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邝老太太今年七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 ，在乡下统共种了二十五亩地，不说身强力壮吧，也很有劳动人民的强健。

——“劳动人民的强健”在某些关键时刻可是能发挥相当关键的作用的。

只看马老太太的现状，谁能瞧出这是的几秒钟以前还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老妈雷子？

马老太太趴倒在地，刚才被邝老太太来了个“泰山压顶”，此刻像个王八一样翻不过壳来，脸上手上也全蹭的灰土，头发凌乱，嘴里“唉哟唉哟”地哼哼个不停。

直到邝老太太从她腰上挪开尊臀，马老太太这才蠕动着爬起来。

两条长出白毛的干豆角从她头顶上挂下来，看起来好不滑稽。

一旁被老太太战斗力的围观众人中也不由得传来一两声嗤笑。

马老太太气还没喘匀，唱念做打就又开始全套发功。无非又是“包子馅儿不新鲜啦”“他们一家子抱团欺负人啦”。

不知不觉间，原来排在邝记包子摊前的人就散开了。

这么一出热闹，大伙都想往后看看，可买包子的心却那么强烈了。

——谁知道这又哭又唱的老太太说的是不是真的？

老客人的信任还多些，毕竟眼看着这邝记包子在火车站门口开起来的，买的次数多了还从没遇到包子不新鲜的事。但这头一二回来买的可就不一样了。

就有人小声嘀咕，“真把人给吃坏啦？”

“这天气，肉馅儿是不经搁啊！”

“害，我也是怕这个，万一有个剩到第二天的馅呢，再包包子那肯定要坏……”

邝老太太也听见了人群中的嘀咕，顿时眼睛一瞪腰一叉就要喷回去。

下一刻，她的袖口被人扯了扯。

扭头，是她二孙女儿邝如英。

“奶，你歇会儿呗。”

几年没见面，在邝老太太记忆中那个面黄肌瘦怎么养都不长肉的小豆芽菜竟然长高了不少，一张巴掌小脸还是尖尖的下颏，但皮肤却白了不少。看来跟着她妈和她姐姐没太吃苦。

邝老太太个性古怪，心里最爱的就是这个和她小时候有几分相似的孙女。瞧邝如英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笑模样地看着自己，也不由得顺着她点了点头，随着她的力道往旁边挪了挪。

——她脚底下还踩着马老太太的袖子呢！只要她不高抬贵脚，这老家伙甭想从地上爬起来！

她小孙女儿早给旁边备下椅子来啦！

邝老太太胸脯也有点起伏——她倒不是累的，她是气的。

要不是二丫拉她，她非冲进人群，撕烂那些乱嚼舌根的嘴不可！

邝老太太气哼哼地一屁|股做到凳子上，喘着气，手里就被邝如英塞上了一个搪瓷缸子。

目瞪口呆的叶萍和邝如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一个收拾地上掀翻的东西，一个给邝老太太倒上水。

邝老太太一低头：“诶？”

杯子里咋个不是水？

邝如英甜甜一笑，“奶，这是绿豆沙，好喝。”

她一边说一边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罐来，拿勺子从里头“噌噌”挖了两下，往邝老太太的杯子里一撒。

是白糖。

绿豆沙是她每天早上做绿豆流沙包时剩下的，盛在盆里，再用自来水冰一下，灌到小暖瓶里。

叶萍爱喝不那么甜的原味，所以这暖瓶里就是保冷的纯绿豆沙，无添加。邝如虹和邝如英姐俩都喜欢甜的，每回都自己挖点糖加进缸子里。

此时正是酷暑，她们又是卖包子，光太阳都让人难受的不行，更别提还有好几个蒸锅就在旁边。

就冲这个，叶萍和邝如虹也都渐渐不再对邝如英做绿豆流沙包的坚持提意见了。

邝老太太只喝一口，就觉得这大夏天从头到脚的暑气“唰”地一下，就消了。这点绿豆沙是没滤过的，里头能吃到小粒儿的绿豆渣。凉凉的，甜甜的，绿豆味足，还有点嚼头。

邝老太太吧唧着嘴，舒服得忍不住眯了一下眼。

“你这馋嘴的丫头，还是这么编算着吃。”

邝如英伸手就从自家包子蒸笼里夹出两个包子来，“奶，你吃早点了没？这是我妈跟我姐包的，你吃着。”

邝老太太拿起来就吃，吃得很香。

她常年下地干活，刚坐长途火车来，一来就投入一场“大战”，肚子里也确实空空。

邝如英就笑，“奶，您慢点吃，咱家包子今天要是卖不完，剩下的回去咱还能做水煎包呢。”她咽了下口水，道：“我早就想吃了，可是哪回也没卖剩下过。”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邝老太太一个人听的。

邝如英随即转向围观的人群：“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邝记的包子从来都没卖剩下过，又哪来的酸包子呢？”

大家一听，好像也是这个理……

老客都知道，这邝记包子每次都得起大早来买，不到中午准卖空。人家生意这么好，上哪找放时间长的包子来卖？现做的都供不上呢！

一旁的马老太太眼见不对，立刻又叫唤起来，“胡说八道！”她尖声道：“那我怎么就吃得上吐下泻？！”

她此刻终于爬起身来，哆嗦着手指着邝如英，“你这狐狸崽子，你奶打人，你妈你姐卖坏包子，你在这里满嘴胡吣！你一家子都害人，全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又是一通的哭叫，还干脆捂着肚子原地演起来：“诶唷，就是吃你家这包子吃的，我这肚子又疼起来了，跟刀绞似的！”

邝如英对“狐狸崽子”的称呼不以为意，她还觉得狐狸挺可爱呢。

马老太太急了就好。

她越急就越口不择言，越急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邝如英眉毛一挑，脸上仍然挂着笑，“马奶奶，您今天还肚子疼呢？那包子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马老太太捂着肚子的动作就是一顿——小狐狸崽子这是给她挖坑呢！

今天肚子疼，那只能说是这一两天，若是说的久远了，那这小崽子不刚好就有了托词？

几天里吃的东西那么多，谁知道你这肚子是吃什么吃坏的？还怎么能怪到她们家的包子上？

马老太太怒视邝如英，“就昨天！”

邝如英听了就笑了，笑得马老太太后背直发凉。

“昨天我们给每位客人都发了集章卡，您的哪去了？”她直接问。

不等马老太太想出对策，邝如英又道：“昨天卖出包子五百六十二只，共发了集章卡三百三十六张，每位客人都有。”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账。

“您要说是我们邝记的包子给您吃坏了，您得拿出证据来呀。”邝如英不急不缓：“集章卡也是个购买凭证，您只要能拿出来，多久我们都等，多少我们都赔。”

“谁主张，谁举证，要是任谁都来说上一句，我们的生意也就别做啦。”

这一套连环招可彻底把马老太太给逼住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周围的人却反应过来了，紧跟着就是一通议论纷纷。

老吴跟老崔也在人群里，都忍不住跟着点头。

“就是，这卖包子的小丫头说的也对，总不能无凭无据就说人家卖的东西不好。”

“我看这姑娘说话有理，长得也不像个坏孩子。”

“她们家做生意实在呢，总不至于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呀！”

……

马老太太能拿出集章卡来吗？

不能。

她死瞪着邝如英，只觉得这死丫头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嚣张，怎么看怎么叫人生气！

小狐狸崽子，长了十万八千个心眼儿！这不是、这不是欺负人吗？！

马老太太脸涨得通红，扑上去就要撕邝如英手里的账本。

“什么屁的证据，小崽子你少骗人！”

谁都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一片惊叫声。

就连邝如英都没防备这已经挨了顿打的马老太太还能这样迅猛地扑上来，只来得及紧紧把账本护在怀里，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

马老太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邝如英感觉有人拉她。

她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小条缝，然后一愣。

马老太太的胳膊被人攥住了，整个人都被架住，竟是无法再往前一寸。

脚步变换，保护性地，邝如英被人挡在了身后。

——是那个从疆西回来，在她们摊子吃了八个包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