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直到我们停止

九月使出骇人的手段喂饱自己。

“我会抓到鱼!等着看吧!”四下无人,九月对着唯一的观众——月亮——大喊。月亮基于自己的角色,以一只白皙的手半掩着微笑,试着表现得很认真。

不过九月已经想过钓钩的问题。她将发绺重新绑上扳手,接着突然抓起扳手柄,往一个头部弯曲缠绕的权杖狠狠敲下去。扳手急着有所表现,于是敲碎了杖头,几块碎片飞到木筏甲板上。九月捡起一块形状合适的,绑在长长的发辫末端。

“接着是鱼饵。”她说,“我一丁点儿也没有。”

九月立刻咒骂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要带走一些海滩上的莓果。

“后悔无益。”她叹道。

九月把鱼钩替代品压入大拇指肉里,直到她痛得忍不住叫出来为止。血滴涌出来,她将钓钩抹上血,抹了又抹,直到整个鱼钩闪闪发红。泪水盈满她的眼眶,但她没哭出来。和大拇指的疼痛比起来,咕咕叫的胃更令人难以忽视。接着,她慢慢地把染血的钓钩沉入水里,然后等待。

你们许多人都知道,钓鱼是项非常乏味的活动。鱼很固执,也不喜欢被杀、被吃。得非常安静,动也不动,直到几乎睡着,就算如此鱼也不见得会来。月亮也跑走了,这时正在观看一个满是貂和鸟妖的松林,看着他们绕着圈圈互相追逐。星辰升至中天,在长长的银色跑道上竞逐,九月仍然坐着,线垂在水里,耐心十足,就像死亡。

终于,钓线变得紧绷,往温和的水波里拉扯,九月跳了起来。“我抓到什么?”她兴奋地喊着,“会是什么?哇,好像圣诞节,你不知道包裹里面会是什么礼物!”

九月用力把扳手往后拉,随着她的奖品跃上甲板,她整个人往后一倒。那是一条粉红色的鱼,就是粉红色蜡笔的颜色,大大的翠绿色眼睛外凸。它可怜兮兮地张大嘴,突然间被迫呼吸空气而非水。九月为它感到一阵难过。

“我知道你不想被吃掉,”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想吃你!可是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得吃东西!”

鱼还是张大嘴。

“要是你是条魔法鱼就好了,你可以让我许个愿,我就可以再吃点遗迹守护灵的美味大餐——或是艾尔的萝卜。”

鱼大口呼吸,却发现没有海水可呼吸。

“我很抱歉,”最后她悄声说,“我不想只是为了活到明天而吃另一个生物!你是活的,但我也是活的!活着就是除了活下去之外什么也不在乎。就像你要吃我的血一样,所以你才会被抓。我想我不该再说下去了。我想你不是魔法鱼。”

九月其实不懂得怎样杀鱼。那通常是妈妈和爷爷的事。还好她的脑筋够清楚,于是她举起扳手,朝粉红鱼的头用力敲下去。不过她在最后一刻闭上了眼,因此失手两次才成功,尽管她很希望自己没得手。虽然如此,九月知道这还不是最艰难的阶段。你不能就这样咬着鱼吃,得先把内脏掏出来。九月忍着恶心,拿起钓钩,刺入鱼柔软的粉红色肚子;她略微别开脸,不想正眼看见自己的手在做什么。但是鱼皮比她想象的要坚硬,不看着根本切不开。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在月光下显得黑黑的。她终于把鱼肚剖开,伸手进去。鱼肚里又温暖又滑溜,这时她哭了出来,大颗眼泪滚落脸颊,滴到鱼身上。她手一扯,把鱼内脏扯出肚子,往水里一扔,然后跪在木筏上对着晚餐抽噎。

你千万别认为她哭泣是软弱的行为。在此之前,端到她眼前的鱼都是去骨片好、烹调过,还撒上盐、滴上柠檬汁的样子。孤单一人,饿得半死,没有旁人指导正确的做法,实在很艰难。鱼血溅染得她满脸满膝盖都是。

九月没法煮鱼。湿透了的绿便袍想帮她生火,但它实在做不到。月亮想要给她一个炉子,但只能看着这个小女孩跪在木筏上,任海浪在周遭涌流,把生鱼肉一条条从骨头上剥下来。九月慢慢地、小心地咀嚼。直觉告诉她,她也必须喝下血,因为在海上,水是很珍贵的。她直到早上才吃完,眼泪流个不停。这实在是个糟糕的循环,她从鱼身上补充的水分又因此流失了。

黎明将至,九月窥见了鲨鱼鳍。对鲨鱼鳍的恐惧从人类古老记忆深处觉醒颤抖,即使这小女孩出生在奥马哈,但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鲨鱼。就在太阳升起前的那一刻,鲨鱼鳍从雪白珍珠般的浪沫中浮现,又黑又尖锐。鳍懒洋洋地沿着九月的木筏绕了个大圈。海风此时完全静止,九月的连衣裙无力地垂挂在汤匙桅杆上。小小的涟漪在水面上荡漾,海流推着她前进,不过好几个小时以来流速都不快,九月还睡了一会儿。但她现在清醒了,星星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天际。稍远处,鲨鱼那绝不可能认错的三角鳍正缓缓地、漫不经心地绕着圈。

这是海盗故事的情节,九月记得。一旦有人落海,哗啦!鲨鱼来了。可是我不是海盗。不过话说回来,海盗通常会被鲨鱼吃掉。所以,要是我没配着弯刀,也没戴插着羽毛的大帽子,或许就不会像他们那般下场?

鳍缩小绕圈的范围,九月能看见海面下的阴影。看起来不巨大,不过也算大了。也许是只鲨鱼宝宝,到头来会放过她。

它愈绕愈靠近。九月靠向木筏正中央,尽可能地离水愈远愈好,不过实际上也没多远。最后它靠近到与权杖擦撞,九月怕得叫出声来。她握好扳手,打算给鲨鱼来个用力一击,她握得指节都发白了。如果他们都说这是把剑,她心想,那我就把它当作剑来用!她已经害怕得什么都不顾了。

“拜托,”她低声说,“别吃我。我很抱歉吃了鱼。”

鲨鱼懒洋洋地绕着木筏游。它略为浮起,露出漆黑的腹部——这只鲨鱼全身都是黑色的,身侧有几条金色线条,它的眼睛也是金色的,正探出水面,冷酷地瞪着九月。

“你为何道歉?”它轻轻地说,声音刺耳粗糙,“我也吃鱼。鱼就是用来吃的。”

“我敢说,你也认为小女孩就是用来吃的。”

鲨鱼眨眨眼:“有些是。”

“那,谁吃你?”

“更大的鱼。”

鲨鱼继续绕着木筏游,鱼身迎着海浪浮起以便说话。

“你打算吃我吗?”

“你最好别再提吃的事,我听得都饿了。”

九月赶紧闭上嘴。“你一直绕圈子,搞得我很晕。”她悄声说。

“我停不下来。”鲨鱼哑着嗓子说,“我一停,就会沉没,死掉。我生来注定如此。我得一直不停地保持游动,就算我到达目的地,还是得继续游。生命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

“如果你是鲨鱼的话就是。”

九月揉着膝盖上的血迹。“我是鲨鱼吗?”她虚弱地问道。

“你看起来不像,不过我不是科学家。”

“我在做梦吗?感觉像场梦。”

“我不这么想。我可以咬你,看你会不会觉得痛。”

“不用了,谢谢。”九月望向波澜不兴的灰色海面,在阳光下显得平坦荒凉。“我得继续前进。”她轻声说。

“对。”

“我得一直走,这样才能一直追逐,直到永远。”

“不是永远。”

“鲨鱼,你为什么没吃掉我?我吃了鱼,我应该被吃。”

“事情不是照这样走的。”

“可是你是鲨鱼,吃东西是你的天性。”

“不。我游,我吼,我冲,我睡,我做梦。我从底下知道精灵国度是什么样子,它所有阴暗的地方。我有个女儿,她本来会死,但是有个穿橘色连衣裙的女孩拿她的影子交换了她的生命,而影子或许知道别为鱼哀泣。”

九月吃了一惊:“山怪女孩?”

鲨鱼一个翻身潜入水里,硕大的背鳍露出海面,接着划开海面:“九月,我们都要保持行动。我们一直行动,直到停止。”鲨鱼倏地住口,迎头冲破一道突如其来的大浪。碎浪当头盖下,九月在浪花底下瞥见巨大的黑色尾巴一抖变成双腿,消失在紫色的海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