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林间飞鸟惊起。
宋弦扬手,两枚梅花镖从指尖螺旋飞出,利落划断兜绳,那士兵与战马栽落回地面。
楚潇调转马头,用力一抽缰绳:“快走!”
马蹄掀起厚沉落叶,尘土向后飞扬,楚潇扬鞭策马以最快速度往黑林边际奔去。
然而林深处的异响越来越近,又一声锐利尖叫爆发,似乎来者与众将士的距离仅在咫尺之间。
楚潇高声提醒道:“小心箭矢!”
话音刚落,林梢间箭雨骤现,毫不留情朝众人射出。
宋弦一剑挥落射向二人的箭羽,后方将士们纷纷举盾抵挡,一时间金器相接脆响不断。
楚潇耳听着林梢后的弓弦声又紧,顾不得那么多,扬声喊道:“桉知,是我!”
林间声响稍滞。
楚潇扯下挡沙的布巾,重复道:“是我。”
树梢木叶一阵窸窣,一道不怎么高的毛绒身影出现在幽深林间的枝头,瞧着像只大猴。
然而开口却是一道男子嗓音:“楚潇?”
楚潇朝上颔首,示意是她。
身后的将士们不曾见过此等怪相,有些慌神:“那是什么?传说中的妖猴?”
“这恶林真的有妖猴?”
“他会布机关还能吐人言?”
私语声嘈切愈响。
楚潇蹙紧了眉,张口想解释却又忍下,只朝后喝道:“闭嘴。”
宋弦自幼习武,目力过人,他一眼就看清树上的不是什么妖猴,而是位身披兽皮的矮小男子,紧忙举手命众人噤声。
树上的桉知冷眼瞧着这一幕,也不在意旁人的冒犯,只是阴戾地盯着楚潇。
“楚姑娘,你带这么多人来岐山谷地,是什么意思?”
楚潇知他的忌讳,低声解释道:“桉知,我只想绕着黑林的边界过路,无意深入谷地,恳请你行个方便。”
“方便?”
桉知嗤笑一声,嘲讽道:“这谷地机关是你当年亲手布下的。”
“别说只是带两千人过路了,就算你想带两千人进谷地屠村,我们也拦不住啊。”
此言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轰然炸懵了众人。
宋弦愕然望向楚潇。
……虽然料及她与这谷地有些渊源,但没想到,这些机关竟然都是她的手笔?
将士们瞪大了眼,又碍于宋弦的示令,只敢彼此交换着眼神:她不是开客栈的吗?怎么还会布机关?难怪她对恶林如此熟悉……
那边的白无霜本来躲在一位将士的盾牌之后,听着树上桉知的言语如此尖酸,登时心感不平。
他钻出回嘴道:“桉知你别太小气了,我们只是绕边赶路而已,一步都没往村里靠近!”
桉知锐目往白无霜处一扫,怒问楚潇:“你还带姓白的来了?”
白无霜吓得一瑟缩,又躲回旁侧的盾下。
楚潇轻叹,驱马走向白无霜,仰面朝上解释道:“固州突遭敌袭,我们是受局势所迫才从此处穿行的,真的没有深入谷地惊扰你们族人的意思。”
她示意白无霜将身上的小包袱解下,抛给了桉知:“这是我前段时间为你们寻的天兰草种子,药草长成后可以镇痛消炎。”
桉知伸手接住,听她接着道:“你能体恤同胞的苦难,应该也能理解我们想要解救同胞的急意。”
桉知低头打开包袱细细看了,沉默半瞬,见她坐在马上,眉目沉着等着他回话,似乎早已料定了他会同意。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白家的地下武场与她初识,当时的她别说是驾驭如此高大的战马了,只是见到壮实些的犬只都会被吓得发抖。
她倒是好成长。
桉知来了些莫名的坏心思,冷道:“可以,我们不会拦你们过路。”
此话一落,林间便利落响起了收弓之声。
底下众人悄然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桉知就伸手指向了白无霜:“但是,他要留下。”
“不行。”
楚潇立即回绝:“白家有错,白无霜却无辜,你不能迁怒于他。”
桉知笑道:“谁要迁怒他?天兰草不好种植,白无霜颇通医草,我们还指望着他指导一二呢。”
楚潇只盯着他,不答这话,显然并不十分相信。
白无霜听着此事与他相关,又从盾后探出头来,环顾四侧便明白了。
他想了想对楚潇说道:“掌柜的,留下我吧,没关系的。”
楚潇蹙紧了眉,仍是摇头。
桉知满意地看着她的沉着被打破,悠哉往远一眺,意有所指道:“固州的烽火,怎么好像没那么旺了?”
林间草木葱郁,松海茫茫,其实看不清远方的狼烟。
但这话轻易拨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将士们更是难耐心急,只觉留个人教种草又有何不可,连声催道:“楚掌柜,快些走吧,固州百姓等着呢。”
楚潇捏紧了缰绳,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之感。
白无霜不愿她为难,自己驱马来到树下,笑道:“没事,记得来接我就行。”
宋弦看她神色疑虑,心知背后可能另有隐情。
为着让她宽心些,他朝上拱手道:“这位兄台,我是忆安军营的新将,白无霜是我凉州的子民,过几日我定亲自来接他回去,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你们能确保他平安无虞。”
忆安军营的将军?
桉知面色冷了冷,扫了他一眼,才回道:“我们自然不会伤他。”
楚潇原本忧心着桉知族人与白家的仇隙,不愿轻易松口,却没想到宋弦会主动以一军之将的身份替白无霜撑腰,一时有些惊讶。
转念一想,宋弦此举并非仅仅是为了保下白无霜,更多是为了早些去营救固州的数十万百姓,心中顿时开明。
她对白无霜应了:“别怕,我处理完固州事宜,马上与宋将军回来接你。”
又是警示性地看了眼桉知,这才甩鞭纵马掉头回去领队。
树上的桉知瞧着她这一串的动作,忍不住冷嘲热讽道:“早跟你说了,找男人要找个让你省心省力的。”
“偏生你就喜欢这种小弟弟,上赶着当人老妈子。”
楚潇额角一跳,咬牙怒道:“你才喜欢小弟弟!滚,快滚回你村子里去!”
宋弦正调转马头欲跟上,却猝不及防地听见这么一句话,身形不由一僵。
他迷惘看着楚潇的背影:她不喜欢弟弟?
脑海里的记忆翻腾而起,无一不是自己追在她身后声声喊着“姐姐”的样子,宋弦后背一阵发麻——
他完了啊!
李南山看着忽然面色煞白的将军,疑惑道:“将军,你愣着干什么?不跟上吗?”
“跟上……”
宋弦无意识地拍马追上前,喃喃着:“当然要跟上……”
楚潇领着众人顺利出了林子,绕向东侧直奔固州。
往后一路,宋弦缄默着不说话。
楚潇俯身策马,许久都只听见风声与马蹄响。
她隐约察觉到身旁男子的幽怨气息,忍不住细一琢磨,又暗自捏了一把汗。
这位宋将军本就多疑,自己先前就把他当猴耍了两遍,眼下又隐瞒了要事,胆大包天地哄着他与两千将士进入自己亲手布下的机关林。
这与哄骗他将脑袋搁在断头台上有何区别?
思及出发前自己的笃定保证,楚潇心道还是同他解释清楚为好。
然而她才准备好侧首启唇,话音都未吐出,宋弦便示意众人停了马。
楚潇见他沉眸回视自己,还松了缰绳,将手搭上腰间的佩剑。
她不由得拧起了眉:“将军,有话好说。”
下一刻宋弦利落抽出银剑,楚潇双目被剑光一晃,下意识拉马往后退去。
原以为又要动手,然而不等马蹄落平,便听见对方低声说道:“你拿着。”
楚潇定睛一看,发现他将剑递到了自己面前,解释道:“固州到了,你在此等着,拿着剑好自保。”
楚潇望下沙丘,这才发现不觉间已接近了固州,远方的小城烽火明亮,狼烟四起,依稀可见城外几队人马在撞门。
她急忙推了剑:“我不会剑,给我弓。”
宋弦颔首,下方便有一名小战士送上一柄棕黑长弓与一筒箭囊。
宋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扬声纵马而下。
“将士们!随我一起屠尽乱贼!”
男子的声音在山丘之上振响,浩荡向下扩大千百倍,如海潮般汹涌拍上固州城墙,翻起战浪。
两千将士紧随其后,策马从楚潇旁侧跃过,沙尘飞扬,号角呜响,战旗猎猎英歌。
“援军已至!乱贼速降!”
将士们的冲阵嘶吼声宛若鹰鸣虎啸,凶狠扑向固州城前的游兵步卒,亟待下一刻将他们撕成碎片。
留在沙丘的楚潇收回视线,回视身旁的十余人:“你们怎么不去?”
李南山驱马上前,闷道:“将军让我们留在这儿,守着你。”
楚潇无言转头。
沙丘之下的青年将军被坚执锐,英姿挺拔如杨,肃杀之气如虹,奔策在兵士之前就是最凛冽的战旗。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心眼狭窄的斗筲小人,为何总是盯着自己不放。
他的前方便是固州城的东城门,肉眼可见地在攻城木的接连撞击下摇摇欲坠。
一名羌军将领仰头讥讽道:“固州官兵竟然是一群缩头乌龟,没有人敢开门迎敌吗?”
他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灯火,嘲道:“凉州路遥,事发突然,忆安军怕是来不及给你们这群乌龟收尸了。”
“放箭!继续撞门!”
青灰城墙之上,护城官兵避让着敌人的弓弩箭羽,寻机往下投掷尖锐的滚石。
郑统领看着下方阿乌图的嚣张嘴脸,怒道:“给我投滚石,砸死他娘的胡狗!”
“统领,弓矢已尽,滚石也快用完了!”
一名灰盔士兵急乱地上前回禀。
郑统领骂咧着狠啐一口:“将烽火的柴木抽出来,烫死他们!”
“可烽火怎么办?我们还要等援军呢……”
“城门都快要守不住了!还等什么?快去!”
郑统领气急地推攘了一把,小兵连声应了抬头,却恍然看见前头山丘的密麻人影。
他呆怔半瞬,凝神一看,顿时惊喜地将郑统领扭过了身:“统领!是援军!援军竟然赶到了!”
“什么?”
郑统领撑在青石墙上穷目远视,尚未看清来人便听见了将士们的号角与怒吼:
“援军已至!乱贼速降!”
“援军已至!乱贼速降!”
忆安军竟然赶到了!
郑统领大喜,吼道:“小的们,援军来了!坚持住!快取火木来!”
官兵们鏖战半宿,闻此战意瞬间高昂,墙上欢呼之声腾乱,不多时火木便堆满在侧,很快又化作流星利器,不可阻挡地往下砸落,逼得墙下羌兵不得不退。
羌兵们未料及忆安军能及时来援,不禁慌了起来。
于他们而言,原本此次偷袭只要面对高墙固门、滚石火木,并不足为惧,只需等城防军备耗尽,固州就是囊中之物。
但如今后方又来骑兵,呈包夹之势,铁蹄铮铮,不好招架。
阿乌图收起面上的狂意,当即下令:“撤!往两边撤退!”
羌兵们得令,迅速扔下手中的攻城木,朝两侧择路散去。
“你们做什么?固州还未攻下,你们就敢逃?”
羌兵退后,原本藏身在中心的一名汉人青年暴露出来。
他气急败坏地扯着阿乌图,喊道:“让他们快回来!”
阿乌图冷脸甩开他道:“杨三公子,我们可不是你的部署,你若不跑,就等着被擒被杀吧。”
说罢一甩鞭狂奔离去。
杨三怒极:“羌狗不愧是羌狗,半点都指望不得。”
那边的宋弦发现攻城的竟然不是郡守与反叛护城官兵,而且羌卫兵士,心中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面对羌卫的逃散,他拢了心神,仍镇定令人包抄围上:“将士们,围杀羌贼!”
将士们高举手中缨枪:“杀!”
血气叫嚣声扑面而来,杨三被吓得一哆嗦,登时矮了一截,顾不上别的,急忙拍马去追阿乌图。
忆安军势如风火地围住羌兵,汉鞍战马冲散了羌兵步卒的阵队,配合着城墙投下的火木,轻易将敌军踏为血泥。
只有阿乌图领着的小支骑兵冲出了一个豁口,背向固州,急切地往沙地深处逃窜。
楚潇在沙丘上远远见到这一幕,她凝神定视阿乌图队伍后的汉人男子。
就着清明月光认出了他的脸。
是他?
楚潇心中冷笑,顿时明白为何是固州遇袭而非肃州。
她用力抽了一鞭马后的沙地。
鞭声脆响,战马受惊往前狂奔,径直朝阿乌图的队伍追去。
后方的李南山未料及她会有这一出,紧忙朝前追去:“楚掌柜,快停下来!”
楚潇充耳不闻,俯身狂驰,直至入了弓箭射程,她才夹紧马鞍坐直了身,抬臂拉满黑弓。
李南山见沙风呼啸,那战马拔腿疯狂奔腾,马背上的单薄女子随动上下颠簸,他险些要被吓死。
“你抓缰绳啊!你要是摔下马,我怎么和将军交代——”
楚潇压根没留神身后的声音,她竭力稳住身形,利落放了一箭判断风力。
李南山眼瞧着她的动作,他暗道这女人疯了,声嘶力竭吼道:“奔马射箭何其不易!姑奶奶,你别闹了!”
前方楚潇却毫不犹豫地又拔一箭,搭弓拉弦,松指,一气呵成。
弓弦震弹,嗡鸣不止,箭羽锐利破空,“嗤”地一声没入骨肉。
一名汉服男子从马背上滚落沙地,捂着左肩痛叫不已。
李南山等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她一箭就能测准风力?
楚潇终于勒马停在杨三身侧,回眸吩咐道:“将他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