。”

摩亘听见国王在阴影中发出疲惫的叹息。“‘直到时代结束’……你上次来这里时,就曾这么告诉我。伊姆瑞斯已近乎全毁,看来战争迟早会扩散到安恩、赫伦,会往疆土北部推进。我有一批矿工,大君有她的侍卫,狼王……有他的狼。但这些怎能抵挡一群重获力量的御地者大军?一位赫德侯又怎能对抗他们?尽管你有能力获取国土律法的知识。”

“我会找到方法的。”

“怎么找?”

“达南,我会找到方法的。除此之外只有死路一条,但我太顽固了,不肯死。”他坐在国王身旁,看着四周的碎石,“这地方怎么了?我本来想进入那些死去孩子的脑海,看进他们的记忆,但什么都不剩了。”

达南摇头:“夏季将尽时,我曾感到一阵翻腾出现在我这世界的中心某处。不久后,那些易形——御地者就来这里找你了。我不知道这地方怎么被毁,又是被谁所毁……”

“我知道。”摩亘低声说,“是风。是深沉的风粉碎了石头……是至尊毁了这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是他们仅存的安息之地啊。”

“我不知道。或许……或许他另外找到了安顿孩子的地方,怕他们即使在这里也无法安息。我不知道。也许我可能找到他,让他以我能了解的某个形体出现,问他原因。”

“如果你能做到,就算只做到这一点,那么不管你从疆土取得多大力量,也都对得起诸位国土统治者了。至少这样我们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达南站起身,将一只手按在摩亘肩上,“我了解你在做什么。你需要御地者的力量以对抗御地者。你若要扛起一座山,我就把以西格给你。至尊给我们的是沉默,你给我们的是不可能的希望。”

国王离开,留下摩亘。摩亘丢下火把,看着它烧尽,遁入黑暗。他站起来,没有对抗自己的盲目,而是吸入山的黑暗,直到它渗透心智,掏空全身骨骼。他的思绪摸索着进入四周的岩石,穿过岩石通道、透气管道、水槽里迟缓的黑水。他从无尽的夜色中雕刻出山,让山依循他思绪的形状。他的心智进入坚实的岩石,向外扩展,穿过石头、沉默的空洞、深深的湖水,来到泥土覆盖岩石之处,感觉到雪,感觉到朝下摸索的树根。摩亘的意识充满整座山底,缓慢不断地向上流。他碰触各种心智,有盲眼的鱼,有住在一成不变世界里的奇怪昆虫。他变成包藏在岩石内的黄玉,有个矿工正将之凿出;他进入一只蝙蝠的脑袋,头下脚上地悬垂,瞪着眼前的空无。他自身的形体消失,骨骼围绕一片古老的沉默,向上无尽延伸,充满沉甸甸的金属和宝石。他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一层层岩石间寻找时,感觉到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人的心。

他未去打扰那个束缚在每一寸山石中的名字。许多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数时间,只慢慢碰触山的每个层面,稳稳往上攀升,穿过矿坑竖井,穿过花岗岩,穿过山洞,那些山洞就像达南的秘密思绪,闪烁着自身的美。许多个小时变成许多天,他仍然没去数,他的心智根植在以西格底层,贴合所有裂缝与隧道的形状,终于穿破披着初冬新雪的山顶而出。

他与山一同感觉沉重庞大,思绪扩散全山。下方黑暗中的某处遥远的小角落,他的身体像块碎石躺在山底,他仿佛遥遥俯视,不知该如何将广袤无边的思绪收回那具躯体。最后,内心似乎有只眼睛疲倦地闭上,他的心智融入黑暗。

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翻过他的身。他醒了,还没睁开眼就说:“好啦,我已经学会以西格的国土律法,只要心念一动,就能掌握国土统治权。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我这么做?”

“摩亘。”

摩亘睁开眼,乍看之下以为黎明来到山内,因为周遭的石壁似乎微微发光,环绕着他和盲眼羿司那张疲敝的脸。摩亘悄声说:“我看得见了。”

“你吞下了一整座山。站得起来吗?”那双大手没等摩亘回答,就将他拉起站稳,“你或许可以尝试稍微信任我一点。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你全试过了。往前走一步。”

摩亘正要说话,但巫师的心智在他脑海里填进一间火光照耀的塔楼小室。摩亘走进那房间,看见瑞德丽起身走来,身后火光迤逦。他向瑞德丽伸出手,她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他面前,等摩亘终于碰触到她,她却熔成了一团火。

摩亘醒来,听见瑞德丽正轻声吹着一名工匠送她的笛子。他看着瑞德丽,她停止吹笛对他微笑,但看起来疲惫苍白。他坐起身,等待脑中的一座山滑入定位,然后亲吻她。

“你等我醒一定等烦了。”

“要是能跟你说说话就好了。”瑞德丽惆怅地说,“你不是在睡觉,就是消失不见。今天白天羿司几乎都在这里,我念一些古老的咒语书给他听。”

“你真好心。”

“摩亘,是他要我念的。我实在好想问他问题,却问不出口,那些问题似乎全都毫无意义……直到他离开。我想我该学巫术,那些巫师知道的古怪小符咒甚至比女巫还多。除了害得你自己半死不活之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做你叫我做的事,玩一场猜谜游戏。”摩亘站起身,突然饿得不得了,但只找得到葡萄酒。他大口喝下一杯,瑞德丽则走到门口,跟守门的矿工之一说了几句。摩亘又倒了一杯,对走回来的瑞德丽说:“我跟你说过吧,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一直都是这样。”瑞德丽沉默地看着他。他加上一句:“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输了。我会去欧斯特兰,对亥尔提出同样的要求,要求获取他国土律法的知识。然后去赫伦,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接着再到伊姆瑞斯……”

“伊姆瑞斯到处都是御地者。”

“到那时候,我的思考方式就会逐渐接近御地者了。也许到那时候,至尊会从沉默中伸出手,不是因为我乱碰他的力量而毁灭我,就是向我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喝完第二杯酒,突然激动地对瑞德丽说:“除了御谜学的训诲之外,我什么都不能信任。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具有力量,所以我伸手去取那力量。你觉得这样是不是错了?我觉得害怕。但我依然伸出手……”

瑞德丽似乎跟他一样没把握,但只冷静地说:“如果有哪里看起来出了差错,我会在你身旁告诉你的。”

那天夜里,摩亘在国王大厅和羿司、达南商谈。其他人都睡了,三人凑在火炉旁围坐,摩亘看着火光映照国王和巫师满是皱纹的老脸,感觉两人都深爱这座大山。他应羿司要求取出竖琴,巫师双手抚过一根根琴弦,听着音调,但并未弹奏。

“我必须尽快前往欧斯特兰,”摩亘对达南说,“向亥尔要求我跟你要求的东西。”

达南看着羿司:“你要跟他一起去吗?”

巫师点头,淡色的双眼仿佛无意间与摩亘四目相视。“你打算怎么去?”羿司问。

“大概飞过去吧。你也熟悉乌鸦的形体。”

“三只乌鸦飞越欧斯特兰死寂的田野……”羿司轻声拨动一根弦,“娜恩在伊莱,跟狼王在一起。你睡觉时,她带了些消息来。先前她在三大地区帮塔里斯找你。安恩的麦颂正集结一支囊括活人和死者的庞大军队,要去援助伊姆瑞斯的部队。他说他不打算坐等无可避免的事情发生。”

达南直起身。“是吧。”他倾身向前,粗大的双手合握,“我也正想动员所有矿工,给他们剑、斧头、鹤嘴锄——我们拥有的一切武器——然后带他们南下。我在恪司和克拉尔准备了好几船武器和盔甲,打算送到伊姆瑞斯。我可以带支军队一起去。”

“你……”摩亘说不下去,声音哽住了,“你不能离开以西格啊。”

“我的确从没这么做过。”国王承认,“但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而且,如果伊姆瑞斯失守,以西格迟早也会。伊姆瑞斯是疆土的堡垒。”

“可是达南,你又不是战士。”

“你也不是。”达南不容争辩地说。

“你要怎么拿鹤嘴锄去跟御地者打仗?”

“我们在这里就这么打过,在伊姆瑞斯也会这么打。至于你,看来只有一件事该做,就是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至尊。”

“我正努力啊。我摸遍以西格国土律法的每一道束缚,至尊却似乎毫不在乎,简直就像正合他意似的。”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发出奇异的回音,但羿司打断了他的思绪,伸手够酒却摸不着位置。摩亘把酒杯递给羿司,免得他打翻。“你现在没用我们的眼睛看东西。”

“是的。有时我在黑暗里可以看得更清楚,心智可以向外伸展,形塑出周遭的世界,不过比较短的距离就拿捏不准了……”羿司将镶星竖琴递还摩亘,“过了这么多年,我仍记得自己调每个音时,配合了哪一条山泉溪流、哪一段火焰低语、哪一声鸟鸣……”

“我很想听你弹琴。”摩亘说。巫师不为所动地摇摇头。

“不,你不会想听的。我现在弹琴弹得很差,问达南就知道了。”羿司转脸朝向达南,“如果你真要去伊姆瑞斯,就该快点动身。你们此去是在冬季即将来临之际作战,这季节可能是他们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伊姆瑞斯战士不喜欢在雪地里作战,但御地者根本不会注意什么雪不雪的。御地者加上恶劣的天气,会是残酷无情的对手。”

“嗯,”一阵沉默后,达南说,“如果我不在伊姆瑞斯的冬天对抗御地者,就得在自己家里对抗他们。我明天开始聚集人手和船只。我会把艾絮留在这里,他一定不高兴,但他是我的国土继承人,若我们两人都去伊姆瑞斯冒生命危险,就太没脑子了。”

“他一定会想代替你去。”羿司说。

“我知道。”达南的声音很冷静,但摩亘感觉得到他内心的力道,那种岩石般的顽硬,让他一辈子可能会有一次如雷鸣般行动起来,“他得留下。我老了,如果我死……饱经风霜的古老巨树倒下时,造成的伤害最大。”

摩亘紧紧握住椅子扶手。“达南,”他恳求道,“别去。你没必要冒生命危险。你深深根植在我们的脑海里,联结着疆土最早的岁月,如果你死了,我们内心的希望也会有一部分跟着死去。”

“有必要。这是为一切我所珍惜的事物而战,包括以西格、以西格山里所有的生命、所有受这座山的生命束缚牵系的东西,还有你。”

“好吧。”摩亘低声说,“好吧。就算我得把至尊脑海里的力量全晃出来,逼他从藏身之处伸出手来阻止,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那晚,离开国王大厅后,摩亘跟瑞德丽谈了许久。两人并肩躺在炉火边的柔软毛皮上,她沉默地听着摩亘说自己的打算、达南的战争计划、娜恩带来以西格的关于她父亲的消息。瑞德丽边把一撮撮羊毛扭成结,边说:“他这么决定,大家一定会大吼大叫跟他吵。不知道安纽因的屋顶震垮了没。”

“他会这么决定,一定是认为战争已经无可避免。”

“的确。他那双乌鸦的眼睛早就看出会有这场战争……”她叹了口气,拽着羊毛,“我想卢德和杜艾会一左一右跟在他两边,一路吵去伊姆瑞斯。”瑞德丽停口望着火,摩亘看见她脸上突然出现的渴望,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瑞德丽,你要不要回家一阵子,去看看他们?你用不了几天就能飞到家,之后我们再到某处碰头——比如赫伦。”

“不要。”

“我把你拉到又热又满天灰尘的通商大路上,不停地烦你要你易形,又让你落进亟斯卓欧姆的手里,还在你孤身面对御地者时跑掉——”

“摩亘。”

“然后,当你掌握了自己的力量,一路跟我穿过内地荒野到俄伦星山,我又跑到荒原上,一个字也不说就抛下你,害你在整个北方到处找我。你带我回来之后,我连话都没跟你讲几句。见赫尔的鬼了,你怎么还受得了我?”

瑞德丽微笑:“我不知道。有时我也纳闷。然后你就用带着疤痕的手摸摸我的脸,读透了我的心。你的眼睛认识我。所以我跟你走遍全疆土,不管是光脚还是冻得半死,诅咒太阳或寒风,或者诅咒我自己,因为我竟傻到爱上一个在夜里连张让我容身的床都没有的男人。有时我也诅咒你,因为全疆土再也没有别的男人能像你那样叫我的名字,我这辈子一直到死,都会竖着耳朵等着听你叫我。所以,”瑞德丽对一语不发、低头凝视她的摩亘说,“我怎能离开你?”

摩亘俯下脸靠着她的脸,两人额颧相触。他深深望进一只琥珀色的眼,看它流露笑意。瑞德丽拥住摩亘,亲吻他的喉头、胸口,而后伸出一只手挡在两人嘴间。摩亘贴着她的掌心喃喃抗议。她说:“我要跟你讲话。”

摩亘坐起身,深呼吸,往火堆里抛进一根柴薪:“好吧。”

“摩亘,如果那个弹竖琴的巫师又背叛你,你怎么办?如果你替他找到至尊,才发现他比亟斯卓欧姆更狡黠、更迂回,怎么办?”

“他确实既狡黠又迂回,这点我已经知道了。”摩亘沉默地思索,双臂环抱膝盖,“我想了又想。你在朗戈有没有看到他使用力量?”

“有,用来保护那些奋战的商人。”

“那他就不是御地者。他们的力量受到束缚。”

“他是巫师。”

“或是另一种我们不知其名的东西……我怕的是这一点。”他动了动,“他完全没劝达南别带矿工去伊姆瑞斯,连试都没试。那些矿工不是战士,一定会遭残杀啊,何况达南也绝不该死在战场上。他曾说过,等时候到了,他要变成一棵树,站在太阳和星空下。话说回来,他和羿司相识已经好多个世纪了,或许羿司知道没法跟岩石争论。”

“前提是他真是羿司。你会不会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

“不会。他弹了我的竖琴,就是为了确保我知道这点。”

她沉默不语,手指沿摩亘的背脊上下移动。“嗯,”她轻声说,“那么你也许可以信任他吧。”

“我已经试过了。”摩亘低声说。瑞德丽的手停止动作。摩亘躺回她身边,听松木在火焰中哭泣。他举起手腕遮住眼睛:“我会失败。我无法跟他争论,连杀都杀不了他,只能等他表露自己的名字,但到时可能太迟了……”

片刻后瑞德丽说了句什么,但摩亘没听见,因为他脑海的黑暗处有某个没有定义的东西骚动起来。起初,感觉像是某人碰触他的心智,他无法阻止,便加以探索,那感觉随即变成声音。摩亘张开嘴,急速干渴地喘气。那声音愈来愈大,变成一声声低吼,像是大海的低吼,海水猛扑而来,席卷码头和拖上岸的小船和渔夫的家,然后浪头愈涨愈高,扑上一处峭壁,冲毁田地,冲倒树木,在夜色中发出黑暗的咆哮,淹死尖叫的人畜。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回应他在赫德国土统治者脑海中听到的那声叫喊。

“不!”

摩亘听见许多混杂的声音,翻腾的黑色洪水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全身似乎布满国土律法的经脉,感觉到那股可怕的巨浪回卷,卷走一袋袋谷物、绵羊和猪、啤酒桶、谷仓和房舍的断裂墙壁、篱笆、大汤锅、耙子、在黑暗中尖叫的孩童。恐惧、绝望和无助的愤怒涌满他与埃里亚全身。一个心智探抓着他的心智,但他与赫德相缚相系,远在千里之外。一只手狠狠地打痛了他的脸,把他震回来,震离那景象。

摩亘发现自己正瞪着羿司的盲眼。他觉得巫师此举太不公平、太不可理喻,火热的愤怒强烈地涌上心头,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只一拳挥去。羿司的沉重出乎他意料,这一拳打得摩亘从手腕到肩膀的骨头全都猛然被震痛,指节皮开肉绽,仿佛打在岩石或木头上。羿司看起来有一点点惊讶,身体摇晃,在倒地之前消失,稍后重新出现,坐在火炉边,手抚着流血的颧骨部位。

门口两名侍卫和瑞德丽脸上全是同样的表情,也似乎都动弹不得地愣住了。摩亘缓过气,突如其来的愤怒消散,他说:“赫德遭到攻击了,我要回去。”

“不行。”

“海水都冲到峭壁上了,我听到——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埃里亚的声音。如果他死了——我发誓,如果他死了——要不是你打我,我就能知道他怎么了!刚才我就在他脑海里。托尔——托尔毁了,所有的一切,所有人。”他看着瑞德丽,“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也去。”她低声说。

“不行。”

“行。”

“摩亘,”羿司说,“你会送命的。”

“翠斯丹,”摩亘握紧拳头,咽下哽在喉头的灼痛,“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他闭上眼抛出心智,抛过黑暗的雨夜,抛过广袤的森林,抛得尽可能远。摩亘朝意识边缘踏去,但有个影像在他脑海中形成,在他行动的同时将他拉回。摩亘睁开眼,看见塔墙上的火光。

“这是陷阱。”羿司说,声音仿佛被疼痛掏空,但非常有耐心。摩亘没多费唇舌回答,只顾从脑海里抓出鹰的影像,但还来不及易形,那影像已迅速变成一双灼盲的淡色眼睛,看进他脑海,把他拉回己身。

“摩亘,我替你去。易形者正等着你,但他们几乎完全不认识我。我动作很快,马上回来。”羿司突然站起,因为摩亘在他脑海里填满火光和阴影的幻象,并在幻象中匿迹消失。摩亘就快走出房间,但巫师的眼再度穿透他的思绪,打破他的专注。

他怒火又起,继续往前,却碰上坚实的石头幻象挡在门口。“摩亘。”巫师正说着,摩亘陡然旋身,在羿司脑海里吼了一声。那吼声应该能扰乱巫师的注意力,让他无法维持幻象,但巫师的脑海却像一处巨大而黑暗的深渊,吼声只在其中回荡,造成不了伤害。

摩亘站着不动,双手平按在那石头幻象上,脸上冒出细细一层汗,既是畏惧也是疲倦。那片黑暗有如警告,但他让自己的心智再度碰触,试着穿过幻象,触及巫师思绪的核心。然而他只是踉跄着往黑暗更深处探去,感到某种广大的力量不断退到他搜寻范围之外。他追个不停,直到再也找不着回来的路……

他慢慢离开黑暗,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火边,瑞德丽在他身旁,握着他无力下垂的手。羿司站在他们面前,疲倦得脸色几乎发灰,眼里满是血丝,靴子和长袍下摆沾满干掉的泥浆和结块的盐,脸颊上的伤口已经愈合。

摩亘猛然一惊,身旁另一侧的达南弯下身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摩亘,”他轻声说,“羿司刚从赫德回来。现在是上午,他去了两夜一天。”

“你做了什——”摩亘起身太急,几乎因昏晕而倒地。达南扶住他,等他眼前的一片黑消失。“你是怎么对我那么做的?”他低声说。

“摩亘,原谅我。”那紧绷、疲惫的声音中似乎萦绕着另一个声音的回音,“当时御地者在赫德等你,你要是去了,必死无疑,而且会有更多人为了保卫你而丧命。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你,所以想激你从藏身处跑出来。”

“埃里亚——”

“他没事。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艾克伦的残骸堆里。那波海浪摧毁了托尔、艾克伦,还有西岸大多数的田地。我跟农夫谈过,他们说看到奇怪的人拿着武器相斗,那些人都不属于赫德。我问了一个幽灵,他说很难跟水的形体打。我告诉埃里亚我是谁、你在哪里……事出突然,他好像愣住了。他说他知道你感知到了这场大祸,但很高兴你没傻到跑回去。”

摩亘吸了口气,那口气似乎烧遍了全身:“翠斯丹呢?”

“就埃里亚所知,她没事。不知哪个没脑子的商人对她说你失踪了,所以她离开赫德要去找你,不过凯司纳有名水手认出她,把她拦了下来。她正在回家的路上。”摩亘用一只手掩住眼睛。巫师抬起手伸向他,但他往后退。“摩亘。”筋疲力尽的巫师勉力开口道,“那道束缚并不复杂,只是你当时思绪不清楚,所以破除不了。”

“我当时的思绪很清楚。”摩亘低声说,“我是没力量破除它。”他停口,感觉身后的达南尽管满心困惑,但仍信任他们两人。这巫师的力量像道黑暗的谜题,再度笼罩摩亘的思绪,笼罩整片疆土,从以西格直到赫德,似乎无处可以逃躲。摩亘绝望地哑声啜泣,再也没有其他答案。巫师肩膀垮垂,仿佛全疆土的重量都压在背上,只能对摩亘报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