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联盟
从男人身上得到利益的方法,美而狡黠的女子知道最多。
藤雪走进一级警督史蒂文办公室前,停下来就着窗户玻璃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她很少化妆,技术不算好,但天生丽质难自弃,就算只是淡扫蛾眉,也足够使人倾倒。尤其是史蒂文,明里暗里,从读书时候开始,不知暗恋了她多少年。
果然,门一开,他望向藤雪的眼光惊喜明亮,甚至不顾级别相差颇远,站起来迎接:“藤雪?”
藤雪不期然就窘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嗯……嗯,师兄,好久不见。”
她生平最讨厌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朋友,平常打个电话一分钟都嫌精神不够,忽然间满脸堆花、笑上门来,开口就是:“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这一次要劳烦你了。”
今天居然自己落了这个俗套。
本能地双脚钉在地上,史蒂文炽热眼光打量她身上黑色小洋装,见惯这大美人师妹平常雷厉风行男人婆的一面,此刻她峥嵘一现的娇美分外诱人,忍不住自投罗网表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
藤雪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有点感激——如此直截了当,何尝不算体贴过人。这位师兄其貌不扬,近几年升职却如坐火箭,待人接物眼光自然是第一流的。她急忙镇定心神:“嗯,你知道我那单失魂人的Case,被上头要求移交了。”
史蒂文点点头:“我知道。移交给猎人联盟,你没有问题吧?”
藤雪听到他说出猎人联盟这几个字,眼睛立刻放射出闪亮光芒:“可否帮我找猎人联盟的资料?”
史蒂文并不觉太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他绕回办公桌后去,鼠标点击几下,示意藤雪过来:“猎人联盟的官方网站,你自己看。”
官方网站:联盟介绍,联系我们,主要业务,过往案例分享,团队成员介绍。
根本就是规矩到不行的一个普通公司网站,界面用了大量的Flash,颜色则走简洁深沉路线,黑白灰搭配,看上去不吃力。
唯独会员能进一步浏览,右下角显眼处有登录对话框。史蒂文输入自己的会员名和密码,藤雪抢过鼠标,点击“团队成员介绍”,可以了。
短暂的页面停顿之后,电脑上出现一个鲜艳的立体地球仪,鼠标放上去,显示出各个地区的名字:亚洲联盟东京站,美洲联盟里约热内卢站,南极洲企鹅自治区分站……
几乎所有大城市都有其分支机构,无论它的业务是什么,做到这个规模都已经证明其模式在商业上是非常成功的。
藤雪花了一点功夫找到自己的城市,点下去,电脑屏幕的右半边展开一个下拉的团队成员人名列表。
藤雪一眼就看到了十鹿,但是十鹿的名下,并没有更多的资料。再点其他地区,更是一片空白。
她匆匆速览整个网站,唯一容人自由驰骋、了无限制的栏目只有网上业务预定而已。
“没有了?”
史蒂文很诚实:“我的权限到此为止。”
藤雪望向他,眼带哀求:“师兄,有没有办法找多一点资料给我?”
他犹豫了一下,满心要拒绝,出口却变成:“哪方面的?”
“十鹿。来自猎人联盟,接收我案子的人,名叫十鹿。有没有办法找到他,或者他的详细资料?”
史蒂文听到十鹿的名字,表情似颇意外,随后他自顾自走到旁边,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压抑不可闻。
藤雪以为他作忙碌状,那是逐客的意思,刚要开口告辞,史蒂文对她点点头:“大松门医院。
“你要找的十鹿,在大松门医院,而且,指明要见警局的人。”
听完史蒂文的简单介绍,藤雪即刻启程赶往医院,一路魂不守舍,心情十分恍惚。
到医院大门,已经有同事在现场,她下令守住入口不许任何人出入,自己走进病房。
单人床上白色被单把病人盖得严严实实,但藤雪对露在外面的脸记忆深刻,曾经在神秘的闪烁光华下,有过令她不敢正视的神异诡谲。
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瘦削男子,已经醒了,正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发现她的身影,十鹿投来平静的一瞥,说:“藤雪小姐。”
“你记得我?”
说出来已知多此一问,他的特长是辨认,记一个人的名字和相貌,应当易于反掌。
十鹿微微一笑, 说话声音明显疲弱不堪,在与藤雪初次见面到现在,短短时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劳永逸地摧毁了他的精气神:“谢谢你那么快到来。”
藤雪敏锐地感知到他言语中所蕴含的焦虑不安,忍不住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垂下眼睛,须臾说:“麻烦你掀开我的被单。”
被单下,想当然应是一具人的躯体。
藤雪在重案组多年,对活着或死去的人都很少畏惧,无论被怎样损害分割,躯体始终都是躯体。
当她都忍不住失声尖叫时,外面守门的伙计立刻冲了进来。
藤雪反应很快,刷拉把被单再度盖上十鹿,招招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不能随意示人。
那躯体,是非人的。
完全是一棵树。
有根须,枝叶,正在蓬勃生长,碧绿繁茂,生机无穷。
也许将来某一日会开花结果。
正往十鹿的头部包抄过去,即使是惊鸿一瞥,藤雪一样意识到那生长的趋势不会停止。
十鹿正在彻头彻尾,从人变成植物。
她深呼吸。
深呼吸。
终于冷静到可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已经有根须侵入咽喉,十鹿回答的声音明显嘶哑:“我遇到灵魂劫掠者,他毁掉了我全部的个人验证信息,我现在无法联系猎人联盟通报情况。藤雪小姐,你必须要帮我这个忙。”
她的知识储备不足以支撑她于电光石火间恍然大悟,十鹿自觉时间有限,亦不容她全然了解便进一步解释:“我正在整体植物化,完全失去作为人的一切生理特征,而我与本部的全部联络方式第一步就是验证个人信息的准确。”
他本来苍白的脸上闪耀着一层青绿色,生命形态在皮肤之下迅速发生变化,快得超过任何人的预期。
眼神望向病房一角,那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他随身携带的包,十鹿极为费力地从咽喉中吐出字句,比蚌壳中珍珠的成形都更艰苦:“你们和本部素有合作,请把那个,交给我的同事,地址是……”
地址是——H城,光明大道131号。
市内最繁华的商业休闲中心,整条街次第蜿蜒,都是名店与餐饮标牌。本城文化不推崇努力工作,而是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地享受人生,因此无论节假平常,此地都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藤雪从街头一路慢慢走过去,129,130,132。
退回来两次,千真万确,没有131。
想起十鹿最后喉咙中咕噜咕噜挤出来的提示:“绿色,手指门,直接,进去。”
问题是,130号与132号之间没有绿色手指门这种东西。
除非——
130号是一家饰品店,店门偏右所设的橱窗中,树立着一根细长的绿色手指,上面挂满零零碎碎Bling Bling的小玩意,吸引小姑娘们品位不佳的眼光。
藤雪端详许久,直到店员走出来,打量过她两眼之后,直言不讳:“小姐,本店产品走年轻化路线,不适合你的。”
藤雪待要恼羞成怒,突然见到两个拎购物袋的小女孩子从店内出来,涂得分外幽黑深邃,无限立体的眼睛,向她好奇地一瞥,顿时有点泄气。
她一言不发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望了望,那店员已经进去了,藤雪深吸一口气,急速转身,对准橱窗一声大喝,挥拳击出。
巨大的玻璃爆裂坍塌,响声惊得路人纷纷回顾,店铺内的人全体愣怔,来不及有反应。这时藤雪横下一条心,矫健地跳进破裂橱窗,一边祈祷老天爷千万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一边表现得非常开玩笑地对着那食指猛撞过去,全身心地,闭上眼睛。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说纳尼亚王国从来都只藏在衣柜里,而橱窗层次太低,她等一下不得不从橱窗里一瘸一拐爬出去的话,绝对不要看到围观者嘲笑的表情。
否则她可能会拿出配枪来扫射吧。
要么不当疯子,要么就彻底一点。
十鹿的个性不算可爱,好在比较正派,比如快死的时候不胡说——其实说他死了也不准确,就是连头带脚变成了一棵树嘛。藤雪在旁目睹整个经过,动魄惊心之余,觉得那下手的人多少有点缺德,你说反正都要把人家植物化,搞点牡丹啊,郁金香啊,红木啊什么的被人好好伺候着也算个补偿,他偏那么小气,变完了一看——沙漠胡杨!!!
这棵胡杨现在就躺在病床下边,藤雪用警局保护证人的名义控制了那个房间,寻思等有空把十鹿拖出来种了。香港到处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胡杨习不习惯。
她还没琢磨完这个就一屁股落在了地上,闭了两三分钟眼,感觉周围清静,毫不似有大批人围观嘲笑之势,接着就有小小的什么东西在轻轻戳她的鞋子。
她缓缓睁开眼睛,和身前人一打照面,随即弹跳起来,退出好几步远。
耶,高个子帅哥!光头小眼睛,鼻梁挺直,穿一件紧身镶金属扣黑上衣,古铜肤色清爽,还有必杀器:八块腹肌!
在雄性动物群中厮混久了,藤雪长期都忽略自己的性别,不过面前的男孩子实在英姿勃发,值得任何女人赶紧扮娇羞状。她眼都不转地将人家看着,直到听到几声愤怒的抗议。
这抗议不是来自帅哥,是旁人。
藤雪这才回过神,赶紧看看四周,自己站在一个十几平方米大小的小隔间里,四周光秃秃四面墙,两米开外的角落里有一个收银台,还煞有介事摆了块牌子,上面密密麻麻用好多种语言写了“收银台”的字样。
地方小,东西没有,人倒不少,除了帅哥之外,还有好几十个手掌大小的绿色小人儿,趴在墙壁上的,站在地当中的,挤在角落里的,还有一个就站在藤雪脚边,估计刚才那温柔的两指头就是他戳的。大伙儿一水儿戴着建筑工地那种安全帽,嘴脸都全被盖住了,手里拎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工具,一副热火朝天干着活儿被惊扰了的样子,正异口同声在对帅哥嚷嚷:“不是说封闭作业吗?”
“我们被人偷窥,合同里没有包括这一条。”
“罢工罢工。”
“太没有信用了,伤自尊了。”
“走了。”
这些绿小人儿极具团体作战精神,骂街同声,进退同步,而且一点谈判余地都没有,齐刷刷吼出“走了”两个字后,便争先恐后向收银台冲过去,仿佛那里有一条隐性通道似的,瞬间人影儿就都不见了。
帅哥被罢工风潮打了个措手不及,活生生愣住,愣了半天转过来看着藤雪,顿时暴跳如雷:“你是谁?来干吗?赶紧说!”
藤雪听他语气不善,顿时大怒,老娘千里迢迢,自费买机票不说,还冒着要赔人家橱窗玻璃的危险冲进来通风报信,这是什么态度!
把手里一直拎着的十鹿那个包向帅哥一扔,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袖是拂了,转头有点犯昏——靠,门呢?不是要我又撞出去吧?那墙又不大干净,大概正在装修中,准备贴壁纸什么的,底子的灰泥都没抹匀。
身后传来帅哥特别有磁性的声音,不过不是呼唤藤雪,而是在收银机那里和什么地方通话:“有人类闯入,带来十鹿失踪前所带的物品,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藤雪惊讶地望过去,那位仁兄正从收银机的屏幕前抬起头来,耸耸肩:“欢迎来到猎人联盟H城分部。”
他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工作需要的纯客气,但这样一来已经帅到爆灯啊!这么帅的孩子千万别垮张脸,母猴子看了都要为之心碎的。
藤雪胡思乱想着,照帅哥指示来到收银机前,俯下身去,条形码扫描器正对眼球,帅哥在一边耐心解释:“这是个人信息登记系统,我们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眼球对一对,能认出什么来?帅哥耸耸肩:“前生后世,婚否三围。”
换了平时,男性对藤雪言辞这么轻薄,接下来牙齿能否保住都很难说。然而天下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此刻藤雪偏偏就只脸上一红,发自心底的毫无芥蒂,自己想坏菜了,“美色当前情不自禁”这句话原来果真是男女通杀。
她的个人身份认证很快完成,帅哥看看表:“三十秒之后你会通过空间门进入分部办公室,空间转换有少许昏眩感,不必紧张,很安全。”
嗯,三十秒,三十秒里能找到什么精彩话题和他聊上几句,让人家对自己印象深刻呢?问问那些绿小人的来历?嗯,不好,三十秒来不及起承转合,务必单刀直入;干脆也打听一下他婚否三围?不好,失于折堕,人家还是有尊严的。千头万绪中,藤雪脑子飞快转动,眼看时间快如穿梭,真是心急如焚,猛然间冒出一句:“怎么看上去你特别眼熟?”
要说向美女套磁的好办法,只有美女自己最知道,从小到大,都有高难度手段次第而来隆重出演,和嘉年华狂欢一样,不闹腾到年华消逝不会退场。
结果弱水三千,藤雪从自己的记忆库里,调出了最老掉牙的那一瓢。
对方的反应令她尚觉安慰,随着一个迷人微笑,帅哥把十鹿的包交还给她,淡淡说:“你回来的时候告诉你。”
然后她屁股底下一空,四肢百骸各自大吃一惊,一起掉进了空间洞里。
人类以科学理论为基础的空间转换实践,势必给身体带来极为不适的后果,转换完成后,轻者按摩,重者住院,身体再强悍的,也要就地做两个瑜伽动作,把气换过来自我恢复一下;偶有倒霉蛋不走运,就会由于神经纤维路途丧失而直接致残。
但在非人界,这早已是被彻底攻克的问题,而一向和非人的技术发展保持密切互动的猎人联盟,亦在一切空间转换上应用了最新的成果,理论上完全做得到令人来如春梦,去似浮云,跟坐地铁一样安全高效简便。无论你怎么挥舞衣袖,都不会感觉到自己正呼啦啦在一千年中间荡来荡去的过程。
藤雪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最初堕落的惊悸过去,一种难以想象的舒适感包围了她,像漫长的工作日结束后泡一个热水澡,浴缸里许多泡泡正温柔安慰积尘的皮肤。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不管身在何地,都有沉下心去享受一番的冲动,也就在此时,身下传来柔和的触感,藤雪落在一张极厚软的地毡上。
睁眼,眼前天花极高,她似乎处身在一间宽大居室之中。四顾,家具寥寥,备极精洁,藤雪女性出身,所受教育都以实用为主,历史知识薄弱,实在分不清那高几矮座是明清还是高古。不过,即使再外行,也能看出来这些古董价值不菲。
她回过神来,脸对一张长案,锦色沉灰,两头边角上翘,有流云纹饰。案上放了一个黄杨笔筒,视线移过去,只见笔筒后有一个相貌清瘦、眉眼清奇的老人,着玄色舒缓长袍,眼神澄静柔和,正居高临下看着藤雪,面无表情。
藤雪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摆出经典的五体投地姿势,立刻闹了一个大红脸,急忙一撑,拿出训练有素的身手,挺直腰板站起来,正要和老人打招呼,对方忽然伸了伸手。
藤雪手上的包,立刻被一股柔和的吸力所控制,脱离她的掌握而去,藤雪一惊,本能地去抓,却回天无力。
那个十鹿交给藤雪的包,如有灵性一般,轻轻落在老人面前。里面的东西随即倾巢而出,既不反抗,也不躲藏,一样一样,陈列在老人面前以供检阅。
一些装备类的东西,还有钱包和打火机,都没什么稀奇,唯一引起了老人兴趣的是一张破旧肮脏的硬纸片。应该是从某个烟盒上拆下来,在背面的空白处不知道有什么,老人瞄两眼,忽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霍然站起来,伸手在长案上一拍,声音并不算响亮,藤雪却也吃了一惊,怒气亦随之上涌——死老头子,这是什么态度?
正要发飙,在她和老人之间,忽然无中生有冒出一大片全息屏幕,上面影影绰绰的影像很快清晰稳定,显示出一张极干练美貌的女子脸孔,好像是秘书模样,神情有些紧张,开口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吗?”原来这一拍的效果,相当于用遥控器。
一直都态度雍容、沉默无语的老头,突然暴跳起来:“少浪费我的时间,叫梦里沙出来。”秘书美女分明露出为难神色,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里有一扇门,门上有金色铭牌,从藤雪的角度来看若隐若现,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来头。
古装老头显然绝不容许人家让他多等待一秒,把袍子一掀,似乎就要从长案后直接扑进全息影像去拳打脚踢。理论上这是行不通的,但秘书美女却表现得十分惊慌,举手投降:“马上,马上。”
全息屏暗淡了大约一两秒,再度出现的影像中,秘书美女已经被一个死胖子取而代之,尽管其貌不扬,这位死胖子却散发出相当强大的气场,一望而知是身份重要的大人物。
大人物对古装老头的态度没有秘书美女那么战战兢兢,但也礼貌到位:“狐狸兄,这么急找我有事么?”
老头的名字似乎叫狐狸,实在不大符合我们传统中对狐狸形象的定位,他对梦里纱的态度毫不保留地呈现出淑女对死老鼠一般的厌恶。嘴角翕动的频率如果翻译成书面语言,那就是:我好想一把掐住你的喉咙,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晚上做杂碎汤啊……
但他最后还是很不容易地克制了一下,伸手把刚才从十鹿包里看到的烟盒纸拿起来,放在全息影像对面。那烟盒纸生平第一次和地心引力说了再见,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浮着。
藤雪在对面,也看到了硬纸空白处的内容。
不是朝鲜到底有没有核武器的最终调查报告,也不是NASA关于外星人的详细记录。
用铅笔画出的一个男人头像而已。
画图的人素描造诣极深,寥寥几笔,线条极简而精确,将一个中年男子的神情容色,表现得栩栩如生,特征勾勒到位,甚至比照片更传神。
两鬓星星,微带疲惫,那种平静中又透露出一丝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概叹。曾经必定是英俊过的,到老轮廓松弛下去了,线条却没有太大改变,能看出彼时年华的光彩。
这样的中年男人并无特别之处,每天在铜锣湾街上都一把一把地走着。
藤雪下了这个判断,再印证全息影像中梦里沙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尽管对方激动之下说的话,好多是她听不懂的。
“异灵川介入?”
“你的猪头脑袋还没有彻底坏掉嘛,看到他的头像就知道是异灵川。”
“我要是能不知道就好了,安这几年在异灵川排名一路上升,完成的全部是最棘手的任务。为什么是他?”
“你有点兴趣问问手下人的死活没,像一个真正的大老板一样?”
“十鹿?呃,从你有他的随身装备包来看,我想凶多吉少……”
梦里沙这句话没说完,藤雪终于抢到一个自己可以表现存在感的机会,急忙插话:“他没有死。”
虚幻和真实的两个人从不同角度把眼光投向她,藤雪感觉怪怪的,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靠住一把椅子,才继续说:“他,变成了一棵树。”
梦里沙和狐狸老头的表情都有了一点奇妙的放松,似乎这是一个好消息。
前者转向后者:“这位是?”
狐狸老头一点没顾忌藤雪的心情,径直摇头:“不知道,十鹿在香港警方的联系人吧。”他把东西啪地一摔,又对梦里沙咆哮起来,“你现在知道了,灵魂劫掠者来头不小,所图必定事关重大,你要赶紧查!盯紧点儿查!!不要阿猫阿狗都派过去,我要五星,五星!!!”
两个半拉老头手指互相戳着,对吼:“你以为五星是超市里卖的土豆啊,你要几个就有几个?”
“你培养出来的五星比土豆都不如,全是番薯,番薯!还不是红心的。”
“你个死鬼一天到晚只会翻古书,一点常识都没有,番薯有什么不好,番薯防癌!”
“防癌有个屁用啊,你以为都是你啊,凭自己是个番薯当理事长,你个猪头三!”
“哎呀,骂我猪头三,你好到哪里去?全身二两肉都没有,活该被流放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站长!”
骂到此处,古装狐狸的小宇宙彻底燃烧起来了,他压根没顾上藤雪远来是客该招待一下,身手极为敏捷地跃起,跨过长案,往手里吐了两口口水,扎进那个全息影像去了,居然没从空中掉出来!
藤雪大叫一声冲上去看,只见梦里沙已经被他扑倒,两个人加起来足有一百二十岁,却跟街头小痞子一样,翻翻滚滚在地上死掐。胖子被卡住脖子还骂呢:“你又滥用特权空间通道,你……哎呀,你咬我!”
藤雪在一边观战,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伸手去试探那个全息影像,分明是虚幻的,手从这边穿到对面,只是光影效果而已,绝不可能纵身一跃就进去扁人。说起来要是这个技术能够普及,电影院的硬件成本就大了,别的不说,银幕面前非建围栏、派驻保安不可,否则观众不高兴了进去群殴反派,那演反派的演员不得都冤死?
她来回试了两次,没有找到进入之法,全息影像可能累了,干脆慢慢淡化,最后消失在空气中,房子里静悄悄的,留下藤雪傻站着。
过了一会儿,主人丝毫不见要回来的意思,藤雪叹口气,慢吞吞转了一圈,琢磨着来时容易,去时仿佛无路可走,要是对着空气大喊一声帅哥SOS,有人来救么?
帅哥和她没有心灵感应,迟迟不见,真使人惆怅。藤雪团团溜了一圈,心想这怎么办呢?也站得累了,顺势在旁边一张暗红色方头方脑的椅子上坐下,一看旁边有张半叠着的报纸,顺手拿起来看。
头版红字标题通栏:
暗黑三界冲击!灵魂十字架行动背后推手是谁?
自破魂达旦回归暗黑三界,这块向来都被邪族统治的神秘领域,就对人界和其他非人界长久关上了大门。
狐族负责掌管暗黑三界与人界通关事务的知情人士说,已经将近十年不曾有任何族类通过正常途径往来过暗黑三界,往昔熙熙攘攘的进出通道如今一片死寂。无论是必须正式族群签证的官方途径,还是高法力等级非人的强力突入方式,都被暗黑三界彻底予以封锁,新一代的统治者似乎抱定了闭关锁国的态度,将外界可能带来的影响一律加以排除。
这十年中,暗黑三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否会对整个生态圈的未来产生巨大影响,达旦何时才会决定重新开放沟通的渠道,迄今为止,无人得知。
最新传来的消息是,有人重新启动了进入暗黑三界的终极解决办法,在古老的法术经典中,这种方法被人敬畏地称为灵魂十字架通路。据典籍中记载,它会给人类命运平衡带来巨大伤害。开辟该通路必须具备极强法力,在已知的历史上,尚没有成功应用过的先例。
此次始作俑者,身份尚未明朗,事件将有如何发展,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新闻并不算长,藤雪却看的似懂非懂,主要是因为里面有太多处于她知识领域之外,甚至是认知底线以外的东西。
暗黑三界,达旦,屡次听到但至今都不明所以的灵魂十字架。
自己现在所处身的猎人联盟,捣鼓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一路积累常识,接受教育,培养出对于科学的坚定信心,却都和过去短短几天所经历的现实面临两个极端,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藤雪陷入怔忡,那份报纸还兀自躺在膝盖上,忽然之间天花板上传来雷劈般一声巨响,她一惊,本能起身,做出防卫的动作。
结果有两个人从那里掉了下来,就砸在她刚才躺过的地方。
一个是刚才跳进全息影像和人死掐的狐狸老头,另一个却是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孩。
两个人比藤雪反应快得多,身子触地即起,狐狸老头还在骂骂咧咧:“死胖子,跟老子斗,这一手声东击西,你没想到吧?叫你不读历史书!”
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坐回他的黑色长案后面去,闭目吸气,再度张开的时候,便和恶灵退散了一样,再度换上那仙风道骨的高士态度,对藤雪颔首,道:“姑娘,劳烦你千里报信。现在麻烦你和我们的人一起返回香港,带他去见十鹿。抱歉不能对你多加解释了。”
藤雪一愣,不爽他那种装神弄鬼的口气,随即就爆点了:“凭什么?我好心来和你们联络,谢字都没有一个,现在还对我呼来喝去,你付我薪水么?”
狐狸老头微微一怔,唇边露出一丝洞悉人情的笑,轻描淡写说:“薪水,那应该是要的。”一伸手,在案下不知道什么地方翻了几下,摸出两样东西,一本藤雪一望而知,因为大都会中随时可见,是个支票本;另一样是张卡片。狐狸老头示意藤雪过去,开了支票,连同卡片一起,交到她手上。
支票上数字不菲,足可支付藤雪往返机票不说,余额相当于她数年税后工资。藤雪并非贪财之辈,何况这一趟其实是奉命的公事,说不上什么高尚义气,不由得窘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狐狸老头看看她,说 :“没关系,如果嫌多,可以作为年岁岁在香港活动的费用,有劳你。”藤雪跟随老头的视线,察觉年岁岁这个怪名字指的就是旁边那个不言不动的孩子,忍不住叫出来:“这是你们的工作人员?”
狐狸老头慎重地点点头:“是的,年岁岁乃猎人联盟总部去年年终排名第一的五星猎人,功勋卓著。”说得这么煞有介事,不像是假的。藤雪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孩子,粉雕玉琢的笑模样儿,眼睛乌黑滚圆,要是戴上官帽裹上锦袍,简直是画像上那个无锡来的福娃娃。
她忍不住笑:“真的?”
年岁岁对藤雪微微一笑,笑容天真无暇,回过头去对狐狸老头行了个礼,奶声奶气说道:“大人,请处理好理事长那边的手续工作,以免我为难。”
狐狸老头点头:“放心,梦里沙不敢怎么样,此行重在打探,不必贪功,有确定消息后立刻回报。”
年岁岁恭敬领命。老头一挥手:“你们去吧。”身子往后一倒,手中折扇一开,闭目养神,意思是回见、好走、不送。藤雪还没回过神来,年岁岁已靠过来身边捏捏她手指,说:“走吧。”
屁股下即刻一空,和进来时候感觉一模一样。
回到那间有收银机的小店堂,帅哥还站在那儿孤零零地发呆,看到他们眼前一亮,精确地说,这一亮和藤雪没什么事儿,纯粹是对年岁岁去的,对一个屁大小孩态度十分踊跃激动:“年岁岁!!年五星,你怎么会在这里?给我签名,签名。”
他扑上来要签名,年岁岁好像也习惯了,从小口袋里摸出一支小钢笔,刷刷刷在帅哥背上写了几个字。藤雪凑过去一看,好嘛,精忠报国!
帅哥纯粉丝,不要说写“精忠报国”他没意见,就是写“欠债还钱”他估计也视同励志,兴高采烈招呼他们:“请,请,这边走。”
他说的这边,就是收银机对面那堵光秃秃的墙,年岁岁注意到了其装修进行时的状态,随口问:“咦,绿天堂装修队不干活儿么?怎么人不见了?”
帅哥指指藤雪:“给她一惊,就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复工。”
年岁岁不愧是五星,尽管举动声调和奶娃娃毫无二致,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见多识广:“绿天堂小人最喜欢玩变形金刚,你买两个放地上,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记得,放汽车状态,变好形他们又该不干了。”
得了这么专业的指点,帅哥眉开眼笑,把二位送到了墙边,藤雪心里刚嘀咕不会又叫老娘穿出去吧?即时被年岁岁看破,忽然伸出小手,在她身后一推。
这一推力量之大,藤雪根本不能抵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着一堵灰色的墙壁冲过去,鼻子已经开始发出大难临头的尖叫,但最后的结果,她不过又站在了街上而已。
绿手指橱窗就在身边,好端端的。
玻璃没有碎。
饰品都好好地挂着,Bling Bling。
车水马龙,盛世太平,一切和她没撞进去前一模一样。
藤雪似乎只是站在人来人往中发了一个梦。
但年岁岁却不是虚拟的,他小小的身体分明就在身边,还仰头对她微笑,说:“我们走吧。”童声无暇,藤雪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藤雪跟着年岁岁往前走,一步三回头,走出好远了实在忍不住,忽然拔足回奔,冲进那家饰品店揪住一个店员就问:“刚才有什么怪事发生没有?”
那位口鼻耳均有环的后现代风格店员被她拎着踮起了脚,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发生的最奇怪的事情,就是有个女人冲进来抓住我问发生了什么怪事。”
藤雪被他讽刺得体无完肤,顿时恼羞成怒,正在要不要出手打人之间徘徊,一只小手拉住她衣角,奶声奶气说道:“姐姐,我要喝水。”
店员本来横眉怒目和藤雪对峙,颇有请诸位看我与疯婆娘玉石俱焚的豪气,忽然脸色一变,霎时间春暖花香,眉开眼笑,蹲下来逗年岁岁:“小弟弟好可爱哦,几岁了?要不要吃糖糖?”藤雪自小到大最听不得男人用这种嗲到出汤的腔调说话,闻言恨不得骑上去两拳打出这厮鲜屎来。她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年岁岁却似乎相当享受人家奉承,十分配合地甜甜一笑,转过头来继续央藤雪:“姐姐,喝水水。”
店员急忙起身,嘀咕着:“水水,我拿给你,等一下哦。”
藤雪趁自己的头发还没有一根根竖起来,一把捞起年岁岁,夺门而出。
此时年岁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绿手指上有大范围记忆消除仪器和自动修复功能,他们不会记得你打破玻璃这种事的。”
藤雪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你个小屁孩,怎么知道的?”
年岁岁淡然将眼珠转向别处,两手轻轻抱住她肩膀,不说话了,从外人看来,十足是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幼儿慢行,天伦之乐融融。
两人直奔机场,买了最后一班机票。等待登机的时候,年岁岁不时支使藤雪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藤雪忍过初一没忍过十五,把一包薯片砸到年岁岁头上:“自己去买会死啊!”
年岁岁坐在椅子上,身体团起来,极为无邪地捡起薯片,说:“藤雪小姐,做戏做全套,否则就没意思了,难道你觉得我跑来跑去伺候你要正常一点么?”
此言甚是,藤雪瞪了两眼,不好反驳,气鼓鼓坐下来,拿一罐汽水饮,不期然便回想起绿手指厅堂中那风度翩翩的帅哥,一时恨不得自拍大腿——此行本该有的最大收获,就是将近三十年假小子的人生终于迎来春心荡漾的瞬间,居然被身边这臭小子活生生一推,连电话号码都忘记了要!
她在这里七情上脸,忍不住凶光毕露目刀猛砍年岁岁,小屁孩好整以暇吃薯片,不为所动,许久咽下最后一把碎屑,才说:“我哪里又招惹你了?”
藤雪哼了一声,不出声,转过头去,只听年岁岁说:“嗯,有怨气,不表白,和私人情绪有关。私人情绪,按道理不应该对着我来,嗯……你对守门的帅哥有意思么?”
他眼睛滴溜溜望住藤雪,后者活生生吓了一跳,心事无端被喝破,满脸飞霞,正乱哄哄不知该驳回去还是认了算,死不解风情的小屁孩忽然呲牙一笑,状甚促狭,一看就来者不善,果然说道:“我劝你算了吧,那是个代人。”
所谓代人,就是不是人,徒有其表,是个人的样子而已。
猎人联盟全球所有分部,无论规模大小,前台接待都是代人,唯一例外就是总部。总部的前台也不是人,但活生生有思想有主张,是一只幻方兽,拥有强大精神力和神经处理系统。它身在总部,同时控制所有代人的行动和反应,应付各个分部形形色色的前台情况。换言之,它就是传说中一化千千万,千千万为一的无敌前台中心处理兽!
藤雪对此很难接受:“不是人?但我分明……”
难以启齿自己突如其来的恋慕,但也坚定地相信那都是真实——生平未曾体验。
年岁岁乖巧地靠着椅背,将头转开来以免加深藤雪的尴尬,轻轻说:“猎人联盟的接待室,都有万物催情素控制访客情绪,以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或意外。”
万物催情素?!
这是多么变态的一个组织?!去访问的人都要面临在门口就开始发春的命运!!
无语问苍天啊!你们凭什么?啊,凭什么?
年岁岁对藤雪的质问表示不解:“发发春不好吗?发春不是人生快乐之本吗?”
他指着候机厅一角,那里有一位妙龄女郎,坐在最靠近玻璃墙的位子上,双眉皱起,正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指。
“那位小姐,就是无春可发,所以要去环游世界,如果不能如愿,就决定自杀了此残生。”
藤雪看了两眼,觉得人家和任何都市女郎出差时的颓废状都无不同,忍不住嗤之以鼻:“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她要自杀?”
年岁岁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无论我哪只眼睛看到的,你都看不到我那只眼睛的。”
他忽然眼前一亮,原来身前经过一个大美女,低胸黑裙,裹得身姿窈窕有致,在年岁岁身边略一停留,小鬼立刻扑了上去,抓住人家的裙摆,咿咿呀呀不知道念些什么。大美人被男人觊觎的经验极为丰富,但如果揩油的只有三岁,便大大放松了警惕心,眉开眼笑弯腰逗弄他:“小弟弟,好乖,你也要去香港吗?”
藤雪在一边,见到年岁岁眼睛都弯成月牙,抱着那条美腿不知道爽到什么程度,心中破口大骂。一系列经历下来,对猎人联盟的印象,从非常神秘到非常神经,衔接得非常流畅迅速。
她一把揪住年岁岁的脖子,甩回椅子上,对美妇人道歉:“非常抱歉,我……呃,弟弟,实在太无礼了。”
结果年岁岁在椅子上发出抽泣的声音,配合他粉嘟嘟的脸孔身形,美妇人顿时心疼不已,蹲下来拍着他的小腿,柔声安慰:“乖宝宝,不要哭,乖哦~”
年岁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扑上去紧紧抱住人家,兀自还撒娇:“妈咪要我叫她姐姐,妈咪不爱我。”
藤雪一听,哎呀,你个死小子信口雌黄,蹬鼻子上脸了!周围的人穷等飞机、正在无聊的时候,有热闹可看,纷纷侧面,她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心里恨不得一个过肩摔把人摔个半死……
最抵死的是,年岁岁在美妇人肩上,正撒娇撒得投入,居然对着藤雪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