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掠者安

狄南美在利先生的家里呆到第五天,整个厨房的工作氛围变得焕然一新。上到总厨,下到小工,外到采购,内到内勤,大家收拾起从前漫不经心打一份私家工的松散心情,每天如鸡般早起,如鱼般少睡,兢兢业业,努力为做出狄南美喜欢吃的食物而奋斗!

至此霍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狄南美坐在冰柜里还能保持三十七度的正常体温——她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烫手山芋!

这个烫手的山芋对于食物有极为苛刻的要求:

黑森林蛋糕里的黄油怎么可以用这一种?这种是鞋油!

日本出产的这种威士忌能喝吗?他们连装过波本酒的橡木桶都买不到,啧啧,分明装酒的这个桶生前还害过虫!!

白切鸡要用最精纯的高汤恒温浸到熟才行,朋友,你做了十年粤菜,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高汤吧?就是质量很高的汤!!!

这一门纸上谈兵的艺术,她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有时候霍金怀疑她内嵌了透视镜在脑子里,往成型的蛋糕上眼睛一扫,居然能立刻发现里面某种原料的用量不够,或者品级欠佳,接着就会变成一个放气的皮球,暴躁地在厨房里蹦来蹦去,大喊大叫,叫得点心师心都要碎了。

倘若只是蹦一下,大家还可以把脑袋扎进米缸里装鸵鸟,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人家不理她,那么当天晚上睡着之后,就会发生很奇妙的情况,那就是:Cosplay南美入梦来。

这个梦在开始的一两天内,所有人都轮着做了一遍,梦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自己变成了牛羊,被五花大绑,送到厨子手中。那人虽然戴了口罩,眼神之邪恶却足以透露她就是无敌的蒙古厨师狄南美。眼看左一刀剥皮,右一刀放血,在剧痛之中再坚强的红案师傅也顶不住那死亡的威胁,在梦里号出了“我一定把红焖羊肉做上一个新台阶”的肺腑之言。

第二天去上班,进门一看,怎么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秋千?狄南美翘着二郎腿高高上坐,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别人的颈部大动脉,那意思赤裸裸的:倘若你不全身心投入无限的烹饪艺术中去,那就直接变成烹饪艺术的一部分吧。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井井有条,利先生浑然不知自家的厨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连续几天吃饭吃得非常开胃,还派人送来了额外的现金花红作为奖赏。

到第六天,突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故。

每个为利先生服务的厨师队伍成员,都在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门前放了一个黑色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纯净度非常高的黄金金条,每一条一百克。

在揉得自己的眼珠子简直要爆出来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把金条藏进自己家里最隐秘的地方,然后暗爽着来上班。可惜进门的第一秒钟,就发现自己想陶醉到天黑的梦想完全破灭。

因为天杀的狄南美正在看着他,因为天杀杀不死的狄南美正在兴致勃勃地说:“嘿,你拿到多少金子?”

难道你不知道问人家有多少钱这件事的可恶程度,相当于杀父夺妻吗?

但是就算是杀父夺妻,也要看仇人是谁,如果灭你门的是曹操,你余生也只好怀着哀莫大过于心死的悲伤苟且下去。

识时务的朋友一一报出数字,然后很快发现金条之多少就是为利先生服务年限的长短。

唯一在利宅呆过时间最长的人——霍金,却一无所有。

他自己也深表诧异:“金子?什么金子?”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他,心里暗自盘算他服务的年限与金条的因果,一致得出结论:霍金这厮,居然财不露白。

太不仗义了,大家都和盘托出了,你这么藏着掖着多没意思啊。

我们又不会要你的。

虽说就算我们不要,你都可以分点出来啊。

如果在肚脐眼上装一个扩音器,上述腹诽就会在厨房里响彻天花和地板。

狄南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在大家渐渐接受事实、准备分头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说:“散了吧。”

所有人回过头来看她,所有眼神都狐疑不解。

她还是坐在厨房正中央的秋千上,那是某个晚上她自己跑到中心公园里拆回来的。第二天公园里原本应该挂秋千的地方挂了一张太师椅,两侧扶手好端端地拴在两根秋千链上,椅子上还摆了一个锦缎坐垫。

抬手打了个呵欠,她难得有那么好耐心,重复道:“散了散了。”

霍金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就下班太早了吧?早上买的鸡还没杀呢,晚上要吃姜葱鸡,得赶紧整了。”

南美脸上没什么笑容,靠在秋千链上,两只脚交叉在空中,她似乎在抑制自己的烦躁,挥挥手:“你们老板要挂了,那些黄金是给你们的遣散费,赶紧走吧,时辰快到了。”

就算只和狄南美相处寥寥几天,大家还是有了基本的了解,她可能,也一定会吓唬你、威胁你、玩弄你、掐你、踩你、吊你,但她不打诳语。

空气凝固了大约三秒,利先生的厨师队伍就一哄而散,跑得最快那个,已经冲出大门外,打到了出租车。

唯一一个向相反方向跑的,是霍金。

他一样相信狄南美,所以他要去看利先生。

每个人关心的东西不一样,速度上则不相上下。

霍金很快就跑到了利先生专用的会客室外,按下求见铃,然后站在门外喘气。

狄南美跟在他身后,她今天穿了件热带丛林常见的彩色丝长袍,随风飘拂,看上去极为凉快,光着脚,眉目间毫无表情。

那种毫无表情仿佛并非面对现在,而是在掩饰某种已经体验过,并且不愿再重来的感情。

在她自己只字不提的漫长过去里,某些事曾激起过她极为强烈的反应,即使一切平息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战栗与触动。

对这些,霍金当然一无所知,就算能够感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南美此刻会有如此表现。

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利先生身上。

门很快打开,霍金箭一般蹿进去,一眼看到利先生坐在她惯坐的椅子上,脸上有一丝惊讶之色。

她和霍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个性的人,泰山崩于前,大家都是一个死,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惊慌失措。

因此霍金的失态,才会引起她的失色。

“你怎么了?”

看到她安然无恙,霍金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狄南美。后者双手笼在长袍的袖子里,慢慢走进去,在利先生的对面坐下。

那是算命者的椅子。

利先生微微张大了嘴,在变换了数次神色,终于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之后,她叫了出来:“是你。”

狄南美笑得稍微有点尴尬:“是我。”

霍金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狄南美摸摸自己的鼻子:“也不算认识吧。”

利先生转头看霍金:“过去一个礼拜,我每天晚上梦见她,非要我第二天吃什么样的菜。”

推荐过的菜式有:

浓味鱼汤,配胡椒味大蒜酱;

迷迭香龙虾调味饭;

西班牙鲭鱼与金枪鱼刺身拼盘,配姜味酱油;

……

全部是欧洲烹调界最富盛名,最简单却也最难做的菜式。

很巧,都是霍金做得好的菜。

利先生对此其实懵然不知,她只是按照狄南美在梦里的要求传下令去。厨房照做,当食物端到面前,她品尝那销魂美味,暗自思索梦中的女郎是何方神圣,非要死缠烂打让她第二天午餐吃松露炒鸡蛋……

这一刻大家面面相觑。

看来在梦里被骚扰的,可不仅仅是工作人员队伍那么简单。

狄南美微弱的不好意思很快烟消云散,她勇敢地正面迎接利先生的问题:“你是谁?”

回答和烹饪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啊,我是狄南美,算命师,全世界最伟大的啊!介绍给别人的时候一定要加上定语,谢谢。”

利先生没有什么幽默感。

在见了一个冬天的算命师之后,她对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蔑视。她毫无笑容,简短地说:“哦?”

如果不是梦里大家见得多了,多少有点感情,她当场就要翻脸,把这个娇滴滴的姑娘赶出门去。

或者狄南美太娇滴滴了也是一个原因,无敌的美人,一点不喜欢见到另一个无敌的美人,因为两个人的头衔都会同时biu地破灭掉,很伤感。

狄南美不是很计较她的态度,因为她的态度很快就发生变化,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全世界最伟大的算命师这辈子到下辈子都要吃素了。

“你一直请人算命,要他们看你的未来。其实,你要看的,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所谓未来。”

利先生眼睛里闪出两朵明亮的火焰,迅速又暗淡下来,她微微低下头,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动容,嘴角抿紧,一言不发。

南美很舒服地靠在那张椅子上,左右扭动几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看利先生,轻声地说:“你所问的,是未来的感情世界,你所等待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至于长命短命,在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都不重要。

利先生听到这一句话,霍然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连旁边桌子上摆放的瓷瓶都被震翻,骨碌骨碌滚了几下,掉在了地上。

她脸色涨红,眼中似要喷火,狠狠盯住狄南美,那几句话戳中的或许就是最痛的软肋,狂怒几乎要从每个毛孔中倾泻而出,将在场的人统统淹死。

霍金在利宅多年,连利先生说话高声都没有听到过,这会儿撞到火山大爆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和利先生一起瞪着狄南美。

立刻就被她呛了:“你瞪我干吗?想点天灯吗?”

霍金顿时兵败如山倒,回头一看利先生脸上的血色却已然在瞬息间褪去,吹弹得破的皮肤绷得如冰雕雪凿,让人心里发寒。她嘴唇都是惨白的,缓缓开合,问:“你……你怎么知道?”

狄南美耸耸肩,语气甚是落寞:“我不知道的事情没多少。”

言归正传:“你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微微掉转头,仿佛不愿意看到利先生表情变化,惊喜交织,又有强烈的难以置信。

“回来问你要一件东西。”

“要什么??”

利先生和霍金异口同声问出来。

南美晃了一下脑袋:“我不能告诉你们。”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就走,明明只一跨步,人却已经彻底消失。

霍金和利先生四道视线一直跟随狄南美的身影,最后眼前只剩空气了也不肯挪开,会客厅里凝静无声。屋外变天了吗?竟然传来轻轻的雷声。

夏雨雪,冬雷震震。

预示着什么不寻常之事要发生。

十鹿,在亚洲猎人联盟呆了七年,积功升至三星。

猎人联盟今时不同往日,曾是极具神秘色彩的私人机构,奠基者三生石,一手开拓出整个行业的版图, 创造出人界与非人界独特的连通方式。每一个新晋猎人受训第一课,就是回顾该伟大先驱的杰出事迹,顺带参观他从非人界带来的诸多价值连城之物,勾引得菜鸟们浮想联翩、口水滴答。

精神物质双管齐下,一千年都是洗脑之不二法门。

那时候猎人联盟所接受的每一桩委托,落笔写,便是传奇。

而今拜网络普及之福,新的联盟经营战略是渗透大众,占领并巩固商用猎人市场的绝对制高点。

无论张三李四,都可以在猎人联盟的网络上下单,委托寻找十年前在某地与某人一同喝过的某种奶茶——只要付得起钱。

不但糖奶茶水的质地比例要分毫无差,而且要把彼时心境与十年蹉跎带来的精确味觉变化计算在内。

为了一杯奶茶,要应用到情绪调节、味觉控制、回忆管理等诸多方面的专业级人士及相关药物,猎人联盟为此设置了规模庞大的生产线和研发中心。内部消化之余,还有余力向整个社会公开供应,取得药品管理部门的批准之后,流通于市场,最受欢迎的几个单品有“三日忘得不认人口服液”和“味爆-味觉层次开发溶剂”等。

这杯奶茶当然很贵,但是真的贵得有道理。

有时候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去重温旧梦,或购买任何能够医治后悔的灵丹。

这种生意,随便什么金融危机或战乱发生,都是永远做不绝的。

十鹿兢兢业业七年,每年都拿全勤奖,全勤奖得不到任何物质奖励,得主唯一的福利是可以列席全球五星猎人年终总结会。联盟总部中心会议室里巨大的桌边寥寥几个人或不是人,都是平常耳闻不曾眼见的传奇角色,在猎人联盟商业外衣背后沉默伫立,撑起这个机构真正价值所在的声誉与高度。

但十鹿印象最深的并不是现役的这些五星猎人,而是悬挂在会议室正面墙上的悬赏榜。

每周变动的悬赏榜单,和Billboard红歌排行榜一样管理精密,排名的主要根据是客户委托金额,任务总体难度,以及猎物的罕见程度。

搜捕到该榜单上任何单项,都足以在猎人联盟一炮成名,何况要晋升到所有猎人的梦幻级别——五星,必要条件就是完成悬赏单上的任务之一。

从十鹿加入猎人联盟开始,悬赏单上的猎物潮来潮去如流水,换了无数批,但排名第一的始终没变。                                   

——猪哥。

十鹿不知此为何许人,为什么要取这么家常的一个名字行走江湖,又被谁委托搜捕。他级别太低,不能调阅悬赏榜单上猎物的详细资料,最后升到三星,也大体上是为了奖励他长期不懈的后勤工作做得出类拔萃。

但实际上,分辨、描绘,都是他的特长。

任何人、东西、风景,只要一眼,之后永生永世都在他的脑子里留驻。三千万细节,恒河沙数纷繁变化,无论如何,只要一眼,而后毫厘不爽留之以丹青。

至于被他看到的人鬼蛇神,都很少能觉察到十鹿的存在。

因为他拥有另一个特长,是隐藏。

猎人联盟的卓越处之一,即是知人善用。

因此十鹿在这里,在从香港坐车去N城的路上,穿着他唯一那件黑西装,闭眼不看任何人,仿佛总是在熟睡。

不愿意看到太多人,不愿意观察到他们表情有欢喜或伤悲,而后不知不觉便铭记。

生命中有些事最无意义,比如记得许多于自己一无关系的脸容。

忽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

闻不到来者有什么味道。

人人都有味道的,在十鹿闭眼的揣测之中,那些味道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未必和人的外观截然一致,美丽的女子,有的闻起来也很像深谷中的死水,带着蚊蝇栖息的痕迹。

记忆中最好闻的味道,来自在意大利米兰街头遇到的一个盲人。

非常干净清冽,草木般明澈,如同随身携带一个微型植物园,擦身而过的瞬间,令人心旷神怡。

但此时此刻,十鹿的鼻腔和头脑感知不到任何信息。

拍他的,无论是人是鬼,都大异寻常。

他睁开眼扭头去看。明明就是人类而已,中年人,鬓发星星的白,眼神平淡而疲倦,衣着灰黑色,极为简朴。

是坐在他后面的乘客。

十鹿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心里掠过一丝阴冷的预感,尽管对方模样完全称得上和善。

“您贵姓?”对方问道。

十鹿将自己的西服拉紧一点,仔细看着这中年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看着。

倘若是异类,非人或妖物,便不喜欢被这样直直盯视,要么是暴怒而发动攻击,要么就闪避开去。

努力地感知着,这么近的距离,仍旧闻不到任何味道,脑海中构筑不出任何图像。

中年男子毫不介意他的沉默,轻轻点头,低声说:“我想问,你是不是要去N城,利先生的家里。”

那不祥的感觉渐渐浓厚,包裹了十鹿敏感之极的心,他把头轻轻仰后,垂下眼睛。不愿给对方察觉自己油然而生的疑虑,终于开口答应:“和你有关吗?”

中年男子语气诚恳:“的确有关,可否请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

十鹿拼命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资料库,所听所见所知所感,有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中年男子曾与自己打过交道,否则他怎么如此了然自己此行的目标。

在有所结果之前,正要想一些不着边的话拖延过去,背部却忽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

有什么东西穿过厚厚的车座椅背,顶住了他的背,直接接触到皮肤本身,那是一种梦魇般的针刺感。

第三与第四节脊椎交接之处,脆弱异常,轻易便可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极速使人瘫痪。

此刻的状况是,对方只需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力量,十鹿就会是个废人。

十鹿努力把头扭过去,中年男子的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并无任何利刃示人。

何况,就算对方亮了凶器,按理也不应如此容易威胁到十鹿。毕竟他身上穿的是猎人联盟统一配备的战斗服,以在非人界培植的金刚木树皮纤维制作而成,能够抵抗百分之九十以上普通人类武器的多角度攻击。

他试图将身体前倾,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控制了他的活动神经。须臾之间,四肢百骸都一并僵硬了。

七年的猎人生涯中,这是头一次遇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连攻击自己的是什么都茫然不觉。

十鹿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滚下去。

“不必惊慌,只要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一切都会没事。”

“为什么?”

勉强说出这三个字,背部的痛楚感缓慢地突入,没有放松的势头——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中年男子温和地说:“我有要事在身,不想多生枝节,希望猎人联盟不要插手。”

十鹿调集全部残存的力气,再一次尝试挣扎。

针刺感倏忽刺入脊椎关键点,凌厉准确,身体脱离了十鹿的控制,无节制地瘫软下去。不需要多久,他就要滚翻在地上,狗吃屎或脚朝天,四周晕晕欲睡的乘客会被惊动,大叫起来。

他最后的努力是睁大眼,集中精力试图看清楚这中年男子的模样,五官形状,有无皮肤疤痕,瞳孔颜色与耳垂厚薄,鼻翼与鼻梁的比例,头发质地。

倘若不死,又有机会重逢,他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辨认他的任何可能性。

“咕咚。”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跌下,推翻其他乘客摆在座位一边的行李,身子蜷缩,嘴角流出白沫,末日展开巨大黑翼,悍然降临,掩上了意识的窗口。人们喧哗起来,车子紧急停下,有人拨打了报警和呼叫急救的电话。

中年男子仍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坐,静静从人群奔突的缝隙中看着十鹿,他的双手稍微绕了一下,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活物般弹跳着,从失去生气的那个身体中钻出来,卷住中年人手指,溶入皮肤,消失不见。

车子在路边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救护车来到,接走十鹿。

如插曲一般的纷扰过去,无更多的人为之留意或停驻,世人皆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一小时后车到站,N城的碧蓝天空如水,如从前一般,晴朗天气极为美丽。

世易时移,而天空恒久如是,永恒往往令人类感觉到悲哀,因自身如此软弱渺小,甚至不知以什么方式自我安慰才好。

中年男子慢慢走出车站,N城的车站设立在离城市中心相当远的郊区地带,以完善的交通系统作为补偿,有定时往返的免费巴士服务外来的乘客。

但无论公车、地铁站,还是出租车,他都视而不见。

径直走向车站出口,速度太快,跨出门的一瞬身影已消失,周围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而大吃一惊,也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在公众场合行异常之事,冒着引起他人注目的风险,这并非他的一贯风格。但时间有限,所要走的路却极为漫长,他不愿意把一分一秒浪费在计较毫无意义的细节上。

他直取目的,那就是利先生青铜色的大宅,如旧矗立于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

站在门口的时候想着要如何通报自己的到来,那久不用的名字,附着在旧有精魂上,是否还为人所记取?

沉思中,中年男子抬起头,刚要举步,迎面一股柔软的反弹力自无形中生发出来,将他身形阻绝,力量异常强韧,无声地在对他发出警告:非请勿入。

他仰头眯眼,细看,整个利宅外围被一层发出银色毫光的流体状物质完全包裹,那物质非人间所有,非人五感所能觉,非寻常力量所能突破。

流质包裹的正面,最显眼之处,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白色狐狸素描。寥寥几笔,形神具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挑上去,瞳仁黑如永夜,邪气灵气呼之欲出,流转于淡淡线条之间,正向中年男子凝望。

这是银狐狄南美的私人印章。 

狐族显贵四门,秦白庄狄,各以一色为记,配以亲手所绘原身传形图,意味着其在左近,有所为,见者避行。

数百年来狐族倾力经营多元化的商业帝国,影响力一日千里,它们拥神鬼之能,与凡人争竞,几乎无往不胜,稳稳操控人与非人两界的庞大财富。多少世上兴衰大事都有狐族势力背后若隐若现左右,能与其抗衡的人或组织都屈指可数,而敢于正面叫板其中四氏显贵头面人物的,更是万中无一。

其中最难惹,江湖上人人见之而头大、言之而语塞的那一位,正是银狐——中年男人所见这标志的主人。

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光华流转的巨大屏障。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很快按下数位号码,放在耳边,那边“嘟嘟嘟嘟”的声音接连不断,而他从容不迫倾听,似乎毫不介意会不会有人将电话接起。

多年之后霍金独自居住在利先生曾经的大宅中,以收徒传授烹饪技巧作为余生的消遣,他不收费,也不挑剔学徒的资质,将“拣到篮里就是菜”这原则贯彻得十分彻底。毕竟,金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甚至生命也是如此,之所以一天又一天虚度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而已。

彼时他常常想起当初在超市中与狄南美相遇的一瞬,想起那冰柜中端坐的美貌行政女郎,有一个疑问总是同时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是:如果当初不把她带回利宅,故事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结果?

无人能够回答。

或者,以狄南美的能力,其实毫不需要利用他的怜悯或慈悲进入利宅。

她处心积虑而来,有所图。

狄南美见过利先生之后,利宅所有厨师以及其他家政人员尽数被遣散,每个人的临别赠品,都是与工作期限相匹配的黄金。

这当然不是利先生的意思,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没几天银行给她打来电话,说她有一部分黄金储存不翼而飞,已报警,并责成保险公司调查赔偿云云。

她聪明绝顶,脑子一转已经知道究竟,叫霍金来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因为财富从来唾手可得,利先生从不对此看重,甚至说她对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也根本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但有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些微怒气,从心里升腾而上。

只是那怒气转瞬即逝,比清晨的露珠在烈日下的存活都要短暂。

狄南美,即使有所贪图,想必也不会是黄金。

她于是只问霍金:“你要吗?”

霍金说,不要。

黄金一样非他所求。

十年前他就已了然,这世上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会以格外惨烈的方式离去。一开始他浑然不觉其中的规律,渐渐强迫自己忽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当最后唯一知心的好友也丧命于滚动的车轮下,霍金在痛哭绝望之余,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就是被上天挑选出来承担孤独命运的一个人,无论多么想要加以改变,都无能为力,甚至不知如何入手。

直到他找到利先生,或者说利先生找到他,她收留他做厨师,很快升为主厨,给他丰厚薪水以及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宠信,有些时候说是纵容都未尝不可。

十年以降,大家居然相安无事。

大概是因为利先生所爱的人,也统统都死干净了的缘故。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共同的命运。

这本能的判断,从狄南美那里得到了权威的解答。

“你们两个,都生在孤煞星云下嘛,五运之中,只能有财运事业通达,其他一切和人有关的领域,自然而然都一片空白的,嫁人人死,养狗狗亡。”

应该是很令人伤感的话题吧?这位小姐漫不经心地就说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任何使她会认真的东西?霍金没敢问。

“破解,没有什么好破解的,就不要养狗好了,狗很可怜的。”

霍金努力往人性本善那个方面去想:“那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把利宅上下全部员工遣散的么?怕他们都被克死?”

问题是,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那么人道主义的角色啊?!

狄南美笑一笑:“哦,我想干什么,二位就不要管了。”

对利先生来说这事儿真费猜:有个人不请自来,吃你的住你的,自作主张把你的钱摸出来发给你的人,让他们全部滚蛋,你跑去问问这是干吗呀,她说你就不要管了嘛。

有没有王法的啊?

狄南美的眼睛亮晶晶地瞪起来:“王法?什么是王法?”

你和这种人之间,难道存在正常的沟通途径吗?

她之所欲,讳莫如深,也就这么讳莫如深地住进了利先生的宅子里,每天继续监督霍金做饭。由于缺少了大量打下手和配合环节的工作人员,霍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常常为了做一个茶树菇烧鸭累得喘。然后利先生在家时无人使唤,感觉也颇为无聊,于是有事无事跑来厨房里和狄南美一起蹲点,饭菜做好了,她大无畏放下架子,自己去拿碗装东西吃,霍金深深觉得感动。

单看表面乐趣,这些简直都算是好日子。

好日子都不长久。

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跟着某天做的一碗八宝鸭,好似一整个交响乐团跟随指挥手里的小木棍,那么一下子,就突然结束了。

那碗八宝鸭狄南美都没有吃完。

霍金记得,那天她穿着纯白色束腰的蓬蓬裙,脚上一双蓝边白底交叉束带的小鞋子,坐在厨房中间高高的秋千上面,正端着碗,埋头享受食物。

忽然,她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咦,来了。”

霍金做完饭累得喘,还在一边收拾锅碗瓢盆,一边问:“谁来了?”

狄南美侧耳听听,眉头一皱,没搭理他,还是自言自语:“好快。”对霍金挥挥手,“去利先生卧室,关紧门,我没有来找你们,就不要出来。”

然后在秋千板上轻轻一点,掠过大半个厨房,对着临近大门的那扇墙,轻灵地飞撞过去,霍金失声惊呼,声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穿墙而过。霍金飞奔到窗户前,正好看到她落在大门前。

拍手。

有银色的光束从狄南美的手指中流淌出来,向大门外飞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形成一个由手指中生出的瀑布,从下而上,在利宅的大门前渐渐汇集为一面围墙,再向四周纵横穿梭而扩散,最后将整个房子包围,连上空也没有放过。霍金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已全然处身在一个银色光流所建造的牢笼里。

他看得入迷,完全忘记按照狄南美嘱咐去利先生房间等候进一步通知,甚至还情不自禁喊:“这是什么东西啊?”

狄南美转过头大吼一声:“滚进去!”

霍金吓了一跳,屁滚尿流滚进去了。利先生正在卧室里更衣准备出门,见他面如土色奔将进来,诧异之极:“怎么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狄……狄……南美,在外面……外面……”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作法,作法。”

利先生迷惘地反问:“作法?”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对着镜子继续把另一只耳环戴上,她头发全部梳到后面,额头光洁,美艳绝伦,可是偶尔之间,也能看到眼角细微的皱纹。岁月流逝,待人接物极之公平,不论美人圣贤,都一步步迈向尘土,天人都五衰。

一面说:“家政管理公司重新帮我找了一批人,今天说训练好了,我要自己去看一下。”她忽然一笑,“南美胡闹够了吧。”

她笑容如牡丹盛放,白衬衣黑色大摆裙风神如玉,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上天统统没有让她落下,可惜深闺寂寞如此,想起来任谁都要怅惘。

这么美,看得霍金目不转睛,几乎连南美在外面鼓捣出的奇景都全盘忘却。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不是墙壁上的直线电话,不是利先生手袋里的手机。

利先生的卧室布置极为简单,很容易就能听出来,那电话铃声来自床头那把椅子。

贵重花梨木的圈手椅,式样复古,在床边端端正正放着,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电话搁在座位中间。尽管本身状态很新,但至少是十年前的产品。利先生性喜猎奇,在电子产品上态度亦然,永远试用最新最先进的出品,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手机在卧室陈放?

没其他人见到过,但这当然不是巧合。

霍金目睹利先生听到电话铃声响起的反应,那瞬间感觉就算穷尽所有言语,也难以精确形容其神态。

——恰如惊梦。

一千年长梦如长生,却在酣畅处被盖世雷霆劈头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