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步摇钗
最快赶来的是永安帝身边的锦衣卫,为首的锦衣卫同知袁大人一马当先,一剑斩断了豹子的两条后腿。
祯贵妃的下襦已经见了血,路过的江禄海摔了手中的乌木长盘,哭天抢地地跪倒在了祯贵妃的脚下,郁棠紧紧按着辛令仪的脖颈,厉声大喊着传太医。
偏隘的小径顿如冷水入滚油,披盔戴甲的禁军堵在狭径的出入口,声浪鼎沸震天,呼喝与哭嚎一时间交杂一片……
然而,没有人动。
“去传太医啊!”
郁棠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向了离她最近的锦衣卫。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年轻的锦衣卫偏开视线,置若罔闻地走远了些。
“……阿,阿棠。”
辛令仪泪流满面,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我,我会不会,会不会死?”
破裂的喉管随着她的发声接连涌出一股又一股鲜血,“我好疼,我好,好怕,我想,我想见我娘亲,我答应要给她带,带宫里的绿豆糕……”
“你别说话,先别说话了。”郁棠愈加用力地按住她的伤口,“辛夫人就在家中等你,你回去就能见到她。”
远处的鼓乐之声仍未停歇,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细小的光芒透过树梢落下来,光晕晃动,裹着欢愉的弦音碎在地上。
“绿豆糕,我稍后就吩咐御膳房去准备绿豆糕,届时你带着一起走,想带多少都可以。现在我们先,先去找太医。”
郁棠单膝跪地,膝盖死命地抵上小径凸起的鹅卵石,试图借着这股疼痛的力道将辛令仪往自己的背上托。
可是没有用,雪豹带给她的悚惧尚且留存于四肢百骸,她的努力显得那样苍白又笨拙,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却是没走几步复又摔在了地上。
“阿,棠……”
辛令仪眸光涣散,她动了动手指,却是突然攥紧了郁棠的衣袖,板滞灰败的眸子如临灭前的火苗那般短暂又促急地亮了一下。
“那支,钗。”
……
郁棠的视线顺着她落手的方向飘向不远处,就见一滩腥臭的血泊之中,失了两条后腿的豹子鼻息粗浊,澄黄的瞳孔明明早已涣散,却仍像中了邪一般肆力蠕动着残肢的躯体,探出猩红的舌去舔舐那支落在地上的步摇钗。
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郁棠一个激灵,一瞬间汗毛倒竖。
——若没有湖心亭的那番纠缠,这支步摇钗本该戴在她的头上。
祯贵妃的呻|吟逐渐衰弱,袁同知漠然垂眸,冷眼揆了揆那被血水浸透了的瑞紫裙摆。
“来人。”他这才出了声,“速速将贵妃送去太医院。”
“公主。”江禄海俯身拾起地上的乌木长盘,一脸嫌弃地揩了揩盘底的血污,“公主没事吧?”
他走到郁棠身边,颇为随意地招了招手,立即便有两名宫女迎上前来,如同堪堪解了定身咒一般,动作麻利地从她怀中抱走了断气的辛令仪。
“这地上脏的很,奴才还是先扶您起来吧。”
言罢掸了掸衣袖,恭恭敬敬地将右臂递了上去。
“……”
郁棠一时未动,半晌之后才仰头愣愣看了他一眼。
“江公公?”
她似是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了江禄海的存在,衣袖掩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没搭上他递过来的右臂,反倒一把推开了人,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头雪豹。
她拾起那支步摇,左手蹭了些其上沾染的干涸蜂蜜,右手则囫囵在地上一抹,沾了满手的血迹。
而后,二手并拢着探向雪豹眼前,就见那雪豹鼻尖抽动,不顾一切地偏头要去啃咬她的左手。
“公主啊。”
江禄海跟上来,将她脚下的步摇钗拾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今日这事只是一场意外,来因去果,陛下与皇后娘娘自有定夺,属实不是公主该管的事。况且恕奴才斗胆替大殿下劝您一句,此番您本就是阴差阳错地遭了这通罪,现今既是受了惊吓,回宫静养才是您接下来该走的唯一正途。”
说着又抬起手臂,恭正的姿态不变,语气较之方才却是强硬了不少,
“还是让奴才扶您起来,送您回宫吧。”
一阵冷风自小径的尽头吹过来,蛮横地拂去了她指尖残留的蜂蜜甜味。
郁棠慢而迟缓地眨了眨眼。
“我……”
轰隆——
天边乍起一声闷雷,盖过了她本就低弱的嗓音。
江禄海不耐烦地偏了偏头,“公主说什么?”
郁棠张了张口,“我说……”
真是奇怪,她的发间明明已经再没什么繁复的冠饰了,可眼下经风一吹,她却又觉得头上似有千斤之重,乌沉沉闷沉沉,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以为自己前世作为棋子被迫出降,不过是因着身后无人无所依靠,可祯贵妃与辛令仪一个母家强势,一个身份贵重,为何也会同她有一样的结局?
“我说,”
郁棠抿了抿唇,陡然拔高了声音。
“给本公主拿铁钳来!”
***
沉着脸的江禄海缓缓拧紧了眉头,哭嚎着的宫人们讶然住了口,彼端的笙箫鼓乐登时归于寂寂,行走着的锦衣卫也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像是一剪子划开了遮掩的华贵绸缎,小径之上一时阒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对立的岸边,隔着一道瞧不见的沟壑,将或愕然或诧异的目光遥遥投在了郁棠身上。
轰隆——
雷声又起,这次却没能盖住她的声音。
“听不到本公主的话吗?”
郁棠握了握拳,挺直了腰背大声呵斥道:“拿铁钳来!”
最右的宫女提着裙摆跑向一边,不多时又抱着东西跑了回来。
郁棠接过宫婢递上来的铁钳,发狠一般地将其塞进了雪豹的嘴里。
铁钳沉重,她之前又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加之手上又有鲜血,动作起来自然没什么准头。
那雪豹虽说早没了威胁,可眼下被郁棠折腾得狠了,却也困兽犹斗般举起前爪,垂死挣扎地朝着郁棠挥了过去。
郁棠一动不动,倔强又执拗地抟心揖志。
她一贯怕疼又惜命,今次却没打算要躲。
虽然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要藏锋敛锷的季路元会穿过锦衣卫的重重封锁,第一个赶到她身边来。
季世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手中握着那柄竹骨扇中的短刃,牢牢将雪豹的前爪钉在了地上。
独特的甘苦气息顿时覆上她的脊背,如同一道厚重又坚定的倚靠,就此撑住了她几欲垮下的疲软身体。
也不知季世子是否是刻意服用了某些药物,不过数日不见,他整个人便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矜贵的玉质金相透着些难掩的病态,淡色的嘴唇几乎趋近于死白。
郁棠抬头看他,“季大人。”
她闷声闷气,“你怎么来了?不需要避嫌了吗?”
“嗯,不避了。”季路元揉了一把她的发顶,“臣来替公主按着。”
他垂下眸子,用着郁棠记忆里那久违的纵容语调云淡风轻道:
“大胆拔吧。”
哗啦——
大雨很快落下,漫天雨幕之中,郁棠咬紧牙关,顶着满身的血水,亲手拔下了那头雪豹的尖牙。
***
乐事转眼变憾事,宫里再次乱成了一团。
辛夫人不到未时入了宫,失魂丧魄地接回了辛令仪的尸首,又过一刻,太医院传来消息,说祯贵妃失血过多,受惊小产了。
永安帝当即大怒,将百兽房今日的值守赐了杖毙,祯妃身边伺候的宫人赏了板子。
除此之外,继后辛氏因操办千秋宴不利,当日便脱簪素衣,跪于佛堂悔过,锦衣卫同知袁大人则因为巡防有失,罚俸三个月,还当众挨了二十军棍以示儆戒。
一番惩办看似风行雷厉,实则不痛不痒,明眼人都看得出祯贵妃腹中那个必定会巩固林家势力的皇嗣究竟死于谁手,只是可惜了辛家千金,大好的年华就这么凭白殒灭在了皇权争斗的暗流里。
暴雨愈盛,修整如初的柳庭苑中,郁肃璋缓缓摘下手上玉戒,手指探进瓷罐里,沾了些蜂蜜又拿出来。
他含着指腹,舌尖尝尽了那点香甜,而后才勾唇笑笑,重又将玉戒戴回了手上。
“殿下。”
江禄海端着茶盘,领着个躬身遮首的小太监走进来,“武英殿外的蜂蜜已经清理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奴才也将小郑大人带来了。”
假扮成太监的郑颂年随之摘下兜帽,“禀殿下,荆虹圣印已经盖好了。”
郁肃璋‘嗯’了一声,向后靠进交椅里,“这次的事,你父亲与你都是大功臣。”
江禄海忙不迭随声附和,“是啊,此番还要多亏了郑尚书心细如发,及时发现了那青釉黛盒的蹊跷,这才让咱们占了先机,借着陛下打压林大人的东风,暗自□□了那畜生几日,乘势安排了这一出引君入彀。”
数月前的京郊别苑,郁棠确实将存放流萤粉末的青釉黛盒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只是她却没能发现,那被盒口一分为二的并蒂棣棠花,在黛盒未开启前并非是端端正正地合成一朵,而是稍稍错开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细小角度。
郁肃璋是个聪明人,对方既已经查到了流萤粉末,那便极有可能也查到了虎皮手翰。
他顺势而为,借着永安帝与辛氏这出此唱彼和的戏码,提前在武英殿外布了机关洒了蜂蜜,又故意安排郑颂年偷偷离席,以此引得那暗闯别苑的人自露马脚,搭上性命。
“殿下,经此一事便可确定,前些日子跟踪调查咱们的八成就是二殿下的人。”
郑颂年上前一步,“以防万一,可需要臣再加派些人手继续盯着二殿下?”
郁肃璋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戒。
“殿下可是觉得事有蹊跷?”
江禄海接过话头,“虽说辛家小姐单纯懵懂,不该被皇后娘娘与二殿下委以如此重任,可或许皇后娘娘就是要反其道而行,选一个最不会惹咱们注意的人去察看武英殿呢?”
郁肃璋抬了抬眼,“那支步摇呢?”
江禄海从袖中掏出步摇钗递到他手上,“在奴才这儿呢。”
金边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出一个细小的旋儿,钗头缀着颗色泽极佳的明珠,熠熠闪闪颇为华贵。
郁肃璋沉了沉眸,“这步摇瞧着不像是宫外的东西,你先收着,过几日拿去司珍房查查源头。”
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步摇上的花纹,思及今日郁棠与季路元的风闻,又冷笑着将钗抛回了江禄海怀里。
“我记得孙大人说京郊的值守曾在别苑外见过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你给他传个话,让他循着这条线索重新去查,这次不要只盯着季路元,连他身边的那两个暗卫也一并查。”
“再找个机会,将今日花园里的事露上几分给辛令仪那个莽夫舅舅,咱们的季世子太过狂妄,既敢强自出头,那也合该吃点教训。”
江禄海应了一声,弯着腰便要退出去,临到门前时又被郁肃璋叫了住。
“有没有问过冬禧,阿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小径之中?时下情况如何?”
江禄海道:“已经问过了,冬禧说公主在宴席上打翻了酒壶,遂择了条近路,想回去换身衣裳。奴才方才也差人去了一趟栖雀阁,公主现下生了高热,正在殿中歇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郁棠:反抗意识觉醒中。
小季:老婆你想反吗?
郁棠:……你别催我!