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没有警告的房子

九月测量到万魔都的距离,上了一堂历史课,遇见一个香皂人,被彻底洗刷了一顿。

九月咬了一口丰满、多汁的柿子。应该说是某个像柿子的东西。大很多、比较绿,味道像蓝莓奶油,不过看起来超级像柿子,所以九月决定叫它柿子。A到L还在骚扰一棵可怜的树,那棵树太高了,树干粗壮;就算明知道淡黄和银色相间的枝丫上结有果实,也没有哪个小女孩会想爬上去。九月心想,跟之前一样,如果一条龙——翼龙——拿水果给我吃,那就算是龙的食物,完全不能算是精灵食物,而且总不会有人因为我吃早餐而责怪我吧。九月在隆隆巨响和欢笑声之间一再强调她已经吃饱了,图书馆翼龙仍旧开开心心地袭击那棵树,伴随着兴高采烈的咆哮,全速向树撞去,直到无助的水果放弃抵抗,颤抖着掉落。每次冲击之后,A到L都往后坐在庞大的后腿上摇晃脑袋,胡须也随之飘动。这情景让九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翻飞的裙摆里装满香气四溢、橘中带绿、尝起来像蓝莓的柿子。

太阳穿上裤子,顽强地爬上天空。九月迎着阳光眯起眼,纳闷这里的太阳是不是跟内布拉斯加州的不一样。看起来似乎更温和、金黄,色泽也更深,投射出来的影子似乎更暗些。但九月没办法确定。当你旅行的时候,眼前所见似乎都更明亮、可爱,但事实上并不真的更明亮可爱;只能说,甜蜜亲切的家被拿来和盛装打扮的外地比较实在很吃亏。

“艾尔,到万魔都有多远?”九月打了个呵欠。她抓抓腿,伸展伸展左脚裸露的脚趾。

“说不准呢,小家伙。”巨兽又一次冲撞树干,“‘万魔都’(Pandemonium)是P开头的,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九月想了一会儿:“那‘首都’呢?‘首都’(Capital)是C开头,然后‘精灵国度’(Fairyland)是F开头,你可以试试看,呃,交叉参照。”

A到L放过那棵类柿子树,头偏向一边,像只好奇的德国牧羊犬。“精灵国度的首都外头环绕着一条环状的大河,”他说得很慢,仿佛在朗读书里的字句,“叫作‘大麦扫帚’。城市分为四区:懒惰百合、枯萎之歌、空洞忧郁、锦葵草地。人口流动不定,夏季估计有一万灵——就是灵魂的意思——”

“而‘万’指全部。”九月低语。翼龙不会知道,在九月的世界里,很多词都是‘万’开头的,像万事万物、万象、万夫莫敌、万灵丹、万籁俱寂,还有万能。这些当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词汇,不过正如先前所说,九月读过很多书,而且特别喜欢不假装自己很简单的文字,就让它们全副武装,飘扬着绶带骑马出击吧。

“最高点是回旋呻吟塔,皇家发明家协会(疯狂前提)的所在,最低点是即刻吵闹沼地,水中仙曾在此展开海藻大战。一般进口谷物、许愿鱼、脚踏车零件、小孩、三明治、白兰地、银子弹——”

“直接跳到‘我距离一个名叫九月的女孩这么远’的部分。”九月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

A到L对她扮了个鬼脸,弯起猩红色的嘴唇。“所有书本都应该像这样给人方便,像管家一样精明。”他喷了喷鼻息,“正如你所预料,精灵国度首都的地理位置变化无常,而且脾气暴躁。恐怕结果会依故事情节所需而变动。”

九月把柿子放在长草地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我猜想,如果我们表现得像那种能一边经历跟精灵、魔鞋、耍无赖有关的冒险,一边找到精灵城市的人一样,那座城市自会找到我们。”

九月眨眨眼:“事情在这里都是这样吗?”

“在你的世界不是这样吗?”

九月想了很久。她想起有些小孩表现得体,大人就会对他们很好、信任他们,就算他们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拉你头发,或是取笑你的名字也一样。她也想起爸爸总是表现得像军人一样严谨、简朴、有条理——结果军队就找上门了。她还想起妈妈就算难过,还是表现得很坚强、快乐,所以没人帮她,没人愿意帮忙煮个砂锅,或是在九月放学后看顾九月,甚至连来一起打牌喝茶也不愿意。最后她想起自己,她表现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孩,不满足又爱抱怨,结果绿风就来找她了。

“我想在我的世界里也是这样,虽然相对来说比较看不出来。”

“这就是地精药膏的功用。”翼龙眨眨眼。

“嗯,我们接着走吧。”九月说,“至少我的鞋子没问题。”她留下一两个柿子当作晚一点的午餐——她的绿便袍口袋满满,不过因为便袍很在意外表,所以完全没有鼓起来。A到L局促地低下身子让九月攀上青铜锁链,九月不可一世地坐在上面,手里紧握一缕从图书馆翼龙长长的颈部垂下来的红色硬毛。她从便袍腰带里抽出权杖,像一把剑般水平举起。蓝色山脉在道路两旁升起,像蓝宝石一样闪耀。

“前进,高贵的骏马!”她大喊。

不过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几只鸟发出尖锐的颤音。

他们两个一同旅行的同时,我想暂停一会儿,毕竟我有权这么做。因为这里非常值得记上一笔:如果有人想找庞大的同伴,翼龙——或是图书馆翼龙——肯定是最佳选择。首先,他们不容易累,虽然脚长得像放错位置的家禽脚,步伐却相当平均。第二,要是真累了,他们会打鼾,贪婪的强盗会吓得不敢靠近。第三,他们源自法国,因此品味极佳,不大可能找来难吃的食物,像是骑士的胆囊和少女的骨头。他们更偏爱来个一两大盆松露、一群鹅和一整湖的葡萄酒,而且他们很懂得分享。最后,他们的交配季短而罕见,机会之少,所有旅游介绍都不会注意到,当然更无需任何对交配事宜完全无知的棕发小女孩挂怀。真的,最后这一项几乎无人曾提及。

九月一无所知。她只知道,A到L巨大、温暖、亲切,闻起来是烘烤肉桂和栗子的味道,而且他几乎无所不知。栖在他背上看出去的世界里,其他字母的魅力少得出奇。

A到L一直走到傍晚。覆满小红花的高山草地逐渐被宽广、潮湿的山谷取代,山谷里满是浓巧克力般的泥浆,鲜艳的七彩花朵在珍珠色、比九月还高的草茎上摇曳。九月坐在龙背上,竭力装出勇敢的样子,而艾尔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毅不屈。不过这似乎并没有把万魔都移到他们身边。过了很久,九月把权杖塞进两个链环之间,脸靠着艾尔的背。或许城市还没吃早餐,早上得花很长时间才起得了床,她心想。也可能它要先照料别的小女孩。

接着,突然间,一栋房子在他们面前升起,仿佛它缩着躲了几个小时,等到觉得能狠狠地吓他们一跳时才猛地跳出来。房子看起来像西班牙清真寺——被巨人坚决踩过的清真寺。每一扇有波纹的门框和所有镶嵌壁面都残破倾斜,一面面蓝绿色的墙东倒西歪。香气四溢的红木随意堆叠,大厅里渗漏出一滩滩黑色泥浆。每一根颓圮的柱子上都覆盖着青苔。九月和她的图书馆翼龙跟前是一座雕刻华美的拱门,通往一个小庭院,里头有座破败的喷泉,仍英勇地汩汩喷涌。拱门上头写着:

没有警告的房子

“这是什么地方?”九月低语,一面从图书馆翼龙身上爬下来。她现在爬得驾轻就熟。A到L耸肩。“有点超出我的范围了,”他也轻声说道,“要是我弟弟在这里就好了!”

“这是我女主人的房子。”他们身后传来一个模糊、软弱的声音。

九月转身,看到一位最古怪的小姐,沉静地站在一块上头画了一朵蓝色大玫瑰的地砖上,不偏不倚就站在玫瑰中央。她散发出浓郁、干净的香味,周身是朦胧一片的淡粉红色,这位小姐全身都是用香皂雕刻而成。她的脸是深橄榄绿色的橄榄香皂,头发是油脂丰厚的马赛皂,掺杂着一条条酸橙皮。她的身体则是由不同香皂拼凑而成:这里一块露出点点红色果实的草莓香皂,那里一块橘棕交错的藏红花檀香皂。她的腰带是用凝固油脂般的蜂蜜皂编成,手是素蓝色沐浴皂,指甲闻起来有雏菊和柠檬的味道。她的眼睛是两小块尖锐、多切面的滑石碎片。有人用老师那种整洁、流线、秀丽的笔法在她额头写下“真理”二字。

“我的名字是碱液。”香皂小姐说。几个泡泡从她嘴里冒出来。她完全静止,一丝香皂肌肉都没牵动:“在我的女主人回来之前,由我负责迎接你们,带你们去浴池,照料你们和所有疲倦的旅人。我确定女主人很快就会回来。”

“为什么要在你的额头上写上‘真理’?”九月害羞地问。在图书馆翼龙面前,她可以很勇敢,不过遇到高大、可爱的小姐,她总是很害羞,就算是香皂做成的小姐也一样。

“我是个香皂人,孩子。”碱液平静地回答,“这两个字是我女主人写的。她聪明非凡,知晓各种奥秘。其中一个奥秘是把浴池客人留下的香皂屑收集起来,捏塑成女孩的形状,在香皂女孩的额头写上‘真理’,然后唤醒她、帮她取名字,对她说:‘这个世界孤单至极,我很悲伤,请爱我、做我的朋友。’”

“碱液,你的女主人是谁呢?”A到L问,尽量把自己塞进小小的庭院里,脚蜷起抵住一根断掉的柱子,“听起来她应该是那种花很多时间在图书馆的人,人类之中当属这类最好。”

碱液叹息——月桂香皂肩膀猛地升起又落下,仿佛之前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叹息:“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头发像新香皂,大大的绿眼睛,左脸颊上有颗痣,她是处女座,她喜欢先洗热水澡,紧接着再洗很冷的冷水澡,她总是打赤脚,而且我好想她。她的确花很多时间在图书馆,她总是在读书,小本的书挂在她腰带上,正常大小的书封面装饰华美,还有大本的书,太大了,读的时候只能摊开、书背靠在她肚子上。她的名字是锦葵,她离开好多好多年了,我却还在这里,我不停走动,从不停下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因为她说我永远不需要停。”

“锦葵!”图书馆翼龙大喊,鳞片般的红色眉毛高高竖起,“锦葵女王?”

“我相信只要她想,她的确可以当女王。先前说过了,她聪明非凡。”

“锦葵女王是谁?”九月问道,觉得自己被排除在这股兴奋之情外,“你之前提到过她。既然有个女王,为什么现在还会有女爵?我是觉得,如果你要瞎搞君主政治,你应该,我是说至少应该维持正统的传统吧。”

“哎,九月,你不懂!”艾尔用尾巴圈住九月,“女爵带着她的狮子和那头佩戴象牙项圈的大型老黑豹出现之前,精灵国度原本处在聪颖勇敢的好女王锦葵的永夏之中。她爱我们,用押韵的诗歌统治精灵国度,星期日发樱桃给所有人民。假日时她骑马外出,头上的皇冠缀有海豹人送给她的珍珠,所有山怪一起做体操,只为了博她一笑。每张桌子都摆满牛奶、小麦、糖和热巧克力。每匹马都很肥。所有搅乳器都是满的。锦葵女王绕着银色蘑菇环跳舞,为我们带来春天,而且很显然,她当女王之前的工作是经营浴池。”

“但是‘锦葵’(Mallow)是M开头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跟她有关的事?”九月问。

“每个人都知道好女王锦葵呀。”图书馆翼龙很讶异,九月居然不认识锦葵女王。

“翼龙少爷,请问你,我的女主人去哪里了?已经好多年了,我放过好多洗澡水,她却不曾回来找我,我没办法吃也没办法睡,因为她没教我怎么吃睡,夜晚好黑,下雨的时候我的身体会一点一点地剥落。”

“噢,亲爱的碱液,”图书馆翼龙大喊,“多希望我能给你带来好消息啊!不过在女王统治的黄金时期,女爵来了,她杀死女王,或是把女王监禁起来。众说纷纭啊。女爵颁布了复杂的法令,丘陵在哀悼,我的翅膀也被锁得死紧,而且没人喝得到可可。我们有些人希望女王还活着,被关在荆棘丛生的监狱里,跟自己玩单人牌打发光阴,等待骑士拯救,以废除女爵的恶法,让可可重回精灵国度的水壶。”

一滴眼泪滑落,融化了香皂人的脸颊。“我在想,”她含糊地低语,“我在想这个地方什么时候会开始破败、毁灭,在夜里流下大颗大颗的灰尘眼泪。我猜我不是很会跟人做伴。都能当女王了,谁还会想跟个蠢香皂人待在一起?虽然她说我是她的朋友。”

“我相信她一定想回来。”九月想安慰这个体贴善良的香皂人,“我们正要去万魔都偷回女爵抢走的一部分东西。”

“或许是个绿眼睛的女孩?”

“呃,不,是把汤匙。”九月觉得她的可爱任务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但总归是她的任务。

“你知道万魔都距离这里多远吗?”

“好奇怪的问题啊。”碱液说。

“我不是本地人,你了解吧。”九月认真地说。她渐渐觉得或许她该把这句话绣在便袍上。

“无论你在哪里,孩子,没有警告的房子都位于你和万魔都之间。你得先经过这间房子,在里头好好清洗、准备;从你身上把路洗出来,把你的脚泡软、灵魂彻底擦洗过,否则无论你怎么转弯也到不了城市。我还以为所有城市都这样呢。不然城市怎么受得了一大堆污秽、疲惫的人在它里头胡乱打转,乖戾、紧张又肮脏?”香皂人伸出一只僵硬的长手臂,皮肤上有一圈圈奶油般的绿色。九月握住她的手。“离开这里的时候,人类小孩,你将会找到万魔都。这两个地方紧紧相系,就像船与码头。也像曾经,好多好多年前,我的女主人和我。”

香皂人带着他们到没有警告的房子中央;其实这不能算是间房子,只是许多以瓷砖长廊和庭院相连的小房间,以前可能很迷人,现在却被烂泥覆盖、老旧泛绿、崩坏,而且阴沉沉的。碱液周到地将A到L带到一个大瀑布,瀑布下的水潭刚好容得下他。接着她领着九月往房子深处走去。

香皂人的香皂脚跟踏在地板上发出软软的啪啪声,听起来很悦耳,有种舒缓的效果。房子里看来没有其他人。四下一片静谧——不是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死寂。整个地方感觉像是,呃,在打盹儿。最后,她们走进目前看到的最大的一个庭院。生锈的铜像和喷水池之间有三个大澡盆。地板上画着两只奔腾的鹰马兽,一只是钴蓝色,另一只是翠绿色。澡盆刚好盖住它们的蹄子,看起来活像它们穿了巨大的马蹄铁。

碱液拉开九月的便袍,九月顺势扭动脱下——不过香皂人接着要脱她的橘色连衣裙时,九月畏缩了。

“怎么啦?”

“我……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光溜溜。”

碱液想了一会儿:“我的女主人曾说过,除非你愿意,否则你不可能真的光溜溜。她说:‘就算脱掉所有衣服,你仍旧保有你的秘密,你的过去,还有你的真名。完全光溜溜说起来相当困难。要很努力才办得到。只是踏进澡盆而已,并不算光溜溜,不真的算。只能说是露出肌肤。而狐狸、熊也都有肌肤,如果它们不觉得难为情,我也不该觉得难为情。’”

“锦葵跟你说过她的真名吗?”九月问。

碱液缓缓点头:“不过我不会告诉你。那是个秘密。告诉我之后,她割伤她和我的手指,她流出鲜血,我流出皂液,然后两种液体混合变成金色,然后她亲吻我的伤口,并告诉我她的名字,还要我不能说出去,绝不。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她也知道我的真名。”香皂人害羞地指指写在她额头上的字。

“绿风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的真名。但我只知道九月这个名字再真实不过了,要是我不跟别人说我叫九月,他们要怎么叫我?”

“那不可能是你的真名,不然你麻烦就大了,居然四处告诉别人。如果你知道别人的真名,他就得像个娃娃一样听从你的命令。”碱液不自在地打住,这个话题似乎让她觉得痛苦,“那样真的很讨厌。”

“如果你知道锦葵的真名,你不能呼唤她回来吗?”

碱液哽咽了一会儿,从她的喉咙后面传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把一块香皂折成两半:“我试过了!我试过了!我一再呼唤,她都不回来,她一定死了!而我除了一直让澡盆里装满水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九月退开一步,稍稍远离香皂人强烈的悲伤。她缓缓脱掉橘色连衣裙——说真的,连衣裙现在真够脏的——也脱掉仅存的一只珍贵鞋子。夜晚很冷,她光溜溜地站在五彩缤纷的香皂人面前却没一声抱怨。“洗澡水闻起来真不错。”她轻声说道,只希望香皂人别再难过了。

一阵微风飒飒吹进庭院,拾起九月的衣服鞋子甩了甩,浸入喷泉中冲去海水和沙滩上的脏东西。绿便袍很不高兴,皱成一团还劈啪作响。

碱液忽然一把抱起九月,把她放进第一个澡盆。说是澡盆,其实更像装葡萄酒的橡木桶,尤其当你有很多酒要装时就更像了,因为这个澡盆非常巨大。九月的头立刻沉入浓稠的亮金色洗澡水中。她一浮出水面,洗澡水的味道随即像一件温暖的披巾一样包裹住九月:壁炉、暖脆的肉桂、秋天嘎吱踩过落叶的气味。她还闻到苹果酒和风雨欲来的气息。金色洗澡水一条条、一块块地缠裹住九月,她笑了。尝起来像奶油糖。

“这个澡盆可以洗涤你的勇气。”碱液的声音又像先前一样平稳安定,她执行任务,在九月洗澡的期间暂且止住悲伤。

“我不知道勇气也需要洗!”碱液往九月头顶淋了一壶水,九月倒抽一口气。也不知道原来洗勇气需要脱光光,她心想。

碱液又朝九月当头倒了一桶金色洗澡水。“你出生的时候,”香皂人轻柔地说,“你的勇气崭新纯净,足以面对一切:四脚着地爬下楼梯,开口说出你的第一个字而不顾会不会被人笑话,把奇怪的东西放进嘴里。长大一点后,你的勇气引来黏腻和硬壳般的东西,开始蒙尘,知晓事情能有多糟、疼痛又是什么感觉。再大一点,但还没变成大人的时候,你的勇气觉得了无生趣,不大愿意动了。你得不时来场大扫除,让它重新动起来,不然你再也无法勇敢起来。不妙的是,你的世界没几个单位会提供像我们这样的服务。所以大多数人都带着脏兮兮的装备走来走去,殊不知只要吐一点口水,好好擦亮抹净,他们又会成为勇士,真正无畏的骑士。”

碱液弄断自己的一根深蓝色手指,掉进浴盆里。一个奶油般的泡泡旋即冒了出来,紧贴住九月的皮肤,挠她的痒痒。

“你的手指!”她大喊。

“不用害怕,小家伙。并不会痛。我的女主人说:‘把自己贡献出去,贡献出去的部分很快会回来,而且要多新有多新。’来洗澡的人离开后,我的手指真的会再回来。”

九月仔细检视自己,想看看她的勇气是否焕然一新。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只觉得洗过热水澡全身干干净净的很满足。可能稍稍轻盈了点,但她没办法确定。

“下个澡盆!”碱液说着,一把从橡木桶里抱起全身还都是金黄色泡沫的九月,放进一个有斜底的青铜浅浴缸,电影里的贵族仕女都用这种。九月喜欢看电影,不过经济状况不允许她常看。在她最私人的时刻里,她觉得妈妈比银幕上所有女生都漂亮。

青铜浴缸里的水闪着冰冷的绿光,散发着薄荷、森林之夜、甜蛋糕、热茶,还有非常寒冷的星光的味道。

“这可以洗涤你的愿望,九月。”碱液说着又折断了一根手指,发出混浊的啪嗒声,“陈年愿望如果没有随世界变迁而更新,会像老去的树叶一样衰弱、枯萎。而世界老是变来变去。愿望会沾上污垢、褪去颜色,很快就完全化为泥,和其他泥土再无分别,不再是愿望,只剩悔恨。问题在于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清洗他们的愿望。就算某人发现自己身处精灵国度,离家万里,通常还是会忘记跟上世界的变化。”

碱液把断掉的手指丢进浴缸,这次没冒泡,直接融化在绿色的水面,仿佛平底锅里的牛油。九月憋气潜进水里,就像在家里为游泳比赛而练习时一样。我常常希望爸爸能回家,也希望妈妈让我像小宝宝时一样跟她一起睡。我还希望在学校里有个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书里的小孩发生哪些奇妙的事。这些愿望现在都感觉好遥远。现在我希望……我希望女爵放过所有人。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一个勇士,就像碱液说的那样。真正无畏的骑士。希望我害怕的时候不会哭。希望艾尔真的有一部分是图书馆,虽然我知道多半不可能。还希望我回家的时候妈妈不会生气。

九月的鬈发漂浮在她的头上方。碱液用一把粗刷子刷洗着九月,水底下的部分也不放过,九月的皮肤都被刷红了。突然香皂人又一把抱起九月,把她放进下一个澡盆。银白色的澡盆有爪子般的脚,里头装满奶油般的热牛奶,闻起来是香草、朗姆酒和枫糖浆的味道,跟贝琪·巴西尔斯托克的雪茄一样。碱液摸摸九月泡在新洗澡水里的头发,又舀了几壶朝九月当头倒下。她折断拇指,在洗澡水里逆时针画了三圈。所有交通都逆时针前进,九月心里暗自发笑。香皂人的拇指嘶嘶闪耀,在水面洒下蓝色火花。

“最后,我们得洗你的运气。”碱液说,“灵魂排队等候出生时,会在最后那一刻跃起,触碰世界的门楣以求好运。有些人跳得高,抓到很多好运;有些跳得矮,只捉到几缕松脱的运气。每个人都会设法抓到一些。如果没有一点运气,人很难活过童年。但是运气会耗尽,像金钱一样;会遗失,像记忆一样;会浪费掉,像生命一样。要是你懂得怎么看,可以从人的膝盖骨查看他们剩下多少运气。运气要是用在避免早早死于车祸,或是买中过多连号奖券,就没办法再用沐浴的方式补充。洗澡没办法恢复因心不在焉和过度自信而用掉的运气。但如果是因为保存、疲惫和不冒险的生活方式而萎缩,我们可以再让运气充盈——毕竟不用花太多力气就能做到。”

碱液再次把九月浸入牛奶中。她闭上眼沉入温暖的乳脂,好好享受,伸展疼痛的脚趾。她不知道她的运气是否变得更饱满,但也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在意。不管怎样,洗澡都很神奇,她心想,而精灵式的洗澡更是其中之最。

最后香皂人终于把九月从好运澡盆里拉起来,并用又平又长、硬邦邦、被太阳烤成棕色的香蕉叶帮她擦干,拨乱九月潮湿但干净的头发。九月差不多开始觉得自己颇干燥,也相当开心时,图书馆翼龙快步走入庭院,一面像只发怒的猫一样抖动鳞片。他想把翅膀抖出来,不过因为链子的关系戛然而止,他缩了一下。九月的权杖锵的一声撞上锁头。

“啊!”他的声音隆隆作响,“我想我干净了,虽然这不重要。书本不会因为人经过丰富旅游的装点就评断他。”

香皂人点头:“准备好让城市带你们进入。”

那阵微风送回九月的衣服,清爽、洁净、干燥,闻起来有勇气、愿望和运气三种洗澡水的味道。九月不很确定,不过她觉得这阵微风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跟花豹好像啊。

“如果你们看到她,”碱液轻轻地说,几乎像在耳语,“我的女主人。如果你们看到她,请告诉她我还是她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好多好多游戏……”

“我会的,碱液,我保证。”九月说着突然靠上前抱住香皂人,她原本没这打算的。

碱液缓缓地抬起香皂手臂环住她。不过当九月抬起头想亲吻香皂人的额头时,嘴唇都还没碰到写在上头的字,香皂人却猛地退开。

“小心。我很脆弱。”碱液说。

“没关系。”九月冷不防地说,她觉得泡过澡后暖洋洋的肉桂勇气在身体里冒起泡泡,清新又明亮,“我不脆弱。”

没有警告的房子里有一扇门,就在一座大理石像旁,石像是位吹着号角的牧神潘——但愿九月知道“Pan”不只是一个前缀,也是一位神祇的名号!不过算了,别在意。现在要警告也太晚了,这房子再清楚不过。那扇门挺直,并殷勤地为图书馆翼龙和女孩敞开。门内一片黑暗,却传来海鸥鸣叫,还有好多声音交杂。慢慢地,他们跨过门,走入黑暗中。

“艾尔。”他们跨过门槛时九月开口,“你在哪些澡盆里洗的澡?”

图书馆翼龙不肯开口,只摇摇巨大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