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瑞德丽猛然停步瞪着岱思,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面容紧绷,脸色非常苍白;让赫尔的幽灵纠缠围绕了九天,他看来没睡过什么觉。瑞德丽细声说:“你。”她看向法尔,后者正以算计的眼神打量屋里的梁柱和角落。杜艾终于有所动作,小心翼翼地穿过那群国王,朝瑞德丽走来。众王沉默而期待地站在那里,手中绘饰无名动物的奇特盾牌反射透入窗内的光线,变成一片片燃烧的平坦田野。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终于发出声音,她一开口,法尔就陡然转过头。“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上次在内地荒野遇见你时,你正打算前往朗戈啊。”
那熟悉、平稳的声音听起来疲敝,近乎紧绷:“我不想在内地荒野遇到大君或她的侍卫。我乘船沿席维河到呼勒里,搭上一艘前往凯司纳的船。疆土里能容我进出的地方不多了。”
“所以你就来这里?”
“这里是绝无仅有我还能去的地方。”
“这里。”瑞德丽吸了口气,突然愤怒又绝望地对岱思大吼,杜艾当下一愣,停下脚步,“你来这里,结果就因为你,我把所有赫尔国王全引进了门!”她听见法尔在她脑海中发出刺耳的疑问,转身对法尔喊道:“你们跟错人了!他根本不是易形者!”
“我们找到他时他是这个形体,而他选择不易形啊。”法尔吃了一惊,一时不禁辩解起来,“他是唯一一个秘密穿越赫尔的陌生人。”
“不可能!你们这算哪门子遵守条件?就算你们找遍全疆土的大街小巷,也很难找到比他更让我不想见的人了。”
“我遵守了我的誓言。”从杜艾的表情中,瑞德丽看得出法尔那不属于这尘世的严厉声音也在他脑海中震荡,“头颅归我。所有约定束缚到此为止。”
“不。”瑞德丽退开一步,手指紧紧抠进颅骨闭不上的眼窝和冷笑的嘴,“你们把誓言守护的那个人抛在赫尔不知什么地方,任他受死者侵扰,让——”
“跟你说没有别人了!”她看到连岱思都让法尔这声气愤的吼叫给震得微微瑟缩。法尔朝她走来,眼中焖烧着黑暗的怒火:“女人,你的名字束缚你必须遵守自己的誓言,是你提出交换条件让我跨过这屋子的门槛,欧温就是带着那颗头和我最后的诅咒走进这里,封我为厨房垃圾堆之王。如果你不把那颗头给我,我发誓——”
“你什么誓都不许发。”瑞德丽聚集盾牌上的光芒,在脑海中点燃,化为一道黄色光栅横在法尔前方,“也别想碰我。”
“女巫,你控制得了我们全部吗?”法尔阴森森地问道,“试试看啊。”
“等一下。”杜艾突然插嘴说。法尔凶恶的目光扫向他,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外举在空中。“等一下。”他声调中奋不顾身的权威暂时制止了法尔。杜艾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那道光,走到瑞德丽身旁,双手放在她肩上。她抬眼看杜艾,一时间看见伊泷的脸,那两道淡色弯耸的眉,那双带着不安色彩的眼。她已经九天没跟任何人类交谈,此时突然让人碰触,肩膀不禁微微一缩。她看见杜艾眼中出现痛苦的神色。他低声说:“你对你自己做了什么?又对这个家做了什么?”
瑞德丽回望着他,好想将整件事错综复杂的来龙去脉全说给他听,让他明白为什么她的头发脏兮兮的直垂到腰,为什么她跟一个死去的国王为他的头骨争执,又为什么她似乎能从空气中变出火焰。但是面对愤怒的法尔,她什么也不敢透露,只僵硬地说道:“法尔和我谈了一项条件——”
“法尔。”杜艾近乎无声地说出这个名字。瑞德丽点点头,咽下嘴里的干涩。
“我逼海拉·黑晨把法尔的颅骨拿给我。我在翻腾的赫尔整夜未眠,在火光包围中捏塑火焰,直到黎明,我就有了谈条件的力量。当时佩星者正穿越赫尔要来安纽因,法尔以他自己的名字和赫尔历代国王的名字发誓,要聚集众王保护他,以交换我手上这颗头颅。但他没有遵守他该做到的。他根本连找都没去找易形者,只不过随便保护了一个穿越赫尔的陌生人——”
“这陌生人并未反对。”鹰牧埃符恩冰冷的声音打断了瑞德丽的话,“他遭人追捕,他倚靠了我们的保护。”
“他当然遭人追捕啊!他——”瑞德丽仿佛挨了一巴掌,当下才真正醒悟到她给自己家带来多大危险。她握着颅骨的手指变得冰凉,她低声说:“杜艾——”但他的目光已经从她脸上转移到竖琴手身上。
“你为什么来这里?佩星者还没抵达安纽因,但你一定知道商人会把他的事情传来这里。”
“我以为你父亲或许已经回来了。”
“见赫尔的鬼了,”杜艾问话的口气是讶异多于气愤,“你指望我父亲跟你说什么?”
“他对我不会有什么话可说。”竖琴手站在那里,周身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熟悉的缄默,但有着分神的表情,仿佛正倾听众人耳力范围之外的某种动静。瑞德丽碰碰杜艾的手臂。
“杜艾。”她的声音颤抖着,“杜艾。我带来安纽因的不止这些赫尔国王。”
他闭上眼睛,吐出了句什么话:“这下子又是什么?你两个月前在凯司纳消失不见,开走父亲的船,留下完全不知你身在何处的卢德一人骑马回家。现在你又一声不吭突然冒出来,带来一堆赫尔国王、一个成了罪犯的竖琴手,还有一颗戴着王冠的头颅。现在就算屋顶塌在我头上,我恐怕都不会惊讶了。”他顿了顿,放在她肩上的手一紧,“你还好吗?”
她摇头,话声依然低微:“不好,一点都不好。杜艾,我本来想保护摩亘不受亟斯卓欧姆伤害。”
“亟斯卓欧姆?”
“他现在——他追在岱思后面一路穿越赫尔。”
杜艾脸上顿时没了表情,视线越过她看向岱思,小心翼翼地从她肩上收起双手,仿佛在搬抬石块。“好吧。”他的声音里毫无希望,“也许我们可以——”
竖琴手紧绷的声音冒出来,打断他的话:“创立者根本不在安恩。”
“我感觉到他了啊!”瑞德丽叫道,“你进安纽因城门的时候,他就跟在你后面。我感到他的心智一路搜遍赫尔每个角落,他就像一阵黑暗的风扫进我脑海,我感觉得到他的仇恨,他的暴怒——”
“那不是创立者。”
“那是谁——”她停顿,四周的活人和死者像棋盘上一动不动的棋子。她慢慢摇头,再度哑然,将颅骨紧紧抓在手里。
竖琴手以出人意料的激烈态度说:“我自己绝不会选择来这里,但是你们没给我选择的余地。”
“摩亘?”瑞德丽低声说,想起他迅速地悄悄离开凯司纳,想起找到她却从未威胁过她的那个毫无律法的心智。“结果我把你带来这里让他杀?”岱思那张毫无希望、疲惫不堪的脸给了她答案。她心头涨满一股情绪,介于放声大喊和哀伤困惑的啜泣之间。她瞪着岱思,呼吸急促,感觉热泪在眼中涌起:“有些东西是不值得杀的。我们都该遭诅咒:诅咒你,因为你害摩亘变成现在这样;诅咒他,因为他看不清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样子;诅咒我,因为我让你们几乎正面遭遇。就算你死了,你还是会毁掉他。大门开着,你走吧,找一艘船离开安纽因——”
“去哪里?”
“随便去哪里!如果你没地方可去,就沉到大海里,去用伊泷的骨头弹琴好了,我不在乎。反正你走就是了,走得远远的,让他忘记你的名字和关于你的记忆。你走——”
“太迟了。”岱思的声音几乎是温和的,“你已经把我带进你家了。”
瑞德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陡然转身,但那是刚骑马回来、脸色泛红、头发凌乱的卢德。他匆匆踏进大厅,乌鸦色的双眼看向这群幽灵:复仇的梦想使他们挣脱坟墓,他们身上的武装是安恩国王好几个世纪不曾有过的装束。他猛然停步,瑞德丽看见他尽管脸色刷白,眼中还是闪现出认出这些人的神色。受诅咒的欧洛脸上有一道从太阳穴延伸至下颚的血红的致命伤口,他站在卢德附近,这时一把抓住卢德的罩衫领口将他向后拖,穿戴厚重锁子甲的手臂紧紧勒住卢德的喉咙,另一只手亮出一把刀,刀尖抵着卢德的太阳穴。欧洛简洁有力地说:“好,现在再来谈谈条件。”瑞德丽惊惧又愤怒的思绪在刀锋上画出一道白热的火光,射进欧洛的眼睛里,他惊叫一声丢下刀。卢德用手肘往他覆有锁子甲的肋骨部位一捅,效果不彰,但欧洛举起手掩住眼睛,松开了卢德的脖子。卢德趁机逃开,穿过大厅时只稍停一下,取下墙上的一把古剑,这剑从黑吉斯死后就一直挂在这里。他走到杜艾身旁,杜艾简短地说道:“你放下剑好不好?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这屋里爆发激战。”
众王似乎正静静聚拢,竖琴手站在他们当中,微微低头,仿佛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周遭这些动作以外的东西上。他的静止不动很显眼,卢德看见他,喉头不禁发出一个声音,手在剑柄上握得更紧,说:“你去跟他们说吧。至少等我们也变成幽灵的时候,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打仗。是谁把他们带来这里的?岱思吗?”
“瑞德丽。”
卢德猛然转头,看见站在杜艾身后不远处的瑞德丽。他的眼神从她憔悴的脸移到她手上的颅骨,剑尖铛的一声敲在地上。瑞德丽看见他全身一阵颤抖。
“瑞德丽?我刚刚就看到你了,却认不出来……”他把剑抛在石板地上,走向她,像杜艾先前那样向她伸出双手,但还没碰到她就垂下手来。他凝视着她,她看出他内心深处有某种休眠的、对他自己而言很陌生的东西,正在挣扎着感应她的力量。他低声说:“你发生了什么事?想要去俄伦星山的人会发生什么事?”
她咽了口口水,从颅骨上松开一只手伸向他:“卢德——”
“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大的力量?你以前的能力跟这完全不能比。”
“我一直都有这股力量——”
“从何而来?现在我看着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了!”
“你知道我的,”她低声说着,喉头如在灼烧,“我来自安恩……”
“卢德。”杜艾说,古怪平板的声调传达出一股忧虑,使卢德的目光从瑞德丽脸上移开。杜艾正瞪着门口,伸手探向身后的卢德。“卢德。那里。那个人是谁?告诉我他不是我猜想的那个人——”
卢德陡然转身。一个男人无声无影地跨过门槛,头上一圈金冠独镶一颗血红宝石,骑一匹黑色大马,马眼一如法尔颅骨的黑暗眼窝。那男人黝黑、结实、威严,刀柄剑柄都镶饰金边,锁子甲外披着一袭华丽的斗篷,上绣安恩古代徽记:一棵橡树,绿色枝条间有道黑色闪电。他身后有一群人等在门口,想必是从安纽因周围的田野和果园里召集来的。在那些人身后,敞开的大门外,瑞德丽看见杜艾的侍卫和没有武装的仆人挣扎着要挤进来,不过就像与石墙争道般徒劳无功。头戴王冠的男人一出现,厅里的幽灵马上有了反应,每一把剑都立即出鞘。法尔走上前去,毫无表情的平板脸孔在脖子那道伤口上方涨得通红,手中高举那把巨剑。死去的国王没有理会法尔,目光慢慢扫过厅内众人,触及杜艾。黑马停下脚步。
“欧温。”
卢德的声音使国王的注意力暂时转向,而后眼神又回到杜艾身上。他微微颔首,用不愠不怒却毫不通融的声音说:“和平与这屋里的活人同在,不许任何耻辱进门。这是指那些还有荣誉可言的人。”他顿了顿,依旧盯着杜艾的脸,认出杜艾身上具有永恒的国土律法本能和另一样东西。他短笑一声,笑声中没有愉快的意味:“你有一张来自大海的脸,不过你父亲比较幸运,你从我的国土继承人身上继承到的东西只有他的故事……”
杜艾一脸苦恼,好不容易才终于发出声音:“和平——”这两个字语音颤抖,他咽了口口水,“你是否会把和平带进此宅,走时也留下和平?”
“我办不到。我发了一个誓,一个超越死亡的誓。”杜艾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简洁地咒骂了一句。欧温的脸终于转向法尔,两人的眼神隔着大厅相对,这是六百年来在他们梦境以外的第一次。“我当年发誓,只要安恩国王统治安纽因一天,赫尔的法尔就得统治安恩国王的垃圾堆一天。”
“我则立下誓言,”法尔语音粗嘎,“除非统治安纽因的人全躺进坟墓,否则我永不瞑目。”
欧温扬起一侧眉毛说:“你以前就丢过一次脑袋了。我听说一个安纽因的女人把你的头从赫尔带回这座宅邸,可耻地让赫尔的死者进了这扇门。我是来清除垃圾堆臭味的。”他瞥向瑞德丽,“把颅骨给我。”
瑞德丽站在那里,被欧温的声音和眼神中的鄙夷惊得呆住了,那双充满算计的深色眼睛曾看着一座装有铁窗的塔傍海建起,将他的国土继承人囚禁其中。“你,”她低声说,“满口空话走进这屋子,你什么时候了解过和平?你这个心胸狭窄的男人,一心只想打仗,你死后留给安纽因一道谜题,那谜题不只是一张生着海洋色彩的脸而已。你想跟法尔争夺这颗头颅,就像狗抢食骨头。你认为我背叛了这个家,但你又知道什么是背叛?你为了复仇而还魂,你可知道什么是复仇?你把伊泷一劳永逸地关在塔里,不肯理解也不肯同情他,以为那样就再也不会见到他那种奇怪的力量;但你早该知道,悲伤和愤怒是关不住、束缚不住的。你已经等了六百年要跟法尔打一仗。好,你在这间大厅里举起剑之前,得先打败我。”
瑞德丽摘下盾牌上的光,摘下手环和镶嵌珠宝的王冠上的光,摘下石块上的光,在欧温四周的石板地上燃起一圈熊熊光芒。她寻找厅内的任何一点火源,但这里连根蜡烛都没点,于是她从自己的记忆中取出火来,她曾在法尔凶恶的凝视下统御过那种无形无状、光芒闪烁的元素。她用火的幻影包围住死者的幻影,张开手让他们看见她可以如何形塑火,能随心所欲地让它高高蹿向半空,让它像浪潮般滚滚而去。她用火光包围他们,一如她曾遭他们逼迫而不得不用火光包围自己;看着他们聚拢起来躲避火焰。她用火焰擦亮那些盾牌,看见盾牌如花朵般无声地落在地上;她用火焰给那些王冠镶边,看见众王慌忙抛开王冠,一轮轮着火的金属飞过半空。她听见遥远模糊的声音——鸟的声音,海洋的声音片段,然后听到了大海本身。
海的声音在她形塑的火中穿梭,她认出海潮拍打退去的缓慢节奏,认出呻吟着穿越折断铁条的空洞海风。竖琴声消失了,塔内已空。她把注意力转回欧温身上;她被火的思绪遮蔽得半盲,只看见他是一个坐在马背上略略缩身的影子。一股愤怒开始在她心头集结,那愤怒不属于她,而属于那名在她身上还魂的国土继承人,它像一道滔天巨浪般涌来,足以将建在岩石上的那座塔连根拔起,冲进海里。
那股愤怒让她对奇异的力量有了黑暗的体悟,它对她低语,教她如何让一块坚实的石板裂成两半,如何让那道细细的黑色裂缝化为宽阔深渊的幻影,吸竭欧温的幽灵,使他变得没有名字、没有记忆。它教她封住自家宅邸的门窗,把活人与死人都锁在屋里;教她变幻出一道看似开启的门,永远通往自由的幻影。它教她萃取她所感应的海潮、海风与琴声记忆里无望的悲伤本质,注入这宅邸的石块和阴影,使屋里的人再也不知欢笑为何物。她感觉自身的愤怒和悲伤翻搅起来,就像她先前点燃那火光一样,其中还掺杂了针对欧温的、更古老的苦痛与暴怒,直到她几乎无法区分两者,几乎忘记欧温对她而言只是安恩的一段过去,而不是伊泷记忆里那个活生生、可怕又无情的人。
瑞德丽发现自己迷失、淹没在另一人的仇恨之中。她盲目又恐惧地与之挣扎对抗,不知该怎么挣脱那股要毁灭欧温的坚决冲动。她的恐惧逐渐被无助的愤怒取代,仇恨、无情与误解束缚了她,一如欧温当年束缚住伊泷。她醒悟到必须赶在自己毁灭欧温之前,赶在自己释放出某种迥异于安恩国土律法的东西、使之直捣安恩国王宅邸之前,迫使在她内心还魂的伊泷的幽灵首度清楚地看见他们两人共有的身世,看出欧温也不过是受制于那身世定规的可怜人。
她竭尽匪夷所思的力气,从火光中逐一勾勒出众王的脸,从那片黑暗空洞的暴怒悲伤中夺回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历史,叫出这些没了武器、丢了王冠、哑然站在大厅另一端面对她的人的名字:阿廓尔、受丧子之痛诅咒的欧洛、会说猪语的纳米尔、为了一颗有六百年历史的头颅受她使唤的法尔、与隼鹰一同为保卫家园而死的埃符恩。火焰在他们四周消退,变成照在石板地上的阳光,她再度看见至尊的竖琴手站在众王之间。她看见欧温,他已下马站在马旁,低头把脸埋在马背上。然后她看见欧温脚边那块石板整个迸开一道黑色扭曲的裂痕。
瑞德丽叫出欧温的名字,也因此似乎重新清楚地看见他——他是一个让人恐惧的幽灵,一个几世纪前曾是安恩国王的死人。她内心的仇恨只能微弱地对抗他,对抗她能明辨的力量。那仇恨再度翻腾,接着像一波无力的浪潮一样退去,放开了她,留下她瞪着那块绽裂的石板,不知自己从此在这大厅里会背负什么样的名字。
她发现自己抖得非常厉害,几乎站不住。她身旁的卢德伸手来扶,但他自己似乎也顿失力气,碰不着她。她看见杜艾瞪着那块石板,慢慢转过头来注视她,一声啜泣灼烧着她的喉头,因为杜艾竟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她的力量让她无处安身,让她一无所有。她的视线滑下杜艾的脸,落在脚边介于两人之间的一片黑暗上,而后慢慢醒悟到这片黑暗是个横越地板的影子,在这座满是没有影子的死者的大厅里。
她转过身,佩星者站在门口。只有他一个人,跟随欧温前来的幽灵都已不见踪影。他注视着她,从他眼神里,她得知他已看见了多少东西。她无助地凝视他,他轻声说:“瑞德丽。”话声中没有警告,没有评判,只有她的名字;这样的认知和接受让她几乎掉下眼泪。
佩星者终于进门。他衣着简单,看似没有武装,几乎毫不起眼地穿过沉默的众王,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一路尾随他们进入安纽因的那股黑暗纠缠的痛苦、仇恨和力量,此时不再是巫术的强大阴影,而是他们全都认得的东西。摩亘的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脸,落在岱思脸上,他停下脚步;瑞德丽毫无防备的开敞心智感到他的记忆一涌而上,震动了他内心最深处。他再度举步,缓缓前进,众王从竖琴手身旁无声退开。岱思低着头,似乎正聆听这段漫长旅程的最后几步,对他们两人而言,这旅程早在俄伦星山就已展开。摩亘走到他身旁,他抬起脸,阳光无情地刻画出他脸上的纹路。
岱思语调平板地说:“在俄伦星山,你从至尊的脑中取得什么样的正义训诲?”
摩亘举起手,反掌狠狠往竖琴手脸上一掴,连法尔的眼都为之一眨。竖琴手摇晃欲倒,勉强站住。
摩亘用痛心蚀骨的声音说:“我学到的够多了。从你们两人身上。我对正义的论辩不感兴趣,我只想杀死你。但是因为我们站在国王的大厅里,你的血即将玷污大厅地板,我还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让你血溅五步,这样比较有礼貌。我厌倦了你的琴声。”
“琴声可以打破那一片沉默。”
“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打破你的沉默吗?”摩亘说出的字词不成形状,在高处的角落里来回震荡,“我在那座山里尖叫得够久了,足以打破任何沉默,除了你的沉默之外。创立者把你训练得很好,我完全不能触动你分毫,只能取你的性命。不过就连你这条命,我都不知道你是否珍惜。”
“是的,我很珍惜。”
“但你绝不会为了保命而求饶。我曾哀求亟斯卓欧姆让我死,他不予理会,这是他犯下的错误;但他还够聪明,知道要逃。早在你把我带进那座山的那一天起,你就该逃了。你并不笨,应该想得到佩星者可以熬过赫德侯熬不过的折磨,然而你却留在那里弹赫德的曲子给我听,直到我在梦里哭泣。我当时几乎光靠想就能弄断你的琴弦。”
“你确实弄断过我的琴弦。好几次。”
“而你还是不知道要逃。”
大厅中绝对的静默造成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们两人独处此地。脸上布满战争劳顿和苦涩怨恨的众王看得全神贯注,仿佛正目睹自己人生的某个片段。瑞德丽看得出杜艾还在挣扎,难以接受创立者居于俄伦星山的事实;卢德则已不再挣扎,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观看,不时咽下聚积在喉头的呐喊或泪水。
竖琴手开口前顿了顿,说道:“的确。我太笨了。也许我是在赌,赌你会去追杀主子而忽略仆人。或者我赌的是,即使到了那个地步,即使你保不住国土统治力,仍可能会遵守御谜学信条。”
摩亘双手握拳,但没动手:“一所空洞的学院,一些贫乏的信条,那跟我的生命或你的死亡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关系,我只是一时想到罢了。就像我的琴声。这只是一个抽象的问题,一个持剑的人很少会停下来思考这种问题,思考行动可能造成的影响。”
“全是空话。”
“也许吧。”
“你也是御谜学士——又有哪条训诲够强大,足以让你继续遵守御谜学的信条?朗戈创立者的第一条训诲是:真实的语言即是力量的语言——名为真,本质也为真。不过你觉得背叛的本质比较合你胃口。就算我觉得报复、谋杀或正义之名——随便你想给它冠上什么名字——比较合我胃口,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谁有资格评判你?你是佩星者啊。你追赶我一路穿越赫尔时,瑞德丽把你误认成亟斯卓欧姆。”
她看见摩亘一阵瑟缩。卢德喉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低声说:“摩亘,别管什么信条不信条的,我发誓,如果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
“我说了,这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卢德对正义的看法比较有道理。”岱思的声音听来干涩、疲惫,带有完结的意味。
摩亘露出苦痛的神情,对岱思大叫,那声音必曾响彻俄伦星山的黑暗洞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他朝身旁的空气一摸,那把镶星长剑突然现形。剑高举向空中,在摩亘手中模糊隐现。瑞德丽知道这情景将永远烙在她记忆里:竖琴手没有武装,没有动作,抬头看着剑向上砍穿阳光;摩亘的肌肉强而有力地绷紧,双手握剑挥到最高点,即将劈下。竖琴手的眼神落在摩亘脸上,他低声说:“他们得到的承诺,是一个和平的人。”
剑奇怪地犹疑在空中,缠绕着透进窗户的一束束光线。竖琴手站在剑影的锋利边缘下,那种熟悉的静默及其意涵在瑞德丽看来突然显得可怕无比,更甚于她在自己或摩亘内心看见过的任何力量。她冲口发出一声叫喊,对瞬间瞥见的那份坚忍耐心发出抗议;她感觉杜艾伸手拉她,但她动弹不得。光线突然颤抖着滑落剑刃,剑掉在地板上,砸出一片蓝色火星,弹了几弹后落定,剑柄的三颗星朝下。
屋里阒然无声,只有摩亘的呼吸一阵阵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面对竖琴手,双手紧握在身侧,不动也不语。竖琴手回望他,微微一动,脸上突然恢复血色。竖琴手嘴唇翕动,似乎要说话,但字句在摩亘紧迫盯人的沉默下消散。他后退一步,仿佛表示探询,然后低头转身,紧握双手,迅速又安静地穿过静止不动的众王,走出大厅,没戴上帽兜的头在阳光下仍然低垂。
摩亘视而不见地瞪着这一群活人与死者,内心未得抒解的爆炸性混乱像道危险的咒语悬在大厅上空。在这威胁下,站在卢德和杜艾身旁的瑞德丽无法动弹,心想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拉回摩亘的思绪,让他离开那些逃生无门的黑暗石洞,离开竖琴手引他进入的那一处真实而盲目的角落。他没与他们任何一人相认,似乎他是个具有危险力量的陌生人;但在她等待那股力量以任何形貌出现之际,她慢慢领悟到它这便已成就自己的形貌,他也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他们。瑞德丽轻声说出那名字,语气近乎迟疑,似乎她既认识也不认识这名字所属的那人:
“佩星者。”
摩亘的视线转向她,手指逐渐松开,沉默在指缝间流走。他脸上重新涌现的表情引她越过大厅,朝他走去。她听见卢德在她身后说话,声音破碎成一声粗嘎干涩的呜咽,杜艾则喃喃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佩星者面前,伸手碰触他,带他挣脱回忆的纠缠。
瑞德丽低声说:“是谁得到关于和平之人的承诺?”
他打了个寒噤,手伸向她。她张臂拥住他,手中的颅骨搭在他肩上,仿佛在警告别人不许打岔。“那些孩子……”
她感觉一阵惊异震颤全身:“御地者的孩子?”
“那些变成石头的孩子,在那黑暗的洞穴里……”摩亘将她抱得更紧,“他给了我这个选择。我还以为他毫无抵抗能力。我早该——我早该记得他能用字句冶炼出多么致命的武器。”
“他是谁?那个竖琴手?”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点:我要找出他的名字。”他沉默许久,脸埋在瑞德丽身上,最后他终于移动,说了句她听不清的话。她稍稍往后挪动,颅骨碰到他的脸,他伸手取下颅骨,大拇指摸着它眼窝边缘,眼睛看着她。他那伤痕累累的声音平静了些。
“那晚在海拉·黑晨的土地上,我一直看着你。你穿越安恩的一路上,我每晚都待在你附近,不让任何活人或死人动你一根汗毛。但你其实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
“我感觉到你在附近,”她悄声说,“可是我以为——我以为你是——”
“我知道。”
“呃,那——呃,那你当时认为我在做什么?”她提高音量,“你是不是以为我想要保护岱思?”
“你做的正是这件事啊。”
瑞德丽无言以对,瞪着他看,回想自己在这段永无止境的奇怪日子里所做的一切。她冲口而出:“但你还是留在我身边保护我?”他点头。“摩亘,我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你也看得见我在自己内心唤醒了什么黑暗的力量——你知道那力量的来源,你知道我跟那些企图杀害你的易形者有血缘关系,而且你以为我在帮助那个背叛你的人。你为什么还信任我?”
他双手圈住颅骨上的金冠,突然用力握住那磨损的金属:“我不知道。因为我选择这么做。当时如此,永远如此。你是不是也打算永远抱着这颗头不放啊?”
她又说不出话来,摇摇头,伸手去拿颅骨,准备还给法尔。她掌心那个淡金色的多角形小图案在光线中清楚显现。摩亘的手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那是什么?”
她抗拒着立刻合上手的冲动:“这是——这是我第一次把火握在手里时出现的。我用国王之嘴平原上捡到的一颗石头制造光的幻影,躲开那些伊姆瑞斯的战舰。我跟那颗石头相联结、看进它当中时,看见一个男人拿着它,我仿佛看进一段记忆。我几乎——我总是就快要认出他。然后我感觉有个易形者进入我的脑海,想探知他的名字,这时联结就断了。那颗石头丢了,但是……它的形状烙进了我的手心。”
摩亘放松力道,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态度轻握她手腕。她抬头看他,他脸上的畏惧让她的心为之一凉。他以同样的温和态度再度拥住她,仿佛她会如雾一般从他身旁飘散,只有盲目的希望才留得住她。
金属刮擦石头的声音使两人转过身来。杜艾从地板上捡起那把镶星的剑,带着担忧的口气对摩亘说:“她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摩亘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亟斯卓欧姆在我脑海里搜寻一整年,想找到某项知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检视我生命的每一分每一刻,想找出某张脸、某个名字。瑞德丽看到的或许就是那个。”
“谁的名字?”杜艾问。惊恐在瑞德丽全身奔窜,她把脸埋进摩亘肩膀。
“他不曾费事告诉我。”
“如果他们想要那颗石头,就自己去找吧。”瑞德丽木然地说道。摩亘没回答杜艾的问题,但稍后必须回答她。“没有人——那个易形者没从我身上得知任何事。那石头现在跟匹芬的王冠一起沉在海里……”她突然抬起头对杜艾说,“我相信父亲早就知道了,知道至尊的事,还知道——可能也知道我的事。”
“这我不怀疑。”杜艾疲惫地又说,“我想他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偏偏不知道要回家。”
“他碰上麻烦了吗?”摩亘问。杜艾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我想——我想没有。我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我知道他可能去哪里了。我会找到他的。”
卢德穿过大厅走到他们身旁,脸上满是泪痕,带着熟悉的严肃表情,他在念书和打仗时就是这种神色。他轻声对摩亘说:“我来帮你。”
“卢德——”
“他是我父亲。你是全疆土最伟大的御谜学士,而我是见习生。如果我眼睁睁看你像来时那样孤单一人走出这大厅,就让我埋在赫尔的法尔旁边吧。”
“他不会孤单一人。”瑞德丽说。
杜艾压低声音抗议道:“卢德,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些国王当中啊,我连他们一半的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厅里这些人或许收敛了一会儿,但又能维持多久?奥牟会翻腾动乱,西赫尔也是;全安恩大概只有五个人不会惊慌失措,而你和我就占了其中两个。”
“我?”
“没有任何幽灵,”摩亘简短地说,“会再进入这栋屋子。”众人注视着他,他掂了掂手上的头骨,把它扔向大厅那一头的法尔。国王无声地接住,略显吃惊,仿佛已忘记它是谁的头。摩亘扫视静默的群鬼,说道:“你们想开战吗?我告诉你们该到哪里去打:为大地本身打一场破釜沉舟的背水之战。如果你们输了,你们会像一阵悲伤一样从疆土这一端飘荡到那一端,找不到任何安息之处。若说死者也关心荣誉,你们把席因·克洛格的公牛追得活活跑死,到底有什么荣誉可言?”
“至少可以报复。”法尔尖锐地指出。
“是的,报复。但是,如果有必要,我会一块一块封住这整栋宅邸的石头,不让你们侵犯。而且我不关心荣誉。”摩亘顿了顿,慢慢补上一句,“也不关心安恩死者的束缚或解放。”
“你没有力量能影响安恩的死者。”欧温突然说。这是一个问句。摩亘眼中浮起某种神色,如俄伦星山底的地面一样冷硬。
“我的力量,”他说,“是从一位大师身上学来的。你们可以打你们那些毫无意义的私人战争打到地老天荒,或者也可以对抗那些制造出欧温的国土继承人的人,如果你们放任他们不管,他们将毁灭安纽因、赫尔以及束缚你们的大地。而这样的战争,”他补充说,“应该对你们双方都有吸引力。”
连鹰牧都开口问道:“我们有多少选择余地?”
“我不知道。也许一点都没有。”摩亘突然握住双手,低声说,“我以我的名字发誓,如果我能,我会给你们选择。”
又是一阵沉默,活人与死者皆然。摩亘近乎迟疑地转向杜艾,眼神中带着询问。杜艾的本能与安恩国土的心跳相连,他看懂了摩亘的询问。
杜艾粗率地说:“在这片土地上,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什么就向我要求。我不是御谜学士,但我可以领会你在这屋里所说、所做的那些事的重要程度。我完全没办法了解,也不知道你怎么有力量影响安恩的国土律法,等你找到我父亲之后,你们两个再去吵这件事吧。我只知道我内心有一种本能要盲目信任你,信任得超出理性、超出希望。”
他举起手中的剑递向摩亘,剑上的星星引燃阳光,散发出出人意料的美。摩亘注视着杜艾,没有移动,想开口却又说不出话,突然转身面对空无一人的门口。瑞德丽看着他,不知他在宅院以外、安纽因城墙以外看到什么。他终于伸手握住剑柄上的那些星星,接过杜艾手上的剑。
“谢谢你。”这时,他们看见摩亘脸上开始出现些微纳闷的好奇心,还有某段似乎与痛苦无关的记忆。他抬起另一只手碰触瑞德丽的脸,她露出微笑。他迟疑地问道:“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连匹芬的王冠也没有,连和平也没有。但你能不能忍受再等我一小段时间?我真希望我知道这段时间会有多久。我需要回赫德一趟,然后再去朗戈。我会尽量——尽量——”
瑞德丽的微笑消失了。“赫德的摩亘,”她用平板的声音说,“如果你敢不带我,自己跨出那道门槛一步,我会诅咒你的下一步和下下一步,让你不论往哪里走,最后都会绕回我面前。”
“瑞德丽——”
“我做得到。你要看我动手吗?”
摩亘沉默,在内心的渴望和为她担忧的惧怕之间挣扎。他突兀地说:“不要。好吧,你愿意在赫德等我吗?我想我可以让我们两人安全地到达那里。”
“不。”
“那么,你愿不愿意——”
“不。”
“好吧,那——”
“不。”
“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他低声说,“因为我无法忍受离开你。”
瑞德丽伸出双臂抱住摩亘,同时纳闷她为自己讨来了何等奇怪又危险的未来。他也环抱住她,这次不再温和,而是带着激烈又害怕的决心。她只说:“很好。因为我以伊泷的名字发誓,你绝不会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