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榫卯小舟既成,被稳稳推入了澜水河。
李南山仍在心悸,不知方才怎么招惹出了将军的一身杀气,为将功补过忙自告奋勇揽下了划舟的活计。
一行人坐于舢板之上,穿过浮沉起伏的水波,往河对岸靠近。
宋弦悄然看向坐在对面的楚潇,万千思绪纷纷而起。
一事巧合他能认,但不可能众多巧合集聚一人之身。
思及她之前的诸多细微异常,分明都是在搪塞遮掩身份,自己怎么就没细究下去呢?
宋弦目光触及她鲜血淋漓的左臂,眸光暗了又暗,悔意漫上心头。
当日在花楼事发突然,他只当她是什么鬼祟可疑的人物,不知轻重竟然出手伤了她。
若他能早些认出她的身份,他宁愿将那枚梅花镖生吞入肚,也不愿意让它靠近她一分。
此时轻舟入江,清风徐徐,明月光辉如玉,舟上众人都姿态松散地四下顾望着。
只有楚潇静坐在舟侧,任由头上的帷纱轻微摇曳,偶尔风掀起一抹纱角却也看不清她的脸。
宋弦见她对自己左臂的伤口无动于衷,心中难耐一阵苦涩之意。
当年楚家大祸,一夜之间被抄家灭族,连着百年楚宅也被烈火焚烧殆尽。
不知道当年才刚及笄的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凉州。
还有,这十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曾经簪花绣玉的闺阁千金,撞见后厨杀鱼都会被吓得花容失色,如今她却练就了一身刁钻狠厉的身法,对自己臂上的淋漓血伤视若无睹。
宋弦止不住心下揪痛,不敢去想她到底受过多少伤,才能如此淡然。
眼见着她一身的无知无觉,宋弦忍不住撩开自己的外袍,想在里衣上寻一处干净的衣料,撕下来好为她包扎。
然而白无霜大咧咧的声音又响起:“娘子,手拿过来,我帮你包一下伤口。”
宋弦手下一顿,忍不住咬牙。
这个姓白的,真像块碍事的狗皮膏药!
他怒气冲冲地抬眼望去,却见楚潇十分熟稔随意地将胳膊往那男子的腿上一搭,看也不看一眼,任由对方摆弄她的手臂系上巾帕。
一副很是信任他的模样。
宋弦的怒火瞬间被扑成了飞扬的死灰,又无力地落下变成了颓然。
然后化为无法言说的莫大委屈。
她竟然成亲了……
……明明自己与她总角之交,青梅竹马,是她过媒定聘的正经未婚夫婿。
这十年间,他误以为她已身死,铁定了心思要守此孤寂余生,死后清清白白与她的牌位合葬。
可她呢?
她明知他还活着,却早早地另嫁旁人为妻。
……难道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宋弦颓丧地卸了力,靠上舟侧暗自长叹一口闷气。
另一边的楚潇也在帷帽下暗中观察这位古怪的将军。
只见他脸上神色多变,一时大喜,一时大悲,一时怒不可遏,一时憋屈苦闷,说不清是在想些什么。
楚潇不觉拧紧了眉:此人心思难测,绝非任人收握的笼中虫豸,不宜与他牵扯过多。
这头二人心思各异,舟前的李南山却兴奋开了口。
“马上就要到岸了。”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果然粼粼河水波光渐浅,一道绵长草岸缓慢出现在眼前。
小舟悠然靠上了岸,宋弦眺着远处,定了定心神,朝楚潇拱手道:“白夫人,梁副将驻扎凉州二十年,随意将他定罪恐不能服众,有劳你随行去做个人证了。”
楚潇颔首:“走吧。”
五人一路西行,才穿出繁茂木林,面前的光景便豁然开亮,火光通明的军寨联营出现在眼前。
前方拦着数道尖牙利刺的狰狞木篱,间隔扎着熊熊火把,将五人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咚!”
一道金锣鸣声自木篱后的哨楼顶端敲响。
楚潇抬头望去,只见上方一名黑脸士兵粗着嗓子威告道:
“前方军营,速速后退,速速后退!”
他身旁另几名士兵“噌”地拉开了手中的弓弦,箭刃锋利朝向楚潇几人,无言的压迫感顿生。
楚潇心中无惧,却见面前光亮骤暗几分,凝神一看竟是道高挑的男子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她正觉讶异,便听他沉声一喝。
“大胆。”
经年浴血沙场的青年将军,威赫凌人的肃杀之气腾升而起。
黑脸士兵察觉不对,示意身旁士兵慢候,谨慎地朝下问道:“来者何人?”
李北川奉出一册明黄卷轴,高举过头,振声喊道:“镇北将军奉旨履任,接管边关五城,亲掌凉州忆安军!圣旨已至,还不即刻开营迎意?”
“镇北将军?宋将军?”
黑脸士兵大惊。
自小半月前老将军溘然病逝,军中众人就时常听闻陈参将念叨这个名号。
据说是要来任凉州的新将军,只是不知因何耽搁了一直未入营。
黑脸士兵见楼下为首的男子气度轩昂非凡,旁侧的锦轴明黄如金卷,顿时不敢轻视,连忙按下周边士兵的羽矢,转身急急搥起了号鼓。
待雄浑鼓号声震彻八百联营,黑脸士兵丢下鼓槌向下跑去。
不多时,营门大开,为首两名将士肃立于前,黑脸士兵正在旁侧报告些什么,几人身后黑云甲光锐刃如海。
楚潇看向左侧那位神色牵强的将士,一眼认出他就是与郡守共谋通敌的梁副将。
而右侧那位虬髯汉子不常出城走动,楚潇看了半晌才认出他是军中的陈参将。
陈参将听了黑脸士兵的禀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忍不住去拍梁副将的肩膀:
“梁兄,镇北将军终于到了,凉州城无忧了!”
梁副将生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暗骂郡守不靠谱。
说什么已经将凉州城处处堵死,如今好了,这么大个人都截不住。
好半晌后,他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宋弦,不死心问道:“阁下自称镇北将军,可有凭证啊?”
宋弦朝李北川摆摆手,后者当即上前展开了圣旨,又显出一枚将军金印,示意众人查验。
陈参将急切上前,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大喜回头,振臂呼道:
“将士们,镇北将军到任了!”
汉子呼声连连回响营中,将士们立即接声高喊恭迎将军,手中红缨枪杆铿锵笃地,英武之声使人听则热血上涌,烈气沸腾。
陈参将难耐激奋,跨步上前参拜:“宋将军,今夜我们就大摆筵席,为您接风洗尘!”
宋弦托住他臂甲示意不必多礼,只信步领着众人入营,悠然上了点将台。
男子自上向下扫过一众士兵,语气闲淡,漆黑的双眸却比这凉夜还沉。
“筵席不必了,今夜只处理一事。”
陈参将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迷惘:“什么事?”
“你不知道。”
宋弦似笑非笑地看向梁副将:“梁副将却是知道的。”
听这意有所指的一番话,梁副将心里猛地一沉,又思及郡守那边的拦截失利,徒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强行镇定应道:“属下不知。”
宋弦眼瞧着他额角冷汗已出,不紧不慢道:“梁副将怎会不知?此事自然是验兵啊,你代掌的兵符可以交与本将军了。”
闻此,梁副将长松一口气,却又生出些别的念头来。
“宋将军千里赴任,就这样交接有些过于草率了。不如这几日属下先陪您熟悉一下凉州城,我们择定良日大贺您的来任,届时在凉州万民面前交接才更显您威严气派……”
他暗自算量着,只要再过两日,凉州城外的部署就能达成。
只需再拖两日,他兵权在手,与羌卫军队里应外合,到时候任是玉帝王母都阻止不了凉州投羌。
宋弦冷笑一声:“梁副将好思虑,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为了我,知道的……”
他侧目望向楚潇:“白夫人,你来说说?”
将士们的视线随之转到楚潇身上。
她稳步上前,端正行了一礼,高声道:“宋将军,民女告举梁副将把持军权,通敌羌卫!”
她的声音笃定清亮,清晰地在夜空中扩散而开,回荡着直钻入每一人的耳内。
将士们茫然了一瞬。
“她说什么?”
“她说梁副将通敌!”
军中哗然炸开了锅,人声霎时沸乱。
闻此,梁副将面色骤沉。
他扭头阴狠地盯着楚潇,提声怒喝道:“哪来的毒妇,这在胡言乱语挑拨军心,到底是何居心!”
陈参将先是愕然,闻言反应过来,也是震怒。
“好大的胆子!梁兄镇守凉州二十栽,赤胆忠心人人可见,岂是你这来路不明的毒妇可以随意构陷的?”
说罢更是暴跳如雷,拔步走向楚潇:“你这蒙脸遮面的,是见不得光吗?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羌卫奸贼!”
宋弦皱起眉头,朝旁侧兵器架抽出一杆银枪,扬手掷出。
银枪势如破竹划开夜空,凌厉没入陈参将面前的营地上,铮声嗡鸣。
陈参将险些被兜头扎穿,惊得顿住了脚步:“……宋将军?”
宋弦看向楚潇,正想同她说不要害怕,只管将所见所闻说出来。
不承想却见到楚潇平静地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红疹斑驳的骇人面容。
那些离得近的士兵们被吓了一跳,乍一眼只觉半夜见了鬼。
陈参将没了再上前去的心思,骂咧道:“你这丑妇……”
楚潇不慌不忙从袖中牵出条绣帕,面朝众人扬声道:
“我姓楚。”
宋弦的心被猛地提起,狂擂如鼓。
他抑制不住面上的欣喜之色,脑海里有道声音亢奋呐喊着:
没有认错!她要承认了!就是她!
“——名潇。”
宋弦脸上的笑意凝住,连着停滞的心跳与呼吸破裂成块。
楚……潇?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晚上更文时常半夜狂改,可以第二天早上再看哈(其实第二天也经常想要狂改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