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有二虎
次日,卯时初刻,天光微明。
林砚醒来时,老元祥在扫院子,林长济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读书了。林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帮他点灯。
点火要用取灯儿。既是将小块火绒压火石上,一手捏住,一手用火镰使劲儿磨擦,擦出火星点燃火绒,再把取灯儿对着火绒,用嘴不断地吹火绒引燃取灯儿。
可他正在换牙,漏风的门牙无论再怎么努力,火焰纹丝不动。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林砚闻声抬头,发现林长济在取笑他,气急败坏的扔下火石去了西屋。
西屋里,林长世也醒了,正在唤林长安起床,后者缩着身子往床内拱了两下,继续睡。春寒料峭,他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林砚去了灶房,一手拿铜盆,一手拿擀面杖,对准林长安的头顶“咣咣咣咣”敲了好几下。
林长安捂着耳朵惊坐而起,怒道:“林砚,你小子又皮痒了是不是!”
林砚“咣啷”一声扔下铜盆,冷着脸站在床边。
林长安忽然清醒了,一边穿衣下床一边赔笑道:“哎呦,您看我这记性……”
西屋也有一套桌椅,从前是给林砚做功课用的,但是众所周知,林砚几乎不做功课,所以那张书桌上堆满了杂物。
林长世将杂物挪去墙角堆放,林长安更是从床底箱子里翻出一套四书五经,“砰”的一声摞在桌上。
林砚背着小手正色道:“孔子的书要置于最上,孟子次之,其余书籍均不可僭越,要轻拿轻取,要有敬畏虔诚之心。”
林长安:???
心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却不敢迟疑,忙将书本按林砚的要求排好。
林砚又道:“依照朱子制定的排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林长安又赶紧按照《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顺序将四书排好,心里暗骂,这不是耍人吗?
照说读书读到林长安这年纪,《四书》及其注解早该烂熟于胸了,可他显然连背都背不过,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意义。
林砚翻开书本,圈出一段:“今天将这段背完,我再为你讲解精义。”
“知道了。”林长安作苦大仇深状,唉声叹气的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元祥探头探脑的走进西屋,他正要烙饼,找不到面盆和擀面杖。
林砚见时辰不早,从袖中掏出十几枚铜钱:“去巷子口的早餐铺买些包子、小米粥回来吧。”
元祥应一声,端着个空汤盆出去了。
林长世有些好奇的看着林砚,昨天是亲眼看见他分文未取的,哪里来的钱?但他胆子小,不敢问。林砚却也不好意思解释,因为他将小玄孙攒了几年的小金库给端了。
林长济从东屋出来,看到桌上热腾腾的肉包子、酱菜、小米粥,不禁蹙眉道:“太铺张了。”
家里五张口,日日这样吃哪里撑得住?
元祥正在舀粥,看看林砚,没言语。
林砚道:“开源比节流更要紧,吃完了饭,我去街上逛逛。”
“原来您也在思考生财之道啊!”林长安从西屋出来,坐在长济身边,找到共同话题一般的:“我可想了三年,颇有心得……”
“想到最后把祖坟给刨了?”林砚毫不客气的问他:“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继续刨下去,列祖列宗一个也不放过?”
林长安讪讪的闭了嘴,安安静静低头吃饭,他心虚,因为确实有这打算。
“不要去街上了,太阳好时就在院子里走走。”林长济道:“天冷,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林砚伸向酱菜的筷子一滞,稍显不快,林长济却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我若非要去呢?”林砚问。
两人纹丝不动,对峙良久,整间堂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似有一场唇枪舌战一触即发。
长安和长世对视一眼,甚至忘记了呼吸,默默看着眼前两位“家长”不动声色的对峙,这种微妙的气氛从昨天就有了苗头,山有二虎尚且要一争高下,何况是两个傲骨嶙峋的读书人。
就在二人即将窒息之时,却见林长济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米粥:“我陪你去。”
林砚也神色如常的夹了一筷子酱菜送入口中:“罢了,我缓几日再去,你在家读书吧。”
切——
妥协来的猝不及防,险些闪了两兄弟的腰。
饭后,林长世扛着桌椅木牌,心情忐忑走出家门——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做一样营生,满心不安。但他打心里觉得,大哥即将参加秋闱,三弟虽然浮躁但很聪明,林砚的身体只有八岁大小,他从小头脑不灵光,既不会读书,又不善言辞,也只有用这种方式为家里出一份力了。
毕竟小祖宗说过,家族复兴还要靠他呢!
林长世一走,林长济便有些坐不住了,怕长世不敢与人说话,怕长世被人找茬欺负,怕长世赚不到钱受打击……一晃半天过去了,长安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到了“此以没世不忘也”,林长济来来回回就看了两行字,午饭时也味同嚼蜡。
林砚对此不置一词,从林长济过往的文章来看,他的经学基础可谓十分扎实,行文虽有些暮气,却胜在古拙沉厚,只是常年拘泥于钻研四书五经,涉猎太窄,立意也不够深远。
其实就秋闱来说,林长济现有的水平绰绰有余,但到了春闱和殿试,汇集两京一十三省最为拔尖的读书人,谁拿不出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要想高人一筹,从众多锦绣文章中脱颖而出,还是要凭借独到的立论和深远的立意。
林家败落至此,也不剩什么了,唯独祖辈积累的书籍还存下一些,堆积在灶房旁边老仆元祥居住的屋子里。
午饭后,元祥奉命将它们拿到院子里晾晒,林砚惋惜的抚摸着那些被虫吃鼠咬的古籍和发霉受潮的孤本,心中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好好安置它们。
晒完了书,三人揉着酸麻的肩膀和手臂回到堂屋——林砚要考查林长安背书,但见他背诵流畅、吐字清晰,果然还是有脑子的,只是没有用对地方罢了。
但林砚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为他讲解这一段的训诂和朱注,林长安与林长世不同,后者性子怯懦,需多鼓励,前者性格跳脱,再多夸几句怕是要上天了。
林长安机械的听着,时不时望向窗外,一只麻雀经过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林长济却听的十分专注,因为他接触过的进士屈指可数,即便是府学训导也多为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相差甚远。
就拿《大学》来说,作为经学的入门,早已被反复捶读多年,按说也没什么好讲,林砚寥寥几语,却仿若先贤活了一般,启人心智之语层出不穷,使人茅塞顿开。
林长济服了,彻底服了。
原以为他与林庭鹤等各位先祖的差距只在家世和运气上,如今实力差距赤*裸裸的摆在眼前,才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家世运气再好,也代替不了寒窗苦读的艰辛,走上科举之路谁不是脱一层皮,皓首穷经终不得志的尚有很多,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科举一道,林长安尚属外行,不识“货”,心思早已飘去了九霄云外。
“三叔,”林砚突然面无表情的说,“把我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林长安心尖儿一颤,机智如他早已经察觉,但凡林砚喊他三叔的时候,准没好果子吃。忙是结结巴巴的将林砚讲解的释义重复一遍,虽省略了不少,大致也说得过去。
林砚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也是,没个聪明绝顶的脑子,也想不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花样来。
傍晚时分,林长世回来了,带着初战告捷的得意:“我今日代写了三封家书,两篇契约,六副对联,还有一封悔过书……”
“啥?”三人险些惊掉下巴。
饶是人生阅历最为丰富的林砚,也从未听说过代写悔过书的业务。
“是个孩子,上学迟到,先生让他写悔过书,他瞧我面善心软,就来求我……我也确实心软,便替他写了。”林长世解释道。
“嗐……”众人恍然大悟。
林长济却道:“学堂先生让他写悔过书是反思己过,你代他写了,不是误人子弟么?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林砚淡淡瞧了他一眼,这话听上去怪暮气的。
“是。”林长世从不质疑大哥,一口答应下来,又伸手在褡裢里,一边摸索一边说:“不过,今日找我写家书的都是穷苦人,没收钱,两份契约收了十文,对联每副三文。”
众人愕然,敢情风吹日晒抄抄写写一整天,只赚了二十八文。
只有林长济嘴角微挑:“昨晚谁与我打赌下注来着?”
林砚四十五度望天,老夫还是个孩子……老夫没钱!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