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咄咄逼人

月色浓时。

阿枳看着歪坐在牛车上的陈逢年,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贪图郡府的荣华富贵?”

她语气没有丝毫愠怒,却令人从心底里害怕她。

陈逢年避开她的眼神:“你们都是女子,你住郡府方便些。”

“陈逢年。”阿枳口吻轻柔,可是话里都是浓浓的讽刺,“你现在赶我走,我难免怀疑当初你救我、收留我是别有用心了。”

陈逢年是做典狱的,金宁城恐怕没有谁比他更懂得泼脏水这一套。

他抬起眉头,眼里有几分邪气。

“我若对你别有用心,不必等到现在。”

阿枳想,也许他们相差的辈分实在太远了,又或许,因为眼前是个鲜活的人,被自己祖宗这么说,她并没有羞耻之感,有的,只是浓浓的怨气。

她默默想:您老人家害我终身不得婚嫁,您老人家害我做一辈子道爷念一辈子经,您老人家还敢对我别有用心了。

她对上陈逢年的目光,唇角勾起,微笑道:“我知道你想知道我是从何而来的,恕我无可奉告,若实在怀疑我,就当我是上天派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说实话,阿枳从何而来,对他来说不重要。

他一个家徒四壁的捕快,有什么让她贪图的。

陈逢年顺着阿枳的话说:“那多谢你。”

陈逢年松弛地躺在牛车上,而阿枳则是正襟危坐着。夜里,牛车的顶棚被卸了下来,仰头就是星空,稍稍往下,是金宁城的灯火人家。

陈逢年闭上眼睛,感受夜风拂面。

阿枳抱住双膝,下巴垫在膝盖上,仔细观察着他的容貌。

他即便在睡着的时候,也是眉宇微蹙,嘴角紧绷,心事沉重的样子。

听冯华说,陈逢年二十有四了。

二十四,未曾婚娶,孑身一人。

阿枳厌烦彼此交错的生活,热闹的皇宫里,她总是孤身一人。但不论是皇宫还是道观,都难以逃脱血缘的束缚,她总是被迫和其它陈家人捆绑着,她厌恶被血缘捆绑的关系,因此,她很少干涉,也很少关心别人生活里的事。

但陈逢年不同——他是祖宗。

她历经了两生两死才来到这个地方,总得知道自己的祖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华...除了太过性情用事,各方面都是不错的。

陈逢年睁开眼,正好看到阿枳在笑。

“笑什么?”

阿枳说:“不用给你念经的日子真好。”

他怔了怔,疲惫令他没能追问下去。

...

第二天一早陈逢年就去了衙门。他临走前,留了一袋铜板,放在正堂的桌子上,留下字条一张,让阿枳有需要的时候用这些铜钱。

陈逢年的字写得一般,唯有落款处陈逢年三个字能辨认出来。

阿枳收起他留的字条,将铜板倒在桌上,数了数,当真不少。

她拿着钱袋子出去,在东乡的成衣铺里买了身新衣,买了一支钗子,去茶楼喝了杯茶,又包了一辆牛车在金宁城转了一遍,回去时,她又在牧云夹道的巷口买了一份冰。

路口有卖栀子花手环的老婆婆,她用最后一枚铜板换了一只手环。

她做公主的俸禄总是没有机会花完,这是头一回,她花钱花得刚刚好。傍晚凉风拂面,她的裙角拂过夹道里的茂盛野草,夕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还没到陈宅门口,阿枳远远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陈家门前,对方正透着门缝朝院子里张望。

女子的臂弯里,挎着一个食盒。

阿枳问道:“你找何人?”

年轻女子被她吓了跳,抚胸说道:“请问是县衙陈典狱家么?”

阿枳视线看向食盒,点头道:“嗯。”

女子道:“我们家姑娘为答陈典狱,亲自做了茶点,请陈典狱品尝。”

“你家姑娘是何人?”

“姑娘是何人?”

阿枳弯了弯嘴角:“我是陈典狱的堂妹。”

女子道:“我们家姑娘是扇香楼花魁,昨夜扇香楼里,陈典狱救了我们家姑娘。”

阿枳并没有先接过食盒,而是将食盒打开,一股花香扑鼻而来,那糕点的形状是花瓣状的,玲珑可爱。

阿枳把盖子推回去,道:“给我吧,陈典狱还没从衙门里回来,她回来我会转交给他。”

那女子却有些不愿意放手,阿枳微微抬起眉毛,疑惑地看向她。

女子说:“这是我家姑娘的一片心意,请陈典狱务必亲口品尝。”

阿枳点头道:“放心吧。”

她提着食盒进了屋,将糕点放在桌上,她拿出一块路上买的冰,含在口中,冰块既消暑,又醒神。

她答应了冯华要盯着陈逢年身边的莺莺燕燕,不能食言,所以绝对不能让陈逢年吃了这茶点,但这是人家花魁姑娘给陈逢年送的礼,她又得把这份心意转交给陈逢年。

一边是祖宗,一边是未来祖奶奶,阿枳想着想着便笑了,她对自己父皇母后没有守的“孝道”,全给了陈逢年。

入夜,陈逢年从衙门里回来。他今日查那邪祟身份,邪祟不会好说话,也不会写字,十分棘手。

整整一天,他都待在潮湿的监狱里,身上染了浓浓的霉味。

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阿枳从屋中走出来:“我有事与你说。”

她换上了今日新买的衣服,碧蓝襦裙,领子处露出一抹银白,丝般的长发由一支玉钗轻挽成髻,几绺儿碎发垂在鬓边,她走路时带起微风,碎发向后飘起。

上台阶时,阿枳提起裙角,边走边说:“你留给我的铜板今日都花光了,几日后我会还给你。”

陈逢年说:“不必了。”

阿枳停下来,她站在台阶高处,居高临下看着陈逢年:“什么叫不必了?你尚未成家立业,应该多攒点积蓄。你不必对我慷慨,在我这里花的任何心思,都是讨要不回来的。”

陈逢年觉得她一时像个唠叨的长辈,一时又像个任性的小孩,分明对别人时,她是那般端庄自持。他没对阿枳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他已经吃透了她的路数,不论自己说什么,她都能怼回来。

“陈逢年。”阿枳唤道,“我和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他挑眉问:“哪句?”

阿枳从来是个耐性好的人,从小到大陈旌惹了那么多麻烦,她都不曾气过,但陈逢年的态度着实让人有些恼火。

阿枳低声自喃:“难怪你孤家寡人。”

陈逢年不知她为何没由来地要咒自己,他道:“你好好说话,别咒人。”

阿枳道:“进屋来,扇香楼的花魁娘子送了糕点给你。”

一只雕花食盒放在方桌中央。

陈逢年推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是几只淡粉色的糕点。他捻起一块,正要放嘴里,耳边传来一句冷淡的:“不准吃。”

陈逢年又把糕点放了回去,哭笑不得:“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其实他能够察觉到,阿枳每次说话都在隐忍敌意,而今天她似乎是将这敌意彻底释放了出来。

阿枳似乎觉得自己刚刚太过无礼了,放缓声音说:“你若吃了这糕点,让冯华知道了,她醋意一起来,要么去为难那花魁娘子,要么也亲手做一盘糕点送给你,到时候冯华也送你糕点,你吃还是不吃?”

女人的心思果然千回百转,嗯,应该说细腻。

陈逢年把糕点放回去,说:“那留给你吃。”

阿枳:“我不吃甜的。”

陈逢年:“那扔了。”

阿枳:“这是花魁的一片心意,不能浪费。”

陈逢年无奈了,他苦笑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阿枳却说:“这是你的事,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陈逢年彻底无言以对。其实他喜欢吃甜食,但是这女人一副若他吃了糕点,就要将他给吃了的神情,他哪敢下口。

他不禁想,穷凶恶极的犯人也没有这个女子可怕。那些犯人固然可恨,但大多数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这女子的心思完全让人捉摸不透。

陈逢年说:“夹道里常有流浪猫狗,将糕点给他们吃罢。”

阿枳点头应允。

二人对视了一瞬,阿枳没意识到丝毫不妥,陈逢年提着食盒:“我去拿碗。”

他把糕点装在碗里,放在门口的砖墙下方。

阿枳在前厅里等着询问陈逢年邪祟的事,半晌没等来人。她走到院中,先去了陈逢年屋外,她耳朵贴在门口听了听,里面没任何动静,说明人不在屋内。她又跑去了伙房,还是无人。

她不知自己懊恼个什么劲,但他一声不吭就离开,未免太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阿枳跑去后院,仍然没找到陈逢年的身影。

最终,她回到前院,一粒石子从天外飞来,正好落在她脚边。阿枳立马回头,朝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陈逢年正坐在房顶上。

他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有几分调戏的意味在。

阿枳仰起脸:“你等等我,我有事要问你。”

她跑到屋后,沿着从屋顶上方悬下来的绳梯爬上房顶。陈逢年见她踉跄了一下,可真怕她摔了。他立马伸手将阿枳胳膊拽住,力道之大,令她手臂微微发痛。

陈逢年扶阿枳坐在他身旁:“你要问什么?”

“邪祟的来历,查到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根据我的经验,越是来历不明,背后势力越大。”

阿枳立马会意:“你是说,邪祟来历不小?有证据吗?”

他轻轻摇头:“直觉。”

陈逢年拔起一根生长在瓦片夹缝里的野草,缠在指尖:“你问这做什么?”

阿枳只顾着看他指尖的草了,生怕他又误会自己心怀不轨,她脱口而出:“我关心你,我们是家人。”

陈逢年玩草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阿枳的眼神慢慢变地深沉,直到彻底与黑夜相融。

阿枳解释:“你姓陈,我也姓陈,八百年前一家人。”

陈逢年轻笑了声。

“陈逢年。”阿枳眺望着夹道,看到惊人的一幕,她推了推陈逢年的胳膊:“你看那里。”

陈逢年看向她说的方向,只见一只流浪猫翻躺在他们门前,肚皮朝上,四肢无力地搭在地上。

陈逢年立马从梯子上跳下去,阿枳跟上。陈逢年先出了屋,他蹲下来,提起那只猫的脖子,猫的胡须上还沾着扇香楼花魁差人送来的糕点。

陈逢年蹙眉道:“糕点有毒。”

阿枳怔怔道:“她要毒杀你。”

陈逢年一手提着流浪猫的尸体,一脚踹开院门,朝房里走进去。

他身上仿佛有滔天怒火,一刹之间,阿枳以为自己见到了阴曹地府里来的恶鬼。

她疾步跟了上去:“陈逢年,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