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日子到头了
林砚叫停两人,阴着脸敲了敲桌子,对林长安道:“钱、当票,交出来。”
“钱和当票……不在我这儿!”林长安委屈道:“真不在我这儿,当票和买药剩下的四十九两银子都交给大哥了。”
林砚直视他的目光,似在分辨真伪,片刻,他干笑了两声:“唬错人了。”
……
林长济闻声赶来,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衣柜内一个带锁的内格,将二十二枚小银锭和一小串铜钱取出,另有一张鬼画符般的当票。
“刨去布施给云清观的五两,还剩四十四两,这是当票。”林长济将它们一一摆在林砚面前,算是做个交割。
“六个月内连本带息赎回来就是了。”林长安梗着脖子道。
林砚只看了看当票一眼,就知道当铺掌柜必定起了捡漏的歹意,压根取不出来。但他没有明说,年轻人多接触一些人心险恶,没什么坏处。
“还由你保管好,我需要用钱时再向你支取。”林砚对林长济道。
林长济也没推脱,将它们重新收回暗格锁好。元祥和长世这才松开长安的手臂。
林长安拍拍身上的灰,咬牙切齿道:“十几年的兄弟主仆,终究是错付了!!!”
元祥回到林砚身边,长世挠挠头,不知所措。
看着林长安的狼狈惨状,林砚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上下打量着他。
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双眼透着一种精明的愚蠢,是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的蠢,但同时也是有些可爱的,因为他为了家人的前程不惜一切代价,够义气,也够狠,尽管方法不是特别合适。
林砚甚至冒出些“护犊子”的念头——毕竟他偷掘的是自己家的祖坟,又不是别人家的,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充其量算是借……吧。
林砚环抱双臂:“三叔,你胆子不小啊。”
林长安以为林砚还在计较刨坟的事,忙是赔笑道:“也就一般。”
“三叔过谦了。”林砚从桌上一摞宣纸中翻出一张皱巴巴如厕纸一样的东西:“我今天眼睛有点累,您替我念念这篇大作,让大家拜读一下。”
……
林长安犹犹豫豫的接过那张纸,挑眼瞧瞧在场的人,硬着头皮干咳一声,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承题:司马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林长世发出“嗤”的一声,高大的身躯抖动了几下,像是在忍笑。
林长济的脸更黑了,这篇文章他在三年前就已经“拜读”过了,不知元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
林砚不由纳罕:“学堂里的先生是怎么忍着没打死你的?”
林长安不假思索道:“先时那位先生崇尚‘心学’——看不见就不存在。”
“哦……”林砚更好奇了:“他是如何做到看不见的呢?”
“他把我开除了。”林长安道。
林砚:……
他瞬间就明白了,小玄孙的离经叛道,怕是有这三叔一半的功劳。
“不上学,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林砚反问。
“想想生财之道,帮元叔做做饭,有时候也接送一下孩子。”林长安倒是实诚。
槽点太多,林砚无从下口。
林长济突然揽责道:“是我这几年分身乏术,放纵了他。”
“你也知道自己分身乏术?自己不知勤勉上进,谁能帮的了他?”林砚拧着眉头道:“你!看什么看,就是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明天开始,卯时起床读书,我每日都会检查你的功课。”
林长安咕哝道:“林家有大哥考科举就够了,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何必浪费那个力气……”
“谁说读书只是为了科举?”
“不……不然呢?”林长安一头雾水。
林砚又皱起眉头:“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理,通晓圣贤之道,懂得师道尊严、礼教纲常,以免再做出什么欺师灭祖、鸡鸣狗盗的行径。”
林长安愣了愣,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读书不是为了博取功名呢。
天色擦黑,元祥做好了晚饭。
为了给林砚补身体,元祥端上一碗鸡汤,里头搁了黄芪、党参、枸杞、红枣,小火炖了两三个时辰,滋补的很。虽然对现在的林家来说有些奢侈,但香是真的香,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表面结着一层金黄色的鸡油。
林长济将两只鸡腿分给了林砚和长安,自己和长世则一人一根鸡翅。
老年人饮食清淡,林砚正要将鸡腿夹起来送到长世碗里,忽然想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在长身体,旋即将鸡腿掰成了两半,大腿的部分给长世,小腿送入口中咬了一大口。
鸡腿肉质细嫩,入口鲜而不腻,让他胃口大开。这具身体虽然稚嫩,却充满生机和活力,不似前世临终前垂老病重食而无味的倦怠,不禁暗自感慨,年轻就是好。
长安见状,也将鸡腿掰开,一半给了大哥。
“你们还在长身体,肉还是要多吃些的。”长济话是这样说,却也没将鸡腿送回长安的碗中。
四人各怀心事,沉默了半顿饭的功夫。
长济和长世同时开了口。
“大哥先说。”长世道。
“明天去给大姐报个信。”长济道:“让她放心,侄儿醒了。”
虽然没完全醒……
“大姐必定要回来看砚儿的。”长安有些为难道。
“看就看吧,全须全尾的,不怕看。”林长济道。
“可是,她那婆母,又该给她脸色看了。”林长安是兄弟中最细心的,也是同林毓秀最亲近的。
林砚只是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若连个音信都不给她,不是徒惹她担心吗?”林长济道。
长安权衡了一下:“倒也是……回来也好,见见咱家小祖宗。”
“待毓秀回来,谁也不许提这件事。”林砚插言道:“权当我还是以前的林砚。”
兄弟三人同时搁下筷子,为什么呀?
“不要吓到她。”林砚道。
三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出相同的表情:我们不配害怕?
“吃饭。”林砚避开三兄弟的目光。
油灯跳动的光将他稚嫩的小脸映照的晦明晦暗,林家家道中落,男孩子尚可寒窗苦读博一份功名,女孩子可怎么办呢?
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沦为挽救家族的牺牲品,除了委曲求全没有第二条路——这世道留给女人的路本就少得可怜。
他要见见毓秀,听听她的想法,想个万全的法子。
“小小年纪,不要总皱眉头。”林长济仍像管儿子一样的口吻:“会长皱纹的。”
林砚摸了摸额头上细嫩的皮肤,说的倒也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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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白日一场大雨,天空像洗过似的明净,月光将天井照亮了大半,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
林长济独自一人坐在石阶里出神,林砚从东屋拿了件旧氅衣披在他的身上。
“砚儿长大了。”林长济一脸欣慰,忽然恍悟到林砚已经换了芯子,神色又黯淡下来。
“长安不敢跟我睡,我让长世搬去西屋了。”林砚坐在他的身旁,稚嫩的童音好似带着点委屈。
林长济听着心疼,忙道:“不妨事,你还在东屋睡,只是要小心床板,翻身动作太大容易塌。”
林砚昏迷的那几天,都是跟着林长济睡在东屋的。
林砚奇怪的问:“你就不害怕吗?”
林长济难得笑了,笑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疏朗:“怕什么?我儿子,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儿子。”
林庭鹤暂时无法体会父子之间舐犊情深的感情,为官在外的男人,与妻子儿女聚少离多,他的父亲是这样,他长大后也是一样,记忆中父亲的身影总是极其模糊的,同理,他对待儿女也是一样。像林长济这样事无巨细的照料,毫无原则的溺爱,是他见所未见的。
“长世刚刚想说话,被你打断了。”林砚话头一转。
林长济这才想起长世在饭桌上面色为难,欲言又止。
“我让他明天独自去摆字摊,他心里害怕,向你求援。”林砚道。
“他不行的。”林长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怎知他不行?”林砚道:“你不能总像老母鸡一样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要给他们自力更生的机会。”
林长济争辩道:“如果是长安,我没话说,长安性子跳脱,在外甚少吃亏,长世自幼胆小怯懦,我一向将他带在身边……”
“你打算一辈子带着他?”林砚反问。
“是啊。”林长济理所当然的说。
林砚被噎了一下,恍然大悟:“怪道他娶不上媳妇呢。”
……
林砚眸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他可以自己出摊,兴许比你赚的还要多。”
林长济笑而不语。
“就赌二十两银子。”林砚道。
林长济仍不接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学着小玄孙那样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