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端道人
清晨,阿枳被雨水的声音吵醒。她披着薄被走到床前,打开窗户,外面雨丝如线,院里的荒草被一片灰色雾霭笼罩,一个黑色的身影打着伞,自雾中穿过。
今日还没鸡鸣,之前,陈逢年都是在鸡鸣之后才去衙门的。昨夜他埋了那只流浪猫的尸体,回来已经快二更了,他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阿枳将窗户打开,喊道:“陈逢年!”
她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之中,陈逢年朝她看去。冰冷的雾气笼着她,她看上去离他很远。
陈逢年走到窗前,嘱咐说:“家里就这一把伞,若要出门等雨停了再出去。”
阿枳问:“你去何处?”
天冷,她语气更冷。
陈逢年说:“去衙门。”
她冷冷地挑眉:“你这么早去衙门,开门了么?”
陈逢年侧着脸,挪开视线,避开她的目光。
阿枳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她咬了下嘴唇,说:“你要去扇香楼,对不对?”
陈逢年脸上出现错愕的神情,他觉得这女子真是神奇,她有读心术一般。碰到一个能轻易将自己看穿的人,他背脊一阵发愣,耳旁再度传来阿枳的声音:“那是你该去的地方么。”
陈逢年冷淡地笑了一声:“你说呢?”
“我没有跟你说笑。”阿枳压低声音道,“你之前猜想扇香楼逼迫幼童做见不得光的事,昨天她们的花魁就送了你有毒的茶点,正说明那里还有其她女童,陈逢年,你是想趁着清晨青楼刚刚闭门,去救人对不对?”
“不是,你想多了。”
阿枳能感觉到,自昨夜起,陈逢年身上的防备就越来越重。他不愿坦白,她如何帮他,又如何帮自己呢...
“你救了一拨人,还会有别的孩子被送进去...这事没那么简单,你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雨雾里,他的眼睛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雾,他矛盾了。
阿枳的声音清清冷冷:“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冷血了?”
陈逢年道:“不是。”
不论陈逢年的回答如何,在她内心深处,清楚自己是个冷血之人。她来到这个年代,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她要让陈逢年平安顺利地成为大梁的皇帝,让他放过那三千名道士,改变她的命运。
除了陈逢年之外的一切,她都不在乎,更准确地说,除了自己,她什么都不在乎。
阿枳低下了头,她看着陈逢年靴面上的泥,沉默着。
雨忽然戛然而止,日出雾散,阿枳的模样清晰了起来,陈逢年见她身上还裹着被子,笑道:“我该去衙门了,你再睡会儿。”
不知怎的,陈逢年一走,阿枳的眼皮就开始跳。以她现在和陈逢年的关系,她无法确信陈逢年能听劝。她坐在院子里,看着野草上的露水慢慢干涸,深陷迷茫之中。
她愈发质疑自己被送到这个朝代的意义,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会对未来造成什么改变。
她回想自己来到这里的日子,之前她所做的事,并没有真正影响陈逢年的决策,也就是说,未来不会因她之前所做的事而改变。
可是以后呢?
只要她在这里久呆下去,多少都会对陈逢年造成影响,她无法确认那些影响会带来什么后果。
也许,她最妥善的做法是不闻不问。如此一来,谁也不辜负。
既然不闻不问,那也没有理由待在这里了。
哦对了...是有些辜负冯华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冯华是日后帮助陈逢年起兵成功的关键人物,一心撮合他们,现在细想来,若史实如此,不必由她来推进,冯华和陈逢年也早晚会终成眷属,若冯华和陈逢年注定无缘,她强行掺手这件事,反倒会酿成错误。
草叶上,两只蚱蜢抱在一团□□,阿枳看着这画面,自嘲道:“你害我做一辈子没有姻缘的出家人,我竟然为你的姻缘瞎操心。”
这简直是她做过最自不量力的事了。
阿枳起身,打算去冯华府上告别。
她花光了之前陈逢年留下的那一袋铜板,现在身无分文,去郡府可不是一段近程。阿枳想到之前陈逢年给她的两个铜板。
她那时没预料到自己有这么多花钱的地方,就随手把铜板扔进妆奁盒里了。
她回屋打开妆奁盒,将那两枚铜板拿出来,握在手心里,关门离去。
雨后的夹道格外舒服,温度宜人,空气里都是青草香气。阿枳还没走到巷口,就听到了浴肆张婆谄媚的笑声。
一辆四抬的轿子停在浴肆,将夹道的路挡的严严实实,阿枳只得先站一旁等待轿子离去。
张婆正在跟一个驼背的男人说话,边说边赔笑。阿枳看过去,感觉到她的审视,张婆声音更高几分:“往后我们芳儿就跟着你们享福了。”
驼背男人说:“我们扇香楼最是大度,绝不会亏待你孙女的,往后她过的那是千金小姐的日子,我敢说,就算是郡王府里的郡主,也不如你们芳儿有前途。”
阿枳听到这话,却连嘲讽的欲望都没有。哪怕她知道那个叫芳儿的小丫头即将经历什么,她也毫不同情。人各有命,谁都没资格去同情别人。
驼背男子一声令下,四个魁梧壮汉抬起轿子,大摇大摆离开夹道。
阿枳接着向前走。
“陈姑娘,今儿还真是凑巧,老婆子我正想着要谢你呢。”
阿枳淡淡看过去:“你谢我什么?”
张婆说:“多谢陈姑娘那日点醒了我,我最近一直在想,芳儿不能跟我在澡堂子叫卖一辈子,正好扇香楼花魁招丫鬟,我带着芳儿去,老鸨和花魁一眼就相中了她,进出扇香楼里的,都是达官贵人,我们芳儿以后就是在官老爷们面前伺候的人了。”
一股子恶寒自阿枳的心里翻涌而出。
张婆后来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出了夹道拦了牛车,牛车行到热闹的金宁内城,她才回过神来。
她原以为,自己来这个地方,只是因为了陈家、为了陈逢年。
可除了陈逢年,其余的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她一句话,竟然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送去了虎穴。她所犯的罪业,同日后的陈逢年又有什么不同?
一见到冯华,阿枳先把这事告诉了她。
冯华张大嘴:“你也真是会犯口业!现下该怎么办?”
阿枳说:“去救她。”
冯华迟疑道:“这事,要不要跟陈郎说一下?”
告诉陈逢年自然是妥当的举措,可一旦把陈逢年牵扯进她引发的事件以后,她不敢确保会造成什么后果。
阿枳为自己的想法惊住了,她已然默认了只要她有事,陈逢年一定会帮她。
这不好,丝毫不好。
纵使在二百年后,她父母健在,兄弟姐妹齐全,她也从未想过要求助别人。
冯华以为阿枳忽然缄默,是因为自责,她安慰:“可你说的也没错,是那个婆子自己贪心,你永远不知道这些底层人在想什么。”
阿枳回过神,对冯华说:“郡主可否帮我一个忙?”
冯华道:“...你不会...”
阿枳郑重地点头:“嗯,去扇香楼。”
冯华兴奋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阿枳看着冯华,嘴角泛起淡淡的笑。
冯华看着阿枳的笑容,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见阿枳发自内心地微笑。
“你笑什么...”
阿枳道:“郡主真仗义。”
冯华大咧咧道:“这算什么,我爹虽然死的早,但他教我做人贵在要有良心,就算这事不是因你而起,让我知道了,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决定扮作男装进入扇香楼,冯华英气,喉结比寻常女子突出,她扮作男装毫无破绽,但阿枳一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肯定会露馅。
她思索道,“郡主,不能让人看见我的脸。”
冯华说:“这好办。”
冯华命人寻来斗笠,“你看,刚好连脖子都遮住了。”
阿枳道:“不够,你我的声音哪怕压得再低,一听就是女人,得再带个人去。”
冯华:“带个家奴就行了。”
“不行,你我用的是假身份,金宁内城不大,若带郡府的人可能会被认出来,最好是脸生的。”
冯华彻底臣服于阿枳细腻的心思,她想了想:“城西有群穷道士,道行不行,穷的快揭不开锅了,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能干。
她差人去城西找道士,郡府人动作利落,下午就把人带回来了。
冯华属下道:“郡主,人就在外面。”
冯华问:“多少钱请来的?”
属下得意一笑:“五文。”
冯华惊讶道:“你怕不是请了个傻子来?”
属下道:“傻子说不上,但穷得□□都烂了,我送了件衣服,就乖乖跟我来了。”
阿枳不解:“为何道士会穷成这样?”
二百年后,遭遇了高祖灭道以后的道门渐衰,道士们为谋生,都勤勤恳恳的,但凡有双手、勤恳做事,怎么也沦落不到这地步...
冯华解释:“咱们的皇帝迷信不老术,重用道士,那平头百姓一看,从前富贵无路,如今只要当道士,有点名气就能成圣人眼前的红人,还不得挤破了头去当道士?当道士的人一多,竞争也就大了,有能力的道士在上京坐享荣华富贵,没能力的就在犄角旮旯里要饭。”
道士...
到目前为止,阿枳还没看到陈逢年跟道士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除了被抓到的邪祟是个妖道以外,他的生活简直跟道士没有任何交集。
她对陈逢年生活的了解,远多余对二百年里其他任何人的了解。
冯华的属下把道士带了进来,看着他一身补丁,冯华嫌恶地皱起眉。
那道士衣衫虽烂,但脸上干净,阿枳觉得他有些眼熟。
冯华说:“你叫什么名字?”
道士自报家门:“贫道金宁城西无端道人,罗泉。”
如有一道惊雷直劈阿枳的眉心——她与罗霑自小相识,对罗家人多少有所了解,罗霑的先祖,道名正为“无端仙人”。
阿枳再看罗泉那张脸,他不比罗霑挺拔俊逸,可他的眉眼与罗霑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