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摩亘摆脱沉默的束缚,开始移动。他将心智抛入夜色,但不管往哪里找,都只找到沉静的夜。他站起身,将字句紧握在胸中和手中,仿佛不敢说出口。大君似乎也不太愿意开口,只僵硬地动了动,又恢复静止,低头凝视桌面映出的一星烛光。看着她渐渐恢复血色,神情有所改变,摩亘终于说得出话来了。

“他去哪里了?”摩亘低声说,“他对你说了话。”

“他说——他说他刚刚做了他这漫长一生中唯一的傻事。”大君双手紧紧交握,蹙眉低头,努力集中心神,“他说他本来打算等到你聚集了足够力量,能够为自己而战时,才让你知道他是谁。他离开,是因为现在他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他还说了别的。”大君微微摇头,再度开口,“他说,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承受力也有极限。”

“风之平原。他一定会在伊姆瑞斯。”

大君抬眼看他,但没争论:“摩亘,你要找到他,不管这对你们两人有多危险。他孤单得太久了。”

“我会的。”摩亘转过身,跪在瑞德丽身旁。她正瞪着火看,摩亘轻拂她脸上火光的映影。她看向摩亘,眼神中有种古老、强烈、半人半非人的东西,仿佛已看进至尊的记忆。摩亘握起她的手:“跟我一起去。”

她站起身,摩亘联结两人的心智,远远抛进赫伦的夜色,直到碰触沼泽地彼端一块他记得的石头。莱拉正端着他的晚饭走进大厅,他朝莱拉一步踏出,便消失不见。

两人并肩站在雾里,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犹如幽灵聚集。摩亘让自己的意识旋绕前进,穿过雾气和矮丘,横越至远方,超乎以往传送心智的距离。他的思绪攀住一株松树虬结的心,把自己向彼方拉去。

摩亘站在树旁,站在赫伦和伊姆瑞斯之间饱受风吹的森林里,感觉使用过度的力量突然衰竭,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思绪似乎被风吹得千疮百孔。这段时间他只偶尔照应身体的需求,现在身体发出了不得不从的命令,他浑身发抖,一直想着莱拉端来热腾腾肉食的香味。竖琴手生命中的许多片段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他听见那细致疏离的声音对国王、商人、亟斯卓欧姆说话,不断编织谜题,用的不是说出的字句,而是未说出的话语。此时一段记忆烙透摩亘所有的思绪,他颤抖着叫出声,感觉北风刮削入骨。

“我差点杀了他。”想到几乎铸下如此大错,摩亘又惊又畏,“我居然踏遍全疆土追杀至尊。”接着一股尖锐而熟悉的疼痛穿入心中,“他把我丢在亟斯卓欧姆手里。他明明用半个字就能杀死创立者,但他却只是弹琴。难怪我从没认出他是谁。”

“摩亘,这里好冷。”瑞德丽一手揽住他,连吹拂在他脸上的发丝也好冰。摩亘试着理清思绪,但风不断吹进脑海,他又看见竖琴手的脸,盲目地瞪着天空。

“他曾经是御谜学士,是御地者……”

“摩亘。”他感觉瑞德丽的思绪探进自己的脑海,惊讶地让她进来。瑞德丽的思绪非常清楚,摩亘感到她的存在,安静下来,而后退离她的心智,穿过黑暗看着她的脸。

“你当时那么生气,其实不是为了我。”

“哦,摩亘。”瑞德丽又抱住他,“你自己也说了,你熬得过去,就像疆土里一切坚强的事物。他需要你变得这么坚强,才让你落在亟斯卓欧姆手里。我知道我这种讲法很怪……”感到他身体紧绷,瑞德丽连忙分辩,“但总之你学会了生存。一连好几百年在亟斯卓欧姆手下弹琴,苦苦等待佩星者出现——你以为他那样做很容易吗?”

“是不容易。”过了一会儿摩亘说,想着竖琴手残缺的双手,“至尊不论利用他自己或利用我,都一样无情。但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去找他,问他。”

“我连动都动不了。”摩亘低声说。瑞德丽的心智再度碰触他的脑海,他终于让思绪栖息在她还不甚有把握的掌控中,耐心地等她努力探索远处。瑞德丽碰了他一下,他就这么不知何往地开始移动,他这才明白自己先前向她要求的是多大的耐心和信任。摩亘感觉两人没有移动多远,但疲倦而感激地等着,等瑞德丽一步步穿越森林。天亮之际,两人抵达伊姆瑞斯北界,歇息一阵;预示风暴的红日升起,从东方吹来不祥的风。

他们以食腐乌鸦的形体飞过马彻。这片粗犷多山的边陲地区看起来似乎平静,但及至向晚,两只乌鸦看见一群身负武装的男人护着一列商队,沉重缓慢地驶往喀尔维丁。摩亘朝他们飞降,降落在路面之际攀住一名战士的脑海,以免对方一见他易形便出手攻击。摩亘从空气中拔剑出鞘,朝瞪着自己的那人亮出剑上的三颗星,星星在灰霾的光线中发出诡谲的光芒。

“赫德的摩亘。”那战士细声说。他是个发色夹灰、身有伤疤的老兵,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笼罩着阴影,曾在许多战场上凝视曙光和致命的暮色。战士拦停身后的车队,翻身下马。身后的人全沉默不语。

“我得找到羿司,”摩亘说,“或者阿洛依,或者艾斯峻·伊姆瑞斯。”

那人摸摸摩亘剑上的三颗星,手势奇特,宛如宣誓效忠。他眨眨眼,看着一只乌鸦降落在摩亘肩上,说:“我是连恩·马彻,昂孛领主的表亲。羿司我不认识,艾斯峻·伊姆瑞斯在喀尔维丁,他可以告诉你阿洛依在哪里。我正要送一批武器和补给品去喀尔维丁,虽然不知道能派上多大用场。佩星的大人,我要是你,在这劫数难逃的土地上我连一根眼睫毛都不会露出来,更别说那三颗星了。”

“我是来这里作战的。”摩亘说。这时土地对他低诉律法、传说、脚下地底的古代死者,他的身体似乎渴望融入其中。那人打量摩亘瘦削的脸,他身上敝旧的华丽罩衫与这危险的冬季山丘显得颇不搭调。

“赫德。”战士说,眼里的绝望突然被惊愕的笑意打破,“唔,除此之外我们可什么都试过了。大人,我很乐意请你同行,但我想你一个人反而比较安全。比起你,艾斯峻更想见到的人,全天下大概只有一个,不过这一点我也不敢打包票。”

“荷鲁。艾斯峻还没找到他。”

那人疲惫地点点头:“荷鲁大概在疆土某处,介于死活之间吧。连那位巫师都找不到他。我想——”

“我找得到他。”摩亘突然说。那人沉默,眼里的笑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忍的赤裸裸的希望。

“真的吗?艾斯峻的梦里全是荷鲁的思绪,可是就连他也找不到荷鲁。大人,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尽管你站在这里冷得发抖,我却仍愿意相信你的力量?我熬过风之平原那场死伤惨重的战斗,但有些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却恨不得死在那里算了。”战士摇摇头,手再度伸向摩亘,但还没碰到便放下,“快走吧,收好那些星星,希望你到喀尔维丁一路平安。大人,请你尽快。”

两只乌鸦朝东飞去,一路经过其他长长的队伍,是装载补给的车辆和一列列马匹。他们在大宅屋檐下休息,宅院里满是烟雾和冶炼炉的嘈杂。战袍的鲜艳色彩和耕马流着汗的深色身躯在烟雾中闪动,士兵集结前往喀尔维丁。行伍中有年轻男孩,也有饱经风霜的脸孔——牧羊人、农夫、铁匠,甚至商人,只受了些仓促紧急的武器训练便加入喀尔维丁的驻军。这景象激使乌鸦更努力地往前飞,沿萨尔河前进。河水流向大海,在垂死的田野上刻画出一条黑暗的痕迹。

他们在日落时分抵达喀尔维丁,天空像一面鲜艳的旗帜被酷烈的风吹裂。全城四周围绕着成千上百处火堆,仿佛遭到了己方部队围攻,但港口倒是畅通,来自以西格和安纽因的船只正乘着晚潮驶来。伊姆瑞斯历代国王的宅邸,那栋以御地者城市碎片建造的美丽房屋,像颗宝石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亮。宅门紧闭,乌鸦降落在门外的阴影里,在空荡的街上变回原形。

两人相视无言。摩亘将瑞德丽挽在身旁,不知自己的眼睛是否也像她那样疲惫不堪。他碰触瑞德丽的脑海,接着寻进国王宅邸中心,找到艾斯峻的脑海。

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正独坐在一间小型会议室里,摩亘出现在他眼前。艾斯峻先前在处理公事,书桌上堆满地图、信报、补给列表,此刻房里几乎全暗。他也没点蜡烛,只瞪着面前的火堆,苦恼忧虑的脸毫无血色。摩亘和瑞德丽从街上一脚踏进模糊的光影里,但艾斯峻完全不显惊愕,只凝视两人片刻,仿佛他们跟他的希望一样虚幻。然后他表情一变,站起身,椅子在身后砰然倒地:“你跑到哪儿去了?”

这句问话充满各式各样的情绪,是松了口气,是体恤,也是恼火。摩亘朝自己的过去瞥视一眼,眼神一如伊姆瑞斯王子色如冬雪的独眼那般锐利,他简单说道:“我去回答谜题。”

艾斯峻绕过书桌走来,扶瑞德丽坐下,倒了葡萄酒给她喝,她的脸色才逐渐不再那么呆滞木然。艾斯峻半跪在她身旁,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摩亘。

“你从哪里过来的?我不停想着你和荷鲁、你和荷鲁,别的什么都想不了。你瘦得像根锥子,但至少平安无恙。你看起来——如果可以形容一个人看起来像武器,那你就是了。这房里充满一股有如宁静雷声的力量,你从哪里得到这力量的?”

“整个疆土。”摩亘自己倒了杯酒,坐下。

“你救得了伊姆瑞斯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必须找到羿司。”

“羿司?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摩亘摇摇头:“他离开了。我得找到他,我需要他……”他声音渐低,呆瞪着火堆,手中的酒杯是一圈空洞的金。艾斯峻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才发现自己差点睡着。

“摩亘,我没见到他。”

“阿洛依在这里吗?他的脑海跟羿司相连。”

“不在,他跟麦颂的军队在一起,驻扎在通商大路附近的森林里。摩亘。”艾斯峻倾身抓住摩亘,不让他滑进突然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中。

“他就在我身旁,我却笨得不知道转身面对他,只晓得追着他的影子跑遍疆土。我随他弹奏竖琴,跟他争执冲撞,还试过要杀他,但依然爱他;等我终于找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却消失了,留下我继续追寻……”艾斯峻紧握着他的手突然勒得他痛。

“你说什么?”

摩亘醒悟到自己说了什么,哑然地与艾斯峻四目相视。摩亘再次看见那张陌生奇怪、没有血色的脸,当自己既无声音也无名姓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醒来时,正是这张脸俯视着自己。面前这名身披锁子甲、外穿没扣好的深色紧身罩衫的战士,再次变成海边小屋里那个半是巫师的人,在风之平原的城市废墟里猜谜。

“风之平原……”摩亘低声说,“不,他不可能不带我就自己去,而我现在还没准备好。”

艾斯峻松开手,毫无表情的脸色白如骨。“你要找的究竟是谁?”他说得谨慎,把每个字像碎片一样拼凑。这时竖琴手那隐含死亡意味的名字令摩亘全身一震:很久以前一个晴朗的秋日,竖琴手已在托尔码头上给了他这第一道黑暗的谜题。他咽下喉头的干涩,突然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

瑞德丽在椅子上动了动,脸靠住椅背上的一袭毛皮斗篷,闭上眼。“你已经回答了好多谜题。”她喃喃地说,“最后一道未解的谜题不在风之平原,还会在哪里?”

摩亘怀疑地看着她。她往毛皮里埋得更深,没再移动,艾斯峻在她手中的杯子掉下之前将它拿走。摩亘突然站起,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俯身在艾斯峻的书桌上,两手按着伊姆瑞斯地图。

“风之平原……”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地图上的各块深色区域,指着西路恩的一块黑,“这是什么?”

仍蹲在火旁的艾斯峻站起来。“一座古城。”他说,“米尔蒙和铎尔的御地者城市几乎已全被他们拿下,路恩的一些地区也是。”

“有没有路可去风之平原?”

“摩亘,只要你开口,要我不带军队自己一个人跟你去都行。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好让我跟将领解释,为什么要把整支军队带离喀尔维丁,让这城市毫无防卫,只为了平原上的几块破石头?”

摩亘看着他:“有没有路可去?”

“这里,”艾斯峻从喀尔维丁画了一条线,穿过铎尔和东昂孛的暗色区域,“不过有些风险。”线沿着米尔蒙的南部边界走,“麦颂的军队在这里。如果对手是普通人类,遭我们这两支强大的军队夹攻,可以说毫无胜算。但是摩亘,我估算不出他们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没人估算得出。他们予取予求,完全照着自己的步调来,现在已不再假装跟我们作战了,只在我们凑巧挡路时,把我们扫荡敉平。疆土是他们的棋盘,我们只是卒子……而这场棋戏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给我一个理由,告诉我为什么要带着部队南下,去一个几百年来杳无人迹的地方,在寒冬中找架打。”

摩亘碰碰风之平原上的一点,那是那座孤塔可能所在的地方。“达南正带着矿工南下。亥尔带着雪麟,大君则带着侍卫。羿司要他们去风之平原。艾斯峻,为了保护疆土的诸位国土统治者,这个理由够不够?”

“为什么?”艾斯峻一拳敲在那平原上,但瑞德丽动都没动一下,“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会把他们拦在马彻。”

“你拦不住的。他们全都受到某种牵引,要前往风之平原,我也是。如果你希望看到我们任何一人活到明年春天,就率军南下吧。这季节不是我选的,全疆土跟着我走的这支军队也不是,这场战争更不是。我——”艾斯峻双手握住他的肩,他停了口。“艾斯峻,我没有时间可以给你了。我已经看到太多,别无选择,更别无理由。”

如果摩亘允许,那只独眼会看进他的思绪:“那么,替你做选择的是谁?”

“到风之平原来。”

王子放开摩亘:“我去。”

片刻后,摩亘转身走开,坐下,疲倦地说:“我必须离开。”

“今晚?”

“是的。我小睡片刻就走。我需要答案……”他看向瑞德丽埋在毛皮里的脸,长发下只有脸颊和下巴略微可见。他用非常轻的声音说:“我不会叫醒她。她醒后可能会跟来,叫她飞过风之平原时要小心。”

“你要去哪里?”

瑞德丽的发模糊成一团火。他闭上眼:“去找阿洛依……去找一阵风。”

摩亘一眠无梦,几小时后醒来。艾斯峻给瑞德丽盖了毛皮滚边的毛毯,她在毯下缩成一团,几乎看不见。艾斯峻躺在炉火旁的兽皮上,在两人之间守卫,剑出了鞘,他将一只手按在剑刃上。摩亘以为他睡着了,但才一站起,他便睁开独眼。艾斯峻没说话。摩亘弯腰碰碰他的肩膀,沉默地道别,攀向石墙外的夜色。

摩亘飞着,激烈的夜风在周遭争斗纠结。喀尔维丁到风之平原的这段路上,他不敢施展力量。天亮了,照见灰霾的冷雨、雨中瑟缩的树林、没有生机的田野。他整天奋力逆风飞行,暮色四合之际抵达了风之平原。

他在平原上空低飞而过,整个人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食腐乌鸦,苦涩的眼神扫过无人埋葬的荷鲁部队遗骸。平原上别无动静,倾盆大雨中,连吃腐肉的鸟类或小动物都不见踪影。天光朦胧,平原上满是无数发着微光的武器,雨水打在镶珠宝的剑柄、盔甲、马的头骨、人的骨骸上,一视同仁地将它们全淋得深陷入潮湿的土地。乌鸦缓缓朝古城废墟飞去,没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但在乌鸦本能的屏障外,他感觉到一道沉默而致命的警告传遍整个平原。

那座巨塔高高地耸立在城市废墟之上,盘旋着指向夜空。摩亘拍翅飞过塔旁,让自己的脑海空无思绪,只意识到潮湿泥土的气味和自己缓慢疲倦的飞行节奏。他未做停留,直接飞越平原,飞到伊姆瑞斯南界,终于看见麦颂的军队驻扎所在,看见一堆堆午夜的篝火沿着通商大路附近的河岸延伸。他飞降栖息在叶已落尽的浓密橡树林中,直到早晨。

黎明为大地覆上一层白霜,空气凛冽如刀。他一恢复原形便觉得寒冷,呼出的空气迅即冻成冷雾。他打着冷战,循着木柴燃烧的烟和热酒的味道,走到河边的火堆旁。死去的安恩战士守在这里当哨兵,他们似乎在摩亘身上认出一点安恩的东西,没有眼珠的惨白头骨对他咧嘴一笑,便让他通过,并未阻拦。

在国王帐幕外的火堆旁,摩亘找着了正与塔里斯谈话的阿洛依。他安静地走到两名巫师附近,站在那里取暖。光秃秃的树林间,他看见其他火堆,看见醒来爬出帐篷的人拼命跺脚,好让血液流通。马匹喷着鼻息,呼出肺里的寒意,躁动不安地扯着缰绳。帐篷、马具、士兵的武器和罩衫,全是安纽因战袍的色彩:蓝与紫,滚边是悲伤的黑。至于幽灵,想披挂起自己身体的记忆时,则穿着各自古老时代的色彩。他们活跃而自由地穿梭在活人间,但活人如今对许多事情都已司空见惯,并没过多注意那些死者,只对自己的早餐有兴趣。

摩亘的身体终于暖和,他开始聆听巫师的对话。身材高大的阿洛依注意到他,话讲到一半蓦然停口,燃烧的蓝色眼神越过火焰向他看来,眼里的忧虑转成惊异。

“摩亘……”

“我在找羿司。”摩亘说,“艾斯峻说他跟你在一起。”塔里斯的两道细眉扬起,他正要开口又打住,走到国王帐幕前掀开帐门,朝里面说了什么。麦颂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他刚才还在这里啊。”塔里斯说。摩亘叹了口气。“他不可能走得太远。见赫尔的鬼了,你怎么穿过风之平原的?”

“在夜里,我变成食腐乌鸦飞过来。”摩亘迎视安恩国王那双探寻的黑色双眼。麦颂脱下斗篷,不耐烦地说:“这里冷得连死人骨头都能冻僵。”他把斗篷披在摩亘肩上,“你把我女儿留在哪里?”

“喀尔维丁。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等她醒了,就会跟来。”

“跟来?独自飞过风之平原?你们两个对彼此还真不留情。”麦颂拨动火堆,让火焰燃得愈来愈旺,几乎烧着橡树最低处的树枝。

摩亘拉紧斗篷,问:“你说羿司刚才还在这里?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出来喝杯热酒,这季节老头子可不好过。怎么了?这里就有两名伟大的巫师可以为你效力啊。”他没等摩亘回答,疑问地看向阿洛依,“你和羿司相连。他现在在哪里?”

阿洛依低头瞪着冒烟的橡木柴薪,摇摇头:“也许在打盹吧,他的脑海一片沉默。他一路横跨伊姆瑞斯,来得很赶。”

“从摩亘的样子看来,他也来得很赶。”塔里斯评论道,“羿司为什么没跟你一起走?”

摩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举起一只手拢过头发。他看见那双乌鸦般的眼突然闪过一抹亮光。“羿司这么做,”麦颂说,“无疑自有原因。没有眼睛的人看得见神奇的事物。你说你在喀尔维丁歇脚?艾斯峻和他手下的将领仍然意见不合吗?”

“可能吧。但艾斯峻会把整支军队带来风之平原。”

“什么时候?”阿洛依质问,“我三晚前还跟他在一起,他完全没提啊。”

“现在。”摩亘补充说,“是我要他这么做的。”

一阵沉默。一身白骨、穿戴金色盔甲的哨兵骑着马无声地走过,麦颂的眼神随那幽灵远去。“所以,只有一只眼睛的人看得见什么?”麦颂自问自答,声调中有认出事实的木然震惊,“死亡。”

阿洛依躁动不安地说:“现在可不是猜谜的时候。如果昂孛和铎尔之间的路畅通无阻,他到风之平原要花四天,如果路不通……你最好准备率军北上救援。万一出了差错,伊姆瑞斯的部队可能会全军覆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问摩亘,“你已经获得惊人的力量,但你准备好独自使用那些力量了吗?”

塔里斯一手按住阿洛依的肩,说道:“你有伊姆瑞斯战士的头脑,充满肌肉和诗意。我不是解谜人,但我在三大地区住了几百年,多少也学会一点微妙的行事风格。你能不能仔细听听佩星者的话?他把全疆土的部队都聚集到风之平原,而且他并不打算独自奋战。风之平原。艾斯峻看出来了。羿司也看出来了。最后的战场……”

阿洛依沉默不语,凝视塔里斯,某种神色挣扎着在他脸上浮现,像是脆弱、迟疑的希望。“至尊。”他猛然望向摩亘,“你认为至尊在风之平原?”

“我想,”摩亘轻声说,“不管他在哪里,如果我不快点找到他,我们全死定了。我多回答了一道不该回答的谜题。”两位巫师同时开口,摩亘摇头。“到风之平原去。不管我找到什么答案,都会在那里给你们。我应该直接去那里的,但我以为或许——”他停口。麦颂替他接下去。

“你以为羿司在这里。朗戈的竖琴手。”麦颂发出一声粗哑、干涩的声音,像乌鸦的笑声。但他瞪着火,仿佛正看它将一场梦境编织到尾声。他突然转开视线,但摩亘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黑眼毫无表情,就像他国土上的死者,那些被真相侵蚀入骨的亡者。

暮色中,摩亘站在风之平原边缘的树林里,等待夜色缓缓地将空荡的古城和低语的长草再度拥入怀里。他在此一动不动地等了数小时,几乎一不小心便要生根变成一株光秃扭曲的橡树。漆黑无星的夜空笼罩着世界,尽管他能在黑夜中视物,但夜色暗得似乎连那座色彩斑斓如同宝石的塔都染上了黑。他开始移动,再度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他朝塔踏出最后一步时,云层突然散开,一颗星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浮现。

摩亘站在阶梯底层往上看,就像两年前一个潮湿的秋日,第一次看见这道阶梯时那样。他记得那时自己转身走开,并不好奇,也不觉得必须上塔。台阶是金色的,所有传说都说这道阶梯盘旋向上,永无止境。

他逆着强风似的低下头,开始爬楼梯。四周的塔壁是散发着光泽的黑,星星点缀其间。金色的台阶绕着塔心一圈圈向上,坡度并不陡。他绕足一圈,开始爬第二圈时,塔壁从黑变成浓重的深红。他发现风声不再是白天那单薄而愤怒的声音,变得浑厚有力。脚下的台阶似乎以象牙雕成。

爬到第三圈时,风声又变了,风里有他在北方荒原上随之弹琴的音调。他的双手渴望应和,但弹竖琴会带来杀身之祸,他没有行动。第四层的塔壁似乎是厚重的纯金,台阶仿佛以星光之火雕成。阶梯不断向上,脚下的平原和废墟愈来愈远,爬得愈高风也愈冷。爬到第九层,他纳闷自己是不是在攀爬一座山。风、台阶、周围的塔壁全如融雪般清澈。楼梯的圆圈变小,他想一定离塔顶不远了。但接下来一层变成诡异的黑暗,仿佛用夜风雕成台阶。那段黑暗的台阶似乎怎么也走不完,然而等他终于走出黑暗,月亮却仍挂在先前看到的地方。他继续往上爬,塔壁变成美丽的黎明灰,台阶则是淡粉红。风锐利逼人,无情又致命,推挤着摩亘,逼他脱离形体。他继续走,一半是人一半是风,周遭的色彩一变再变,直到他跟先前尝试的人一样,终于领悟,不管在这不断变幻的色彩中一圈圈爬多久,都走不到尽头。

他停下脚步。下方的古城如此遥远,在黑暗中已完全看不见。抬起头,他可以看见那难以捉摸的塔顶离自己非常近,但它似乎好几个小时之前就这么近了。他寻思自己是否走进了一场梦的碎片,这场梦在弃置的岩石间已矗立千万年。然后他醒悟,这不是梦境,乃是幻象,是一道被某人心智束缚的古老谜题,而他一路走来,其实一直带着那谜题的答案。

他轻声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