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在司徒修离开后,傀儡不曾放到别处。这倒方便了苏暮,她闭上眼来,由灵光凝结成的丝线还在延伸,顺着和光院一路向他处去。
苏暮借此看清了司徒修来的路线,是南边苏年容的住处,因是未来城主,故而吃穿住行一向精细,仆人也不少,司徒修便是从这混进来的。
他在苏年容的院落停了会才离去,不知是为看苏年容这个继承人,还是别的。
离开苏家后,耳边的纷杂一下子多起来。苏暮的悬丝傀儡还练不到家,现阶段只能做耳之用,即便如此,那些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也叫她眷念。
那些叫卖的,吵嚷的,讨价还价声,比待在和光院有趣多了。
不过司徒修不曾在集市上过多停留,勾栏的散曲苏暮只听了半句,便没有下文了。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
苏暮念着这两句戏词,不自觉笑出声。如果有机会,她想听完整曲。
余音在后方消失,脚步声回荡在长巷中,随着朱门转动,青石板上只有司徒修的脚步声。
周围除去风吹草动,再无他声。苏暮估算着步子,猜想司徒修应是回了住处,傀儡也不知被放到了何处。长时间的无声让苏暮歇了心思,她正打算结束法术,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修儿,你去见谁了?”
虚空的灵光瞬间绷紧,像是什么力量切断了丝线,初次遭到反噬的苏暮吃了苦头,她将五指没入水中,小声吸着气。
悬丝傀儡的关键之处在于丝线,对于现在的苏暮来说,断线重接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活。她弃了偷听的念头,坐下来思索那个声音。
司徒家人并不多,司徒修父母双亡,除去司徒修外,还有个司徒小姐,那位已经很久没有消息,声音也不像。唯一能以长辈身份,并质问司徒修的,就只有那位司徒老夫人。
根据侍女的说辞来看,司徒老夫人是个聪明人,司徒家作为一个外来者,能在开临城站稳脚跟,还得了凡人的好感。不是单凭武力就能拿下。
眼下司徒家势单力薄,司徒修不惜铤而走险,行刺苏池正,这足以说明司徒修实力不济苏池正,无法拿下苏池正。人都是灵活变通的,无法光明正大的赢,总会想些旁门左道。
若她是司徒老夫人,当知晓自己的孙儿和苏家大小姐认识,会怎么做?再进一步,这位苏家大小姐还遭苏池正冷落,父女两人感情不合已久,又会怎么做?
铜盆中的水渐渐变凉,小丫鬟去而折返,端来一碗滴酥鲍螺,兴高采烈往苏暮跟前显摆,“小姐你看我做的如何?”
滴酥鲍螺的要求是下圆上尖,状如螺纹,很显然眼前这碗滴酥鲍螺已经有了七八分螺纹模样,她顺势夸起小丫鬟,“很漂亮,美如画。”
出口的话反倒提醒了苏暮自己,她的目光落向屋中仅有的画缸,历年生辰宴所有画皮皆在于此。只不过皮已揭去,只剩空空荡荡的丝绢。
看着那些画卷,苏暮忽然有了主意。
……
自苏家离去后,重新踏入家中的司徒修心中无端厌烦,他避了左右独自回屋,修罗刀架在刀架上,刀气如炎。他本该取下宝刀,再一试身手,可手中的丝织之物带走司徒修心神,司徒修低头看着那个粉裙娃娃,明明不过是一个玩偶,偏生能在上面找到主人相似的眉眼。
一样的气呼呼,耳边都能响起她主人的娇嗔。
“我不要看见你。”
司徒修嘴角微弯,心中生起一片柔软,只是这份怜惜之意还未散漫开来,门边就便响起司徒老夫人的声音。
“修儿,你去见了谁?”
手中的娃娃被藏入袖里乾坤,无形的丝线在虚空中齐齐断开,本应被人察觉的异常却没有引起注意,这灵光凝成的丝线太过微弱,低如尘埃,小似日日能见,对修行者来说,因为习惯了它的存在,反而不在意。
他收好娃娃,转身向司徒老夫人行礼,毕恭毕敬,“祖母安,孙儿只是在外头走了走,想寻些新奇玩意给妹妹。”
听到此话,司徒老夫人叹息着,“她成日昏睡,哪有时间。”
“业火焚身,醒来就是如坠火海,求死不得。如此这般,还不如睡着。”
司徒修伫立原地不语,只听司徒老夫人诉说多年来种种苦楚。“我司徒家历代受修罗刀之苦,成也修罗,败也修罗。修罗刀闻名天下,却教历代刀主受业火焚身之苦。你祖父千辛万苦寻到解法,可恨那苏家寸步不让。道什么假道灭虢,硬是不借错月山的药泉,害得你祖父自戮……”
司徒老夫人浑浊的眼中流下两道泪来,她的夫君自杀,儿子死在苏家手中,儿媳殉葬。如此血海深仇,教她怎能不恨苏家。
苏年容的生辰宴越盛大,司徒老夫人便越难受。都是手心肉,他苏年容能做天之骄子,受万人敬仰,而她的孙儿只能受焚身之苦,每长一岁每苦上一分。
想到此处,司徒老夫人恨道,“修儿,你要记住,你祖父,你父亲你母亲,乃至你的妹妹,都是苏家害的,苏家是害你家破人亡的凶手,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话司徒修自幼年便听起,司徒老夫人日日耳提面命,恨不得刻到司徒修身上去。待老夫人说完,司徒修跪倒在地,额头碰着冰冷的青石板,他闭上眼去,强迫忘记和苏暮相处种种,只道,“孙儿不敢忘。”
这自然是最好,司徒老夫人又亲自扶起地上的孙儿,慈眉善目,叙起祖孙温情。
直至两人分别,司徒老夫人依旧是那个祥和的老妇人。她拄着龙头杖走向幽深的主院,当踏上台阶时,脸上的慈祥荡然无存。
“影仆。”
原本空无一物的廊柱后多了一个人影,过后一个人从黑影中走出,单膝跪地,“老夫人。”
“跟着公子。”
“是。”
……
那次分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苏暮都没有再见到司徒修。他似乎像个他乡客,只是意外造访了苏暮。
可如果真是意外,就不会有第二次。
这日落雨,早晨起来便是天连雨雨连天,小丫鬟瞧着这么大的雨,为难问苏暮还要不要去明楼。苏暮看出小丫鬟的为难,改口留在屋中休息。
这话叫侍女们开心不已,午饭后苏暮屋中不剩多少人,就连小丫鬟也被苏暮打发去午睡。
不过苏暮打造的方便没能迎来应到的客人,到了夜幕时和光院内点起几盏明灯,外面雨声不绝,催的人入眠。
可惜苏暮不曾早睡,她于灯下翻着那本《灵枢经》,小丫鬟在边上穿针引线,院中几片枯叶落地,被雨声覆盖。苏暮抬起头来,目光略过窗外的梧桐,又和小丫鬟闲聊起来,主仆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她将小丫鬟赶去休息,自己又看了半刻钟的医术。灯火跳跃时,苏暮终于起身,合了医书,又灭灯火,于雨夜中拾起华胥枝,轻声祈祷。
“希望今晚能梦见修哥哥。”
栏外又一朵残花落地,雨声渐大。
秋雨数日不绝,一连歇了三日,见雨势还不停。苏暮决定不再待在和光院,她恢复了早去明楼,午归和光的习惯。只是秋雨渐寒,这日苏暮回来不小心淋了半边身子,到了晚上便发起热来,倒床不起。
她被小丫鬟塞到被褥里,一连盖了几条被子小丫鬟才肯作罢,屋里头烧着暖烘烘的炭盆,服过汤药的苏暮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又一次睁眼时,苏暮床边多了一人,皂衣长发,一身湿冷,抿紧的薄唇隐隐抗拒着什么。
苏暮望着对方笑起来,“华胥枝真厉害,我没说它都给了我美梦。”
床边的司徒修沉默寡言,好似没听到苏暮所言。
发烧中苏暮却是不管,她好似真当成了梦境,迷迷糊糊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司徒修,但眼前人却不随苏暮的意,苏暮进一步,少年便退一步。
“修哥哥?”
病中的苏暮浑身无力,浓重的鼻音还带着娇憨,她抱怨着,“梦里头的修哥哥怎么比梦外头的修哥哥还难抓。”
她不顾一切要爬起来捉司徒修,方才还退让的司徒修只得上前来,把苏暮按回床上。
重新躺下的苏暮没再闹腾,她目不转睛看着司徒修,过后笑起来,满足着,“真好。”
抿紧的嘴角卸了一道力,司徒修被苏暮捉着袖子,没法再离。他拿这个借口安慰自己,又说了句话。
“好什么,生着病还闹腾。”
苏暮枕在床沿,她侧望司徒修,不自觉撒娇,“要是生病就能看见修哥哥,那我宁愿天天生病。”
心底那处再度泛起涟漪,司徒修面上不显,只是道,“好好养病,等康复了我再来见你。”
睡意上来,苏暮睁不开眼皮,听到来日再见的话,苏暮强打精神,朝司徒修伸出尾指,“一言为定,骗人的是小狗。”
司徒修面上动容,跟着答应下来,“好。”
……
苏暮这场病来得快去的也快,次日便退了热,能自己下床走动。小丫鬟开了紧闭的窗棂,对苏暮说,“小姐你看,雨也一道停了。”
“天气这么好,正好出去走动走动。”
苏暮望着斜射进来的晨曦,当暗处的黑影退去,惊动院中的丝线时,丝线的主人只是笑语盈盈,她伸手掬起一捧光,跟着笑道,“是呀。”
……
入冬便算又长一岁,相较于苏暮来说,府中上下还是更在意苏年容的生辰。今年生辰宴过后,苏年容便要启程前往太玄书院求学,若无意外,接下来将数年不归。
又一次听到太玄书院时,苏暮主动问起他人,“太玄书院在哪?”
两个把开临城道了个精光的侍女这一回憋不出几个字来,她们苦恼掏出自己的干货,试图在苏暮面前显示自己还是有用的。
“不在灵安域,听说去那很远很远。就是城主他们,也得要几天功夫,而凡人需用上一生的光阴。”
“不止是远,那儿收人也苛刻,说是什么没有慧根的不收,没有悟性的也不收。杂七杂八的,要求可多了。”
“好些厉害的仙人都是在那拜师学艺的,那儿的圣尊可是众仙之师。”
“听说圣尊可护短了,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说的就是圣尊。”
两人说了一堆,多是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这道还不是仙道,是凡人口中的天方夜谭。
她打听太玄书院的事瞒不了柳千影,相比动了心思的下人,柳千影半分不急,她靠着凭几,把玩新到的玉如意,温润的灵光涌入体内,叫她容貌更甚从前。
而对苏暮之事,柳千影只道,“让她打听去。”
半个苏家都是凡人,凡人能知道多少求仙问道的事。一个在凡人堆里长大的娇小姐,再聪明,眼皮子也是浅的。明楼里多少强身健体的功夫,结果还是那副德行,比凡人还要羸弱,风一吹就倒了。
她打发了下人,红唇勾起,和身边人笑道,“凡人有言,读书开明智。只有蠢人才会虐待打骂,不给衣食。聪明的,是蒙去她的眼,折了她的翅,囚于凡人囹圄,绝此仙家之路。”
再聪明又怎么样,凡人如蜉蝣,朝生暮死。修行者与天地同寿,即便再过上二十年,苏池正还在,她亦是容颜不改,苏暮只会一步步走向死亡,多年后在旁人问起时叹息命浅,道一句可惜。
而那个贱种死时,她的孩子正时大好年华,意气风发,仙途一片光明。走在她铺好的路上,做他人称赞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
很早之前苏暮就知道了柳千影的算盘。
柳千影从不克扣苏暮吃穿,唯独在修炼方面,吝啬的不像一个主母。
苏年容记事起学的是无上妙法,她跟着夫子学诗词歌赋。苏年容日日去武场操练,她连踏出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她把苏暮当成了一个大家闺秀养,如果是在凡人堆里,柳千影做的不错。可这是个修仙世界,一个只会琴棋书画,不会法术的弱女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可问题是她压根不是柳千影的孩子。从旁人角度来讲,柳千影没弄死她这个外室女已经算客气了。
就是对苏暮本人来说,着实不好受。
学会悬丝傀儡后,苏暮就知道,她必须离开苏家。不管是想要变强,还是为了活命。再在苏家待下去,那对夫妻迟早会生疑。
相比逃跑,苏暮更想要一个温和的法子。柳千影的知识封锁的确起了作用,苏暮压根不知道修行者有什么手段可以追踪人,万一她跑路被苏池正逮回来,下场可想而知。
而司徒修就是那个温和的法子。
相貌和伪装的性情帮助苏暮在柳千影眼皮子活了下来,如今这两者同样在司徒修那博得了好感。
对于修行者来说,有什么能比一个善良懂事,又无法修炼的少女还要可怜吗?
病愈后的几天,苏暮再次见到了司徒修。深秋天气让苏暮早早换上了冬装,借着手炉的暖意才不再那么怕冷。
没有灵息后,苏暮修行困难,又为了避免被发现,体内很少留下灵光。大部分都给予了傀儡,这导致苏暮身体虚弱,看起来就是个凡人。
虽然时不时生病,但体弱也保护了苏暮。修行者大多体魄健壮,惯性思维加之过往种种让柳千影不会再去怀疑苏暮。
这其中也包括了司徒修。
虚浮的步伐踏碎一地枯叶,凌乱的气息以致司徒修第一时间发现了苏暮。不过故意躲藏的身影和笨拙的屏息敛声让司徒修顺水推舟,等着苏暮制造的小惊喜。
又或者是惊吓。
从树丛扑出的她脸上戴了一个恶鬼面具,张牙舞爪看不出半分凶恶,反倒把司徒修逗笑了。
司徒修发笑,苏暮便不开心了。她摘下面具抱怨着,“不好玩,下次不好玩了。”
司徒修握拳抵唇,大抵是看出她真不高兴,便夸了一句,“还是有意思的,叫人眼前一亮。”
苏暮却不吃他这套,坐下来不知和谁生气,“修哥哥见的世面多,自然看不上我这点小伎俩。”
以往都是苏暮顺着他说话,今天主次颠倒,该哄人的司徒修无话。苏暮干坐了会,发起脾气来,说要回去了。
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哪次苏暮不是依依不舍。今日苏暮突然说先离,叫司徒修措手不及。他主动挽留苏暮,开口道,“是我做错了吗?那我向你道歉。”
这干脆利落的道歉叫苏暮瞪大了眼睛,她捧着手炉好一会儿才说,“和修哥哥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苏暮垂着脑袋,左眼的异常透不进半点光。她的气息凌乱绵软,苍白的脸庞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她说,“等过了年,弟弟就要去太玄书院了。”
司徒修是知道太玄书院的,这世家弟子必去的书院,一些人不以为然。而另外一些人苦苦求索,至于苏暮……
“我很羡慕弟弟。”苏暮嘴角的笑过于勉强,“可以学法,可以出远门,看尽山河天下。而我,再过上几年,可能就要被夫人安排嫁人了。”
司徒修心中莫名被拉扯,喉间泛上苦涩,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道不出。
“听侍女姐姐们说,仙女姐姐是不受束缚的,她们想嫁人便嫁人,不嫁便不嫁。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苏暮停下话来,双眼泛红,腮边滑落一滴泪水,她急忙将多余的眼泪擦去,笑着和司徒修说。
“毕竟凡人和仙女有别,是我妄想了。”
司徒修低声道,“你不是。”
苏暮似乎没听见司徒修的话,自言自语着,“我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能遇到修哥哥,有幸见识仙家之物。比起一般人来,我幸运了很多。”
“修哥哥你知道画皮之术吗,弟弟生辰宴时候我就会披上它,爹爹的画技可厉害了,披上去就跟仙人一样。我这也算成了仙吧?”
苏暮说着泪水又落下,她伸手去擦,偏偏越擦越多,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见此苏暮慌张戴上恶鬼面具,想要掩盖自己的悲伤。不想司徒修伸手拦过她,对她说,“想哭就哭吧。”
这话打破了最后的坚强,她再也忍不住,靠在司徒修肩上大哭起来。
“为什么,都是爹爹的孩子,他能修炼,我却不能。”
“我讨厌弟弟,我讨厌爹爹,我讨厌苏家所有人。”
……
这一日司徒修待了许久,直至黄昏才离去。身后黑影一路缀行,到司徒家才没了踪影。
中堂内老夫人独坐良久,侍女本欲掌灯,却被老夫人制止。她隐匿于黑暗中,直至檐下翻起黑影,枯瘦的手才挪了一寸,用嘶哑的声音询问,“他又去了?”
黑影幻化的人跪在老夫人面前,报着近日司徒修种种,“回老夫人的话,公子去见了苏家长女,刚刚归来。”
闻言她发出一声冷哼,眼中的情绪尽数被吞并,只剩两句话,“好,好得很啊。”
“不过……”黑影顿了顿,补充道,“那苏家长女似乎无法修炼。”
“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苏暮是个凡人,这对老夫人来说,是个意外的消息。她虽知苏家种种,但秘闻之所以是秘闻,就是极少被知晓。
待将细处一一问来,黑暗中的老夫人忽然笑起来,意味不明道,“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10-23 23:02:17~2022-10-26 20:5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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