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邝记包子”排着长队。

今天包子一共四种，猪肉韭菜的，猪肉白菜的，纯酱肉的，还有素馅的韭菜鸡蛋。另有一早拌好的小咸菜，就拿芥菜疙瘩切粗细匀溜的丝，拿醋、糖、红油辣子这么一拌，倍儿脆。

排在最前头的就是糖厂的老吴。

他一边排队一边东张西望，做贼似的。

——别咋呼啊，大小他老吴在厂里也算个干部呢！

要不是为了了解了解大家伙最近的思想，还有那什么，用餐动向，他才不一大早跑火车站来呢！

是，厂里的伙食不算太好，好多工人都爱自己带饭，等到中午的时候放在厂里的大锅炉旁边热气一腾就能吃。

也有家里条件不太好的，想把发的粮票存着，那就凑合凑合那俩土豆一个萝卜的，热一热也是一顿饭。

那邝小凤就是这里头的一个。

可大多数人还是要在厂里食堂吃的呀！

老吴是眼瞅着厂里头人变少了，手里拿着包子的却多了。

再一打听，居然是邝小凤那个柔柔弱弱的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开了包子铺！还雇了个小伙，每天到中午就骑着辆小三轮到厂门口来了。

那三轮车的车斗里装一个小泡沫箱，里头是包子。

厂里有谁想吃的，提前一晚上跟邝小凤打好招呼，邝小凤就给记上，第二天中午就能拿到热腾腾的包子了 。

老吴坚持吃食堂。

“那玩意有什么吃头？！一层发面里包的都是菜，哪有食堂的馒头实在！”

人家说那是素包子里头都是菜，不还有肉的吗？听说邝记包子有纯肉馅的，香着呢！也就是价钱贵一点，买的人少。

“价钱那是其次的，最重要的咱们厂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能丢！”

“反正我相信，新鲜只是一时的，咱们工人什么时候也时兴给自己开小灶了？！过日子、饱肚子，大伙还得是吃食堂！”

老吴这样安慰食堂老崔。

老崔和他关系不错，偶尔给吃误餐饭的老吴留两把兰花豆。

这估摸着也是老崔“职权范围”内的最大人情了。

老吴也很领情，冲着兰花豆，也深觉自己有带头维护厂里食堂的责任和义务。

谁让他是干部、谁让老崔认他是兄弟呢？！

作为要带头保持作风的老吴在食堂吃了半个多月馒头，却没等来几个“回头是岸”的工友。

正相反，他怎么还听说那“邝记包子”还出了什么、什么套餐？

一荤两素三个包子卖三毛，比单个买要便宜五分钱呢！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为了探明“敌情”，老吴特地起了个大早，专门绕了条远路——

来排队买包子。

幸好幸好，这个时间，认识他的工友都在去厂里的路上，四下里都没什么熟面孔，这让老吴大松一口气。

要是让他们瞧见他来买包子，那可说不清喽！

他可是坚决支持老崔和厂里食堂的！

这次就是尝尝，尝尝而已。

“您要点什么？”

脆亮亮的声儿。

小姑娘也才比桌子高了没多少，此时一双乌溜溜的猫眼正瞧他。

桌上摆着挺大的笼屉，一层一层盖着白净的笼布，仍有水蒸的热气一阵一阵地扑上来，带着一股烫面包子的香味。

老吴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对这小女孩说：“要一个套、套餐。”

小姑娘笑了，“您是糖厂的工友吧！”

这脆亮亮的嗓音顿时把老吴的汗给催下来了。他眼睛朝四下里扫了扫，蚊子似地“嗯”了一声。

然后又听这小姑娘说：“套餐是专门给午饭外送的，早上没有。”

就在老吴准备掉头就走的同时，邝如英抛出了下一句话：“不过早上来我们包子铺的顾客可以集章，集齐五个免费换酱肉包一个哦。”

虽然听不懂啥叫“集章”，但小姑娘口中的“免费”二字还是跟把无形的小钩子一样，无比精准、无比迅捷拽住了老吴离开的脚步。

他不由自主地转回身来，问：“集章是什么？”

只见小姑娘动作利落地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张小纸片递过来。这小纸片是那种有点硬、有点厚度的卡纸，还不到老吴的半个手掌大。上面一个字儿也没写，只画着五个圆圈圈，里头是空白的。

他看了半天也不明所以。

邝如英一边由着老吴端详卡片，一边给他介绍，“只要是早上来我们邝记买包子的客人，都可以在这圈圈里盖上一个章。”

“只要集齐了五个印章，就可以凭这张卡换一个酱肉包子，不要钱的。”

二十一世纪生活的年轻人，别说集章了，各种店铺的拍照打卡、好评返现、盲盒抽奖、游戏免单，谁没参加过？就连邝如英自己都曾经为了集齐买泡面送的微波碗，连着吃了两个月的红烧牛肉面呢。

酱肉包现如今可是她们摊子上的“明星产品”，由于其卓越的味道和略高的身价，邝记包子中的轻奢款，属于是大伙吃得起但又有点舍不得的类型。

这一合计，不就是来买五次就能免费送吗！

老吴顿时心动。

再一看，周围排队的果然有不少人手中都拿着那种小卡片。

“您的韭菜鸡蛋，拿好嘞！”

老吴扭过头去，只见就在他旁边排队的一个瘦干绷子正拿一毛买了个素馅包子。

人家找他两分钱，还照样送给一大夹子瞧着就咸香油辣的芥菜丝，一点也不嫌弃他花钱少买的少。

瘦干绷子掏出小卡片，那上头竟已盖了四个红章！每个章都是圆溜溜的，刚好卡着那圆圈圈的印盖进去，正印出四个字来：邝记包子。

老吴眯缝着眼去看，只见一旁那略显瘦小却干净立整的中年女人在白毛巾上擦了擦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印章来，在瘦干绷的那张卡片上盖了个戳。

这第五个章正是一个“好”字。

邝记包子好。

五个字凑齐，女人把那张卡片收起来，很干脆地从旁边那摞在一块的笼屉里捡出一个雪白雪白的大包子来！

正是酱肉的！那大小和她们卖的其他品种的包子没差，瞧着还稍微大上一圈呢！

大夏天的，那瘦干绷子也不嫌烫，径直把那用田字格纸包着的酱肉包子往怀里一塞，咬着那素馅的，喜滋滋地走了。

老吴略感失望——他还想看看那酱肉包子里头馅怎么样呢，这人居然没当场掰开吃了，真是不懂吃。

“真是不懂吃！这酱肉包子就得现吃才得劲儿，里头的肉汁正烫嘴呢！”

老吴眉头一皱，意识到情况不妙——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呢？

他后脊梁汗毛一炸，下一秒，这预感果然应验了。

“给我来两个猪肉白菜的——诶，老吴！你怎么在这？！”

食堂老崔，攥着盖了三个戳的集章卡，另一只手拎着猪肉白菜包子，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老吴。

老吴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为了掩盖那一点令人不自在的心虚，他迅速地把手背到身后，然后先发制人：“老崔，你个老小子，你背叛革|命！”

说好了共同坚守厂里食堂，他老崔这个管食堂的居然先跑来吃包子了，而且已经吃了两次！

老崔的脸上顿时也闪过一丝心虚，但他很快也理直气壮起来，“什么叛不叛的，我还不是为了陪着你？！要不是你见天揪着我，我至于一大早跑来这儿吃？！”

他早就跟着厂里的大伙订包子了好嘛！

老吴怒道：“你倒打一耙！”

老崔冷笑：“耙子可不在我手里！你说，你来这儿是干什么来了？！”

老吴刚要说“我来抓你这个背叛革|命的奸细”，话还没出口，背后便又传来小姑娘那一把脆亮亮的嗓子——

“您的两个猪肉韭菜，卡要盖个章吗？”

老吴不得不尴尬地转过身去接过包子，然后在老崔的嘲笑中破罐子破摔地递出藏在手心里的卡片，恶狠狠道：“盖！”

老崔还不放过他，“我看你是头回来，要不要我教你？你爱吃酸口儿，把皮咬开，喏，跟小姑娘那要两勺泡咸菜的辣椒醋，顺着口儿灌进去，我不信你吃不香！”

老吴光听他的描述就条件反射一样地吞了好几下口水。

他刚拿起勺子。

——“诶唷，这家的包子诶，可把我给吃坏啦！我这肚子疼起来就跟有人在拿刀捅一样的呀！”

这老太太的声音太大、太瘆人，把老吴吓得手一抖，差点把醋泼出去。

一时间，这老太太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只见她满脸褶子都皱在一起，形成一种便秘般的表情，“唉哟唉哟”地哼哼着，一屁|股就坐在了包子摊的桌脚，嘴里不断大嚷：“可把我给吃坏了！这肉根本就不新鲜呐！”

“吃了窜稀哟！把我老婆子都拉虚脱了！”

“今儿必须得给我老婆子一个说法！”

叶萍等人谁都没料到这一出，均愣在原地。

摸着良心，她们何时用过不新鲜的东西？！更何况，这要是个普通客人来说吃坏了肚子还有几分可信，可这坐在桌子底下使劲拍大腿的老太太不正是老麻雷子嘛！

她来能安什么好心？！

听着这老太太越说越离谱，跟早点摊边上又是烂肉又是窜稀的，缺乏对敌斗争经验的郑壮壮先按捺不住，大声道：“马奶奶，你可别胡说！我在这帮工半个多月，可一次没见过您来买包子！怎么就把你吃坏了？！”

马老太太一听，立刻又拍着大腿叫起来：“你郑壮壮，胳膊肘拐出十万八千里！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现在拿人家一天一块八的工钱，你就满嘴胡说帮着她们娘几个欺负老邻居是不是？！你个睁眼说瞎话的没良心！”

郑壮壮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反击她那句话才好。

一旁的众人包子也不买了，全都聚精会神地听起八卦来。

马老太太接着嚷：“你咋知道我没来买过？！我还真就买了！就是你们这包子给我吃坏的，给我吃的上吐下泻，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她又哭又唱，“你们邝家不把人当人啊，拐走我儿媳妇，现如今连我个老婆子都也毒害啊！”

“我是做了什么孽，怎么就得罪了你们这些狠毒的——”

马老太太这句词还没吟唱完，斜刺里突然就窜出个黑影，将个庞然大物劈头盖脸地朝她砸去！

“什么满嘴放屁的老狗！包子是给人吃的，咋会给你这只会喷粪的玩意？！毒害你，咋没把你毒哑、毒死，还叫你来这儿当讨饭？！”

马老太太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随即便被人扑上来一阵撕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另一个矮个老太太压在身下，完全落了下风。

两个老太太打起来了！

围观群众，包括当事的邝如英等人全都没预料到这样的发展，一时间目瞪口呆。

矮个老太太发髻散乱，但仍不放松，死死坐在马老太太腰上，正一拳打在她肚子，“包子被狗惦记，你就得打回去！”

她嫌落下来的头发碍事，用力一甩，露出一张苹果型的脸来。

叶萍：“妈？！”

邝如英：——这是她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老太太大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