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瑞德丽在黎明时分骑马离开凯司纳,一天半后来到赫尔边界那片广袤的橡树林,她前所未有地拼命想释放出自己脑海中所有的力量和知觉。穿越森林之际,她已察觉有人在前方几近无声无息地移动,那人的需要就像一股微弱难辨的气味,需要迅速,需要隐秘。夜里她无眠又警醒,一度瞥见一抹可怕的形影,像巨大的野兽高高立起遮住月光,一个冷酷、强大、愤怒的心智,全心全意只想着毁灭。
她驻足俯视海拉·黑晨的土地,心想不知摩亘此时正以何种形体穿越此地。牧草地缓缓起伏,延伸到流经这位领主宅旁的河边,看起来相当宁静;但草地上不见任何牲畜。她听见猎犬在远处狂吠,粗嘎尖利的叫声似乎永不停止。看到宅后的田地上无人耕作,她并不意外。赫尔领土这一隅,曾是那些几已遭人遗忘的战争的最终战场,安恩与赫尔之间打了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惨烈殊死战,赫尔始终未降服,直到六世纪前,安恩的欧温横扫奥牟,近乎轻蔑地击溃这最后一处奋力抵抗的据点,砍下躲在此地最后一任赫尔国王的头。这片土地向来充满扰动不安的传说,耕犁仍会不时翻掘出被岁月侵蚀殆尽的古剑或镶金圈的断损长矛。在这么多个世纪里,断头的赫尔国王法尔有的是时间去想他的冤仇,一旦他从地底脱身,必会立刻在海拉的田野上收拾起自己的残骸。前天晚上瑞德丽听到的那些混乱声响已经消失,变成一片可怕的沉寂:死者挣脱束缚,自沉睡的地底苏醒,正在筹划计谋。
瑞德丽骑马经过北端的牧草地时,看见一群人骑马冲出树林,跑到她前方的草地上。她勒马停步,心脏狂跳,认出那个巍然立在部属前方,身材魁梧、一头黑发的人是海拉·黑晨。他们带有武器,但并非全副武装,头上没戴头盔,身侧仅佩短剑,给人一种徒劳无奈之感。她意外地感觉到他们心中充满恼怒和不确定。她坐在马上观望,海拉转过头来,她虽看不见海拉的眼神,但察觉自己的名字已跳进他脑海,令他吃了一惊。
海拉策马朝瑞德丽奔来,她迟疑地拉起缰绳。她不想与他争论,但她需要得知有什么新消息。因此她没有动,等海拉到她面前,勒马停下。骨架大、肤色黝黑的海拉在这炎热寂静的午后冒着汗,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爆发出来:“那个船长真该被活剥皮。他把你带去以西格又带回来还不够,这下子居然让你独自从凯司纳骑马来这里?你有没有你父亲的消息?”
瑞德丽摇头:“毫无音讯。这里的情况很糟吗?”
“很糟。”海拉闭上眼睛,“猎犬已经叫了整整两天。我有一半的牲畜不见了,麦田看起来像给磨坊风车碾过,南边田地的那些古坟也让某种非人力量夷为平地。”他张开眼,眼里满是睡眠不足的血丝,“我不知道安恩其他地方的情况怎么样。我昨天派一名信差去东奥牟见席因·克洛格,结果他根本连边界都过不去,回来后简直语无伦次,说树木都在讲悄悄话。我也派了人去安纽因,还不知到不到得了,而且就算信差到了安纽因,杜艾又能怎么办?我们能拿死人怎么办?”他等待着乞求答案,然后摇摇头。“你父亲真该被诅咒。”他直率地说道,“如果他不小心一点,就得把欧温时期的那些战争又打一遍。要是想得出办法,我都想把这片国土的王权抢过来。”
“嗯,”瑞德丽说,“也许那些死去的国王要的就是这个。你有没有看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个?”
“没有,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打着主意。”海拉对着牧草地旁的一片树林郁闷发愁,“见赫尔的鬼了,他们要我的牲畜干吗?这些国王的牙齿在我田地里散得到处都是,法尔国王的颅骨也挂在大厅壁炉上咧嘴笑了好几百年,他要用什么吃东西?”
瑞德丽的目光从不见动静的树林移回海拉脸上。“法尔的颅骨?”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海拉疲倦地点点头。
“应该是吧。欧温给法尔的头颅戴上王冠,插在厨房垃圾堆里的一根长矛上。据说后来有个大胆的造反分子偷走了它。多年以后王冠又回到这里,还重新切割、熔接过,以便配合只剩白骨的头颅大小。麦格·黑晨的父亲死于那场战争,所以他愤恨地把它当成战利品钉在墙上,连王冠带头颅挂在壁炉上方。经过这好几百年,金王冠和头骨已经合而为一,分不开了。所以我就搞不懂,”他补上一句离题的话,“他们干吗在我的土地上作乱?他们是我的祖先啊。”
“也有安恩贵族在这里送命。”瑞德丽提出这个可能,“也许就是他们把你的麦田搞得一团糟。海拉,我要那颗头。”
“你说什么?”
“法尔的颅骨,我要。”
海拉瞪着瑞德丽。她迎视海拉的目光,看出他微弱的挣扎,想把她放回他已知世界的固定位置上。“要它干吗?”
“给我就是了。”
“见赫尔的鬼了,你要它干吗?”海拉大吼,接着住嘴,再度闭上眼睛,“对不起,你现在讲话愈来愈像你父亲,他总有本事让我大吼大叫。好了,我们两个都理智一点——”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不想理智过。我要那颗头,我要你到你家大厅把它从墙上拿下来,不要弄坏它,用天鹅绒包起来拿给我——”
“天鹅绒!”海拉破口大喊,“你疯了不成?”
瑞德丽想了短短一瞬,立刻喊回去:“也许吧!但就算疯了我也不在乎!对,天鹅绒!换作是你,你愿意看见自己的脑袋被包在破布里吗?”
海拉的马猛然惊跳,仿佛主人不由自主地把它往后扯。海拉张开嘴,瑞德丽听见他呼吸急促,拼命想说些什么。他慢慢伸出手按住瑞德丽的手臂。“瑞德丽。”海拉的语气仿佛在提醒彼此她叫什么名字,“你要拿它做什么?”
她咽了口口水。一想到自己的打算,她的嘴巴也为之发干:“海拉,佩星者现在正行经你的土地——”
海拉不敢置信,嗓门又大了起来:“现在?”
瑞德丽点头:“在他身后——在我身后,某人正在跟踪他……也许是朗戈创立者。我无法保护摩亘不受他侵害,但也许我可以阻止安恩的死者泄露摩亘的行踪——”
“用一颗头颅?”
“你小声点好不好!”
海拉用双手揉着脸:“玛蒂尔的骨头啊。佩星者可以照顾自己的。”
“就算是他,同时受创立者和安恩逸出的各种力量包围,也会有点吃力吧。”瑞德丽的声音平稳下来,“他要去安纽因,我要确保他到得了。如果——”
“不。”
“如果你不——”
“不,”海拉缓缓摇头,“不。”
“海拉,”瑞德丽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现在不把那颗头给我,我会诅咒你家的门槛,让任何朋友都跨不过去;诅咒你家的大门、侧门、马厩门,让它们永远关不上;诅咒你家里的火把永远烧不起来;诅咒你的壁炉,让站在法尔空洞眼窝底下的人永远暖和不了。我以我的名字发誓,我一定会这么做。如果你不给我那颗头,我会以安恩国王之名亲自唤醒你土地上的安恩死者,和他们一起驰骋在你的田地上,与那些赫尔的古代国王对战。我以我的名字发誓,我一定会这么做。如果你不——”
“好啦!”
海拉愤怒又绝望的叫声在他的土地上回响,晒得黝黑的脸变得苍白。他瞪着瑞德丽,呼吸粗重,燕八哥从两人身后的树林间惊飞而起,远处骑在马上的那群部属不安地动了动。“好吧,”他低声说,“有何不可呢?反正整个安恩都一团混乱了,你拿着颗死掉国王的头颅骑马乱跑又有何不可?但是,女娃,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如果你因此受伤,你会让哀伤和愧疚的诅咒跨过我家门槛,直到我死,我家壁炉里的火都永远不能使我温暖。”他没等瑞德丽回答,径自掉转马头。瑞德丽尾随他穿越他的田地,渡河来到他家门口,感觉惧怕的脉搏在耳朵里跳动,宛如脚步声。
海拉走进屋里,瑞德丽坐在马上等。透过敞开的大门,她可以看见空荡荡的庭院,院中连冶铁炉都未生火,没有牲畜四处走动,也没有孩童在角落叫喊,只有但闻其声、不见踪影的猎犬吠叫不停。不久后海拉再度出现,用一块贵重的红色天鹅绒包裹着一个圆形物体。海拉一言不发地把东西递给她,她打开天鹅绒,瞥见白骨与融进其中的黄金,说道:“我还要一样东西。”
“万一这不是他的头呢?”海拉看着瑞德丽,“传说往往出自许多谎言——”
“这最好是。”瑞德丽低声说,“我需要玻璃珠项链,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条?”
“玻璃珠。”海拉用手掩住双眼,像那些猎犬一样呻吟,一甩手又转身入内。这次他去得较久,回来时神色更显烦恼。他把勾在手上的一小串闪亮透明的圆珠递向瑞德丽——是商人可能会送给年轻女孩或辛苦操劳农妇的那种简单款式。“这项链叮叮当当挂在法尔的一身骨头上一定很配。”瑞德丽探身向下要接过项链,海拉又抓住她的手腕。“拜托你,”他低声说,“我已经把那颗头给你了,现在进我家来吧,免得危险。我不能让你骑马穿越赫尔。现在的确还算平静,但是天一黑,没人会在闩上的家门外逗留,到时候你将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只有你的名字和赫尔古代贵族扭曲的仇恨与你同在,你遗传到的所有小小力量都不足以帮助你。拜托你——”
瑞德丽挣脱他的手,勒马后退:“那我就得考验我从另一份身世继承的力量了。如果我回不来,也无所谓。”
“瑞德丽!”
瑞德丽感觉自己的名字盘旋着传遍海拉的土地,在树林深处和秘密集会地点回响。她迅速策马奔离,让海拉来不及追上。她沿河骑往下游,来到南端田地,尚未成熟的麦子东倒西歪、散乱一地,而海拉的祖坟本来是一处处墓门半陷于地、平滑青绿的隆起土丘,如今却像压碎的蛋,被夷为平地。在掀翻的黑土和破裂的基石之间,她看见没有任何活人敢动的贵重兵器,微微闪着白光。她抬头望去,树林一片静默,无垠的夏日天空伸展在安恩之上,无云又安详,只有西边橡树林上方郁积了一道深暗的蓝。她再度掉转马头,眺望空荡低语的田野,对风轻声说:“法尔,你的头在我这里。如果你要,如果你想让它跟你的骸骨一起躺在赫尔的地底,那就来找我拿吧。”
随后整个下午,瑞德丽都在古坟上方的树林边缘捡拾柴薪。太阳下山之际,她生起一堆火,打开天鹅绒取出头颅骨。由于年代久远又沾染煤灰,颅骨已经变色,套在宽大前额上的金冠深深嵌进头骨。她注意到紧咬的上下颚间的牙齿都非常完整,深陷的眼窝和宽大突出的颧骨,让她约略能想见欧温挂在垃圾堆上那个国王瞪着不屈怒目的面容。火光使眼窝里的阴影微微波动,她顿时觉得嘴巴发干。她将色泽鲜艳的天鹅绒铺展在地,摆上颅骨,接着从口袋里取出玻璃珠项链,在脑海中用她的名字缚起一个影像,与珠串相联结。她把珠串丢进火中,四周随即映照出一圈巨大光亮的火焰之月,把颅骨、柴薪和她那匹不安的马都围在里面。
月亮升起,她听见海拉谷仓里的牛群开始号叫,树林外各处小农庄的狗惊吓得齐声尖吠。某个不是风的东西飒飒吹越橡树林,经过瑞德丽头上,她不禁缩起肩膀;马本来卧在她身旁,这时慌忙爬起,不住发抖。瑞德丽试着说话安抚它,话语却哽在喉头。遥远的树林里传出轰隆巨响,先前静静伏卧的动物此时开始奔窜逃逸。一头雄鹿盲目乱奔,突然闯进这奇异的火光圈中,吓得人立鸣叫,猛然扭身冲向开阔的田野。小鹿、狐狸、黄鼠狼纷纷从夜色中惊起,无声又情急地跃过她身旁。它们身后紧接着传来树枝和灌木丛折断的声音,还有不属于这尘世的怪异咆哮自林间阵阵传来。瑞德丽浑身颤抖不已,双手冰冷,思绪凌乱得有如被风吹散的谷糠。她往火里一根又一根添柴,直到玻璃珠染满红色火光。她全靠意志力才忍住没一口气烧光所有柴薪,然后站起身,双手掩口,怕心脏怦怦跳出嘴巴,等待噩梦从黑暗里现形。
现形的是那头巨大的奥牟白公牛。席因·克洛格深爱这头庞然大物,犹如赫尔的雷司深爱他的猪群。此时白公牛从夜色中出现,被一群骑士戳赶着冲向她的火焰。骑士的马有黄色、铁锈色、黑色,四肢瘦长,生着邪恶的眼睛,左右甩头,边跑边咬啮那头公牛。公牛满身是血是汗,平坦魁伟的脸上充满狂乱和惊吓的神情,从瑞德丽的火光圈旁飞奔而过,近到她能看见它眼眶发赤,闻到它恐惧的气味。它转向跑开,骑士蜂拥而上,没有理睬瑞德丽,只有最后一个人转过脸朝她咧嘴而笑,她看见骑士脸上有道疤痕,延伸到一只发白、皱缩的眼睛里。
周遭所有声响似乎全缩减成瑞德丽脑中的一个点,她模糊地想着,不知自己会不会昏过去。公牛在远处的呻吟让她再度睁开眼,她看见庞大的牛身在月光下色如死灰,低俯着犄角在海拉的田地里横冲直撞。那些骑士手臂挥舞闪电般银蓝的光芒,无情地一心要赶它撞向海拉关闭的大门。她刹时醒悟到一件可怕的事,他们会把公牛留在那里,像份礼物一样留在海拉的门口,让公牛的死沉重地压在他心头,让他去设法跟奥牟领主解释。一瞬间她想到,不知雷司的猪群怎么样了。这时她的马在她身后尖鸣起来,她陡然转身,倒抽一口气,面对着赫尔国王法尔的幽灵。
法尔正如她想象中那样高大威严,宽平厚实的脸庞强硬得像狠狠甩上的大门。他的胡子和长发是古铜色的,每个指节都戴着一枚冷硬的金属戒指,手持长剑高举到其中一轮玻璃月影上,剑柄基座的宽度足足有他手掌长。他没浪费时间开口说话,狠狠一剑砍进如空气般稀薄的幻影中,结果几乎失去平衡摔下马来。他直起身,试图策马穿过那幻影,但马发出痛苦的尖嘶声刹住脚步,向他愤怒地瞥视。他勒马后退,准备起步跳跃,这时瑞德丽伸手拿起颅骨,举在火焰上方。
“我要丢下去了,”她屏息警告,“然后我会把烧成黑灰的它带到安纽因,丢回垃圾堆。”
“你死定了。”法尔说。瑞德丽在脑海里听见那声音,同时看见他喉间那道扭曲、猩红的伤口。法尔粗哑空洞的声音诅咒着瑞德丽,彻底而有条不紊地将她从头诅咒到脚,用她从未听人讲过的语言。
等法尔说完,瑞德丽已面红耳赤。她用一只手指勾住头颅骨一个眼窝,悬在火焰上方晃来晃去,简明扼要地说道:“你要还是不要?还是我该拿它当火种?”
“你的柴薪在天亮前就会烧光,”那不肯善罢干休的声音说,“到时候我就拿得到。”
“你永远也拿不到。”瑞德丽愠怒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绝对的把握,她几乎真的那么有把握,“你最好相信这一点。你的骸骨烂在一个效忠安恩的人的田野上,只有你才记得哪两根胫骨和哪一截断掉的颈骨是你的。如果你有了这顶王冠,或许能得到一点追忆的尊严,但你永远无法从我手里拿走它。我要是高兴,会把它交给你。但是有条件。”
“我不跟任何人谈条件,不向任何人屈服,何况是安恩国王的野种后代,还是个女人。”
“我这个野种的来源比安恩更恶劣。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我会把你的头交给你。你要是拒绝,我就毁掉它。我要众王护送一个男人穿越赫尔,前往安纽因——”
“安纽因!”这三个字在瑞德丽的脑袋里震荡回响,痛得她一阵瑟缩,“我绝不会——”
“我只问你这么一次。那人是个易形者,并非安恩本地人。他正穿越安恩,有性命之忧,我要他受到隐匿和保护。全疆土最强大的巫师正在追踪他,那巫师会试图阻止你保护他,但你不能屈服。如果这人在前往安纽因的路上遭到那个巫师伤害,你的王冠和头颅就不保了。”瑞德丽顿了顿,放缓语气又说,“只要保护他平安穿越安恩,这一路上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我会在安恩国王的宅邸把这颗头交给你。”
法尔沉默不语。她突然发现夜色变得非常沉静,就连海拉·黑晨的猎犬都悄无声息。她心想,不知它们是不是全死了。她几乎是不经意地又想,不知杜艾发现赫尔众王的幽灵出现在家里时会说什么。法尔的声音渗入她的思绪。
“之后呢?”
“之后?”
“等我们到达安纽因之后呢?在你自己家里,你又会对我们提出什么要求和限制?”
瑞德丽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提其他要求:“如果那人安然无恙,就不再有任何要求和限制。条件是你们要保证他的安全。但我只要赫尔众王护卫他,不是叫你们去集结死者大军。”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瑞德丽拉过一根树枝,放进火堆,看见法尔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神色,而后他出人意料地说:“这男人是谁?”
“如果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没人能从你这里得知他的名字。你熟知赫尔的一切形体,熟知赫尔的树木、动物、大地;你属于这一切,根植于这一切。你只要找到那个外在形体仿佛属于安恩、内心核心却与安恩丝毫无关的陌生人就行了。”
“如果他与安恩丝毫无关,那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呢?”瑞德丽疲惫地问,“我干吗独自坐在赫尔翻腾混乱的夜里,为了他跟一个死去的国王拿颅骨谈条件?”
“你是个傻子。”
“也许吧。但你也在跟我谈条件啊。”
“我不谈条件。安恩夺走我的王冠,也将归还给我,不管用什么方式。黎明时分我会给你答复。如果你的火在黎明前熄灭,你就得小心了,就像安恩的欧温当初待我一样,我也不会对你心存慈悲。”
法尔静下来开始等待,眼眨也不眨,凶恶的脸自黑暗中浮现在玻璃珠的火灿幻影上。瑞德丽突然很想对法尔尖叫,说自己跟他的世仇或他的死毫无关系,他已经死了好几个世纪,他的复仇跟安恩以外那些动荡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他的头脑只活在过去,这漫长的数世纪对他而言仅如在赫尔度过的一夜。瑞德丽在火堆前坐下,嘴巴干涩如纸,思忖不知黎明来临时,法尔会杀掉她还是擒住她去跟杜艾讨价还价,就像她拿头颅骨要挟法尔一样。夜已深,海拉·黑晨屋内每一扇窗仍都亮着灯,隔着两片田和一条河看去,遥远得宛如梦境。她无助地凝望那屋,田野间嘈杂又起,这次是另一种声响——令人发寒的兵器交击声,海拉的牧牛草地上正进行一场夜战;猎犬朝着危险拼命地粗哑吠叫,有如战场上的号角。赫尔国王的视线在火焰幻影上方与她交会,眼神无情而自信。她转开视线,低头注视火堆,看见那一小圈炽亮的圆,那幻影的核心,也就是那些玻璃珠,在火焰的炙烤下逐渐迸裂绽开。
叫喊声隐没在她脑海的角落里,她听见木柴烧裂的噼啪声和火焰嘶嘶作响的语言。她张开手碰触火焰一角,在脑海中观看它的映影,将它握在手里、脑海里,它则摸索着瑞德丽的形体。瑞德丽让自己的思绪保持缄默,汲取脑海深处的一片沉默,那沉默缓缓流出、聚积。她让它聚积很长一段时间,她自己则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如周围的古树,手掌平摊朝上,让火焰沿着手上的十二边形烙印不停游移。此时一个阴影涌入她脑海,熄灭其中的火焰,是另一个心智在夜色中伸展扩张,如旋风般卷入对安恩生者与死者的理解中。它像巨大黑暗的翅膀飞掠而过,遮住月光,使她颤抖着毫无防卫地重回夜色。她迅速合手握住掌中那蓬小小火焰,抬头看见法尔眼中首度流露出一丝情绪。
“刚才那是什么?”法尔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刺耳地刮擦。
瑞德丽意外感觉到他的心智,知道自己也开始吓到他了。她说:“那就是那个巫师,他会伤害你要保护的佩——保护的那个陌生人。”
“那个?”
“就是那个。”片刻后她又说,“如果他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会像吹蜡烛一样吹灭你的幽灵,让你只剩下一堆骸骨和一段记忆。你现在还那么想要你的头吗?”
“我要。”法尔狰狞地说,“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安纽因。女巫,你自己选吧。”
“我不是女巫。”
“不然你是什么,你这两眼充满火焰的人?”
瑞德丽想了想,简单说道:“我没有名字。”她感觉喉头涌上甚于悲伤的苦涩。她再度转向火堆,添加更多柴薪,目光跟随每一颗四处飞散的火星,直到它们消失不见。这次她用双手掬起火焰,慢慢开始形塑。
在这漫长无尽的夜里,她多次受到干扰:海拉·黑晨被偷的牛群在麦田里惊恐地狂叫;武装的男人群聚在等待的法尔身旁,嘲笑他,他愤怒的咆哮在她脑海中回响;继之而起的是一阵刀光剑影的混战。她一度抬起头,只见法尔一身白骨骑在马上,火焰模糊了他的模样;还有一次,她看见法尔抱头盔似的把头颅抱在臂弯里,表情没变,她的眼睛努力在他断首的脖子上端寻找。等到月亮西沉,黎明将至,她已经忘记法尔,忘记一切,把火焰捏塑成上百种不同的形状,成为绽开又消融的花朵,成为自她掌中展翅飞去的火鸟。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形体,双手在火焰中来回编织,似乎只是火焰的另一种形状。某种无法定义、出人意料的东西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的心智之眼瞥见如火般难以捉摸的力量和知识,仿佛她在自己的身世记忆中醒来。在她探寻之下,超出她所知范围的脸孔和影子形成又消失,奇异的植物和海洋的语言在她耳力所及之处外低语。大海深处或世界核心的一片空无在她脑海里凿出一个空洞,她无惧又好奇地看进那空洞,浑然忘我,没去想那是谁的黑暗思绪。即使在那片贫瘠的荒原,她仍点燃了一颗遥远的火焰之星,随着它微微欠动,感到那里并非一片空无,而是一团纠缠的记忆和力量,濒临揭露的边缘。
那份领悟让她急切地探向安恩较为简单的混乱,像个疲倦的旅人,终于回归自己内心栖息。晨雾笼罩在海拉的田地上,灰白的晨光悬于树间,没有任何声响迎接黎明到来。这一夜的火只剩烧焦的残枝断柴。她动作僵硬、睡意蒙眬地动了动,眼角瞥见一只手伸向那颗头颅。
她用脑海中的幻影之火熊熊燃起颅骨,法尔缩回手。她捡起颅骨,起身面对他。他低声说:“你是火做的……”
瑞德丽感觉到火在指尖、在发根、在皮肤下窜烧。她累得声音发哑,开口说:“你决定了没?你在这里永远找不到欧温,他的骸骨埋在安纽因城外的众王之原。如果你熬过这段路,就可以去那里报你的仇了。”
“你这是在背叛你自己的家族吗?”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她叫道,被法尔的话刺痛。他沉默不语,挣扎着。法尔开口之前,瑞德丽已经感到他屈服了。她低声说:“以你的名字发誓,以赫尔历代国王的王冠发誓,在你们走进安纽因那栋宅邸的门槛之前,你和其他人都不会碰我,不会碰这颗头。”
“我发誓。”
“穿越赫尔的同时,你会聚集众王,找到并保护那名前往安纽因的陌生人,不让他遭受任何活人或死人的伤害。”
“我发誓。”
“除了赫尔众王之外,你不会把你发誓要做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发誓,以我的名字、以赫尔历代国王之名、以这顶王冠发誓。”
在晨光中下马、尝到屈服滋味的法尔,看起来几乎像是活人。瑞德丽无声地吸了口气又呼出:“好。我以我父亲的名字和你即将护卫的那人的名字发誓,等我到达安纽因、在国王宅邸见到他以后,我就把你的头还给你,不再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们之间的一切约定和束缚也随之终止。此外我只要求你另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之后告诉我一声。”
法尔微微颔首,迎视颅骨那黑暗空洞、带着讥嘲意味的瞪视。他转身上马,离开前低头注视瑞德丽片刻,瑞德丽看见他眼中无法置信的神色。他骑马远去,就像树下被风掀起的落叶一样无声无息。
瑞德丽将马骑出树林,遇见海拉·黑晨和部属壮着胆子出门,清点南端田地上的死牛。他瞪着瑞德丽,好不容易才讲得出话来,声音还是很无力。
“欧温的右手啊,我看见的是你还是鬼?”
“我不知道。席因·克洛格的公牛是不是死了?”
“他们追得它活活跑死了……到屋里来吧。”海拉眼中的震惊渐消,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半是关切,半是惊异。他迟疑地抬起手碰碰瑞德丽:“进来吧,你看起来——你看起来——”
“我知道。但我不能进去,我要回安纽因。”
“现在?等一等,我派人护送你。”
“我已经有人护送了。”她看着海拉的视线落在她马鞍前端那颗头颅上。他咽了一口口水。
“他来了吗?”
瑞德丽淡淡一笑:“来了。我们讨价还价了一番——”
“欧温的右——”海拉不顾面子地当场打了个寒噤,“从来没人跟法尔讨价还价过。为了什么?安纽因的安全吗?”
瑞德丽吸了口气:“唔,不是。不完全是。”她从口袋里掏出项链递给海拉,“谢谢你。没有它,我一定活不过昨天晚上。”
她弯腰打开田野上一道栅门时,回头瞥见海拉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头死去的公牛旁,还在瞪着那串被火烧裂、一文不值的珠子。
瑞德丽穿越赫尔来到雷司的土地,身旁有愈来愈多无形的国王护卫着。她感觉他们环绕四周,探索他们的脑海,找到他们的名字:阿廓尔,赫尔第三代国王,以武力和劝说收服最后几个争执不休的贵族;“受诅咒的”欧洛,他眼看九个儿子当中有七人相继死于赫尔和安恩的战争;“养猪的”纳米尔,既通人语也通猪语,养出贺迪斯努那头公猪,手下的养猪人是女巫玛蒂尔;“鹰牧”埃符恩,他训练猎鹰对抗敌人;还有许多人,如同法尔承诺的全是国王,加入队伍一起前往安恩国王的大本营。瑞德丽很少看见他们,而是感觉他们散布在自己身前身后,他们的心智联结成网络,充满思绪、传说、计谋,以及生前死后对赫尔的回忆。他们仍然受到安恩土地的束缚,束缚的程度连他们自己都不甚了然;他们的骸骨已被各种东西缠绕,心智很容易在树根、枯叶、昆虫或小动物尸体的形体间穿梭来去。瑞德丽知道,他们正是通过这份无言的知识认出佩星者,因为那男人的形体不具备任何安恩的本质。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他。法尔打破沉默告诉她这件事,她没问那人以何种形体出现。众王远远围绕着他,随他前进;他也许是那头被众王幽灵吓得在月光下奔过田地的雄鹿,也许是那只惊飞的鸟,也许是那只匆忙蹿过一捆捆散乱稻草的田鼠。瑞德丽猜想他不敢维持同一形体太久,但她很惊讶众王始终没有跟丢。她不时感到那强大的心智在这片土地上摸索探寻,而众王正是混淆那心智的诱饵。没有任何安恩人可以从众王当中穿过而不受注意,遑论陌生人。瑞德丽猜想那巫师必定会搜索众王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此外让她惊讶的是,她独自骑马穿越这片扰动不安的土地时,那巫师并未威胁她;也许巫师看见她马鞍上放着颗头颅,看见她夜宿林中,对周遭混乱不为所动,认为她已经疯了。
她避开人群,因而无从得知状况有多糟,但她一再看到日上中天时的田地空无一人,谷仓和马厩上锁且有人守卫,贵族带着武装好的随从朝安纽因前进。她知道,在持续不断的骚扰下,这些贵族的耐性一定都快磨尽了,不久他们就会把自家宅舍改装成小型的武装堡垒,闭关自守,很快就不再信任任何活人或死人。他们对不在国内维持秩序的安恩国王的不信任和怒气会恶化成全面战争——一场活人与死灵的大战,届时就连麦颂也会无法控制。而她带着赫尔众王进入安纽因,可能更会加速此事的发生。
无眠的夜里,瑞德丽躺在骷髅头旁前思后想。她试着为之做好准备,探索自己的力量,却缺乏可引导她释放出力量的经验。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可以做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心智拥有影子般虚渺的力量,但她还不太能掌握、控制这些力量。到达安纽因后,她会尽力做她能做的;如果摩亘能冒这个险,他也会伸出援手。也许麦颂会回来;也许这些赫尔国王在身后缺乏大军的情况下,会撤出安纽因;也许她能找到其他东西跟众王谈条件。她希望杜艾至少能稍稍谅解,不过她对这点持疑。
离开海拉的土地九天后,她抵达安纽因。进入城门之前,众王纷纷现形,骑马围在守护的那人身旁,形成阴森又惊人的护卫队。城里看来并未受到太多侵扰,路上还是有不少人不安又惊诧地瞪着这群骑士,看着他们紧张而邪气的坐骑,看着他们头上的王冠、他们穿戴的金手环与金别针,看着那些几乎涵盖赫尔史上所有年代的武器和华丽衣着。受护卫的那人骑马走在他们当中,天气虽暖但仍身披斗篷、头戴帽兜,似乎无奈地接受了这群不属于尘世的护卫。他没瞧他们一眼,迈着缓慢而稳定的步伐穿过安纽因街道,爬上平缓的坡路,走向国王宅邸。大门开着,一行人未受拦阻,直入院内。众王下马,困惑不已的马夫虽然承受着法尔火热眼神的压力,但还是不打算去牵他们的马。瑞德丽独自骑在后面,看见他们跟着那个披斗篷的人影走上通往大厅的台阶。马夫在她四周迟疑,不敢迎上前来,脸上的表情让她醒悟到他们觉得她可能也是幽灵。后来其中一个人不太确定地走上前,在她下马时为她拉住缰绳、扶住马镫。她从马鞍前端取下颅骨,拿着走进大厅。
瑞德丽看到杜艾独自在大厅里,瞠目结舌地面对这一大群国王。他惊讶地张着嘴,瞥见瑞德丽走进大厅,嘴巴随即咔嗒一声合上,脸也倏然没了血色,变得跟法尔的头颅骨一样苍白。瑞德丽朝那个戴帽兜的男人走去,不知他为什么不转身对她说话;那人仿佛感觉到她的思绪,转过身来。这下子轮到瑞德丽目瞪口呆了——众王一路跟随护卫的那人不是摩亘,而是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