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热闹

桑淮早上是被渴醒的,她睡得不久,但口干舌燥,索性赤着脚下床倒水喝,结果发现壶中根本一滴水都倒不出。

“流云!”桑淮接连叫了好几声也未曾有人应答,平日里流云就睡在外间,听到她叫她应该已经推门来找她了的。

桑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灰蒙蒙一片,想来是过于早了。

桑淮甚是疑惑,简单梳洗过后出院门去寻流云。在穿过回廊时,有个下人在清扫,桑淮正打算问问他有没有见到过流云,谁知那下人转脸便去收拾花草,似乎是在刻意的远离她。

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怕她做什么。桑淮疑惑,但没有深究,继续找她的流云。这一路上又碰见几个下人,都是躲她远远的,不曾靠近她。

这是怎么回事?桑淮敲敲自己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下人一夜之间畏她如蛇蝎。

直到她看见前厅外面齐刷刷跪了一排的人,都不是什么生面孔,全是昨晚在后院陪她玩乐的那几个下人。她一眼就看见趴在长凳之上,正在挨板子的厨子。厨子胖胖的身体因着害怕不断颤抖,但始终没有喊一声痛。

在喝止住那两个拿板子打人的下人,桑淮一眼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流云,急忙小跑过去,蹲下同她说话:“你们为何要在这里跪着,还有人挨了板子?为什么要罚你们?”

桑淮背对着前厅的门,情急间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门被打开。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桑淮一转脸,便看到容韫凌厉的下颌线,以及紧抿的唇,他身着朝服,想来是还未去上朝,“过来。”

桑淮听见容韫这样说。

“我……”不去还没有说出口,流云极快的扯了扯桑淮的袖子,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桑淮回头看了一眼厨子以及跪着的众人,终是听从流云的意思,跟着容韫进门。

前厅的门被隐竹关上,容韫背着手,同他相对而站。她比他矮些,看他时还要略微仰着头瞧他。桑淮觉得这样没什么气势,左看右看最后搬出一张红木凳,站在凳上同容韫说话。

这样一来,她说话瞬时有了底气。

“你为什么罚他们,就因着我昨日叫他们在后院喝酒?那你该罚我才对。”桑淮皱着眉头,语气冲的要把这房顶掀了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虚张声势,打心底里,她还是怕的。

“你可以胡闹,他们却不能同你一起胡闹。”容韫平静的同桑淮对视,容韫向前一步,递出手想让桑淮从凳上下来,“你要记得,你是这丞相府的夫人,有些事越矩不得,更不可由着性子来。之前你病着,也便罢了。如今好起来了,便接管府里的事物,你做出些样子,也让我离开皇城时不用过于分心。”

“你要去哪儿,去多久?”若是几日也就罢了,若是去得时间久了,这丞相府里虽人并不多,可她也怕管不住事情,上次上元节时,她惹下那么大乱子,若是没有容韫,她早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春猎之后便动身,再回皇城,要两月有余。”

桑淮一听两个月立马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立刻将方才娇纵的神色收敛,换成一脸真诚:“平日里都是隐竹在管理府内诸事,还服侍你左右,不如这次就把他放在府里,我陪你去江南怎么样?”

似乎是怕容韫不信,也是在说服自己,桑淮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听话,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如果你能做到这句话,昨日也不会喝的酩酊大醉。”容韫轻撇桑淮一眼,没有仔细看她失望的表情,对着门边道:“隐竹,把你手中的账册、府印以及其他会用到的东西全部交给夫人。”

隐竹早有准备,进门时怀里抱得满满当当,桑淮往容韫身后躲:“我做不好这些的,我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得多少,还是让隐竹来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可以。”容韫铁了心将这件事交代给桑淮,不允许她推拒,直接从隐竹的手里接过那堆东西,塞到桑淮怀中。

这根本就是太过离谱。

可容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坦然的离开,大抵是去上朝去了。

桑淮抱着那一堆东西,只觉得有千斤重。她没细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让她头痛欲裂的东西,而是先出门想要将昨晚被她拖累的一群人放掉,结果这些人纷纷摇头,齐声的说,只听容韫的指示。

就连流云也不例外,态度坚决的很。把桑淮气的都要晕过去,索性也不再管他们。她自己的事情还未想好怎么解决。她随手翻了翻那些账册,忍住了在上面画乌龟的手。

她一只手拄着腮帮子,看着密的像蚂蚁乱爬似的字迹,仰头放空身体,将自己靠在椅背上。眼神游离不定之间,看到了容韫送她的弓箭,工整的摆放在桌上。怕不是这东西根本就是容韫把她自己留在皇城里的补偿。

她还以为是专门为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白高兴了一场。桑淮叹了口气,昨日的兴奋荡然无存。想起昨晚那个吻,还有自己的胡言乱语,桑淮不由得再伸出一只手拄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只剩下湿漉漉的大眼睛。

思绪飘远间,不知怎地,桑淮想起温昔,她们两个明明成亲的时间差不多,可是温昔都要做母亲了,她同容韫却连圆房都未圆过。她自从磕坏了脑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最严重的时候,就是同容韫成亲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在弋城,是王二娘亲手为他们操办的婚事。弋城向来不重视繁复的礼节,他们也没有拜高堂,直接送入洞房。她那时什么都不懂,未等容韫来掀她的喜帕,自己便手快掀开。

她现在也还记得容韫的表情,温柔且悲悯。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着大红的喜袍,还真的不大像是来成亲的,倒像是来渡她的。

不过也对,那个时候,她的恶疾让大夫们连连摇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活不过那个春日。容韫想必也是看她可怜才同她成亲。结果掀开盖头没多久,鲜血便不住的从喉咙里涌出来,怎么也挡不住。

更可笑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要她命的恶疾是怎样来的。容韫说是她摔下沙丘被隐藏的乱石磕坏了脑子,她便信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是会想抓住些什么,容韫就是她抓住便不想放手的光。

好在她最后被容韫带到皇城里来,才治好了一身奇奇怪怪的病状。也是容韫将她带到皇城里,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冷漠清俊的人是当朝丞相。

之前在弋城同她一起玩耍的王二娘儿子看见容韫时便说她烧了什么高香能嫁给这样一个人,若是他知道容韫的官职想必会更是惊讶。

可桑淮觉得,容韫这样的人,就该是坐到这高位之上的。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桑淮眼神落回到桌上,各式账册还摆在桌上,以及走神时胡乱写下的容韫的名字。她随手抄起一本来无比艰难的看下去。既然容韫不肯带她去江南,那她便随意管管这丞相府好了。

想起今日前厅跪着的下人,桑淮的眉心突突直跳。她不明白容韫为什么对府里的下人如此严苛。她在早些时候便发现了,这丞相府的下人们也同容韫匹配的很,都寡言少语,做事严谨。

她还是喜欢热闹些。桑淮歪歪头,苏御史同温昔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好像这府里多些热闹也不会那么难。

·

容韫在离开丞相府时,忍不住掩唇轻咳一声。

隐竹急忙上前两步问询:“大人可是身体不舒服,昨夜一夜未睡,今早又处理夫人的事……不若今日将上朝之事暂先搁置?”

“无碍。”容韫轻蹙眉头,“此时推脱定会招来猜忌,朝中眼红我位高者甚多,再加之陛下近来奇怪的举动,想来发难只是时机问题。”

“所以此次去江南,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容韫掩唇又低咳一声,招呼隐竹道:“走吧,想必今日又有弹劾我的折子要上奏。”

“那府里的事……”隐竹语气担忧。平日里夫人怎样胡闹都没有事,可现在将整个府都交给她,隐竹想起今日容韫动怒,罚了一众下人,何尝不是在为桑淮立威?

这丞相府向来只需要的是主子,而不是需要同下人们打成一片的主子。

丞相是,丞相夫人亦是。

“桑淮定能处理好府内的事,无需担心。”容韫抚掉衣物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登上轿撵。

桑淮虽记不清往事,但是她的本能还在。想起今早府里的厨子描述桑淮隔着一个院子都能将苹果射中,容韫低垂下眉目,勾起唇角。

他平日里于君于臣做的最多的便是察言观色,但他自己从来没有注意到,在想到桑淮时,神色总会从紧绷到缓和。

他暂时忘却朝堂,骨节修长的手指摸上唇角,昨日那带着酒气的清浅一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想做出回应,就像是天底下任何一对夫妻一样。但他不能,不能做出任何回应。

思及此,笑容霎时凝固。

他动桑淮,便是逾矩。桑淮是弋城来的乡下丫头,不过是坊间乱传,他最是清楚,普通的丫头,怎么会如此刁蛮娇纵,惹出大乱子,面见圣上,还能够面不改色的帮他掩饰。

能有如此胆量的,也便只有在皇宫之中受尽宠爱长大的公主。

桑淮虽不是永庆的公主,但也是西越的金枝玉叶。

他是曾跪倒俯身在她身前唤一声五公主的邻国使臣,而绝非此刻的亲密关系。

现在他关于桑淮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容韫阖眼,手将朝服上好的料子捏的褶皱的不成样子。他想,时间变得再慢一点,让他可以多保护她一段时间。

哪怕最后粉身碎骨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