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除此之外,狼王没再给摩亘任何答案。亥尔眼底另外还藏着某样事物,但他不肯提起。摩亘感觉到了,羿司也感觉到了。离开伊莱的前一晚,羿司问:“亥尔,你在想什么?在你说的每一句话底下我都听到某种东西。”

他们正坐在炉火旁,风呼啸着吹过屋顶,引着一股股烟穿过排烟孔飘出去。亥尔越过火堆看向巫师。狼王的脸依然被自己已洞察的某样事物刻画得坚毅而古老,但他对巫师说话的声音中仍只有熟悉而干涩的亲昵。

“不是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事。”

“在这座大厅里,在这许多个世纪以来你都用解谜、猜谜获得真相的地方,”羿司喃喃说道,“我怎么就是觉得这话不可信呢?”

“相信我。”亥尔说。巫师的双眼在盲人私密的黑暗中朝国王探寻。

“你要去伊姆瑞斯。”

“不行。”摩亘突兀地冒出一句。他已不再对抗羿司,巫师在场时他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着一只他难以预料的强大动物,但巫师这句介于陈述与命令之间的话令他一惊,脱口表示反对:“亥尔,你去伊姆瑞斯除了送命外,还能做什么?”

“我,”亥尔说,“一点也不打算死在伊姆瑞斯。”他一只手朝火焰摊开,掌心如凋萎弯月般的疤痕是力量的痕迹。这无言的手势令摩亘难以忘怀。

“那你打算做什么?”

“你给我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就告诉你。”

“亥尔,这不是游戏!”

“不是吗?一座诸风之塔的顶端有什么?”

“我不知道。等我知道,一定会回来告诉你,只要你耐心等一等。”

“我的耐心已经用尽。”亥尔说着站起身,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他走到巫师的椅旁,捡起两小根柴薪,跪下身放进火堆。“如果你死了,”他说,“我在哪里也就无关紧要了,不是吗?”

摩亘沉默不语。羿司倾身向前,一只手扶着亥尔的肩保持平衡,接住一小块燃烧着滚来的碎木,丢回火里。“要突破重围到风之塔是件难事,但我认为在艾斯峻部队的协助下,或许办得到。”他放开亥尔,拍拍手上的灰。国王站起身,摩亘看着他阴郁的脸,咽下争论,只在自己脑海中狠狠下定决心。

翌日黎明,三只乌鸦告别亥尔,展开漫长的旅行,南下前往赫伦。一路下着雨,飞行格外辛苦。巫师带路的准确度惊人,他引领他们穿过欧斯特兰平坦的牧场,穿过直抵欧瑟河畔的森林,直到越过冬河,来到欧斯特兰和伊姆瑞斯之间广大的无人地带,三人才恢复原形。这是旅行的第三天,近傍晚时分雨终于停歇,他们几乎不用言语沟通,不约而同地飞落到地面上,变回原形休息过夜。

羿司好不容易点燃一堆湿透的木头,摩亘紧接着便问:“见赫尔的鬼了,你到底用什么方式带路,居然能领着我们丝毫不差地直飞到冬河?你又是怎么从以西格去赫德的,竟能在两天内来回?”

羿司朝摩亘出声的方向瞥了一眼,火焰在他双手间燃起,吞没了木头。他收回手退开。“本能。”他说,“你飞的时候想得太多了。”

“或许吧。”摩亘退让,不再争论,在火堆旁坐下。瑞德丽深呼吸充满松树气息的湿润空气,向往地看着河水。

“摩亘,你抓条鱼来好不好?我好饿,真不想变回乌鸦的模样去吃——乌鸦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你抓鱼,我就去找蘑菇。”

“我闻到苹果的味道。”羿司说着站起来,循着某个气味信步走去。摩亘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就没闻到苹果味,”他喃喃地说,“而且我飞的时候几乎什么也不想。”他站起身,又弯下腰亲吻瑞德丽,“你闻到了苹果味吗?”

“我闻到鱼味,还有会再下雨的味道。摩亘……”她突然用一只手揽住摩亘的肩膀,不让他起身。摩亘看着她思索合适的字句。

“什么事?”

“我不知道。”瑞德丽用另一只手拢过头发,眼神迷惑,“他在大地上四处行走的模样,简直像大地的统御者……”

“我知道。”

“我一直想——我一直想信任他,直到我记起他曾经如何伤害你,就又好害怕他,怕他这么有技巧,不知会把我们带去哪里……但我总是很容易忘记这些恐惧。”她手指轻拉摩亘软垂的发,有点心不在焉,“摩亘。”

“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突然站起身,对自己感到不耐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瑞德丽到空地另一头去察看一堆白蘑菇。摩亘走进宽广的河,涉到浅处,老树残干一般站立不动,注意着游鱼,试着不思不想。他两度溅得自己一身水,却只落得鳟鱼从指缝中溜走。最后他让自己的脑海变成一面镜子,反映河水及天空的灰,开始用鱼的方式思考。

他抓到三条鳟鱼,因为没别的工具,只好很不顺手地以剑将鱼开膛剖腹。他转身把鱼拎回火边,发现羿司和瑞德丽正在看他。瑞德丽面带微笑,巫师的表情则深不可测。摩亘走到两人身旁,把鱼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把剑在草上蹭干净,再入鞘收回幻象中,然后在火堆旁蹲下。

“好吧,”摩亘说,“就算是本能吧。”他接过瑞德丽的蘑菇,塞进鱼肚,“但那也不能解释你怎么能那么快地去赫德打了个来回。”

“你一天可以跋涉多远?”

“大概可以横跨伊姆瑞斯吧,我不知道。我不喜欢用穿越时间的方式长途奔波,那样非常累,而且完全不知道会碰到谁的脑海。”

“嗯,”巫师轻声说,“当时我别无选择。我不希望你在我还没回去前就挣脱心智拘控。”

“我根本不可能——”

“你有那个力量。你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摩亘不发一语地瞪着巫师,全身泛起一阵寒意。“原来是那么回事?”他低声说,“是一段记忆?”

“以西格的黑暗。”

“或是俄伦星山的黑暗。”

“是的。就那么简单。”

“简单。”摩亘记起亥尔的恳求,轻轻呼吸,直到哽在胸口的疼痛和纠结的字句逐渐松动。他用湿叶包住鱼,把放鱼的石头推进火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

巫师抚着一茎草叶,沿着弧度抚到叶尖。“有些东西是,例如夜晚、火焰或一根草叶。如果你把手放进火里,心里想着自己的痛,你就会被烧伤;但如果你只想着那火焰,或只想着那夜晚,接受它,不去回忆……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我无法遗忘。”

巫师沉默不语。鱼被烧烤得油星四溅时,雨再度下起来,他们匆匆吃完,易形,冒着滂沱大雨飞上树遮蔽栖身。

两天后,他们飞越欧瑟河,在这条湍急野性的河边变回原形。时值向晚,天空潮湿明亮,光影在他们脸上交错游移。三人彼此相视,有一点迷惑,仿佛惊讶于自己的模样。

瑞德丽叹口气,坐在一根倒地的树上。“我累得动不了了。”她低声说,“当乌鸦当得好烦,我快忘记怎么说话了。”

“我来打猎。”摩亘说。他想动,却仍站在原地,倦意似水涌遍全身。

羿司说:“我来打猎。”两人还来不及回答,巫师已再度易形,变成一只鹰凌空飞起,愈飞愈高,强有力地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穿过雨水和阳光,终于不再升高,开始盘旋。

“怎么可能?”摩亘低声说,“他看不见,怎能打猎?”他突然有股冲动,想穿过阳光火速飞蹿到那只鹰身旁。他压抑那股冲动,看鹰俯冲而下,迅速又致命地冲进幢幢的阴影中。

“他就像个御地者。”瑞德丽说。摩亘周身泛起一阵古怪的寒意。瑞德丽似乎也被自己的话语刺痛。“他们全都有那种可怕的美。”两人看着鹰从地面飞起,身影在骤逝的天光中显得更暗,爪间抓着某个东西。瑞德丽慢慢站起,动手捡拾柴薪。“他会需要烤架。”

摩亘从一株小树上取下一段树枝,剥去树皮。鹰飞了回来,在瑞德丽生起的火堆旁放下一只死野兔。羿司再度站在他们面前,一时间,他的眼睛看起来陌生,充满天空的清澈狂野及鹰猛锐准确的猎杀力。而后那双眼又变得熟悉。摩亘问了那问题,声音听起来压抑。

“我闻得到它的恐惧。”巫师说着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刀,坐下,“你来剥皮好吗?要我来的话会很困难。”

摩亘一言不发,动手剥兔皮。瑞德丽捡起那根要当烤架的树枝,削好。她突然开口,语调近乎害羞:“你会说鹰的语言吗?”

那张盲眼、充满力量的脸朝她转去。摩亘看见巫师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温和,手上的刀为之一顿。“会一点。”

“可不可以教我?我们一定要用乌鸦的模样一路飞去赫伦吗?”

“如果你想……我本来以为,因为你来自安恩,所以乌鸦的形体会让你比较自在。”

“不,”她轻声说,“现在我变成很多东西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了。但还是谢谢你想到这一点。”

“你变过哪些形体?”

“哦……好几种鸟,还有树、鲑鱼、獾、鹿、蝙蝠、雪麟——早算不清了,那时我在找摩亘。”

“你总是能找到他。”

“你也是。”

羿司心不在焉地摸着四周的地面,寻找支撑烤架的小树枝:“是的……”

“我也变过一次野兔。”

“野兔是隼鹰的猎物。你是依循大地的法则易形。”

摩亘把皮和内脏丢进蕨丛,伸手拿烤架。“那疆土的法则呢?”他突兀地问,“这些法则对御地者全都没有意义吗?”

巫师静止不动,眼神深处似乎骚动着鹰的无情力量。摩亘感觉自己的挑衅很鲁莽,随即转开视线。羿司含糊地说:“不全是。”摩亘用烤架插好野兔,在火堆上架好,转了两下看看是否牢靠。此时他突然醒悟到巫师这句话模棱两可,不禁跪坐下来凝视巫师。但瑞德丽正在对羿司说话,她语调中清晰可辨的痛苦让摩亘保持沉默。

“那么,你觉得我在风之平原上的那些亲戚为什么要对抗至尊?如果力量是件简单的事,就是认识雨水、认识火,那么这些事物形成的法则就是大地的法则?”

羿司再次沉默。太阳消失了,这次消失在西边云层深处,一片朦胧的暮色和雾气逐渐笼罩他们。巫师伸出手摸到烤架,慢慢转动:“摩亘猜想至尊控制住御地者,让他们无法施展全部力量,我想摩亘猜对了。光是这样,他们就很有理由对抗至尊……但在这一点之下,似乎还埋藏着很多谜题。许多个世纪前,以西格那些石头孩子把我引去他们的墓穴,因为我感觉到了他们的悲伤。他们的力量被夺走了。孩子是继承力量的人,也许这就是他们遭到毁灭的原因。”

“等等,”摩亘的声音颤抖着,“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至尊的继承人就埋在那座墓穴里?”

“似乎有可能,不是吗?”兔肉的肥油在火中噼啪爆响,羿司再度转动烤架,“也许就是那个小男孩,是他告诉我必须在一把竖琴和一把剑上各镶三颗星,等待许多个遥远世纪之后的某个人前来领取……”

“可是,为什么?”瑞德丽仍然低声追问,“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鹰的飞翔……其中有美,也有致命的力量。如果这股力量不受任何律法束缚,那么这股力量和人们对它的贪婪欲望会变得太可怕——”

“我就曾经想要它,想拥有那股力量。”

那张坚毅而古老的脸再度融成令人惊讶的温和。羿司碰触她,一如先前碰触草叶:“那就去拿。”

羿司放下手。瑞德丽低着头,摩亘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想拨开她的发,她却突然站起,转身避开摩亘的手。摩亘看着她走进树林,她双手紧紧交握臂膀,仿佛感到寒冷。摩亘喉头突然有如火烧,没有什么说得通的原因,只因巫师碰触瑞德丽,而瑞德丽抛下了他。

“你什么都没留给我……”摩亘低声说。

“摩亘——”

他站起身,跟在瑞德丽身后走进逐渐聚拢的雾气中,留下鹰和它的猎物。

接下来几天,他们继续飞行,有时变成乌鸦,天气放晴时就变成鹰。其中两只鹰用尖锐的声音相互鸣叫,另一只则沉默地听着。他们以鹰的形体猎食、睡觉、醒来,用清澈野性的眼神望向苍白的太阳。下雨时他们变成乌鸦,稳稳地飞过湿淋淋的空气,下方的树林绵延无尽,让他们感觉简直像在同一处不停地打转。但扑打他们的雨停了,太阳像幽灵似的在云层后窥看,前方地平线上的一抹模糊也逐渐固定成形,变成森林远处冒出的一环山丘。

太阳忽然短暂露脸,接着逐渐西沉。光线拂过整片土地,河流如同银色的叶脉,湖泊则是翠绿大地上的小钱币。三只鹰疲倦地飞着,形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前后相距半里。第二只鹰仿佛对夕阳着了魔,倏地往前飞蹿,在阳光和阴影中来回穿梭,生气勃勃地朝目的地直飞而去。它的兴奋让摩亘脱离原本单调的节奏,加速飞过带头的鹰,去追赶那飞射过天空的黑影。他从不知道瑞德丽能飞得这么快。摩亘乘着北风气流前行,但那鹰仍领先好一段距离,他拼命朝它飞去,直到仿佛已将自己的形体抛在身后,只剩下一股追求速度的热情,在光的顶端飞蹿向前。他慢慢追上那鹰,等到看见它翅膀的长度和深色的腹部,才发现这是羿司。

摩亘保持速度,全身心只想赶上那只充满自傲力量的鹰,超越它。他使尽力气冲去,直到风仿佛在燃烧,燃烧着掠过他、穿透他全身。下方的森林有如大海起伏。他逐渐拉近与那只鹰的距离,直到自己变成那鹰在满天红霞中的影子,接着追到它旁边,与它等速齐飞,翅膀拍打着相同的节奏,却无法超越。他拼命飞过空气和光线,抛开一切,甚至抛开心中强烈的渴望,就像必须抛开压舱重物以保持速度。但那只鹰不让摩亘追上它,只引诱他愈飞愈快,直到摩亘所有的思绪和心头的阴影全随风而去,直到他感觉心跳若再加快一下,自己就要燃烧成一阵风。

摩亘鸣叫一声,脱离那鹰身侧,朝下方的和缓山丘降落。他几乎连翅膀都拍不动了,只让一股股气流交互托着,最后降落在地。他变回原形,四周的长草迎向他,他张开双臂紧紧贴靠大地,直到胸口的狂跳缓和,直到呼吸从火焰变回空气。他慢慢翻身站起,那鹰在他头顶盘旋,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先前的极速飞翔让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惊鸿一瞥,这时那感觉再度强烈地涌上心头。他渴望地朝鹰伸出手,鹰像块落石直接向摩亘飞降。他任鹰飞过来,任它降落在肩上,鹰爪紧扣住他,深邃的眼一片空盲。摩亘仍在它牢牢的掌握中,深陷在它的力量和骄傲中。

那晚,三只鹰睡在赫伦的山丘上。天亮后,三只乌鸦飞过潮湿的雾,飞过村庄和多岩的放牧草地,在旋风中不时看见一株虬结的树或一块突兀竖立的巨石。雾融成了雨,细细地飘洒在他们身上,一路伴随他们到众环之城。

这一次,大君未曾预见他们到来。但巫师亦弗正在庭院耐心等待,大君好奇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三只湿答答的黑鸟落在屋前,接着惊愕地看着他们恢复原形。

“摩亘……”大君温和地捧起摩亘消瘦憔悴的脸,这时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把谁带进了大君的家门。

羿司安静地立定,似乎心有旁骛,仿佛联结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正努力分辨一团混杂的影像。大君拨开瑞德丽脸上的湿发。

“你已经变成安恩最大的一道谜题了。”大君说。瑞德丽迅速移开眼神,低头看地,但大君抬起她的脸,微笑着亲吻她。大君转向两名巫师。

亦弗将一只手放在羿司肩上,用他那安详的声音说:“蔼珥,这位是羿司,我想你们没有见过。”

“确实没有。”大君颔首为礼,“炼星者,你的到来令敝处蓬筚生辉。进来吧,别在屋外淋雨。通常我都看得见有谁正穿越赫伦山丘,可以及时准备招待客人,不过我没注意到三只疲累的乌鸦。”她一手轻扶羿司的手臂,为他带路,“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以西格和欧斯特兰。”巫师说,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沙哑。迷宫般的华丽走廊上有侍卫驻守,她们注视着来客,一动也不动,但眼神里闪着惊讶的猜测。摩亘看着羿司的背,看他走在大君身旁、头偏向她声音的来向,之后才慢慢注意到亦弗已放慢速度走在自己身旁,正对自己说话。

“赫德遭到攻击没几天,消息就传到这里了——这消息迅速传遍疆土,造成很大的恐慌。凯司纳多数居民都离开了,但他们能去哪里?伊姆瑞斯?还是安恩?麦颂即将领军北上,安恩会变得几无防御之力。还是朗戈?那城市还没从自己的惊恐遭遇中恢复。全天下无处可去。”

“学院师傅也离开凯司纳了吗?”瑞德丽问。

亦弗摇头。“没有,他们拒绝离开。”他的语气有点恼,“大君要我去找他们,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需不需要派船搬迁他们的人和书。他们说,也许巫术的训诲中含有避开死亡的秘密,但御谜学的训诲则说,转身背对死亡是不智的,因为一转身只会发现它又出现在面前。我叫师傅实际一点,他们却说对他们最有帮助的可能是答案,而不是船只。我说他们可能会死在那里,他们却问我死亡是不是最可怕的事。到了那时,我也开始稍懂御谜学了,不过还没厉害到可以跟他们玩猜谜。”

“智者对谜题,”摩亘说,“就像守财奴对一枚快滚进地板裂缝的硬币一样,穷追不舍。”

“显然如此。你能不能做些什么?在我看来,那些师傅似乎非常脆弱,对疆土而言又非常珍贵……”

摩亘眼中的微微笑意消失了:“我只能做一件事——把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

大君踏进一处敞亮的大房间,毡毯和帷幔上有金色、象牙色和丰润的棕色。她对摩亘和瑞德丽说:“仆人会拿必需品来,让你们住得舒服。整栋屋子都有侍卫驻守。等你们准备好了,就到亦弗的书房来,我们可以谈谈。”

“蔼珥,”摩亘轻声说,“我没办法留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谈话。”

大君沉默不语。摩亘猜想她在猜谜,尽管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大君将一只手按在他手臂上:“我把驻守各处城市和国界上的侍卫全召回来了,蔻禾正在这里训练她们,准备南下,如果你需要的是这个的话。”

“不要。”摩亘激动地说,“我在朗戈已经看到太多侍卫战死了。”

“摩亘,我们必须动用我们所有的力量。”

“赫伦有比这强大得多的力量。”摩亘看到大君的脸色这时变了。他意识到巫师就在大君身后,静止不动,像个影子。他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只纳闷自己聚集力量究竟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还是因为那鹰的引诱。“我来是为了这个。我需要它。”

大君的手指紧紧扣住他前臂。“国土律法的力量?”她难以置信地低声说。摩亘哑然地点点头,知道只要她流露出半点不信任,自己的心便会永远留下伤痕。“你有这种力量?能够获取它的力量?”

“是的。我需要国土律法的知识。我不会碰触你的脑海,我发誓。在亥尔那里,他同意我进入他脑海,但是你——你的脑海里有些地方,我不该涉足。”

大君眼神深处有某个思绪正在形成。她仍然紧抓摩亘,静静站着,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大君面前易形,变成某种跟世界一样古老的东西,四周缠绕攀附着谜题、传说、夜晚和黎明的色彩,像是为人遗忘的无价宝藏。这时他好想进入她脑海,想找出自己严苛混乱的过去里究竟有什么让她把他看成这样。但大君松开了手,说:“你需要什么,就尽管从我的国土和我这里拿吧。”

摩亘站着不动,看着她沿通道走去,一只手扶着羿司的手肘。仆人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仆人生火烧水、热酒的同时,摩亘轻声对瑞德丽说话:

“你留在这里。我不知道会去多久。我们俩都不会很安全,但至少羿司和亦弗在这里,而羿司——他确实要我活着,至少我知道这点。”

瑞德丽的手攀上他的肩,神色烦恼:“摩亘,你那天在飞行中,已将自己跟他束缚在一起。我感觉到了。”

“我知道。”他执起瑞德丽的手,按在心口,“我知道。”摩亘又说,无法迎视她的眼神,“他用我自己来引诱我。我告诉过你,如果我跟他玩,我会输。”

“也许吧。”

“你多照看着大君。我不知道我究竟把什么带进了她家。”

“他绝不会伤害她的。”

“他已经对她说过一次谎,背叛过她一次。一次就够多了。如果你需要我,就问大君我在哪里,她会知道。”

“好。摩亘……”

“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回答,这答案在这些天里已出现过好几次,“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羿司说过,火焰和夜晚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只要你清楚地看见它们。我一直在想,你不知道羿司是什么,是因为你看到的从来不是他,只看到黑暗的记忆……”

“不然你指望我看见什么?他不只是竖琴手,不只是巫师。瑞德丽,我正在努力看清楚,我——”

仆人瞥向他们,瑞德丽用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她突然紧紧抱住他,他感觉自己在发抖,“我不是要惹你生气,可是——安静地听我说。我正努力在想。一个人除非忘记自己、变成火,否则便不能了解火。你就是这样学会在黑暗里看见东西的,因为你变成了一座大山,那座山的心就是黑暗。你能了解亟斯卓欧姆,也是借由取得他的力量。那么,也许你唯一能了解那竖琴手的方式,就是让他把你牵引进入他的力量,直到你变成他的心的一部分,开始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

“这样一来,我可能会毁了疆土。”

“也许。但是如果他很危险,你不了解他又怎么能对抗他?而如果他不危险呢?”

“如果他——”摩亘一顿。周遭的世界似乎稍稍移转,整个赫伦,山上的王国,南方的国度,全疆土,都在那鹰的眼底下各就其位。他看见有力而沉默的飞鹰的影子横越疆土,感觉它落在背上。这景象瞬息而逝,影子旋即变成一段黑夜的记忆。他双手紧握成拳。“他很危险,”他低声说,“他向来如此。我跟他之间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束缚?”

当晚,摩亘离开众环之城,在赫伦的国土律法中度过不知几天几夜,躲在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乎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他无形无状,飘浮在雾气中,渗进静止危险的沼泽,当晨霜冻结在泥泞、芦苇和坚韧的沼泽野草上时,他也感觉自己的脸染上了一层银白。他发出一只沼泽野鸟的孤独叫声,透过一块毫无表情的平扁石头凝望星空。他遍游低矮的山丘,心智与岩石、树木、小河联结,探进深藏在山丘内部的丰富矿藏,其中有铁、有铜、有宝石。他思绪的触角像一张巨大的网,遍及沉睡的田野和雾蒙蒙的青翠牧地,把自己与残株枯根、结冻的沟壑、放牧绵羊的纠结草地联结。这片土地的温和让他想起赫德,但其中又有一股黑暗扰动的力量,以凸岩和巨石的形体冒出地面。他探索这股力量,飘到非常接近大君心智之处,感到她的警觉和聪敏是出于需要,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沼泽和突然而至的雾气对在此定居的人非常危险,一代代大君便传承具备了这样的特质。这片土地的奇异岩石中蕴藏神秘,山丘中蕴藏富饶,历代大君的心智也依循这些事物形塑。摩亘逐渐深入它的律法,脑海几乎变得同样和平宁静,同时受环境需要的束缚而具备敏锐细致又清晰的意识与眼力。终于,他开始用大君的眼光看事情,能够看进事物本身又超越其外之时,他回到众环之城。

摩亘回时一如去时,像赫伦沉静冷夜里从地面升起的一片雾,静静地飘入。他恢复原形,循着大君的声音走去,发现自己站在她那空间虽小但十分优雅的大厅里,站在火光与阴影中。他出现时,大君正在跟羿司交谈;摩亘感觉自己仍与大君心智中的冷静相连,他也不去刻意打破这份冷静,只安然处在她的和平和宁静中。莱拉坐在大君身边,瑞德丽则坐得离火比较近。众人刚用过晚餐,桌上只剩下杯子和大酒壶。

瑞德丽转过头来看见摩亘,对他眼中的某种神情报以微笑,没打扰他。莱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了晚餐的场合,她穿了一件轻盈飘逸、火一般明烈的长袍,盘起的发辫上罩着一层金线发网。她脸上已不复往昔那熟悉的骄傲自信,眼神也似乎变得比较苍老脆弱,眼中挥之不去的是在朗戈见到手下侍卫死去的记忆。她对大君说了什么,摩亘没听见,而大君的回答很简单:

“不。”

“我要去伊姆瑞斯。”莱拉深色的眼睛顽固地迎视大君,但争论的语调很安静,“如果不跟侍卫队一起去,就骑马走在你旁边。”

“不。”

“母亲,我已经不是你的侍卫了,我从朗戈回来就请辞了,所以现在你不能指望我不假思索地服从你。伊姆瑞斯是可怕的战场——比朗戈还可怕。我要——”

“你是我的国土继承人。”大君说。她的脸色仍然平静,但摩亘感到她脑海深处的恐惧,如赫伦的雾一般凛冽又如影随形。“我要把赫伦所有侍卫都带去伊姆瑞斯,由蔻禾指挥。你说过你再也不想碰矛枪了,我很庆幸你这么决定。伊姆瑞斯不需要你去打仗,但这里却非常需要你留下来。”

“以备你万一送命。”莱拉说得直截了当,“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但我会骑马跟在你旁边——”

“莱拉——”

“母亲,这是我的决定。我服不服从你已经跟侍卫队的荣誉无关,要做什么由我自己选择,而我选择跟你一起去。”

大君握着杯子的手指在杯缘稍移,她似乎对自己的动作感到惊讶。“嗯,”她冷静地说,“如果你这个决定无关荣誉,那我也不一定要采取很荣誉的行动。你留在这里,不管我得用什么方式确保这一点。”

莱拉的眼神略有些闪动。“母亲。”她犹疑地抗议。

大君说:“是的,我是你母亲,但同时也是大君。赫伦正面临重大危险,如果伊姆瑞斯被攻陷,我要你在这里尽一切努力保护国土。要是我们俩都死在伊姆瑞斯,赫伦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亥尔要去,”大君轻声说,“还有达南,还有麦颂——疆土内所有国土统治者都必须去伊姆瑞斯,为疆土的存亡而战……甚至是为了比这更重要的理由。疆土中心有一团纠结的谜题,就算冒生命危险,我也要见到它解开。我要得到答案。”

莱拉沉默不语。柔和的火光中,她们两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都那么细致、清朗、美丽。但大君的金色眼睛掩藏了她的思绪,莱拉的眼中则有一览无遗的火焰与痛苦。

“那名竖琴手已经死了,”莱拉低声说,“如果你想要解答的是这件事。”

大君垂下眼帘。片刻后,她动了动,伸出手摸摸莱拉的脸颊。“疆土内没有解答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她说,“而且我想,这几乎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但她的眉头紧蹙,因为一阵无法解释的痛突然袭来。“无解的谜题可能很可怕,”过了一会儿她说,“但有些是可以忍受的。其他的……羿司认为,佩星者在风之平原上的行动很重要。”

“他认为你也需要去那里吗?如果风之平原真的这么重要,那至尊在哪里?他为什么对佩星者和整个疆土不理不睬?”

“我不知道。也许摩亘可以回答其中一些——”她突然抬头,看见安静地站在阴影里的摩亘。摩亘自己脑海中的思绪重新苏醒。

大君微笑,伸手表示欢迎。摩亘慢慢走向桌旁,羿司动了动,或许透过大君的眼看见了他。刹那间,摩亘眼中的羿司很是奇怪,像赫伦的雾气和巨石,是他的心智可探索、可理解的东西。他坐下,巫师的脸似乎避着他的眼。他无言地朝大君颔首。大君说:“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是的,竭尽我能承受的限度。我去了多久?”

“将近两星期。”

“两……”他动着嘴唇,没能说出声,“这么久?这段时间有没有新消息?”

“很少。商人从呼勒里来,把我们腾得出来的武器全买走了,准备带去喀尔维丁。我一直看见一片雾从欧斯特兰往南移,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雾?”摩亘想起亥尔掌心的疤痕,映着红色的火光,“是雪麟?亥尔要带雪麟去伊姆瑞斯?”

“它们成千上百,正穿过森林前进。”

“雪麟很能打斗,”羿司说,语调听起来疲倦,不想面对争执,但很有耐心,“也不害怕伊姆瑞斯的冬天。”

“你早就知道了。”摩亘的思绪激动得脱离了原来的平静,“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矿工、雪麟、大君侍卫——你为什么要在全疆土到处招引出这么一支脆弱又缺乏作战技能的军队?你是瞎子,或许眼不见为净,但我们其他人到时候却得眼睁睁看着人兽在那片战场上惨遭屠杀——”

“摩亘,”大君温和地打断他的话,“我的决定并不是羿司替我做的。”

“羿司——”摩亘住口,双手掩面,试着阻止自己跟他徒劳地争执。羿司站起身,摩亘再度望向他。巫师的动作不甚灵活,他穿过铺在地上的垫子,走到火旁,低头站在那里。摩亘看见他那双掌心有疤的手突然握起,紧握着无法说出的话。这时摩亘想起岱思的手,那双在火光中因疼痛而扭曲的手,然后听见一个回音从静静的赫伦夜色中传来,是他曾在那竖琴手的火堆旁、沉默中短暂获得的奇异平静。突然间,他与那竖琴手、那鹰的一切束缚牵系,他满心的渴望和无法理解的爱,令他完全无法招架、无法自已。他看着光影掩映的那张坚毅、盲眼的脸,心里突然明白自己愿意献出一切,不管是雪麟、大君侍卫、诸位国土统治者还是整片疆土,他全愿意交给那双带有疤痕、饱受折磨的手,只为换取在那鹰的荫庇里有处栖身之所。

一旦明白这一点,摩亘突然获得不甚自在的奇怪平静。他低下头,瞪着打磨光滑的石桌面上自己的黑暗倒影,直到注视着他的莱拉突然说:“你一定饿了。”她替他倒了杯酒,“我去拿些热的东西给你吃。”大君看着莱拉敏捷优雅地走出大厅,神色疲倦。摩亘从没见过大君如此疲倦。

她对摩亘说:“矿工、雪麟和我的侍卫在伊姆瑞斯或许没什么用,但摩亘,所有的国土统治者都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我知道。”他凝视大君,知道她心里有某段深爱的记忆带来了烦忧。大君给了他这么多,他多么希望也能回报她些许平静,于是突兀地开口:“亟斯卓欧姆说你在朗戈附近等岱思,是真的吗?”

大君对他的唐突似乎有些吃惊,但仍点点头:“当时我想他或许会去朗戈,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了,我可以问他……摩亘,你我都累了,那名竖琴手也已经死了。也许我们应该——”

“他的死——他的死是为了你。”

大君在桌子另一端盯着他看。“摩亘。”大君低声说着,警告他别再说下去,但他摇摇头。

“是真的。问瑞德丽就知道,或者问羿司——当时他也在场。”这时巫师那双火灼的淡色眼睛转向摩亘。摩亘的声音颤抖起来,但仍继续说下去,把竖琴手那一生的谜题不加解答地还给他,不要求任何回报:“亟斯卓欧姆要岱思选,是要挟持瑞德丽还是挟持你当人质,这样才能逼我去俄伦星山。但是岱思宁可选择死,宁可逼亟斯卓欧姆杀他。他对我没有同情……或许是因为我就算没有同情也熬得下去,但是你和瑞德丽,他是真心爱着你们。”摩亘停口,感觉呼吸有些疼痛,他看见大君把脸埋入掌中,“我让你难过了是不是?我不是有意要——”

“没有。”但大君在哭,他看得出来。他在心里诅咒自己。羿司仍然看着他,他不知道巫师在用谁的眼看,因为瑞德丽的脸也掩在发后。巫师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一只手摊开朝向光线,仿佛表示认输,把什么还给摩亘。然后他伸手往摩亘背后的空气一探,镶星竖琴便出现在手中。

温润的音符响起,大君抬头看向摩亘,但摩亘手里是空的。他正凝视羿司,字句像冰块一样哽在喉头。巫师的大手以完美无瑕的精准拨动由自己调音的琴弦,琴弦答以风声水声般的乐音,那是俄伦星山漫长黑夜中的琴声,充满致命之美,也是全疆土各国土统治者听了好几个世纪的琴声。那是一名曾有“朗戈竖琴手”称号的伟大巫师弹出的琴声,大君聆听,似乎只有惊迷叹服和些许惊讶。然后竖琴的曲调一变,大君的脸刹时血色全无。

那是一首深沉、优美、无言的歌,从摩亘记忆中勾出某个雾蒙蒙的黑夜,在赫伦的沼泽地上、火堆旁围着一圈大君的侍卫,莱拉无声无息地从夜色中出现,说了些什么……他努力想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大君正瞪着羿司,摩亘看着她苍白木然的脸,想起了岱思专为她谱写的那首曲子。

摩亘全身打了一阵冷战。那首美丽的曲子接近尾声,他不知竖琴手究竟能对大君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解释。弹琴的手动作渐缓,弹出最后一个温柔的和弦,平按在琴弦上止住声音。他怀抱竖琴坐在那里,微低着头,双手放在三颗星上方,火光在全身流转颤动,在空中织出种种光影图案。摩亘等他开口,但他没有说话,没有动。时间一刻刻缓慢地流逝,他仍沉默地坐在那里,那沉默仿佛来自树木、土地或花岗岩饱受风吹日晒的坚毅面容。摩亘聆听那沉默,终于醒悟到竖琴手的沉默不为逃避回答,而正是答案。

摩亘闭上眼,心突然好痛,似乎跳到了喉头。他想说话,却说不出,竖琴手的沉默环绕着他,那份和平安详他在全疆土的生命深处都曾感受过。沉默慢慢渗进他的思绪、他的心,直到他无从思考,只知道自己寻寻觅觅这么久、以为永无希望找到的东西,原来始终不曾远离他身旁,即使在他最绝望的时刻。

竖琴手站起来,那张疲惫苍老的脸是受风吹袭的山的面容,是带着伤疤的疆土的面容。他与大君四目相视良久,直到大君那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颤抖起来,然后她低下头视而不见地瞪着桌面。竖琴手走向摩亘,将琴挂回摩亘肩上。摩亘感觉到那轻微迅速的动作,如在梦中。他似乎流连了一会儿,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摸摸摩亘的脸,然后走向火焰,消失在交织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