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慈心善盈,普施无畏,道之……”

静相宗渡经阁外,内门弟子们坐姿板正,捧着经书。

掌门踱步于十几张矮案间,用心聆听这朗朗之声。

在经过最角落的书案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俯首看向默然不语的男孩儿,“初景,你怎么不念?”

男孩儿模样清隽脱俗,玉肤红唇,好看得像是瓷娃娃一般。

他看着经书,许久才仰起头,“我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于你而言,这些话是有些繁杂了。”掌门抚着男孩儿的发顶,耐心解释,“简而言之,便是仙道之法,需要秉承至善大爱之念。”

男孩儿依然不解:“何为善?何为爱?”

“这个我知道!”另一名小弟子举起手,自信答道,“比如我们见着被饿狼咬了的兔子,我们于心不忍,心生怜惜,这便是爱。出于怜爱,我们将兔子解救于饿狼口中,这便是善。”

比起书中枯燥的文字,同龄人的解释显然更通俗易懂。

掌门夸赞了那小弟子,下一刻,却又听男孩儿问:“为何救下兔子就是善?若救下兔子,那狼岂不是无法裹腹?狼凭自身本事捕到的兔子,却因为我们的不忍而失去生存所需的口粮,这便是善吗?”

此言一出,四周俱静。

掌门惊讶地看着男孩儿,“初景……”

好半天,除了男孩儿的名字,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没得到答案,男孩儿又继续发问:“还有,即便兔子命丧狼口,为何我会于心不忍?这与我何干?”

男孩儿眼眸干净透彻,天真的问话中是单纯的疑惑。

但正因如此,周遭人才感到惊惧。

他们望着苏初景,仿若看着一个怪物。

“怎么可以把一条生命说成是口粮?”

“兔子也是条生命,但凡有心,怎会目睹一条生命的流失而无动于衷?何况我们还是修道之人!”

“初景好冷血!你怎能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

源源不断的指责灌入苏初景的脑海,让他头痛难抑。

他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感受身体的疼痛。

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长大了几岁,而此时所处之地,不再是渡经阁,而是一处悬崖边。

他俯首凝视崖下深渊,入眼之处,是无尽的黑暗。

水绿色的衣摆上,月白色牡丹在风中翻飞,乌发擦着面庞乱舞。

黑暗的浑水自渊底而出,猝然攀上他的身体,紧紧缚住他的四肢。

在被触碰到的刹那,极寒代替苦痛,席卷住他的全身。

那冰意似要将他冻结,百骸被冻得生疼,五脏六腑则像是变成了脆弱的瓷器,只一个呼吸,就会碎成灰土。

面对如此境遇,苏初景面上未露惊慌之色。

他知晓自己为何如此。

他生来缺少良善之心,无法与人共情,更是不知爱为何物。

察觉到自己的另类后,为了不受针对,他开始隐藏真实的自我。他素来聪慧,天赋过人,伪装一事于他而言可谓是轻而易举。

他轻松地骗过了所有人。

然而,仙道看穿了他。

仙道修炼之法众多,却殊途同归,皆以至善大爱为本心。随着修为的升高,他的道心开始与道法冲突。

他不仅修炼受阻,还使得灵力不受控制,当他想要突破境界之时,灵力融入道法之中,噬身乱魂,使他染上寒症。

最初,寒症每隔月余发作一次,随着他修为提升,以及对灵力的运用,寒症发作得愈发频繁,有时一个月都会发作三四次。

每每寒症发作,他便会深陷梦魇之中。

苏初景知晓,此时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忍耐,任由寒意贯穿他的身体,将他拉入那接近死亡的冰凉。

他阖上双眼,感受着身心正在经历的一切。

四肢、肺腑、心脏,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从那股子钻心的寒意中得到幸免。

冷……真的好冷……

他不禁弯下腰,像冬日自我取暖的小猫一般,蜷缩起身子,一如之前被魇住时的那样。

这样的姿势在梦魇之中并不能起效,苏初景并未期待什么。

就在他任由寒意席卷他的全身之时,一柔软之物贴上了他的额头。

紧接着,汩汩暖流自额间淌进他的体内,想要为他赶走霸占着他身体的苦寒。

可是,还不够。

仅靠这一点儿温意,压根驱散不了体内极致冷冽。

那给予他点滴温暖的来源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见收效甚微,便撤离了开。

感受到它的退却,苏初景几乎本能地向前抓去。

一点儿也好,只要能让他感受到冰冷以外的感觉,即便只有一点,他也想要留下它。

可它在挣扎。

不停地甩动着,想要离开苏初景的禁锢,却又像是怕伤着了他,不敢太过用力。

寒症发作的苏初景并没有多少力气,坚持没一会儿,马上就要被挣脱。

他心下发狠。

既然留不下,那就成为他的一部分吧。

他用尽手上最后一点力气,把那份温暖送到嘴边,然后张口,用了全部的力气往下咬去。

顷刻间,他的齿间见了红。

“痛!”

一声娇呼在苏初景耳边响起,却没能让他松口。

月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容温润的少年,像夺食的犬儿一般,咬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她后悔不已,刚刚就不应该怜惜他,直接甩开他就好了!

月珑又气又无奈,偏偏她稍稍一动,对方就咬得更紧了些。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被咬定的右掌上,见有温血自伤口流出,染得少年苍白的薄唇潋滟鲜红。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她自幼吃炎灵山上的燚果长大,使得体温较之一般生灵要更加温暖,就连体内的血液也有驱寒奇效。

看着夏末之季却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少年,月珑思忖,或许,她的血能够派上用场。

这般想着,她放弃从少年口中挣脱手,转而凝神运气,将灵力与血液融为一体。

她忍着痛,催动小少年唇齿间的点滴鲜血,引之入体。

苏初景自身至心都被彻骨寒意所包裹,意识也逐渐陷入混沌。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经受不住时,忽然,一股足以与寒症抵抗的灼热淌过舌尖。

炙热的气息自他的唇舌弥漫至体内,唤醒他仿佛被凝结的血脉,而后和他的骨血融为了一体。

随着身体微妙的变化,寒气逐渐减退,不消片刻,苏初景意识就回笼些许,也能清楚地感知到体温的上升。

月珑见苏初景神色平稳,身子不再瑟缩,便知晓她用对了法子。

安下心后,她打算收回手。

才往回缩了缩,刚放松下来的苏初景立马如临大敌,口中又是一紧,不肯放开她。

月珑没办法了,打算干脆打晕他算了。

可另一只手才抬起,便听得苏初景口中呜咽了两声,委屈巴巴的,好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犬。

她凝眸俯视着苏初景惹人怜的清隽面容,最终还是没能下去狠手。

罢了罢了,就当行善积德了。

月珑撇了撇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下,打算等到苏初景安稳睡着肯松口后再离开。

可这一等,便是整一夜。

半夜时分,苏初景缓缓睁开眼。

看到倚在他身上睡得酣然的月珑,他愣了愣。

骨血里尚弥留着他不曾感受过的暖意,回忆几息,寒症发作时的零散记忆在脑海中拼凑重组。

少女顾盼神飞说着自己是来拯救他的善良姐姐,寒症发作时额上短暂停留的温暖,以及自舌尖淌入体内的炙热气息……

苏初景侧首,看向月珑垂在他肩上的右手。

妖族恢复快,被发狠咬下的血痕已恢复不少,只留下浅浅的整齐印子。

他眸光晦暗,旋即抚上唇角,拭去残留的一抹红,当即明白了,他的寒症是如何纾解的。

残烛摇曳,忽明忽暗。

苏初景一瞬不瞬地盯着月珑,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