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时钟
一切都揭晓了。
“扳手显然太小了。”九月说。
“我说过,”女爵哄道,她的头发现在呈暴风般的颜色,又紫又灰,“它不是扳手,它是一把剑,而且古老得难以想象。你要它变成什么尺寸,它都办得到。”
“可是……这样就不会再有冒险了。我的世界里不会再传颂精灵的故事;没有人类会来这里,知道翼龙是什么样子;再也没有童话故事,它们要从哪来?”
“再也没有精灵恶作剧,把啤酒和奶油变酸,偷走小孩,吃掉灵魂。没有人类会在精灵国度管闲事,插手别人的政治,把人家家里弄得一团糟。”
“那我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这就是我得绕这么大圈子把你带来这里的原因,我要让你看到精灵国度真正的样子。这就是我向你要求的牺牲。是个很大的牺牲,我懂。可是为了未来其他的小孩,你必须这么做。”女爵的头发渐渐转为深蓝色,“再说,也没那么难。你甚至没向你在可怕的战场上杀敌的爸爸说再见。你根本没怎么想念妈妈!你根本不想回家。留下来跟我一起玩。我会放你的朋友自由,我们可以在雪中、在暴风中一起跳舞。我知道很多很棒的游戏。”
要是在一个星期前,想到自己这样对待爸爸妈妈,九月可能会羞愧得哭出来。但现在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不要。”她坚定地说,“没向爸爸妈妈说再见是我做错了。但这不表示把事情中止掉就是对的。没有别的孩子能看到我所见过的事物,骑在翼龙上,骑着高轮脚踏车,还遇见巫婆。说这样的话实在太可怕了。”
女爵皱起眉头,她的头发瞬间变成霜白色:“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毕竟你既自私又没有心,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不过,能容我举出我的论点吗?”
依阿高,暴风雨黑豹,静悄悄地出现在她身边,仿佛他一直都在那儿似的。他呼噜一声。
九月的皮肤终于渐渐感到暖和起来,她任由女爵把她拉上依阿高的背,背上安置了一个缟玛瑙鞍座让她可以登上去。当精灵国度的统治者坐到九月身后,将手臂环住她的腰时,她不禁想起花豹和绿风。
微光犹疑:
她会对你说谎。
“我知道。”九月叹气,“可是要让星期六还有艾尔再见到太阳,我还能怎么做?”
我已经一百一十二岁,
那是很长的岁月。我了解她——
句子写到一半,一声歌唱般的劈啪声响起,一枝银箭射穿微光的纸皮肤,她应声落地。九月倏地转身,女爵正把她的冰叶弓收到背后,弓像烟一般消失了,多刺的枝丫隐没之前还微微颤抖。
“老家伙实在烦人,你说是吗?老是拿往日回忆唠叨个不停,破坏我们的乐趣!”
九月还来不及反驳,依阿高往空中一跃,飞腾上孤独监狱的高塔,把残破的纸灯笼抛在身后。
一只浅绿色的手臂从灯笼顶端缓缓伸出,手臂上全是血。过了一会儿,手臂不动了。
九月举目四顾,四周尽是时钟。在石笋状抽长的高塔顶端有个小房间,女爵、依阿高、九月一起进去,差点被满坑满谷的时钟给塞住:有老爷钟、床头闹钟、里头住着金色小鸟的瑞士小咕咕钟、怀表、有大钟摆的钟、水钟、日晷等等。整个房间充斥着滴答声,没有停歇,仿佛心跳。每个时钟底下都有个小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名字。那些名字九月都很陌生。
“九月,这里是非常机密的地方,也是非常哀伤之地。每个钟分别属于一个来到精灵国度的孩子。当钟走到午夜十二点整,小孩就会被送回家——就在眨眼间,甚至没问过孩子要不要走!有些时钟走得快,快到那孩子可能待在精灵国度还不到一小时。他起床,只觉得做了个好棒的梦!有些钟走得慢,慢到那孩子可能会在精灵国度度过余生,年复一年,直到她被啪的一声送回自己的世界,只能哀悼失去的岁月。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时钟怎么走,但它的确在走——而且永远比你想象中要快。”
女爵倾身,她的头发闪耀着比任何苹果都要鲜艳的红色。她的手伸向一只特别的时钟,摩挲着底下的铜牌,时钟呈乳粉红金色,用一颗硕大珍珠直接雕刻而成。时钟上,金色的指针停在十一点五十分处,静止不动。
铜牌上的名字是:九月。
“看见了吗?”女爵轻哼道,“你的时间所剩无几。只够你乘着依阿高飞到下面那里,照我所说的去做。不然你很快就会被送回去,把你的朋友丢在这儿。我保证我绝对会把我的挫折发泄在他们身上。别这么死脑筋!只要用你的扳手轻轻一转,就皆大欢喜了,你可以尽情享用柠檬冰,骑乘高轮脚踏车,还有你的男孩们安全地跟在你身边。”
九月触碰珍珠时钟的钟面。她拿起钟,难以置信地盯着看。她好累。她现在只想大睡一觉,醒来喝杯热可可,再继续蒙头大睡。要是星期六和艾尔安全了,她就能睡觉了。她试着不去想微光。能永远待在精灵国度,真的很棒。这不是每个人所期盼的吗?这不是她自己天天梦想的吗?会飞,会跳,会魔法,可以吃嘎嘎那蛋,遇见精灵?九月闭上眼睛:她看见妈妈,就在她的眼皮背后。妈妈在她的床边哭泣。因为九月不告而别,甚至没跟她挥手说再见。
她再度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块小黄铜牌上:九月。她将视线移向别的铜牌,偷偷地,以免女爵发现。其他铜牌上写着:格雷戈里·安东尼奥·贝兰卡、哈莉叶·玛莉·席格雷夫斯、黛安娜·佩内洛普·金凯德等等。可是她的铜牌上只是写着九月。还有,她的铜牌看起来有点像是粘上去的,难道——铜牌底下有别的东西?九月低下头,用拇指抠着铜牌下缘一角。
“你在做什么?”女爵尖声问道。
九月没理她。铜牌有点松动——她用指甲把它撬开,铜牌掉落地上。底下露出一块较旧的牌子,已经长出绿色的铜锈了。牌子上写着:
茉德·伊莉莎白·史迈斯
“真名。”九月讶异地说,“这些都是真名,就像当父母叫你吃晚餐但你没动的话,他们会再叫一次,你还是没动,这时他们就会连名带姓地一起叫,到那时,你当然就得动,而且得马上行动。因为真名有力量,碱液说的。但是我没跟任何人说出我的真名。绿风叫我别说。那时我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我懂了。”九月抬起头,与依阿高平静的圆眼睛对望。他的目光转向女爵,那一瞬间九月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虽然她没办法确切说明她怎么明白的。“这是你的钟!”她挥动着钟,“而且它停住了!”
女爵的头发转为狂怒的黑色。她双颊涨红,依阿高低嚎一声。然而,最后她只是吐出一口长叹,摘下帽子。她温柔地把帽子挂在咕咕钟顶的三角板上,然后双手梳过头发——头发褪成平淡无奇的金色。她的双手滑过连衣裙——连衣裙变成一件农夫女儿的灰裙,领子镶着老旧的黄色蕾丝。
“我梦见过你!”九月喊道。
“我说过,我们很像。我们相像的程度会让你心碎的。这是我十二岁时的模样,住在我爸爸的农场上。我们生产的番茄比安大略其他农场要多,非常非常多。可是我们没有钱,钱都被我爸爸喝酒喝掉了。我妈妈是个裁缝,她把附近邻居的女红活儿都接回家做。我八岁的时候她过世了,我接手她的裁缝工作,这样才能在采收季结束、威士忌酒店关门后还有东西吃、有主日服可穿。我浑身都是番茄味。然后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骡子、所有的家务和农务以及没完没了的番茄了,于是我躲在阁楼上,直到我爸爸终于放弃找我,自己一人去田里工作。我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徜徉在妈妈和外婆留下来的老东西里。当然,你猜得到接下来的事。那里有座老旧的大衣柜,用一块罩布盖着。我拉下布,打开衣柜门,里面好深好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我爬了进去。门马上在我身后关起来。我一直往前走,直到不知怎地又见到阳光,我站在一片我见过的最绿的草原上,满地开着你所能见过的最可爱的红花。在我面前有只花豹,活生生地蹲在那里。”女爵的双眼满溢泪水,“九月,我跌进了精灵国度。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只知道那里好美,风好甜,一个番茄也没有。我当然不知道我有个钟。我经历了好多好多冒险!我长大了些,也很高兴自己不再是又瘦小又灰扑扑的样子。我学会好多事情——我遇见一个年轻的巫师,他长着好玩的狼耳朵,他让我读他所有的书。你想象得到吗?一个农夫的女儿,可以成天坐着读书,没人来打扰?我想我会因为太过快乐而死。每天巫师都会问我的名字,但是我羞于告诉他。茉德这个名字又难听又平庸,而这里每个人的名字都好炫。但是有一天,我们正在花园工作,巫师让我看他如何照顾一株特别的根,使它结出糖果,如果你正确地把它煮熟,这糖果能把你的头发变成各式各样的颜色。”女爵抬头看着九月,眼泪流过她的脸颊。她摊开双手,颤抖着:“我握住他的手,说:‘你可以叫我锦葵。’”
九月不禁张开口。
“每天都过得像在梦里,九月。我还没意识到这点,就有了把剑,把金嘴国王和他的如云大军打倒,然后我成了女王。我治理了很久,我英明又睿智。人人都会这么跟你说。我和我的巫师结婚,我们非常快乐。精灵国度欣欣向荣,我几乎完全忘记番茄是什么东西。我的花豹陪着我,我每天探索新发现,然后我有了宝宝。我还没告诉我的巫师,我躺在王宫外的宽广草地上,抱着秘密暗自欢喜,不知不觉睡着了,头还靠在我的花豹身侧。”
“嗯,我想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想起那个滴答声。我的钟的最后一声滴答。随着那声可怕的滴答,我被扫出精灵国度,仿佛我从没来过。我在我爸爸的屋子里醒来,蜷在衣柜里,仿佛时间又回到原点。没有花豹,没有巫师,没有宝宝。我又是十二岁,饿着肚子,我爸爸刚做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他大吼大叫着找我,满口酒臭味。可是,噢,我全都还记得!我在精灵国度的一生,那么鲜明,却在一瞬间被夺走!只因为一个时钟走到尽头!九月,你一定能从心里感受到这有多不公平!这种种失落!我在衣柜里尖叫,我踢着衣柜的木壁,想要回去。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爸爸在阁楼找到我,打了我一顿,因为我不应该待在那里。我的嘴里尝到血味。”
女爵双膝跪下,依阿高把他丝滑的黑色头颅靠在女爵脸颊边。
“你……怎么回来的?”九月轻声问。
“我爬回来的,九月。为了爬回来,我会把整个世界掀开。我翻遍阁楼上所有家具的每一块碎片,只为找到另一条路。可是衣柜就只是衣柜,衣橱就只是衣橱,珠宝盒就只是珠宝盒。我拼命读报纸,找失踪小孩的消息,求我爸爸带我去他们失踪的地点,他拒绝了。他娶了新老婆,她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想把我赶走。我不在乎——我很高兴能离开他们!我的新学校老旧得摇摇欲坠,到处是积灰的角落和通风的走廊。就像故事里会有秘门通往精灵国度的那种地方!一天早上,我只不过是走去上地理课,前脚踩在那些肮脏的鹅卵石上,后脚就踏在开满怒光小麦的金色原野上。那条路非常难走——我的鼻子流血,整个人都快晕厥了。那条路不是我们该走的,太艰难了,但那是唯一的路。”
“是什么?”九月其实不想知道答案。
“钟,九月。钟就是一切。它是唯一的仲裁者。我所需要的是一名内应。一个身在精灵国度的人,一个朋友。不是丈夫也不是花豹。有人始终对我忠心耿耿,爱着我,胜过一切法条、规范、禁令,强过血、道理、猫还有人。是我用双手亲自打造出来,只爱我一人,无法忍受与我分开。”
“碱液!”
“是的,碱液,我可怜的香皂人。她一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这儿的水如此狂暴无情,把她冲走不少。她对抗守卫,那时守卫体型跟熊差不多大。然后她进到这个小房间。她让我的钟逆行,拎着我的后颈把我拉回这个世界。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事,要到后来才明白。我自己来到这里,发现了她的踪迹。我站在她冒着泡沫的足迹里,把钟停住,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拎着我的后颈把我拉回原来的世界了。我又是个小女孩,但我回到家了。在这里,时间是个谜。我不过离开了一年,我在这儿以锦葵之名所结识的生命,却已经全都老去或死亡。没有人记得我还是小女孩时的模样。我跟他们说我杀了锦葵。我扯下她的旗帜,毁坏她的王座。然后我展开报复。”
“但是为什么?你大可以好好治理,再次受到爱戴!也许你的时代结束了,也许你的命运就是打败金嘴国王,重建精灵国度,这些都完成之后……”
女爵整张脸都纠结起来。她再次用双手梳过头发——黑色的鬈发回来了。她用双手滑过衣服——黑色的硬衬布包围住她,还有蕾丝,以及珠宝。她把帽子戴回头上,擦干眼泪。
“九月,我不是玩具!精灵国度不能在玩腻我之后就把我扔到一边不管!如果这地方偷走了我的生命,那么我也可以偷。我知道世界是怎么运行的——我是指真实世界。我把那一套全带过来——税收、海关、法律、绿名单等等。要是他们想这样把我踢回人类世界,我也可以把人类世界丢给他们,一分一毫,丝毫不少。我惩罚他们全部!我绑住他们的翅膀,要是有人啰嗦什么,我便派狮子去制服他们。我把精灵国度变成适宜儿童的地方,那些越过齿轮而来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很安全。我是为了那些在我之前来到这里过了一生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很快活!你不这么认为吗,九月?没有人应该回去。绝对没有。你和我,我们两人可以修复这个世界。把齿轮松开,拯救我们俩!让这里不再有人莫名被丢回家,在番茄田里尖叫着,挨上爸爸一顿拳头!”
九月一阵摇晃。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哭够了,没想到女爵的故事还是让她无法承受。热泪夺眶,她又惊讶又苦涩。依阿高低吼,是在为锦葵、女爵还是精灵国度哀悼,她分不出来。
“我很抱歉,锦葵……”
“别那样叫我。”女爵喝止她。
“那么,茉德,我很抱歉。”
“你打算说我很邪恶吗?”
“不。”
“很好。现在照我说的做,小女孩,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的朋友掐死,让依阿高吃掉他们的血肉。”
依阿高皱了皱脸。
九月仍然把珍珠钟揣在胸口。她无法想象——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然后突然间,再度成为迷失儿童,一切都消失了。这实在太可怕了,她不敢想象。九月轻轻地把钟翻转过来。但是女爵,可怜的茉德,她已经心碎了,而她也要毁掉精灵国度,把这里变得像她一样悲哀痛苦,像条蛇般紧紧蜷曲,随时准备攻击,不管对方是朋友还是敌人。九月把指甲滑过扣闩,时钟的小门弹开来。要是九月跟她一样,住在这里久到忘记了家呢?
九月的手摸索到停止的齿轮组。她知道她办得到。时钟构造很简单,几年前妈妈曾教她了解时钟。就算我是她,她想,我也不可能把艾尔的翅膀像那样锁起来。
九月抽出腰间的扳手。它又大又长,铜把手闪闪发亮。
“它会照我的需要变化。”她喃喃道。
接着扳手叹了口气。它在她手里熔化,像夏日太阳底下的冰棒一样,直到成了一把娇小精细、钟表匠专用的钳子。在女爵叫她住手之前,她已经用扳手变成的钳子夹住茉德·伊莉莎白·史迈斯时钟芯里作怪的齿轮,用力拉扯。
“你好大的胆子!”女爵嚷道。她将手抚过依阿高黑色的背脊,但他只是看向她,翠绿色的眼眸满含哀伤。
“锦葵……”他低语,“我累了。”
“求求你!我不能回去!”女爵抓住九月的手,猛力地掐。
“别碰我!”九月喊道,“我跟你不一样!”
女爵再次发出刀锋般的笑声:“你以为精灵国度爱你?它会把你留下来,疼爱你,只因为你是好女孩,我不是?精灵国度谁也不爱。它没有心,它什么也不在乎。它会把你吐回去,就像它对我一样!”
九月悲惨地点点头。她们都哭着,一边争夺扳手。九月把手指戳进时钟,拼命想用自己的手转动齿轮。齿轮割伤她发冷的手,血染得时钟内部到处都是。
“不!不!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不要回家!”女爵啜泣着,接着她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她放开九月,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这一步可算是一大步。在她背后,风狂雨骤,闪电大作。“我不会让你得逞。你们。你别想,精灵国度也别想。你不会赢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还有魔法。如果你要让那时钟开始走,我就必须静止不动。我跟你一样读过很多故事,九月。肯定比你多。而且我知道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不是坏人。我不是黑暗君王。我是这个故事里的公主。我是个王国被夺走的少女。而公主要怎么在几百年来都受到保护,安全无虞,无论遭受什么袭击?入睡。一百年,一千年。直到她的敌人尽遭消灭,阳光重新照耀她完美纯真的脸。”
女爵往后一倒。那是瞬间的事——前一瞬,她站着;下一瞬,她像朵折断的花般瘫倒在地。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眼睛紧闭,神情安详。
九月拿着小钳子转动齿轮。指针动了起来,起先缓慢,而后愈转愈快。
房间里,一阵轻柔的闹铃突然间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